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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悲痛是突如其来的,并没有经过所谓的“五个阶段”——否定、愤怒、讨价还价、沮丧、接受,而是五种感觉一齐上阵,同时折磨着你,凝聚成一股从内心深处燃烧起来的足以吞噬万物的火焰。布里特-玛丽躺在地上时,这道火焰把她的氧气消耗殆尽,火舌-舔-过砾石地面,叫嚣着索要空气。在烈焰的烘烤下,她的身\_体干瘪蜷缩,仿佛没有了脊椎,又像是极力向内挤压,想要扼杀这股从身\_体里面燃起的毁灭之火。

死亡是无力的终极形态,无力则是终极的绝望。

布里特-玛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站起来的,也不知道斯文怎么把她弄进了他那辆警车,大概是把她抱进去的。他们在从公寓楼到娱乐中心的半路上找到了薇卡,她正躺在石子堆里,头发粘在脸上,无意识地张着嘴,发出不连贯的声音,仿佛肺部已经被眼泪灌满,快要淹死在内心涌出的悲伤之中。

“奥马尔,我们必须找到奥马尔,他会杀了他们的。”

布里特-玛丽坐在后座,紧-紧-抱着薇卡,可分不清究竟是她抱着薇卡,还是薇卡抱着她。

晨曦温柔地叫醒了博格,仿佛用阳光和各种美好的承诺呼唤自己的爱人起床。曙光快活地落在羽绒被上,挠得人心发痒,像刚煮的咖啡和新烤的面包。然而它不该这样做,今天不该这么美,可晨曦根本不在乎。

警车披着第一缕曙光穿过空荡荡的街道,斯文的手指蜷曲得厉害,紧紧卡住方向盘。他一定会觉得疼,他好像必须要让自己感觉到疼。看到另一辆车出现,他加快车速,因为那辆车上坐着唯一需要在这么早的时间离开博格的人,因为薇卡仅剩的那个兄弟还等着她去拯救。

每一场死亡都不公平,每一个哀恸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寻找责任人,然而在无情的理性面前,我们的愤怒总是显得那么无力,按照理性的逻辑,似乎没有人该为死亡负责任。可如果真的有人应该负责呢?如果你知道是谁抢走了你爱的人呢?你会怎么做?你会坐上哪辆车?你的手里会拿着什么?

警车呼啸着截住了另一辆车,两辆车还没有完全停下来的时候,斯文已经推开车门,脚踩在了沥青路面上。他独自站在路中央,脸上挂着泪水留下的红印子,嘴唇上是白色的咬痕,仿佛过了永恒那么久,一扇车门才缓缓打开。奥马尔走出来,孩子的身\_体,成人的眼神,这是否意味着童年的终结?

无论如何,对于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有些人永远难以忘怀。

“你来干什么,斯文?你打算告诉我什么?我不能什么都不顾,只想着报仇吗?可我他妈的还剩下什么?”

斯文伸出双手,看到奥马尔手里拿的东西。他的眼睛闪了闪,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告诉我,报仇报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奥马尔?你杀了他,他们会杀了你。告诉我那以后又会怎么样。”

奥马尔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也在关注着自己身\_体某处的疼痛。那辆车后面还坐着两个年轻人,但他们没下车,只是坐在里面等待奥马尔做出选择。布里特-玛丽认出了他们,他们和萨米、马格努斯一起踢过球,萨米用大黑车给场地照明……上一次他们踢球是什么时候?几天前?几周前?仿佛像是一辈子之前。他们看上去几乎还是一群孩子。

死亡是一种无力,无力是一种绝望,绝望的人选择绝望的做法。薇卡打开车门下去的时候,布里特-玛丽的头发被风掀动起来。薇卡看着她弟弟,他已经跪在了地上。她把他的头按在她的喉咙上,低声问:

“萨米会站在哪里?”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重复道:

“萨米,会,站在,哪里?”

“我们中间。”他喘息道。

两个年轻人最后看了斯文一眼,也许现在不是劝说他们的好时机,也许改天可以尝试制止他们,但今晚不行。

汽车离开了,留下布里特-玛丽、斯文和两个孩子。

初升的太阳照耀着他们。

警车慢慢开回博格。穿过博格后,从另一头出来,拐上一条石子路,继续开下去,直到布里特-玛丽分辨不出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感觉麻木了的时候,警车才停在一个湖边。

布里特-玛丽找出包里所有的手绢,一层层地把那把手枪裹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也许主要因为她不想弄脏女孩的手,因为薇卡坚持说这件事应该她来做。她走下车,用尽全力把枪扔进了湖里。

