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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这只不过是开始

免色在晚上打来电话,告诉我施工从明天、周三的早上十点开始。

周三早上开始时不时下起细细的雨。不过还不至于到影响施工的程度。没有必要撑伞的绵绵细雨,戴上帽子雨披穿上防水外套就可以。免色头戴橄榄绿的雨帽。像是英国人在猎野鸭的时候会戴的那种。已然有些颜色的树叶,在几乎不可见的雨中渐渐染上几分朦朦胧胧。

人们用搬运专用的卡车,将小型的挖掘机似的东西搬到山上来。非常紧凑的机器,小巧便捷,即使在狭窄的地方也可以运作。人数全部有四人。一个人专门操作机器,一个人是现场监督,而后是两个施工人员。操作员和监督开着卡车来的。他们一并穿着蓝色的防水外套,身上是防水裤,脚上穿着满是泥的厚底工靴。头上戴着强化塑料的头盔。免色和监督是熟人,两人在祠堂边上笑着说些什么。可虽是亲密,却也能看出监督始终对免色抱着敬意。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能配备这些机器和人员,确实是看在免色的面子吧。我半是佩服,半是困惑地注视着事情的发展。一切都正在从自己的手中脱离,我感到淡淡的挫败感。孩提的时候,年纪小的孩子们在玩着什么游戏,后面来的大一些的孩子们就会夺走那个游戏,变成他们自己的东西。我想起那个时候的心情。

使用铁锹、再用适当的石材作为板子,确保立面足够平坦令挖掘机得以运作,而后撤去石块的施工正式开始了。围绕着石头坟冢的芒草丛,在一瞬间被履带踏为平地。我们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那些古旧的石块被一个个抬起,再移动到其他地方。施工本身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恐怕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在发生的极其日常的种类。看得出工人们按照极其平常的行为、遵循往常一样的顺序漠然地进行着。运作挖掘机的男人时不时中断操作,跟监督大声地说话,但是不像有什么问题的样子。交谈很短,引擎声也没有停下。

我看着施工的进行,心情却无法平静。每当那些方形的石块被一个个撤去,我的不安就逐渐加深。简直像是自己身上长时间暗藏的不为人知的秘密,被那个机械强力而固执的刀锋一片片剥下一般。可是问题是,那个隐藏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内容,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中途几次想着,能不能现在制止施工呢。至少用挖掘机这样的大型机器,并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正确方法。如同雨田政彦在电话中对我说的那样,应该将一切“来历不明的东西”都任其掩埋在那里。我被某种冲动驱使着,想要抓住免色的手腕,对他喊叫“停止这个施工吧。请把石头恢复成原样”。

可是当然不能这么做。下了决断,施工已然开始。很多的人已经参与到这件事中。也花了不少的钱(虽然金额不明,恐怕都是免色负担的)。不可能在现在中止。这个工程已经与我的意志没有任何关系,徐徐地自顾前进。

免色简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情一般,在某个时刻走到我的身边,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免色用镇静的声音说。“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马上就能弄清楚各种事了。”

我沉默着点点头。

午前石头的搬运大致结束。崩塌的坟冢一般杂乱堆积的古旧石头,现如今在稍远的地方被漂亮、却又有些务实性地堆成小型的金字塔。在那上面雨仍然无声地下着。虽然堆着的石头已经全部搬走,地面却没有露出土来。石头下面还有石头。石头比较平坦整齐地铺着,形成了正方形的石床。一个边长两米的四方形。

“是怎么回事呢?”监督走到免色那里说。“还以为只有地面上堆着石头,其实不是那样。那个铺路石的下面还有空间的样子。细细的金属棒插在缝隙之间,下到非常深。不过到底到哪里还不清楚。”

我和免色一道,战战兢兢地试着站在新露出的石床之上。石头又黑又--湿--,这里那里滑溜溜的。虽然是人工切成的石块,但是年代久远边角已经磨圆,石头与石头之间也生出了缝隙。夜晚的铃声恐怕就是从这些缝隙中漏出来的。空气应该也可以这么进出。弯下-身从缝隙中窥视里面,可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或许是用铺路石把老的水井堵住了吧。可要说是水井,口径又有些大了。”监督说。

