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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奥马尔和恐龙首先跑出去和薇卡踢起了球。起初他们放不开手脚,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受到了悲伤的牵制,但接下来很快恢复了正常,好像这是再平凡不过的一次对抗赛。他们暂时忘记了所有事,因为不知道除了这样做还能如何。更多的孩子加入了他们:蛤蟆、本和其他所有人。布里特-玛丽不是每个孩子都认识,但他们都穿着破到大腿的牛仔裤,像每一个住在博格的孩子那样踢着球。

“布里特-玛丽?”斯文严肃地对她说,她并不习惯这种语气。

他领着一个很高的男人走过来,这个人高得惊人,布里特-玛丽甚至担心他会影响室内的采光。

“哈?”她说。

斯文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告诉布里特-玛丽,这是恐龙的叔叔,但布里特-玛丽没有批评他的口音,她不是那种吹毛求疵的人。

“您好。”布里特-玛丽说,整场交谈里面,她只说了这两个字。

她不是不会讲英语,而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在不觉得自己是彻头彻尾的白痴的情况下讲英语,她甚至不知道“彻头彻尾的白痴”用英语怎么说,这一点更说明她的判断是对的。

那个很高的男人——实在是高得相当不科学——指着恐龙说,来到博格之前,他们先后在三个国家的七个城市住过,斯文自告奋勇地帮他们翻译。布里特-玛丽虽然可以毫无障碍地听懂英语,但没有阻止他的帮忙,因为如果没有斯文的掺和,她就得亲自开口说话。说到“小孩子不善于记事,这是一种福分”的时候,高个子男人的嘴巴忧郁地打着颤,然而恐龙早就长到了足够的年纪,可以牢牢地把自己的见闻印在脑子里,也清楚地记得他们为什么不得不逃离。

“他说,恐龙现在还是不爱说话,只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斯文指着窗外解释道。

布里特-玛丽两手相扣。高个子男人做了同样的动作。

“萨米。”他用一种非常有韵律感的方式念出了这个名字,照顾到了每一个音节的独特之处。她的睫毛泛起一阵--湿--意,变得沉重起来。

“他说,萨米看到恐龙独自走在路上,薇卡和其他小孩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踢球,但恐龙听不懂他们的话。于是萨米把足球朝他推过去,恐龙踢了一脚,后来就和他们一起玩了。”斯文说。

布里特-玛丽看着高个子男人,很想告诉他,有次她和肯特住旅馆,有人在房间里留下一份外国报纸,她几乎完全靠自己的力量解决了报纸上的英文填字游戏。然而常识没有让她开口。

“谢谢您。”高个子男人说。

“他想感谢您给球队当教练,这非常有意义——”

布里特-玛丽打断了他,因为她听得懂。

“我应该感谢你们才对。”

斯文开始给高个子男人翻译,但对方也打断了他,因为他也能听懂。高个子男人按住布里特-玛丽的手。

她回到披萨店,斯文跟在后面,帮助坐轮椅的女-人收拾桌上的杯子盘子。

“很美的葬礼。”斯文说,因为的确应该这么说。

“非常美。”布里特-玛丽说,因为谁都不得不同意。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交给她——她的车钥匙。正在这时,他的目光闪烁起来,因为他透过窗户看到肯特的宝马开进了停车场。

“我猜您现在要回家了,您和肯特。”斯文眼神黯淡。

“最好是这样。”布里特-玛丽吸着腮帮子,可接着又脱口而出,“除非有人需要我在这里……比如薇卡和奥马尔……”

斯文惊讶地抬起头,意识到她想知道两个孩子是否需要她,而不是他是否需要她。

“我……我,当然,当然,我联系了社会服务机构,他们派了一个女孩过来。”他严肃地说,似乎忘记了几天前他刚刚领着那个年轻女-人到薇卡和奥马尔家里去过。

“当然。”布里特-玛丽说。

“她……您会喜欢她的。我以前和她一起工作过很多次。她是个好人,很为孩子们着想,她不像……不像您想象中的那种社会服务机构的工作人员。”

