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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晚上我一个香港的朋友去世了，比我大不了几岁，是个事业很成功的摄影师，上次见他不过是一个月前，他拿着一杯红酒站在香港的一栋建筑的屋顶，那里是我展览的开幕酒会现场，寒暄过后，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指着楼群中露出的远处一片海湾，告诉他在白天我看过那片海，是碧绿的，很美。他望了望那一小片被裁剪了的黑漆漆的海面，用他一贯蹩脚的难以明白的国语靠近我的耳朵，好像说一个秘密一样：“那个海港是专门运垃圾的，靠近了很臭。”然后他诡秘地笑了笑，总结了一句：“很多漂亮东西只能远远看，不要深究。”讲完这几句，他似乎突然就感觉疲倦了，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开了，酒会上人影绰绰，我们都有些应酬，没来得及告别。可怜如今阴阳两隔，原来此一别便再也无法相见了。

我二十岁的时候，有次和一个中年人打了起来，这人也留长发，号称热爱艺术，带了我和几个年轻朋友到处接些壁画的单子，常常和我们谈绘画谈音乐，我心里曾经有些仰慕他，但后来发现他嘴里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特别--奸-诈，克扣酬劳，还离间我和好朋友的关系。那天我把他打倒在地，拿膝盖跪在他侧脸上，他满脸通红动弹不得，嘴里流血讲不清楚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说了那么一句话：“你怎么好意思活到四十岁，你为什么不死？！”那时我不是伶牙俐齿的人，加上也是热血上头，其实这莫名其妙的话里原来想说的意思是：“你每天谈艺术，谈那些像焰火一样绚烂的燃烧，谈梵高，谈杰姆·莫瑞森，谈Badfinger乐队自杀的主唱，谈了那么多在年轻时把生命燃烧殆尽的人，你自己却没有在你最年轻的时候死去，结果堕落为一个无耻疲老的男人，尽做着苟且的事情。”那时的我特别想燃烧，把自己也投入某一丛熊熊烈火，只想狂热地尽全力地燃烧一次，不怕疼痛，不怕变成灰烬，什么都不怕。我咒骂他的那一刻，是断然没想过自己要活过四十岁的。

可事实上，今天的我还无耻地活着，这真令人-羞-愧。那个大言不惭的少年，终有一天英雄气短。

写到此处一阵唏嘘，心念起我的另一位好友，是个作曲家，曾经帮我拍的那些乌七八糟的广告做音乐，说实话我很依赖他，那些并不怎么样的小片子，因为有他用音乐润色，其结果终归显得还是差强人意的。在封闭的录音室里，我常常和他一起通宵工作，有时我们会谈谈理想，我总是指着自己的小短片，笑说：这都是混口饭吃，不过为了学得一些技巧，我志不在此，将来一定是要做自己的电影的。他也告诉了我他的经历，在英国读的是比较文学，但因为喜欢音乐辍学重读学位，搞得父母很不高兴，关系闹僵。离开家乡台湾到大陆谋生也是为了逃避家族的压力，不想继承家族事业，只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深夜里，两个圆胖子聊得刀刀见血，坦诚相见。约定了，以后我的第一部电影一定要是他来配乐。那天起，我便把他当成了莫逆之交。

十年之后，我终于得到一个拍电影的机会，于是践诺给他电话，两人都很激动，约了在我高原旅行之后就见面细谈，那时我正要出门，去寒冬的雪域高原见我的几位僧人朋友。几天后在兰州，我正在一个书店买书，突然接到另外一个朋友电话，说他在圣诞前夜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我当时腿一软就蹲了下来，一下子就站不起来了，蜷缩在书店的一个角落里，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眼泪止不住，几次试图站起来，但双-腿怎么也不听使唤。

大雪弥漫的高原寺庙里，我为他焚香叩首，请群僧为他超度，斋戒三日给他遥遥送行。仪式的最后一天，我买了很多捆松柏枝，在我的藏族好友扎西的引导下，于一个祭坛里烧化，藏民把这个叫煨桑。那天漫天大雪，祭坛在寺院偏处一个无人的院落里，我把柏树枝点燃，缓缓堆成一个高堆，那团火在树枝下闷着，发出噼噼啪--啪果实爆裂的声音，一只鸽子突然从屋檐上飞至，穿过大雪缓缓落在火堆的另一边，扎西挥手赶它，它却也不走，只远远站在那里，好像看着我，那是一只很白的鸽子，和雪一样白。

黑烟滚滚升起，把漫天飞雪衬托得更加凄凉，大火却始终没有燃起来，我们时常要绕着祭坛走个半圈，因为随风变换方向的烟雾实在太呛人。透过被烟焰所扭曲的空气，我看见那只鸽子一直在火边不远。后来扎西帮我买回了两瓶白酒，教我念几句经文，让我将酒一口气泼在柏树枝上，那被憋屈着的火突然腾空而起，和高原的风一起呼号着，烧燃起了几米高的烈焰。我看见那只鸽子忽然间张开洁白羽翼，穿过黑烟，一下子便飞升起来，抬头再看，弥漫的雪花扑面而来，如同倾泻而下的白色羽毛，那只鸽子早不见了踪影。我突然后悔不该用那两瓶酒助燃，没来得及细细再看它一眼，它一定就是我那亲爱的朋友，这是他的告别。

那天起，我变得偷生了，开始想要认真地活着，把生命里每分每秒都用得善始善终，因为懂得了自己的幸运。知道了再漂亮的事物里也裹挟着命运，谁也无从逃脱，理想再美生命再丰盛不过云烟，焦枯之前且远远由它慢慢燃着，不再急着火上浇油，任其点着吧，你我不过都是这一场燃烧，得照亮一日便是一日，存温暖片刻便值了这片刻。一切当做如是观，不必再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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