“可以把铺路石挪开取走吗?”免色问。

监督耸耸肩。“会怎么样呢。发生这样预想之外的事,施工多少会变得有些麻烦,不过应该可以吧。要是有起重机肯定是最好的,不过运不到这里来。石头本身应该并不是那么重。石头和石头之间也有缝隙,花些功夫应该可以用挖掘机搬走。现在开始午休,这期间想个好的方案,下午再施工。”

我和免色回到家中,稍微吃了些午饭。我在厨房用火腿生菜还有腌菜做了简单的三明治,两人来到凉台一边眺望着落雨一边吃着。

“现在陷进这样的事里,您最要紧的肖像画恐怕要延迟了。”我说。

免色摇头。“肖像画这件事不急,现在解决这个奇妙的案件才是首要的。那个之后再制作也行。”

那个男人是认真地寻求着自己的肖像画吗?我突然冒出这个充满着疑问的疑问。他是认真地,想要我来给他画肖像画吗?还是说别有用心地接近,以画肖像画为名目才来委托我的呢?

可要说其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不管怎么想我也找不到这个点。他所寻求的是挖开石头下面吗?不会吧。这种事最初谁也不可能知道。那是接受肖像画委托后出现的突发事件。可是他却如此热心地准备这项施工,还投入了不少的钱。明明这事与他完全没有关系。

在我想着这件事的时候,免色问我。“您读了《再世之缘》吗?”

读过了,我回答。

“您怎么看的?很不可思议的故事吧。”他说。

“非常不可思议的故事。的的确确。”我说。

免色一时间盯着我的脸,而后说。“老实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以前就被那则故事打动。而现在,又被这次发生的事勾起了个人的兴趣。”

我喝了一口咖啡, 用纸巾擦拭嘴角。两只大大的乌鸦互相鸣叫着飞越山谷。它们全然不在意这场雨。仅仅是被雨打--湿--的羽毛,颜色变得少许深沉了些。

我问免色。“我对佛教知识知道的不多,所以细节的部分理解不好。僧人入定也就是自己选择进入棺材赴死,是这样吧?”

“正是如此。入定原本也称作“开悟”,为了加以区别,也会有"生入定”的说法。在地下开凿石室,将竹筒伸出地面作为通风口。入定的僧人在进入地下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一直进行木食,调整为死后不会腐烂、能够完美木乃伊化的身\_体。”

“木食?”

“就是以只吃草或者树木的果实为生。从谷物开始,一切烹饪过的东西概不入口。也就是在活着的时候,极力将身\_体中的脂肪和水分排出体外。为了更好的木乃伊化而改变身\_体的组成。这样完全净化身\_体之后,再进入地下。而后僧人在黑暗之中一边断食一边诵经,一并配合着持续敲钲。或者是持续摇响铃铛。空气藉由竹筒通过,人们可以听见钲或铃铛的声音。一段时间之后就听不到那个声音了。那就是气息断绝的标志。之后经过漫长的岁月,身\_体徐徐木乃伊化。姑且按照惯例三年三个月之后再挖出。”

“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

“为了即身成佛。藉由这样的事人便可以开悟,到达超越自身生死的境地。而且和救度众生有关联。也就是所谓的涅槃。被挖掘出的即身佛,也就是木乃伊,会被安置在寺庙,人们朝拜从而得到救赎。”

“像是一种现实的自杀似的呢。”

免色点头。“所以明治时代以后,法律禁止了入定。而且帮助入定的人会被问以自杀帮助罪。可是现实中偷偷进行入定的僧人却没有断绝。所以秘密地入定,也不被人挖出,就这样埋在地下的例子也不少见。”

“那个石头坟冢莫非也是这样的秘密入定,免色先生是这么认为的?”

免色摇头。“不,不实际挖开石头是弄不明白的。可也并不是没有那样的可能性。虽然没有类似竹筒的东西,可是如果有那般的道具,从石头的缝隙间便可以通风,也能听到声音。”

“所以石头下面还有谁存活着,每到夜里便鸣响钲或者铃铛吗?”

免色再一次摇摇头。“不好说,这是完全无法依照常理来思考的事。”

“达到涅槃——也就是说,和仅仅死去是不同的吧?”

