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清单人生 > 32

32

布里特-玛丽独自坐在急诊大楼外面的长椅上,怀抱一束郁金香,感受风穿过头发,想着巴黎。一个地方的魔力竟然如此之大,哪怕你不曾去过,也会被它征服。只要闭上眼睛,她就觉得自己仿佛踩着巴黎大街上的鹅卵石,尤其是现在,这感觉比过去还要真切。本进球时,她激动得跳了起来,也许落回地面的时候,她已经变了个人,变成了那种会从礁石上跳进海里的人。

“我可以坐这里吗?”一个声音问。

她听出说话的人在微笑,于是也微笑起来,甚至还没睁开眼睛。

“请坐。”她轻声说。

“您的嗓子哑了。”斯文笑道。

她点点头。

“因为流感。”

他哈哈大笑,她在心里跟着笑。他在长椅上坐下,给她一只陶瓷花瓶。

“好吧,没错,这是我给您做的。我报的班正在教我们做这个,您知道吧,我觉得您可以把郁金香放进去。”

她接过花瓶,紧紧地抱在怀-里,瓶身贴在皮肤上,感觉有些粗糙,质地有点儿像她小时候一直不让父母洗的脏兮兮的毛绒玩具。

“今天真是太棒了,我必须承认,棒极了。”过了一会儿,她说。

“足球是一项美好的运动。”斯文说。

仿佛生活如同球赛那样简单。

“重新体验激\_情的感觉简直太神圣了。”她小声说。

他微笑着扭头看她,好像要对她说些什么。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召唤出全部常识,转移话题道:

“如果不麻烦的话,希望您能把孩子们送回家,我会十分感谢您的。”

斯文愣愣地坐在那里,身高仿佛瞬间缩小了一半。她的心狠狠地拧了一下,他的心也是同样。

“我猜……我猜这说明您……我觉得您的意思是肯特会开车送您回家。”他艰难地说。

“是的。”她小声说。

他沉默地坐着,紧紧抓住长椅的边缘。她的姿势和他的一模一样,因为她喜欢在他抓住椅子的时候也抓住它。她凝视着他,想说这不是他的错,她只是太老,不适合再谈恋爱。她想告诉他,他可以找到更好的人,他值得一个完美的人来爱。然而她什么都没说出口,因为担心他会告诉她,她就很完美。

坐在车里的时候,她仍然紧抓着那个花瓶。窗外的景物呼啸而过,她的胸口一直在疼,因为渴望遭到了压抑。肯特一路都在说话,这是自然。起初是评论球赛和孩子们的表现,然后很快便开始大谈特谈他的生意、德国人和各种商业计划,还说他想去度假,就他们俩,他们要去剧院、去海边,等眼下的几个计划落实后马上就走。车子开进博格时,他开玩笑说,如果两个人分别站在博格两侧的两块“欢迎”路牌下面,根本不用扯着嗓门,用正常音量就能愉快地聊天。

“只要躺在地上,你的脚就能伸到别的村子里去!”他狂笑道,见她没有马上笑,赶紧又重复了一遍。

“好啦,快进去拿你的东西,然后我们就走啦!”宝马车停在银行家门口,肯特对布里特-玛丽说。

“现在?”

“没错,我明天有个会,我们这就走,现在路上车少。”他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仪表板。

“我们不能半夜走。”布里特-玛丽抗议道,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为什么?”

“嗯,只有罪犯才会半夜开着车晃荡。”

“噢,我的天,亲爱的,别傻了。”他抱怨道。

她的指甲抠着花瓶。

“我还没通知我的雇主,我不能不辞职就走,而且必须把钥匙还回去,你明白吗?”

“拜托,亲爱的,这根本不算是什么‘工作’,不对吗?”

布里特-玛丽吸着腮帮子。

“我认为它就是一份工作。”

“好吧,没错,没错,我也是这个意思,亲爱的,别发火,你不能在路上给他们打个电话吗?毕竟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对不对?好啦,我明天还要开会呢!”他说,好像让步的人是他。她没有回应。

“这份‘工作’给你发工资了吗?”

布里特-玛丽觉得指头疼,因为指甲被膝盖上的陶瓷花瓶顶弯了。

“我不是罪犯,我不会在半夜里去任何地方,反正我不同意,肯特。”她低声说。

“行,行,行,那好吧。”肯特叹道,“如果你觉得有必要,那就明天早晨再走,这个小破村有什么好的,亲爱的,你甚至不喜欢足球!”

