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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到了一定的年龄,人生的所有疑惑几乎可以全部浓缩成一个问题:应该如何生活?

如果一个人闭上眼睛,保持足够长的时间,就能想起曾经让自己开心的许多事,比如她五岁时嗅到的母亲皮肤上的香味;她们咯咯笑着从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中逃到别人家的门廊下避雨;父亲微凉的鼻尖贴在她的脸颊上;毛绒动物玩偶脏兮兮的爪爪(她不让父母洗它)拥有安抚心情的魔力;全家最后一次去海滨度假时海浪轻拍礁石的声音;在剧院里鼓掌;看完演出,她们走在街上,微风吹乱了她姐姐的头发。

除此之外,能够让她开心的事物非常有限: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趁肯特睡着时,伸出手掌感觉他的心跳;孩子们的笑;阳台上的风;郁金香的味道;真挚的爱。

还有初吻。

人生的乐趣本来就少得可怜。无论是谁都很少有机会留在原地,拒绝在时间的长河中随波逐流,在快乐的漩涡中永远沉溺下去;也无法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充满激\_情。

在我们小的时候,如果条件适合,可能有几次机会能够做到上面这些。长大后,就是漫长的、大气都不敢喘的卑微生活。谨慎自持让我们不再为了纯粹的快乐大声欢呼,即便笑得出来,也总有一丝-羞-耻感挥之不去。还记得成年后的你痛痛快快地笑过几次吗?

从人类常识的角度看,所有的激\_情都很幼稚,是平庸和天真的表现,不属于我们习得的东西,而是本能。它们会把我们压倒推翻,淹没我们,殊不知其他的情感属于地球,然而激\_情的居所遍及整个宇宙。

激\_情的价值不在于它给予我们什么,而是它要求我们如何冒险,有时候甚至需要放下尊严,忍受别人的不解、嘲笑和否定。

本进球的时候,布里特-玛丽大声喊了出来,她的脚跟也离开了地面,仿佛被体育馆的地板弹到了半空。大部分人可没有在寒冷的一月遇到这种好事的福分,激\_情是宇宙的恩赐。

就算只因为这一点,你也会爱上足球。

夜深了,杯赛好几个小时前就已结束,布里特-玛丽现在来到了医院,正在水池前清洗一件沾了血的白球衣。薇卡坐在旁边的马桶上,声音依旧冒着快乐的泡泡,兴奋得无法坐稳,似乎可以垂直着跑到墙上去。

布里特-玛丽的心也没有停止狂跳,她仍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精力充沛到甘愿选择如此疯狂的生活方式——如果孩子们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每周参加一次球赛。谁会愿意每周都这样刺激自己一下呢?

“我绝对不能理解,你们为什么会这么野蛮。”布里特-玛丽轻声说,因为她的嗓子已经喊哑了。

“不这样的话,他们就进球了呀!”薇卡第一千次解释道。

“那也没必要跳过去用脸接球啊?”布里特-玛丽怒道,责备地看着球衣上的血迹。

薇卡眨眨眼睛。对她来说眨眼很疼,因为她的半张脸已经变成了深紫色,从撞伤的一侧眉弓开始,一路肿到了下巴,一只眼睛里全是血丝,鼻孔里的血已经结块,破裂的下嘴唇又厚又亮,仿佛她刚才想要试吃一只黄蜂。

“我截住了那个球。”薇卡耸耸肩。

“我一辈子都不会弄懂你们为什么那么喜欢足球,喜欢到连命都不要了。”布里特-玛丽狂躁地往球衣上涂抹小苏打。

薇卡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然后犹豫地问:

“您从来没像我们爱足球那样爱过什么吗?”

“哈。没有。我……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踢球的时候,我什么痛苦都感觉不到了。”薇卡说,凝视着泡在水池里的球衣上的数字。

“什么痛苦?”

“任何痛苦。”

布里特-玛丽沉默了,为自己感到-羞-愧。她打开热水龙头,闭上眼睛,薇卡向后靠在墙上,仰头研究着洗手间的天花板。

“我的梦里也都是足球。”薇卡说,仿佛这样合情又合理。然后,带着真挚的好奇(似乎除了足球以外,她不知道人类还能梦见什么),她问布里特-玛丽:

“您会梦见什么?”

布里特-玛丽本能地脱口而出,语气却梦幻般地轻柔:

“有时我会梦见巴黎。”

薇卡理解地点点头。

“这么说,我的足球就是您的巴黎。您经常去巴黎吗?”

“从来没去过。”

“为什么不去呢?”