“是不同的。虽然我对佛教的教义了解得并不详细,可就我的理解来看,涅槃是超越生死。也可以认为肉-体虽然死亡,但灵魂已经移动到超越生死的地方去了。在这个世上,所谓的肉-体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寄所罢了。”

“如果僧人藉由生入定,可喜可贺地到达了涅槃的境地,有没有可能再次回归到肉-体呢?”

免色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的脸。而后嚼了一口火腿三明治,喝了咖啡。

“这么问是?”

“那个声音在四五天之前还是完全没有的。”我说。“我可以很确信地说。如果那个声音响起的话,我应该马上就能察觉到。不管多小,我也不可能忽略那个声音。声音的出现仅仅是在几天之前。也就是说,如果那个石头下面有谁,那个谁应该不可能从以前开始一直持续摇响铃铛。”

免色将咖啡杯放回到碟子之上。一边凝视着那对图案的组合一边思考着什么。而后说。“您实际中见到过即身佛吗?”

我摇头。

免色说。“我看到过好几次。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在山形县旅行,看到了几个保存在寺庙的。不知道为什么即身佛在东北地区,特别是山形县居多。老实说看起来并不美。也许是我信仰不足,实际摆在眼前时,并没有太多激动的心情。褐色,小小的。虽然这么说有点那什么,颜色和质感都令我想起牛肉干。真实的肉-体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虚幻寄所。至少即身佛教给了我们这件事。我们穷尽终极,最后也不过变成了牛肉干而已。”

他将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拿在手里,一时间珍奇地凝视着。像是生来第一次看见火腿三明治一般。

他说。“总之午休结束后,等着铺路石挪开吧。这样即使不情愿,很多事也能弄清楚了。”

我们在午后一点十五分过后回到现场。人们结束午饭,已经正式再开始施工。两个工人将金属楔子似的东西插进石头缝隙,挖掘机将牵引的绳子一齐将石头拉起。而后工人再将拉起的石头捆上绳子,挖掘机再向上拉举。虽然花费时间,可是石头切实一块块地被拉起挪到了一旁。

免色和监督两人一时间热切地聊着,而后回到了我站的地方。

“铺路石和预想的一样,并没有多厚。应该可以取走。”他对我解释。“石头的下面好像有格子状的盖子。材质虽然还不清楚,就是那个盖子支撑着铺路石。把上面铺着的石头完全取开之后,就必须把格子也取开。能不能取开现在还不知道。那个格子盖子下面怎么样,现在无法预测。挪走石头还需要一些时间,等进展到一定的程度再联络我们,希望我们在家里等。如果可以的话就这么做吧。一直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我们步行回到家中。原本利用这段空闲的时间,继续制作肖像画比较好,但是我无法将意识集中在画作上。也许是因为森林中人们进行着施工,神经也变得高涨。崩塌的古老石头坟冢的下面,出现两米见方的石床。下面有坚固的格子盖子。而后下面似乎还有空间。我无法将这些影像从头脑中抹去。确实正如免色所言。如果不首先解决这个案件,什么也无法继续前进。

等待的时间里听听音乐可以吗,免色问。当然,我说。听您喜欢的唱片就好。那段时间我在厨房准备料理。

他选了莫扎特的唱片。《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天朗虽然没有华丽之处,可却能发出安定并富有深度的声音。特别适合听古典音乐,尤其是室内乐唱片的扬声器。虽然扬声器有些老旧,可是与真空管扩音器十分匹配。演奏钢琴的是乔治·赛尔,小提琴则是拉法耶·杜瑞安。免色坐在沙发上,闭着双眼投身于音乐的流淌中。我在稍远的地方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做番茄酱。一并买的番茄还有富余,趁着还没有坏的时候事先做成番茄酱汁。

在大锅里将水煮沸,将番茄隔水烫过去皮,用厨刀切开去籽,然后搅碎,再用大的平底铁锅,加入炒过的大蒜和橄榄油,花时间慢慢煮透。由此去除涩味。结婚的时候,经常这么做。虽然很花时间与功夫,其实是原理很单纯的操作。妻子外出工作的时候,我一个人站在厨房,一边听着CD音乐一边做。我自己喜欢一边听着旧时候的爵士乐一边做饭。经常听塞-隆尼斯·蒙克的音乐。《蒙克的音乐》是我最喜欢的的专辑。有柯曼·霍金斯和约翰·克特兰的加入,得以听到很棒的独奏。但听着莫扎特的室内乐做着酱汁也不坏。