布里特-玛丽的指甲缓缓撤离花瓶表面,拇指伸进瓶口,调整着郁金香的位置。

“我那天做了个填字游戏,肯特。有个问题是跟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有关的。”

肯特开始摆弄他的手机,于是她提高了声音说:

“需求层次理论经常出现在填字游戏里,所以我在报纸上找了点资料。资料说,人最基本的需要,也就是第一个层次的需求,是食物和水。”

“嗯。”肯特按着手机。

“还有空气,我觉得。”布里特-玛丽非常小声地补充道,小声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说没说话。

第二个层次的需求是“安全”,第三个层次是“情感和归属的需要”,第四个层次是“自尊”,她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个叫马斯洛的家伙显然很受填字游戏作者的欢迎。“最高层次的需要是‘自我实现’,我觉得我现在就有这个需要,肯特,我想自我实现。”

她咬着嘴唇。

“你一定认为这很傻,我猜。”

肯特从手机上抬起头来,看着她,呼吸粗重,发出他快要睡着之前打起呼噜时的那种动静。

“不,绝对不!我都他妈的理解,亲爱的,我明白,这很棒,真的棒!自我实现。棒极了。所以你现在抓紧时间赶快实现一下!我们明天就回家了!”

她继续咬着嘴唇,松开他的手,紧紧抓住花瓶,钻到车外面。

“该死,亲爱的!怎么又生气了!我是说,你这份工作还要做多久?他们雇你到什么时候?”

“三个星期。”她强迫自己说。

“然后呢?三个星期之后,你就没有工作了?你打算留在博格当无业游民吗?”

她没有回答。他叹了口气,也下了车。

“你明白吧,这里不是你的家,对吗,亲爱的?”

她已经走开了,但她知道他说得对。

他跑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盛着郁金香的花瓶,拿进银行家,她慢慢地走在他身后。

两个人站在门厅里。“对不起,亲爱的。”他说,双手轻轻地托着她的脸。

她闭上眼睛。他吻了她的眼皮,她母亲刚去世的时候,他经常这样做。她一度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当他出现在公寓楼的楼梯平台上时,她就不再那么孤独了,因为他需要她。别人需要你的时候,你就不会孤独。所以她喜欢他亲-吻她的眼皮。

“我的压力有点儿大,因为明天的会,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她想要相信他。他咧嘴笑笑,亲-亲她的脸颊,告诉她不要担心,他明早六点来接她,这样可以错开早高峰。

接着他打趣道:“不过,如果博格的所有汽车都开出来的话,也许会造成一点点的交通堵塞-!”她微微一笑,仿佛这句话很有趣。前门关上了,她站在门厅里,等他离开。

然后她来到楼上,铺好床,按顺序放好行李,叠起所有毛巾,又来到楼下,出了前门,步行穿过博格。外面很黑很安静,仿佛没有人住在这里,足球杯赛也从未举行过似的。

不过披萨店的灯亮着,她听到银行和坐轮椅的女-人在里面笑。

还有别人的说话声、碰杯声、关于足球的歌声,银行还唱了别的歌,至于歌词,布里特-玛丽认为根本不值得细究。

她打开娱乐中心的门锁,按亮厨房灯,坐在凳子上,希望老鼠会出现,可是它没来。于是她坐在那儿,双手捧着手机,好像它是水做的,随时都会从她指缝间流走。她等了很长时间,才做好了打电话的准备。

打到第三遍,劳动就业办公室的女孩才接起电话。

“布里特-玛丽?”她问,听起来昏昏欲睡。

“我想辞职。”布里特-玛丽低声说。

女孩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又撞倒了什么东西,也许是一盏灯。

“不,不,妈妈在打电话,亲爱的,回去睡觉吧,宝贝……”

“您说什么?”

“抱歉,我刚才在和我女儿说话,我们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不知道您有个女儿。”

“我有两个女儿呢。”女孩说,她似乎走进了厨房,打开了灯,煮起了咖啡,“现在几点啦?”

“应该不是喝咖啡的好时间。”布里特-玛丽回答。

“我能为您做什么,布里特-玛丽?”

“我要辞职,我得……回家。”布里特-玛丽小声说。

“杯赛怎么样啦?” 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女孩问。

不知怎么,这个问题刺激到了布里特-玛丽,也许本进球时的那一跳真的让她变了个人,但她也不敢确定,反正她做了个深呼吸,把自己在博格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女孩。

比方说博格的道路布局、那儿的老鼠、博格人喜欢在屋里戴帽子、小伙子们是怎么约会的、披萨店的墙上挂着球衣……一切全部从她嘴里倒出来。还有菲克新和竹帘子、包着玻璃纸的啤酒瓶、宜家家具。手枪、两个络腮胡把报纸上的填字游戏让给她做。警察和企业家。在卡车头灯的照明下练习“白痴往返跑”。蓝车门和对抗赛。紫色郁金香、威士忌、香烟和曾是卡车司机的逝去的母亲。流感。汽水罐。一个女孩儿用脸挡住了进球。整个宇宙。

“我猜,您一定会觉得我讲的这些非常……愚蠢。”最后她总结道。

电话另一头的女孩声音有点儿发颤:

“我告诉过您我为什么选择了现在的工作吗,布里特-玛丽?我不知道您是否理解,但如果您在劳动就业办公室上班,接电话时会听到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垃圾话,也会遇到各种刻薄的人。真的是‘垃圾话’,布里特-玛丽,我一点都不夸张。有一次,有人给我用信封寄来一坨屎,好像经济危机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他失业的。”

布里特-玛丽咳嗽起来。

“我想问问,他是怎么弄进那个信封的?”