布里特-玛丽用手帕擦掉眉毛上的汗水,这样她擦眼睛的动作就不会那么明显了。

“我答应过萨米,他们会没事的。我保证过……我希望……他们有机会……他们的人生中必须出现阳光灿烂的故事,在某个时候。”过了很长时间,她终于说。

“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做到一切我们能做到的。”斯文说。

“当然,当然。”她低着头说。

斯文的手指揉着警帽的边缘。

“议会派来的那个女孩,没错,她会先和孩子们待一阵,等他们情绪稳定下来。她非常周到体贴,您不用担心。我,嗯,他们让我今晚开车送孩子们回家。”

过了几秒钟,布里特-玛丽才理解了他的言外之意:她不再被人需要了。

“当然,当然,这是最好的安排,很明显。”她低声说。

外面的停车场上,肯特已经钻出宝马,显然也透过窗户看到了布里特-玛丽和斯文,因为他略显不高兴地两手插在口袋里,仿佛站在街角的迷途者,但又不太愿意承认自己迷了路。他从来不善于谈论死亡,布里特-玛丽知道,他只擅长处理实际事务,比如打电话,亲-吻她的眼皮,但感受事物从来不是他的强项。

从他的眼神看,他似乎很想走进披萨店,然而他的脚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做了几个动作,好像打算回到宝马车上去,但这时候孩子们的足球滚过来,停在他脚边,奥马尔站在几英尺之外。肯特踩着球,看着奥马尔,把球踢还给他,奥马尔用脚的侧面一挡,球反弹到肯特那边。

三十秒后,肯特就钻进了孩子群。他的衬衣皱了起来,下摆搭在腰带外面,头发乱糟糟的,然而他的心情很快变好了。足球飞向他的膝盖,他对准它用力一踢,结果没踢到球,反而把脚上的鞋子甩了出去,鞋子越过木篱笆,飞向娱乐中心的外墙。

“圣母玛利亚。”布里特-玛丽站在窗户里嘟囔道。孩子们看着鞋飞出去,又转头看着肯特,他回头看着他们,开始笑起来,他们也笑了。肯特穿着一只鞋踢完了后面的比赛,进球之后还绕着场地转圈,肩膀上扛着奥马尔。

奥马尔紧紧拥抱了肯特,用的力气有点儿大,时间有点儿长,就像那种在踢球的时间之外不太有机会表达感情的青少年。肯特也用力回抱了他,因为足球场上的气氛可以让他很自然地做到这一点。

斯文转身背对着窗户,喃喃地说:

“不要不喜欢我,布里特-玛丽,就因为我没早点给社会服务机构打电话。我只想给萨米一个机会把事情安排好,我想……我……我……我只想给他一个机会。不要因为这个不喜欢我。”

她的手指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划动,指尖离他很近,他仿佛可以感觉到它们。

“恰恰相反,斯文。恰恰相反。”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所以她迅速插嘴道:

“今天的孩子比平时多,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

斯文把警帽扣回头上,但扣得有点儿歪。

“杯赛结束后,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来这里,人数一次比一次多。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博格的球队就会变成俱乐部啦。”

布里特-玛丽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听上去似乎很美好,她觉得萨米会喜欢的。

“他们看起来很开心,哪怕遇到了这种事,他们踢起球来还可以这么开心。”她几乎有点儿羡慕地说。

斯文用胡茬刮着手背,看上去很疲惫,她从来没见过他疲惫的样子。过了很久,他目光闪烁着看向她,嘴角微微颤-抖地说:

“足球强迫生活继续下去。总有新的比赛、新的赛季。人们总会梦想一切变得更好。这是一项神奇的运动。”

布里特-玛丽拉直他衬衫上的一道褶皱。她的手好像花丛中的蝴蝶,轻轻接触着布料,但没有碰到衣料下面他的身\_体。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问您一个非常私人的问题,斯文。”

“当然不。”

“您支持哪支足球队?”