一边听着塞-隆尼斯·蒙克那独特而不可思议的和音,一边在傍晚做番茄酱汁,明明还只是不久之前的事(解消与妻子的生活不过半年)。不知为何感觉像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像是一代之前,仅仅只有少数人记得的微小历史插曲。妻子现在在做什么呢,我突然想。和其他的男人一同生活吗?还是一个人住在广尾的公寓里呢?不过那个时间应该在建筑事务所工作吧。对她而言,有我存在的人生,与如今没有我存在的人生之间,究竟有多大区别呢?而她对着区别又抱着怎样的感想呢?我不知不觉想着。她也会觉得与我一同度过的日子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吗?

唱片播放结束,发出噗噗的声响。我走到起居室,发现免色在沙发上,交叉双\_臂,身-子微微倾斜,已经睡着了。我从回旋的唱片盘上抬起指针,停下转盘,指针停止了规则的声响。免色仍然睡着。应该很累吧。能听到睡着时细微的呼吸声。我让他这么睡着。回到厨房,关掉炉子的天然气。喝了一大杯冰水。之后还有些时间,着手准备炒洋葱。

电话打来的时候,免色已经醒了。他到洗手间用肥皂洗了脸,正在漱口。现场监督打来的电话,我把听筒递给他。他简短地说现在马上过去。而后把电话还给我。

“施工好像大致已经结束了。”他说。

走到外面时雨已经停了。天空仍被灰云覆盖着,却也多少变得明亮。天气正徐徐好转。我们快步走上台阶,穿过森林。祠堂背面四个男人像围住洞-穴-一般站着,正往下张望。挖掘机的引擎已经停止,一动不动,森林中又回复到奇妙的寂静。

铺路石已经被完全挪走,洞-穴-打开了口子。四方形的格子盖子被取下后放置在一旁。厚重的木质盖子。虽然很旧,却没有腐坏。可以见到下面圆形的石室似的东西。直径不足两米,深大概两米半左右。周围被石壁环绕。底部看起来只有土。一根草也没有生。石室中空空如也。既没有求助的人,也没有牛肉干似的木乃伊。只有一个像是铃铛似的东西,被孤零零地放在地下。说是铃铛,看起来像是坠着几个钹的古代乐器的样子。有一个长十五公分左右的木质手柄。监督用小型的投光灯从上照着。

“里面只有这个吗?”免色问监督。

“嗯嗯,只有这个。”监督说。“按照您说的,没有乱碰任何一处地方,保持着取掉石头和盖子后的状态。”

“不可思议。”免色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可是,除此之外真的没有别的东西了?”

“拿起盖子后,马上打电话去那边。也没有下到里面。完全就是打开后的模样。”监督回答。

“这个自然。”免色用干巴巴的声音说。

“或许原本是个水井。”监督说。“填埋之后,成了现在这个洞-穴-。但要说是水井口径又稍微有些大了。四周的石壁又这么的细密。造出这个应该非常不容易。哎,可能是因为什么重要的目的,才会这么费时费力做出来的吧。”

“试着下到下面没关系吧?”免色问监督。

监督有些迷惑。而后一边皱着脸一边说。“是这样啊。那我先下去试试吧。要是有什么就麻烦了。如果没什么的话,再请免色先生下去试试,这样可以吗?”

“当然。”免色说。“请您这么做吧。”

工人从卡车上拿来金属制的便携折叠式梯子,展开之后落到下面。监督戴上头盔,登上梯子下到两米半左右的土地上。而后一时间环顾着四周。先是向上看,而后用手电筒仔细地确认着四周的石壁和脚下。小心翼翼地观察地面上放着的铃铛似的东西。可是却没有伸手触碰。仅仅是观察。再用工靴的底部磨蹭着地面。脚跟咚咚地撞击着。深呼吸了几次,嗅着气味。他在洞-穴-中一共待了五分或者六分钟。而后慢慢爬上梯子出到地面。