“怎么把屎弄进去吗?”

“是啊,肯定很难……对准吧。”

女孩大声笑了好几分钟。布里特-玛丽很庆幸自己的嗓子哑了,因为这样女孩就听不出她也在笑。也许是宇宙的缘故,也许不是,反正当下的情绪让她的身\_体仿佛从凳子上飘了起来。

“您知道为什么即使整天听垃圾话,我也要留在这儿工作吗,布里特-玛丽?”

“为什么?”

“我母亲干了一辈子社会服务工作,她总是说,在这些成堆的垃圾话里面,在垃圾山的中间,你总能发掘出一个阳光灿烂的故事。就凭这一点,这份工作也值得做。

“您就是我的阳光灿烂的故事,布里特-玛丽。”

布里特-玛丽吞吞口水。

“大半夜的不适合在电话上聊天,我明天再联系您。”

“做个好梦,布里特-玛丽。”女孩轻声说。

“您也是。”

布里特-玛丽坐在凳子上,双手拢着手机。

她发现自己热烈盼望那只老鼠的到来,以至于听到敲门声时,她高兴地想着“一定是它”。然而她很快恢复了理智,意识到老鼠不会敲门,因为它们没有指关节,至少她觉得它们没有。

“有人吗?”萨米在门外问。

布里特-玛丽跳下凳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平静地靠在廊柱上。

“没有,您为什么这么问?”

“现在是半夜,萨米,如果没出什么事,哪能像吸尘器推销员那样大半夜的随便敲人家的门呢!”

“您住在这儿吗?”萨米咧嘴笑道。

“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您别急,布里特-玛丽。我只是开车经过,看到这里亮着灯,就过来问问您想不想抽支烟,或者喝上一杯。”他笑嘻嘻地打趣道。

她根本不领他的情。

“当然不想。”她愤怒地说。

“好吧,没关系。”他笑着说。

她整了整裙子。

“不过,要是你喜欢士力架的话,就请进来吧。”

他们各自搬了一只凳子坐在厨房的窗户前,透过博格最干净的窗玻璃仰望遥远的星空。

“今天太棒了。”萨米说。

“是的,非常……棒。”她微笑道。

她想告诉他,她明天一早必须离开博格回家去。可没等她开口,他就说:

“嗯,我必须到镇上去,我得帮助一位朋友。”

“什么朋友?大半夜的。”

“马格努斯,他和镇上的几个家伙闹摩擦,欠他们钱,您知道吧?”

布里特-玛丽瞪着他。他点点头,自嘲地笑笑。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可这里是博格,在博格我们互相原谅。我们别无选择,如果不这么做,什么朋友都留不住,至少你可以先对着他们发火再原谅他们。”

她站起来,轻轻拿走他的盘子,犹豫了很久才抬起缠着绷带的那只手,温柔地按在他的脸颊上。

“你没有必要老是做那个管闲事的人,萨米。”

“不,有必要。”

她开始洗盘子,他站在旁边,把洗净的盘子擦干。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您能帮我照顾奥马尔和薇卡吗?确保他俩的安全?您能向我保证,您会找到好人来照顾他们吗?”

“为什么你会出事?”布里特-玛丽问,血色从她脸上褪去。

“啊,我不会出事的,我是他妈的超人。不过,万一我出了事,您能不能保证他俩会和好人生活在一起?”

她故意拿起毛巾拧了拧,不让他发现她的手在颤-抖。

“为什么问我?为什么不问斯文或者银行或者……”

“因为您不是那种甩手不管的人,布里特-玛丽。”

“你也不是啊!”

他站在门槛上,点燃一支烟。她站在他旁边,吸着二手烟。

太阳还没出来,她从他的夹克袖子上捡走一根头发,放进一块手绢里,把手绢叠好。

“你母亲支持哪支足球队?”她悄声问。

他笑了,仿佛答案显而易见,接着便用天底下所有儿子都会有的骄傲语气回答:

“我们的球队。”

他开车把她送回银行家,吻了她的头发。她守着打包好的行李坐在阳台上,目送他的车离开博格,朝镇上驶去。他还让她保证过,不会坐上一整夜,等着他的车回来。

不过她还是等了一整夜。

在 线阅DU网: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