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儿和昏君

友人约稿写一篇“挚爱”，很明显这是一个正剧风格的题目，在我看来这也是个终极的提问，一定是要谈谈那个让懵懂少年第一次“心乱如麻”的人吧。可怜我顺着这两个字，在回忆里苦苦搜寻了两天，角角落落都翻遍了，竟然一个正经的女主角名字也没找到，搞得我有些惶然，当年即使发育得比同龄人稍晚一些，也不至于青少年时代一个仰慕的异性也没有吧？于是认真把那时候电影画报封面上的女明星们在心里列了一张单子，不对，一个都不是。唱歌的那些大姐姐呢？成方圆、毛阿敏、李玲玉、苏小明、关牧村，好像也都不是。我们那时候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有“追星”这件事情，那些“星”们也从来没有给追的人留下任何线索，哪像现如今女明星们的底裤和事业线已然成为公共娱乐资源的一部分，早先那些漂亮姐姐们都像是不可能下凡的九天仙女一般，神秘飘渺得让人欲望全无，咱们凡尘里的小伙子们哪里会存什么非分之想。唉，可总得有个人吧？有个可以春心寄托的妙人，一腔滚烫下流的少年鼻血，总要为某个谁而流吧？

写到这里，正剧的剧情彻底无法展开，只能往低俗喜剧里写了，反正活到如今一把年纪，我自己也没在什么正剧里演过有头有脸的角色，越是想要一本正经地在台面上走几步，往往看上去倒越像个笑话。索性实话实说吧，一说实话便有些东西可以聊聊了，哪怕承认自己毫无品位，也总比虚情假意让我心里好受些，毕竟是一份“挚爱”啊。

想当年，我情窦初开的年纪正是全民道貌岸然的时代，电影电视里都是些脸型周正、明眸善睐的人物，光天化日聊理想，吞吞吐吐谈爱情，那些故事里几乎没有什么阴影，哪怕有些波折，男女主角也一定会在规定时间里摒弃前嫌，最终皆大欢喜的主题歌响起，革命爱情两不误，一切美满团圆。这样的模式，其实是很让人气馁的，尤其是我这样的三流少年，简直有种觉得自己不配去谈一场正派恋爱的自卑。小时候读书看电影，出场人物都简单，世界上统共只有两种人：好人和坏人。故事也简单，无外乎好人坏人的阶级斗争，往往一开始坏人稍稍占上风，最终好人彻底消灭坏人。以我的60分上下的智商，这些剧情都是很好理解的，因这些剧情建立起的人生目标也很简单，做一个好人就没错了。等我大了一些，世道稍稍有变，故事里不再只有中性的好人坏人了，还有了男人和女-人，甚至还分了好男人和坏男人，好女-人和坏女-人，故事也变复杂了，好男人头脑简单爱上了坏女-人，好女-人遇人不淑跟了坏男人等等，还有了一些坏人爱上好人最终改邪归正之类的更加复杂的故事。总之后来我的小脑子就不够用了，越看越愤懑，作为一个以考试成绩来说怎么也算不上好人的预备役男人，渐渐对“做好人，过正派的生活”这个全社会的普遍价值观，产生了深深的自暴自弃。

当现实主义几乎要把我摧毁的时候，一大批美貌的妖魔鬼怪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适时地拯救了我无处投奔的青春。那时先后有一批“魔幻”电视剧出现，《西游记》、《聊斋志异》，还有上海台拍的《封神榜》，那些剧情小人书里我早就都看过了，让我不可自拔的是那些文字里的狐媚妖精变成了活灵活现的人物：纣王怀-里东倒西歪的妲己，把书生迷得五迷三道的千年狐仙，还有盘丝洞里的一群都斜着眼梢看人的蜘蛛精，一个个穿着黑色的胸罩，在河里和好色的猪八戒一起洗澡，太重口味了，不知道我当时的小伙伴们怎么看，反正我是彻底惊呆了。虽然编导们显然是打算努力丑化她们的，但是看着那些好色昏君声音颤-抖着叫狐狸精“美~人~儿~”，还有那猪八戒流着口水扑向蜘蛛精的万丈豪情，我可是热血沸腾，不能自拔。当时也正是逆反的年纪吧，突然就认定了这般无耻嘴脸才是真爱率性。

当然不久之后我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这些狐仙妖魅竟成了少年“挚爱”，实在是很不上档次的事情。为了一雪前耻，后来那些年里我攻读了很多浪漫的高级书，还爱看法国电影，甚至自学了洋文，满以为从此可以脱离低级趣味了，不料但凡真正坠入了情网，便还是会突然切换到混蛋少年模式，不自觉地就模仿起了猪八戒和昏君，一路追随着那踏小碎步掩面而退的妖精，嘴里颤声唤着“美~人~儿~”，嬉皮笑脸，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