“似乎没有危险。空气正常,也没有发现奇怪的虫子似的东西。地面很结实。下去也没问题哦。”他说。

免色为了方便活动,将防水外套脱掉,法兰绒衬衣和卡其布裤的打扮,用绳子将手电筒挂在脖子上,爬下金属梯子。我们无声地在上面看着他的举动。监督用投光灯为免色照着脚下。免色站在洞-穴-底部,一时间观察着四周。而后终于伸出手去触碰四周的石壁,弯下-身-子确认地面的触感。伸手拿起地面上放着的铃铛似的东西,用手里拿着的手电筒的光凝视着这个东西。随后轻轻摇晃了几下。他一摇晃,毋庸置疑便是“那个声音”。绝不会错。是谁半夜在这里摇响的这个。可是那个谁却已经不在这里。只留下这个铃铛。免色一边看这个铃铛一边摇了几下头。像是在说不可思议。之后他再一次缜密地查看着四周的墙壁,在找是不是哪里有着秘密的出入口。可是没有发现任何像是那样的东西。他向上看着地面上的我们。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

他踏上梯子,伸手将那个铃铛似的东西递给我。我弯下腰接过。古旧的木质手柄被寒冷的--湿--气浸透。我像免色一样轻轻地试着摇晃了一下。声音比我记忆中的更加大而鲜明。虽然不知道是由什么制成的,那个金属的部分完全没有磨损。虽然有些污渍却没有生锈。明明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直被放置在潮--湿--的土壤中,为什么会没有生锈呢,原因不得而知。

“那是什么啊,究竟?”监督问我。他是个四十岁后半,体格厚实个子矮小的男人。皮肤晒得黝黑,留着薄薄的胡须。

“哎,是什么呢。看起来像是以前的佛具。”我说。“不管怎么说,应该是古代的东西。”

“您就是在找这个吗?”他问。

我摇头。“不是。和我们预想的有些不一样。”

“而且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监督说。“虽然表达不好,这个洞-穴-不知为何感觉有种谜一样的气氛。究竟是谁因为什么造出了这样的东西呢。而且又是在以前,要把这么些石头运到山上堆积成这样,应该需要相当多的劳动力。”

我什么也没说。

免色终于爬出洞-穴-。而后把监督叫到一旁,两人长时间里说着什么。这段时间我拿着铃铛站在洞-穴-一边,想着要不要下到石室试试,可还是改变主意作罢。虽然我不是雨田政彦,不过还是尽可能不要做多余的事比较好。能不管的事,还是不要管比较明智。我姑且将手上拿着的铃铛放在祠堂前面。而后拿裤子擦了好几下手心。

免色走到我身边对我说。

“我们商量再详细查看石室的全部。乍一看虽然只是洞-穴-的样子,以防万一还是把角角落落都检查一遍的好。也许会有什么发现。虽然我想大概不会有什么。”免色说着,看见我放在祠堂前面的铃铛。“可是只有这个铃铛留下,实在是奇妙呢。应该是有谁半夜在那里面摇响铃铛才对。”

“也许是铃铛自己响起来的喔。”我试着说出口。

免色微笑着。“真是有趣的假说。我不这么想。是谁在那个洞-穴-底部有意图地发送着信号。向你。或者向我们。或者是向不特定的多数人。但是那个谁却像是一阵烟似的消失了。或者是从这里逃脱的。”

“逃脱?”

“一溜烟地,从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他说的话我不能理解。

“因为灵魂这个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免色说。

“您相信所谓的灵魂的存在吗?”

“您相信吗?”

我回答不上来。

面色说。“我相信没有必要去相信灵魂是实际存在的。反过来说,也相信没有必要不去相信灵魂实际存在。虽然这个说法有些兜圈子,您能明白我要说的意思吧。”

“模模糊糊。”我说。

免色取过我放在祠堂前的铃铛。而后再次在空中摇响。“恐怕一边摇响这个,一边念着佛,一个僧人就这么在地下断绝了气息吧。被埋在水井的底部,盖着重重的盖子,黑暗之中是何等的孤独。而且还是秘密进行的。什么样的僧人,我不清楚。是伟大的和尚呢,或者仅仅是狂热的信仰者呢。不管怎么说,什么人在那上面堆砌了石头坟冢。虽然不知道之后历经了何种经过,人们完全遗忘了他在此处入定的事。之后在什么时刻又发生了大的地震,坟冢崩塌成了石山。说起小田原附近,一九二三年的关东大地震的时候中受损很严重。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一切都在忘却中被吞噬殆尽。”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即身佛——也就是木乃伊——究竟消失去了哪里呢?”