布里特-玛丽微调了一下龙头,防止-流-出来的水太热。

她的心还在狂乱地跳动,数不清心跳的频率。布里特-玛丽看着薇卡,拢了拢她额前的乱发,轻轻触碰她肿胀的眼眶,仿佛比薇卡本人还要难受。过了一会儿,布里特-玛丽低声说: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全家人去海边,我姐姐总会爬到最高的那块礁石上往水里跳,一个猛子扎下去,潜一会儿再浮上来,看到我还站在礁石上,她会大声喊:‘快跳,布里特!跳!’要知道,如果一个人上一秒还站在那儿往下看,下一秒就能跳下去,说明她不害怕。可如果她一直在那里犹豫,恐怕永远都不会跳下去。”

“您跳了吗?”

“我不是那种敢跳的人。”

“可您姐姐是?”

“她和你一样,胆子大。”

然后,她折起一张纸巾,轻声说:

“可我觉得连她都不会像个疯婆娘一样跳过去用脸接球!”

薇卡站起来,配合地让布里特-玛丽给她擦拭伤口。

“所以,这就是您不去巴黎的原因?因为您是那种不会跳下去的人?”女孩问。

“我年纪大了,不适合去巴黎了。”

“巴黎年纪多大?”

即使这个问题听上去绝对是填字游戏的好素材,布里特-玛丽却没想出恰当的答案。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点儿可笑:她,一个成熟女性,短短几天内第二次来到医院,现在旁边坐着个满脸是血的孩子,而走廊那头的另外一间病房里,还躺着个断了一条腿的孩子。

他们都是为了阻止对手进球受伤的,否则谁愿意来医院里受罪?

薇卡和镜中的布里特-玛丽对上了眼神后,竟然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血顺着嘴唇流到她的牙齿上。见到这一幕,她笑得更厉害了。真是个疯孩子。

“如果您不是会跳下去的那种人,布里特-玛丽,那您怎么到这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博格来了?”

布里特-玛丽把纸巾按在她的嘴唇上,愤怒地警告她不要说脏话。薇卡也气呼呼地透过纸巾嘟囔了几句什么,导致布里特-玛丽的手按得更紧-了。在女孩说出更多脏话之前,布里特-玛丽把她拉到了外面的候诊室。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弗雷德里克也在候诊室,正在洗手间门口来回踱步。蛤蟆、恐龙、本和奥马尔躺在角落里的几张长椅上睡觉。看到布里特-玛丽和薇卡出来,弗雷德里克立即气势汹汹地指着她:

“要是麦克斯的腿好不了,错过了精英训练,我就让你……”

他闭了闭眼睛,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好说出后面的话。这时薇卡钻到布里特-玛丽身前,一巴掌把他的手指头拍到一边。

“闭嘴!他的腿会好的!麦克斯是为了截球才受伤的!”

弗雷德里克握紧拳头向后退去,似乎不这样做,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我禁止他在精英训练之前踢足球。我告诉过他,要是现在受伤,就可能毁掉他的整个运动生涯,我告诉他——”

“什么狗屁生涯?他才上该死的中学!”

弗雷德里克再次指着布里特-玛丽,然后慢慢瘫坐在一张长椅上,就好像刚刚有人扶着他,把他搁在了凳子上。

“你知道精英训练对于打冰球的人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我们牺牲了多少才为他换来这个机会吗?”

“您没问问麦克斯自己想不想参加精英训练?”

“你是白痴吗?那可是精英训练!他当然想参加!”弗雷德里克吼道。

“踢足球怎么了?凭什么骂他?”薇卡吼回去。

“我看你也欠骂!”

“我看您还欠一顿胖揍!”

两个人脑门顶在一起,急促地喘息着,然而彼此都早已精疲力竭。两人眼中都有泪水,他俩不会忘记今天的杯赛,全博格的人都不会忘记。

博格也输掉了第二场比赛——0∶5,而且比赛不得不中断几分钟,因为蛤蟆扑出了一个点球,他激动地伸着胳膊像飞机一样绕场转圈,大家只好等着他。来自博格的观众们兴高采烈地嚎叫着,仿佛博格队赢得了世界杯。别人给她解释了好几遍,布里特-玛丽才明白“世界杯”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足球比赛。