时间流逝,布里特-玛丽却浑然不觉。夜晚,她睡在两个孩子中间,在萨米的床-上,伸出手掌就能感觉到他们的心跳。她在那儿待了好几晚,这并非她的计划,也不是她的决定,她只是凭本能留在了那儿。黎明之后是黄昏,黄昏过去又是黎明。她模糊记得自己和肯特通过一次电话,但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她觉得自己可能让肯特做过一些什么安排,也许是让他给别人打电话,他擅长做这种事,大家都说肯特擅长做这种事。

一天下午,她忘记了当时是几点,斯文来到公寓,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位社会服务机构的年轻女-人。她态度和蔼,性格开朗,斯文忍不住把他所有的想法都讲了出来。女-人让大家围坐在厨房桌子边,轻柔和缓地说着话,然而没有人能集中注意力去听。布里特-玛丽一直看着窗外,一个孩子盯着天花板,另一个盯着地板。

第二天晚上,布里特-玛丽被公寓里的撞击声惊醒。她起身摸索电灯开关,风顺着阳台的门刮进来,薇卡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疯狂地整理和擦洗她找得到的每样东西,双手似乎始终没有离开碗碟架和煎锅。

擦、擦、擦,一遍又一遍,那些厨具仿佛是阿拉丁的神灯,可以满足她的愿望,把失去的一切都变回来。布里特-玛丽伸出去的手犹豫地停在半空,没有碰薇卡颤-抖的肩膀。

她握紧拳头,依旧没有碰她。

“对不起,我知道你一定感觉——”

“我没有时间去感觉这个感觉那个,我必须照顾奥马尔。”女孩面无表情地打断她。

布里特-玛丽想碰她,但女孩走开了,于是她拿来自己的包,找出一些小苏打。女孩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只有悲伤,言语无法表达的悲伤。

尽管小苏打也无力帮助她们消融内心的失落,她们两个还是一起刷洗起来,直到黎明再次降临。

一月的某个星期天,六百英里之外,利物浦队对战斯托克城队。也是这一天,萨米葬在他的母亲身旁,身上铺满红色的郁金香。他的弟弟妹妹哀悼他,整个社区怀念他。奥马尔在墓园里留下了他的围巾。

布里特-玛丽给披萨店里的所有人端去咖啡,确保每一位吊唁者都有杯垫可用。博格的人全来了。停车场的砾石地面四周点起一圈蜡烛,木篱笆上整齐地挂了一排白球衣,有些球衣是新的,有些很旧,已经变成了灰色,但它们都会记住这一天。

薇卡站在门口,穿着一套刚刚熨过的衣服,头发也梳了。她平静地接受了人们的慰问,仿佛他们比她自己还有权利哀悼。她机械地和他们握手,眼神空洞,好像有人关掉了她身\_体里面的某个开关。外面的停车场传来撞击声,但没人有心思管它。布里特-玛丽想劝薇卡吃点东西,可薇卡连话都懒得说,像睡着了一样,被人家领到桌旁,身\_体落进椅子里,不由自主地转脸面对墙壁,似乎不想和任何人产生身\_体接触。撞击声变大了。

布里特-玛丽陷入了更深的绝望。遇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悲剧时,各人的反应不一样,对布里特-玛丽而言,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自己无法劝说别人吃东西,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会在她心中放大一千倍。

在她耳中,拥挤的披萨店里的低语声变成了飓风般的啸叫。她向后摸索薇卡的肩膀,仿佛那是悬崖的边缘,然而那对肩膀移开了,朝墙边退去。布里特-玛丽发现女孩目光躲闪,她盘子里的食物也没有动过。

停车场上的撞击声甚至变得更大了,仿佛想要证明什么。布里特-玛丽恼火地向门口走去,两手紧紧扣在一起,连手指上的绷带都挣松了。她正要对着外面呵斥几句,就感觉女孩的身\_体从她旁边挤过去,穿过人群,跑了出去。

麦克斯站在外面,架着双拐,胳肢窝以下的身\_体几乎是悬空的,没受伤的那条腿来回晃荡,以固定的角度不停地踢着一个足球:球先是飞到娱乐中心的墙上,然后弹到挂着白球衣的木篱笆上,最后滚回他脚边。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就像心跳。

薇卡走近了,他没有转身,只是把球传给了她。球朝女孩滚去,停在她脚前,她的脚趾透过鞋尖触碰着它。她蹲下来,手指摩挲着缝合起来的皮革。

然后,她不顾一切地失声痛哭。

六百英里之外的地方,利物浦队5∶3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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