免色摇头。“不清楚。莫非是有人在某个阶段重新挖掘了洞-穴-把人带走了。”

“这样一来就有把这些石头全部挪开,而后再堆积上的必要。”我说。“那么究竟是谁,昨天在半夜里摇响了这个铃铛呢?”

免色再次摇头。之后轻轻微笑。“哎呀哎呀,准备了这么些机器挪开了石山,打开了石室,结果现在弄清楚就只是,我们最终什么也没搞明白这个事实。辛辛苦苦到手的只有这个古老的铃铛。”

不管再怎么仔细查看,我们发现那个石室里并没有任何机关。古老的石壁围绕的,是深两米八,直径一米八的圆型洞-穴-(他们正式地测算了尺寸)。挖掘机摆放回卡车车斗,工人们收拾整理着各式各样的道具和工具。之后只留下打开的洞-穴-和金属梯子。现场监督好心地将梯子留下。为了防止人们不小心落入洞-穴-,在上面盖上了好几层厚板子。又为了不被强风刮走,在板子上放了几块重重的石头。原本的木质格子盖子因为太重无法抬起,就近放置在近处的地面,上面盖着塑料布。

免色最后对监督请求,不要将这次施工告诉任何人。因为有考古学的意义,他说,在适合公布的时间到来之前,希望暂时能对世间保密。

“明白了。这件事仅仅是这里的事。我也会对大家叮嘱不说任何多余的话。”监督一脸认真地说。

人们和重型机器离开后,山中再次陷入以往的沉默。被再次挖掘后的场所犹如接受大型外科手续后的皮肤一般,落破潦倒惨不忍睹。以茂盛为豪的芒草丛被践踏得体无完肤,黑暗潮--湿--的地面上只留下履带那缝合一般的痕迹。雨虽然已经完全停了,天空仍旧被一成不见而又无边无际的灰云单调地覆盖着。

看着已经被重新堆积到别处的石山,我不由得想,要是没有做这些就好了。应该就任其保持那个样子的。可是另一方面,不得不这么做,也是毫无疑问的事实。我也不可能一直听着夜里那个来历不明的声音继续下去。可要说来,如果没有认识免色这个人,我也不可能有办法挖起那个洞-穴-。他准备了专业人员,还负担了——虽然不知道会是多大数额——的费用,才让这场施工变为可能。

可是我与免色这个人如此相识,结果又进行了这么大规模的“挖掘”,真的只是碰巧?只是偶然间发展成了这样吗?不会进行得太过顺利了?会不会事先就准备好了剧本似的东西呢?我的胸中抱着这些没有着落的疑问,与免色一同回到家里。免色手里拿着挖掘出的铃铛。在他走路的时候片刻也不离手。像是在从那份触感中读取着什么讯息一般。

回到家后免色首先问我。“那个铃铛放在哪里好呢?”

将铃铛放在家里的什么地方才好,我完全想不出来。所以姑且放在画室里。要将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放在屋檐下,对我而言已经是一件不快的事,可是也不能丢在外面。也许是寄宿着灵魂的重要佛具。不能粗暴对待。所以选择画室这样一个可以说是处于中间地带的房间——独立而又远离的场所——来放置。在排列着画材的细长架子上腾出地方,并排摆在那里。放在塞-满了画笔的大大的马克杯边上,看起来像是作画的特殊道具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天呢。”免色说。

“耽误了您一整天的时间,真是抱歉。”我说。

“不,没有这回事。对我而言是非常有趣的一天。”免色说。

“那么说,这下一切都结束了吧。”

免色的脸上浮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看着我似的不可思议的表情。

“还是说,还会有什么事发生?”我问。

免色慎重地挑选着词语。“虽然解释不好,不过这只不过是开始,我感觉。”

“只是开始?”

免色将手心笔直朝上。“当然我也不能确信。也许一切都会像这样平安无事,说那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天呢,就这么结束。如果这样大概是最好不过了。可是仔细想来,一件事也没有解决不是么。那几个疑问还是在那里。而且还是很大的疑问。所以我心里有预感,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发生。”

“是关于那间石室的事?”

免色一时间看着窗外,而后说。“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我不清楚。不管怎么说,只不过是预感罢了。”

但是正如免色的预感——或者说是预言——一般。如他所说,那一天只不过是开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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