第三场也是最后一场比赛时,体育馆里噪音震天,布里特-玛丽觉得四周都是吼叫声,她的心跳得很厉害,触觉也消失了,两条胳膊摇晃得时间太长,仿佛不再属于她。博格的对手2∶0领先,但几分钟前,薇卡用身\_体为博格扑出一枚进球。紧接着,麦克斯带球突破整队敌人的防守,射门得分。弗雷德里克阴郁地看完了全过程,当麦克斯被队友的胳膊和腿压倒在地的时候,他失望地转身走出门去。裁判吹哨宣布比赛重新开始,麦克斯一动不动地站在边线旁,盯着他父亲,当他被观众们的咆哮惊醒的时候,发现他们的对手已经两次尝试射门,一次打在门柱上,另一次击中了横梁。此时,场上除了薇卡和麦克斯,博格队的其他球员东倒西歪地分散在场地各处。接着,对手的一名球员摆好姿势,对准无人防守的球门踢了过去。就在这个瞬间,薇卡扑到横飞过来的足球前面,挡开了球,用她的脸。足球带着淋漓的血迹弹回那名球员的方向。

他本可以用脚的内侧轻轻把球推进球门,可不知道发了什么疯,非要用力踹上一脚。麦克斯越过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球员冲了过去,扑飞了球,但对方也踢中了他的腿。麦克斯大声惨叫起来,布里特-玛丽觉得他的腿大概断了。

比赛以2∶2结束,这是很久很久以来博格第一次没有在足球比赛中输掉。被人送去医院的时候,薇卡坐在麦克斯旁边,唱了一路非常不文明的歌曲。

本的母亲站在门口,先看看薇卡,又看看布里特-玛丽,然后冲她们点点头,带着长时间值班后的疲态。

“麦克斯想见你们,就你们两个。”

弗雷德里克大声骂了一句,本的母亲不为所动。

“就她们俩。”

“我以为你今天晚上放假呢。”薇卡说。

“本来应该放假的,可博格队参加球赛的时候,医院需要更多的人值班。”她故作严肃地说,显然憋着笑。

她给睡在长椅上的本盖上一条毯子,亲-亲他的脸,然后对睡在另外几张长椅上的恐龙、蛤蟆和奥马尔做了同样的事情。

和薇卡一起穿过走廊时,布里特-玛丽感觉弗雷德里克憎恨的目光打在她的背上,于是她放慢脚步,走在薇卡身后,挡住他即将投射到小女孩身上的凶狠眼神。麦克斯躺在一张床-上,受伤的腿吊了起来,看到薇卡的大肿脸,他咧咧嘴。

“脸不错!比你以前好看多了!”

薇卡哼了一声,冲他的腿扬扬下巴。

“你是不是觉得医生这次能把你的罗圈腿扳直,让你终于可以学会踢球,所以才这么得意?”

麦克斯哧哧地笑了。薇卡也跟着傻笑起来。

“我爸气疯了吧?”麦克斯问。

“除非狗熊不在树林子里拉屎。”薇卡回答。

“行了,薇卡!你觉得在医院里说这样的话合适吗?嗯?”

薇卡和麦克斯哈哈大笑起来。布里特-玛丽不停地深呼吸,控制着自己,转身走了出去。他们爱说不文明语言就说去吧。

弗雷德里克还站在候诊室。布里特-玛丽不知所措地停住脚步,抑-制住想从他胳膊上把薇卡的一根头发捡下来的冲动,这根头发是两人刚才顶脑门的时候掉到他身上的。

“哈。”布里特-玛丽低声说。

弗雷德里克没回应,依然盯着地板。于是她哑着嗓子,尽量提高了声音问:

“您像这些孩子爱足球那样爱过什么东西吗,弗雷德里克?”

他抬起头,恨恨地瞪着她。

“你有孩子吗,布里特-玛丽?”

她用力咽咽口水,摇摇头。他继续低头看地板。

“那就别和我讨论爱的问题。”

他们坐在各自的长椅上,没再说别的。本的母亲又出现了,布里特-玛丽站起来,可麦克斯的父亲依旧坐在那里,仿佛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本的母亲安慰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

“麦克斯让我告诉你,他很可能会在六个月之内开始打冰球。他的腿会完全恢复正常,运动生涯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麦克斯的父亲没有动,下巴用力抵在胸口。本的母亲对布里特-玛丽点点头。布里特-玛丽吸了吸腮帮子。本的母亲朝门口走去,这时,麦克斯的父亲终于抬起两手,迅速地揉了揉眼睛,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落在他的胡子上。他没有毛巾。泪水弄脏了地板。

“那么,足球呢?他什么时候能开始踢足球?”

到了一定的年龄,人生的所有疑惑几乎可以全部浓缩成一个问题:应该如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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