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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莲娜在韦勒姆找到一条船。她小时候随她父亲渡海去法兰西,乘的是一艘诺曼战船。那种战船长长的、窄窄的,两舷成弧形,在船首和船尾,两弧相接成尖状。两舷都有一排船桨,中间是一面皮帆。现在载着她去诺曼底的船和那种战船很相似,但中腰要宽得多,吃水也深,以便装货。船是从波尔多驶来的,她看到赤脚的水手卸下葡萄酒的大木箱,那是运来藏在富人的地窖里的。

阿莲娜明白,她得把婴儿留下,但她还是为之心碎。她每看到他,脑子里都要争论一番,最后再次确定她还是得走;其实想也枉然,她反正不愿意和孩子分手。

艾伦送她到韦勒姆。阿莲娜在这儿搭上了伴,两个来自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的修士要到诺曼底去视察他们的财产。船上另外还有三名乘客:一个年轻的乡绅,在一个英格兰的亲戚家住了四年,现在要返回图卢兹的父母身边;还有两名年轻的建筑匠,他们听说海峡那边的工钱高,姑娘更漂亮。起航的那天上午,水手们往船上装沉重的科尼什锡锭,乘客们则在小酒馆里等候。那两名工匠喝了好几罐淡啤酒,却毫无醉意。阿莲娜紧抱着婴儿,暗自流泪。

船终于要离岸了。阿莲娜在夏陵买的那匹壮实的灰色母马,从来没见过大海,不肯上跳板。多亏那乡绅和两名工匠热心帮忙,才总算把马弄上了船。

阿莲娜把婴儿交给艾伦时,泪眼模糊了。艾伦接过孩子,却说:“你不该这样子走的。我给你出错了主意。”

阿莲娜哭得更厉害了。“可是那儿有杰克,”她抽噎着说,“我不能没有杰克自己过日子,我知道的。我得去找他。”

“噢,对,”艾伦说,“我不是让你放弃这次外出。可是你不能把孩子留下的。把他带着吧。”

阿莲娜感激不尽地泪如泉涌,她哭得更厉害了。“你当真认为,他会好好的吗?”

“他这一路上随你骑马走来,可高兴呢。其余的路途也是一样,不过再长些罢了。而且,他不太喜欢吃羊奶。”

船长说:“上船啦,女士们,潮水到了。”

阿莲娜又把孩子接过来,还亲-吻了艾伦。“谢谢你,我太高兴啦。”

“祝你好运,”艾伦说。

阿莲娜转过身,跑过跳板,上了船。

船立即起航了。阿莲娜挥着手,直到艾伦成了码头上的一个小点。他们驶出普尔港之后,天就下起雨来。甲板上没有遮掩,阿莲娜就坐在舱底,与马匹和货物待在一起。她头上是桨手们坐的甲板,并不是封闭的,没法遮风挡雨,但她把婴儿裹在斗篷里,还不致淋--湿--。船在起伏行驶,似乎很合小家伙的意,他很快就睡着了。天黑下来,船抛了锚,阿莲娜和修士们一起祈祷。后来,她抱着孩子坐着,很舒服地打起了盹。

他们第二天在巴夫勒尔上了岸,阿莲娜在最近的城镇瑟堡找到了住处。她在城里待了一天,到处向客房主和建筑匠们打听,他们记不记得有一个长着火红头发的英格兰建筑匠。谁都不记得。诺曼人红头发的很多,所以他们可能没注意他。也许他渡海后,上的是另一个口岸。

阿莲娜很现实,并没指望这么快就找到杰克的踪迹,尽管如此,她还是有点沮丧。第三天她就朝南出发了。她和一个卖刀子的小贩,他的快活的胖妻子以及四个孩子结伴而行。他们走得很慢,阿莲娜倒很愿意迁就他们的速度,省着点马的脚力,因为马要驮着她走很长的路呢。尽管有一家人和她同行,要安全得多,她还是在左衣袖里藏着她那把锋利的长刃刀。她看起来并不富裕,她的衣服很暖和,但是并不讲究,她的马也只是健壮而已,远远称不上生气勃勃。她小心地把几枚硬币放在手边的钱袋里,从不让别人看见她藏在斗篷里、缠在腰间的沉重的钱带子。她给婴儿喂奶时很谨慎,不让陌生的男人看见她的乳房。