斯文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仿佛如释重负。他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没有特别支持的球队,我想这是因为我太喜欢足球了。有时候,对某一支球队的偏爱会妨碍你去爱整个足球运动。”

这个回答非常符合斯文的性格。比起相信激\_情,他应该更相信爱,正如他是个比相信法律更相信正义的警察。很符合他,布里特-玛丽想,但没告诉他这么多。

“像诗一样。”她说。

“没错。”他微笑道。

她想说的还有很多很多,也许他也一样。然而最后他只是支支吾吾地说:“我想让您知道,布里特-玛丽,每次在家听到敲门声,我都希望是您。”

也许他还想说些更重要的话,但忍住了,转身就走。她想叫住他,可是太晚了。

店门在他身后发出愉快的叮叮当当声,因为门这种东西显然不会察言观色。

布里特-玛丽拿出手帕,开始擦脸,这样别人就不会发现她其实是在擦眼睛。接着她穿过披萨店,走向坐轮椅的女-人。店里仍然有不少人,比如本的母亲、恐龙的叔叔、蛤蟆的父母,还有些布里特-玛丽想不起名字的熟悉面孔,她只记得他们都去看过杯赛。这些人正在打扫卫生,排列桌椅,布里特-玛丽很想过去再重新整理一遍,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

“那个什么,叫什么来着?很美的葬礼,不是吗?”坐轮椅的女-人说,嗓子有点儿哑。

“是的。”布里特-玛丽表示赞同,接着迅速拿出钱包,“我想问问您,车门多少钱?”

坐轮椅的女-人敲打着轮椅的边缘。

“好吧。我一直,你知道吧,一直在想着那辆车,嗯,布里特-玛丽。我这儿没有技术好的汽修工,所以也许修得不好,你明白吗?所以你首先应该看看修得怎么样,对不对?然后再回来付钱。”

“我不明白。”

坐轮椅的女-人挠挠腮帮子,这样别人也不会发现她在擦眼睛了。

“布里特-玛丽是个非常诚实的人,嗯。布里特-玛丽不讹东西,所以我知道布里特-玛丽会回到博格付钱的,嗯。”

“当然,”布里特-玛丽回应道,转身离开,“当然。”

她想打扫卫生,让自己忙起来,这时才惊恐地发觉披萨店里的其他人已经打扫完了,坐轮椅的女-人显然早就告诉了他们该怎么做,现在没有什么需要打扫的了。

因此,这儿更加不需要布里特-玛丽了。

她独自站在门口,一直等到孩子们踢完球,一个接一个地回家去。斯文站在远处耐心地等待薇卡和奥马尔,允许他们慢慢来。薇卡直接钻到车后座,关上了门,但奥马尔在木篱笆那儿溜达了一会儿,手指在那排白色球衣上摸了一遍,然后蹲到地上的蜡烛旁,小心地拿起一根已经熄灭了的,就着其他蜡烛的火焰重新把它点燃,放回原处。当他直起身-子的时候,看到了门口的布里特-玛丽,他搁在-屁-股上的那只手轻轻抬了抬,似乎是朝她挥手,来自年轻人的挥手远比小孩子的挥手意义重大得多,于是她奋力朝他挥手,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让他看到自己在哭。

警车拐上大路,朝孩子们的家驶去。她这才来到停车场里,肯特正等着她,满头大汗,衬衣皱皱巴巴,松松垮垮地挂在皮带上,硕大的脑袋顶着一头乱发——而且依然只穿着一只鞋,看上去像个十足的智障儿,让她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那个时候他根本不在乎别人会冲他不赞许地摇头,从来不害怕自嘲,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除了她的。

他抓住她的手,她把眼皮压在他的嘴唇上,急促地说:

“别看薇卡平时脾气很大,她其实很害怕。奥马尔看起来似乎胆子很小,其实一直在生气的人是他。”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肯特对着她的头发说。

“我答应过萨米,会让他们好好生活。”布里特-玛丽啜泣道。

“他们会很好的,你必须让政府照顾他们。”肯特冷静地说。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们不是你的孩子,亲爱的。”

她没有回应,因为她知道这话没错,她当然知道。她直起腰,拿纸巾擦擦眼睛,抚平裙子上的一道褶皱,又抚平肯特的衬衫上的许多道褶皱,定了定神,双手扣在肚子上,问他:

“我想在这里最后办一件事。明天。去镇上。如果不麻烦的话。”

“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用每次都和我一起,肯特。”

“不,我自愿的。”

他微笑起来,她也很想微笑。

然而,当他走回宝马车的时候,她留在了原地,脚跟碾进砾石地面,就像你终于受够了的时候那样说:

“不,肯特,你不能去!我绝对不会和你一起去镇上,如果你不先把两只鞋都穿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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