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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门口的拾荒人

读书的小学在一栋洋房里,红砖的,上下两层,几乎每个房间都有壁炉,大厅里有宽阔的木楼梯,扶手特别宽,栏杆是雕花的圆柱,楼梯靠着墙呈U字形回旋,贴楼梯的墙上是三扇高大的细长形的彩色玻璃窗,五彩缤纷的颜色,具体什么花样已经记不得了。整栋建筑笼罩在一棵巨大的广玉兰树下,估计是有些年头的老树了,我曾和同学合抱,三个小人才够树身一圈。这原来应该是一栋私宅,所以操场只有排球场大小,本来只是人家的一个后花园。学校的门应该是原来人家的大门,一辆小轿车可以通过的宽度,两扇很厚的大门板上,有黑色镔铁的繁复花饰,很多年之后我在西欧旅行的时候,发现那是欧洲常见的大门式样。就是在这扇高阔的大门正对面,隔了四五米宽的巷子,住着一户拾荒为生的人家。

那家的小窝棚由各种杂色的大小不一的碎砖垒起来,胡乱地用水泥糊稳了,有一扇和我们学校房子里的窗子式样差不多的小木窗,估计是学校维修时候扔掉的,被他们捡了去,窗玻璃早没了,用塑料布和铁皮封着。屋顶是木条和油毛毡多次修补而成,压了些碎砖头,大约是怕被夜风吹走。这小屋子占地大小也就相当于现在的一张大双人床,有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和一个小女孩住在里面。老妇-人头发梳得很整齐,额边还卡了一个发卡,卡在一个一直不变的位置,穿的衣服很旧,但不很脏,她的眼神非常阴郁,从来不笑,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一动不动的。那个小女孩年纪比我还要小一些,应该是她孙女辈分的孩子,正是小学生的年纪,但她没有上学,每天都和这个老妇-人在一起,就一直黏在她身边,我不太记得这个小女孩的长相了,她并不常出现,有时候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曾经很仔细地观察过她们俩,每天放学出校门,我都要瞧一眼她们俩的屋子。屋门常常是开着的,门口放着一只锈迹斑斑的煤球炉子,炉子上总是放着一只冒着烟的铜吊(上海话里的烧水壶),只要门开着,那老妇-人便会坐在门口里面不远,脸沉在屋檐的阴影里,在缭绕的烟雾背后冷冷看着屋外,一动不动的。好多孩子都会故做小心的样子往屋子里探头探脑,然后又虚张声势地做吓坏了的样子,一哄而散。但那老妇-人眼睛里似乎是没有这一切的,只是冷冷地看着屋外,不动声色。

这屋子旁边停了一辆老旧的解放卡车,不知道是谁的,日晒雨淋的早就生了锈。我们这群孩子经年累月地在这车上玩耍胡闹,车斗的帆布棚早就被扯烂了,只留下几根铁的框架,轮胎也已经瘪了气,驾驶室玻璃早就被砸了,里面能拆卸的仪表和方向盘被贪小便宜的人偷了去,人造革的坐垫也早被划烂了,里面填充的棕絮也被鸟儿衔走做窝去了,我这样猜测是因为有几次一靠近驾驶室,碎了玻璃的车窗里就有只惊惶的鸟儿拼命冲了出去。祖孙二人常常把捡来的--湿----了的废纸就铺在这辆废弃卡车上晒干,车栏杆上,车棚的框架上,驾驶室的圆顶上到处铺满,她们洗晒的衣服和床褥也是晾晒在卡车上,她们住的屋子在一片树影里,这辆卡车就是她们家的晒台,唯一照得见阳光的地方。

一晃几年过去,学校门口的这幅破败场景,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了学生生活的一部分,渐渐地见怪不怪了。五年级暑假之后开学,整个暑假我都在北京的亲戚家里疯玩儿,上学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回到牢笼一般痛苦,我闷闷不乐斜搭着书包去学校,走到学校门口大吃一惊:门口的废卡车没有了,那间破屋子也不见了,在原来破屋子的位置,靠墙竟是一个汉白玉的小喷水池。西洋式样的立柱,半镶嵌在墙上石头砌出来的一个雕花框子里,立柱上有两层花盏状的结构,用来托着喷泉里的水,立柱下有半圆的水塘围栏,整个水池的线条造型很美,但雕刻很简单,大小也并不很惊人,只是让人意外的是,它竟一直完完全全地被藏在了那个黑暗的小屋子里,这个干涸无用的喷泉,原先难道是她们祖孙两人的床么?再回头看,小学校大门紧闭,厚重的木门上贴了一张告示,“小学搬迁至往前二百米居委会大院”。

这是我无甚波澜的小学时代里的一场不小的变故,所以至今记得。后来的教室是学校向居委会临时租借的另一处老房子,虽然也是不错的房子,但毕竟所有熟悉的环境都变了模样,经此一折腾,搞得大家人心惶惶的。后来每天放学走的是另一条路,但是我实在好奇,总是绕路去瞧一瞧原来的校舍,还有那个奇怪神秘的喷水池。不久之后的某天,我又经过那儿,远远望见大木门竟开着,于是紧走几步过去看,那是个我至今忘不了的画面:那个曾经的拾荒老妇-人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不过这次她穿着干净体面的衣服,坐在这座高阔的宅子的门口,坐在了阳光里,皱纹深刻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我后来大一些,渐渐了解了曾经身处的时代,才算理明白了这个故事背后悲伤的逻辑。这栋豪宅原来一定是属于这位老妇-人家的,大约是在“文革”开始前后被掳夺了去,然后充公成了我就读的这所小学的房产,而她就在家门几米开外扎了下来,即使被剥夺了所有家业,甚至尊严,沦落到要靠拾荒为生,也一直不愿离开自己的家,就在不远处等着,等着这国家终于回复公正理智的一天。唉,这是一种多残酷的守望啊,这颗伤痕累累的心又该多么倔强,才能忍受得了这样的沧海桑田之苦。好在她终是等到了,许多的人在那场浩劫里,身名俱裂,灰飞烟灭。

一直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到底是谁,她捡来的弃儿,还是亲孙女?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有其他的家人,后来我去看过这所房子,终于也是被拆掉了,这家人如今不知道去了哪里。记忆里只留下这个故事,还有那老妇-人坚定也冷漠的眼神,怔怔的一动不动,原来是望着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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