那天晚上,她为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而欢欣鼓舞。他们在一个叫做莱塞-的小村里休息,阿莲娜遇到一个修士,那修士记得一清二楚,一个年轻的英格兰建筑匠对修道院教堂革新的扇形拱大为着迷。阿莲娜惊喜若狂了。那修士甚至还记得,杰克说,他是在翁弗勒尔上岸的,这恰恰解释了为什么在瑟堡没人见过他。虽然已事隔一年,那修士却滔滔不绝地谈着杰克,显然对他印象极深。阿莲娜和一个见到杰克的人谈天,心中十分激动。这证实她没找错路线。

最后,她离开了那修士,躺在修道院客房的地上睡了。她迷迷糊糊地紧紧-搂-住孩子,对着他那粉红色的小耳朵悄声说:“我们就要找到你爸爸了。”

孩子在图尔生病了。

这座城又富、又脏、又挤。老鼠成群结队地在卢瓦尔河畔的硕大粮仓周围跑来跑去。城里到处都是朝圣的香客。图尔是前往孔波斯特拉朝圣的传统起点。而且,圣马丁节近在眼前,这位圣徒当初是图尔的第一位主教,许多人都到修道院来朝觐他的陵墓。马丁曾把他的袍服撕开,把一半给了一个赤身露\_体的乞丐,并因此举而闻名于世。由于节日在即,图尔的客房和租房都已人满为患。阿莲娜只好随遇而安,住进了码头附近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旅店,店主是两位上了年纪的姐妹,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没法保持那地方的清洁了。

起初,她并没有在住处久留。她抱着孩子在街上四处走,打听杰克的消息。她很快就明白了,这座城市经常人来人往,店主们甚至记不得一星期前的住客,向他们询问一年前到过这里的人,实在毫无意义。然而,她还是在每一处建筑工地停下来,问人们是不是雇过一个叫做杰克的红头发的英格兰年轻建筑匠。谁也没雇过。

她失望了。她从莱塞-以来就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如果他按照原先的计划,到孔波斯特拉的话,几乎可以确定,他到过图尔。她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改变了主意。

她随着大家去了圣马丁教堂,在那儿看见一伙工匠在进行大规模的修整工程。她找到了建筑匠师,一个脾气不好的小个子,长着稀疏的头发,问他是不是雇过一个英格兰建筑匠。

“我从来不雇英格兰人,”他不等她说完就无礼地打断了她,“英格兰建筑匠不好。”

“这个英格兰工匠可是非常好的,”她说,“而且他还讲着一口流利的法语,说不定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英格兰人。他留着红头发——”

“从来没见过他,”那匠师粗鲁地说,转身就走开了。

阿莲娜回到她的住处,心中很消沉。毫无因由地被人顶撞一番,实在让人泄气。

那天夜里,她胃里七上八下,一点也睡不着。第二天,她感到身\_体不舒服,无力外出,便躺在小客房的床-上,从窗子飘来河水的臭味,从楼下传来醉酒呕吐和做饭油腻的气味。第三天早晨,孩子就病了。

他的哭叫声惊醒了她。这不是他平时那种表示要求的哭喊,而是丝丝微弱无力的-呻-吟。他的肚子也和阿莲娜头一晚上一样在翻腾,但他还加上了发烧。他平日里那双精神十足的蓝眼睛无精打采地紧闭着,两只小手握成拳头。他的皮肤红肿,还起了小水疱。

他以前从来没生过病,阿莲娜不知如何是好。

她给他喂奶,他如饥似渴地猛嚎了一阵儿,就又哭起来了,然后再吸奶。他把奶吃下肚子,可是看来并没解除他的病痛。

小客房里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侍女,阿莲娜请她到修道院去买些圣水。她想过去请个医生,但医生也就知道给人放血,她不敢相信,给小婴儿放血能有用。

那侍女带着她母亲回来了,那女-人在一只铁碗里烧了一把干草药,从碗里冒出一股辛辣的烟雾,似乎吸掉了屋里的怪味。“孩子会渴的——只要他想要,就多给他吃奶,”她说,“你自己也要多喝水,这样才会有足够的-奶-水。这就好了。”

“他会好吗?”阿莲娜忧心地说。

那女-人看上去很同情她。“我不知道,亲爱的。婴儿太小,你拿不准。通常他们像这样都能好,有时候也不行。他是你的头一个吗?”

“是的。”

“你就想想,总还会再生的吧。”

阿莲娜想:这是杰克的孩子,我现在失去了杰克。她这想法没有说出来,只是谢了那女-人,给了草药钱。

那母女俩走了以后,她用平常的水把圣水冲稀,用一块布蘸着,给婴儿的头部降温。

过了几天,孩子好像病得更重了。他一哭,她就给他喂奶,他睁眼躺着的时候,她就给他唱歌,等他睡着了,她就用圣水给他清凉。他不断吃奶,但是一阵一阵的。所幸她的奶很多——她一向-奶-水很足。她自己的病也没好,不时要吃些干面包,喝些冲淡的葡萄酒。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对住的屋子不满起来,光秃秃沾满蝇屎的墙壁,粗木地板,透风的门和狭小的窗户。屋里实际上只有几件家具:摇摇晃晃的床,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一个挂衣架和一盏落地烛台,上面本有三个烛叉,但只有一支蜡烛。

天黑以后,那个侍女进来,点着了蜡烛。她看了看婴儿,孩子躺在床-上,挥舞着胳膊腿,哀哀地哭着。“可怜的小家伙,”她说,“他一点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不舒服。”

阿莲娜从凳子上移到床-上躺下来,她没吹灭蜡烛,好随时看着孩子。整整一夜,他俩都是一阵阵地打个盹。天快亮时,孩子的呼吸变轻了,也不再哭叫、扭-动了。

阿莲娜默默地哭泣起来。她失去了杰克的踪迹,她的孩子也要死在这儿了,她在客店里举目无亲,这座城市又远离家乡。不会再有一个杰克,她也不会再有孩子了。或许她也会死,那样倒也好。

天亮以后,她吹熄了蜡烛,困乏地睡着了。

楼下一个很响的声音把她突然惊醒。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窗下的河边一派繁忙喧闹。孩子一动也不动,面孔终于平和了。她的心吓得发冷。她摸摸他的胸口:既不烫也不凉。她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接着,他深深地吐了口气,睁开了眼睛。阿莲娜松心得都要晕过去了。

她一把抱起他,紧紧按在胸前,他放声大哭了。他又好了,她知道,他的温度恢复了正常,也不再没精神了。她把他凑到胸前,他贪心地使劲嘬着奶。他不再吃上两口就扭过脸去,而是不停地吃着,吸干一个乳房,又吸另一个。然后他满意地沉沉睡去。

阿莲娜知道,她自己的症状也消失了,只是还感到全身无力。她躺在婴儿身边,直睡到中午,然后又喂了他一次奶;接着,她下楼到客店的餐室,吃了一点羊乳酪、新鲜面包和一小块咸肉。

或许是圣马丁的圣水救活了孩子,那天下午,她又去了一趟圣马丁的陵墓,向圣徒致谢。

她在修道院大教堂里,看着工匠们在干活儿,心里想着杰克,也许他根本见不着自己的儿子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偏离了他预定的路线。也许他在巴黎干活儿,为那里的一座新的大教堂刻石。她心里想着他,目光却落到工匠们正在安装的一个新梁柱上。那上边刻着一个男人,似乎正用他的背支撑着柱子的重量。她出声地喘着气。她毫无一丝怀疑地立刻就明白了,那个扭曲的、极度痛苦的造型就是出自杰克之手。如此看来,他到过这里!

她的心激动地跳着,连忙走过去问那些干活儿的人。“那个梁托,”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刻那个梁托的人是个英格兰人,对吗?”

一个鼻子破损的老工人回答她:“不错——是杰克·费茨杰克刻的。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的刻石。”

“他什么时候在这儿?”阿莲娜说。她屏住呼吸,等着回答,那老人-搔-着他那油腻腻的便帽下头发变灰的脑袋。

“从现在算起,差不多一年以前了。嗯,他没有待很久。匠师不喜欢他。”他压低了声音,“要是你想知道实情的话,是因为杰克太能干了。他把匠师给比下去啦。所以他只好走了。”他把一个手指竖在嘴上,做了个别让人听见的姿势。

阿莲娜激动地说:“他有没有说他到哪儿去?”

那老人看了看婴儿。“要是头发能用来判断的话,这孩子一定是他的。”

“是的,是他的。”

“你认为,杰克会高兴看到你吗?”

阿莲娜明白了,老工人以为杰克也许是从她身边逃开的呢。她笑了。“噢,当然!”她说,“他见到我会喜出望外的。”

他耸了耸肩。“他说,他要到孔波斯特拉去办一件要紧的事。”

“谢谢你!”阿莲娜高兴地说,老人没想到,她凑上去亲了他一下,他开心极了。

朝圣者的队伍,横跨法兰西,在比利牛斯山脚下的奥斯塔巴会合了。阿莲娜所在的那支二十人左右的队伍,在那儿扩展到了差不多七十人。他们这些人,脚虽然走痛了,但心里很快活,他们当中有些是殷实的市民,有些人可能是逃避法律的,还有几个醉汉,好几名修士和教士。那些神职人员是出于虔敬上帝才朝圣的,其余的大多趋向于做一次开心的旅行。大家操着好几种语言,包括佛兰芒语——日耳曼语的一种方言和一种叫奥克的南部法语。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跨越比利牛斯山脉的时候,大家唱歌、做游戏、讲故事,并且——还出了好几桩——风流韵事。

不幸的是,离开图尔之后,阿莲娜再没找到有人记得杰克。然而,她在法兰西走这一路,并没见到如她想象的那么多的吟游诗人。一名佛兰芒旅客,以前曾经走过这条路,他说在山那边,西班牙境内,会有更多的吟游诗人。

他说得不错。在潘普洛纳,阿莲娜激动地找到了一名吟游诗人,他记得和一个红发英格兰青年搭过话,小伙子向他打听自己的父亲。

当这支疲乏的朝圣者的队伍缓缓穿过西班牙北部,朝海岸进发时,她又见到了好几名吟游诗人,大多记得杰克。她越来越兴奋地意识到,大家异口同声说他是在孔波斯特拉,而且没人遇见他往回走。

这就是说,他还在那儿。

她的身\_体虽然更疼痛了,可是她的情绪却益发高涨。临近旅程的最后几天,她几乎乐观起来了。时值仲冬,但天气仍很晴暖。婴儿如今已经半岁了,结结实实,高高兴兴的。她觉得,在孔波斯特拉一定能找到杰克。

他们在圣诞节那天到达了。

他们径直来到大教堂,望了弥撒。大教堂里自然是人山人海。阿莲娜在教堂中走了一圈又一圈,看着一张张面孔,但杰克不在。当然,他不那么虔诚;事实上,除了干活儿,他从来不去教堂。等她找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她上了床,但激动得难以入睡,心里想着,杰克也许近在咫尺,明天她就会见到他,亲-吻他,给他看他的孩子。

头一道阳光照射的时候,她就起身了。小家伙感觉到了她的不安,吃起奶来很烦躁,用牙床咬着她的奶\_头。她匆匆给他洗了一把,就抱着他出去了。

她走在布满灰尘的街道上,在每一个拐角都盼望着能看到杰克。他看到她时,会多么惊喜啊!然而,她在街上没看到他,于是便开始到租房子的地方去问。等人们开始上班以后,她又到各个工地去打听建筑工匠。她会用卡斯蒂利亚方言讲建筑匠和红头发这样的词,何况,孔波斯特拉的居民都习惯外国人了,因此,她还能和他们交谈;但她没找到杰克的踪迹。她开始忧心起来。人们不会不知道他的。他可不是那种容易被人忽略的人,他该在这儿住了好几个月了。她也十分留心他那种独特的刻工,但她没见到一个。

上午过了一半,她遇到了一个邋遢的中年妇女,她开着一家小客店,而且会讲法语,她说她记得杰克。

“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他是你的男人吧?这地方没一个姑娘能在他那儿取得什么进展,真的。他在仲夏时分来的,不过没待多久,真遗憾。他也不肯说,他要到哪儿去。我喜欢他。要是你找到他,替我好好吻他一下。”

阿莲娜回到她的住处,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婴儿哭泣起来,她这一次没去管他。她疲惫不堪,失望至极,十分想家。这太不公平了:她一路追他到孔波斯特拉,但他又跑到别处去了!

既然他没有返回比利牛斯山,而且从孔波斯特拉再往西,除了一条狭长的海岸线和通往天尽头的大洋,已经再无其他,杰克一定是又往南走了。她得再次上路,骑着她的灰马,抱着她的孩子,前往西班牙的腹地。她不知道,她还要离家再走多远,她的朝圣才能到头。

杰克在托莱多和他的朋友拉希德·阿尔哈伦一起过的圣诞节。拉希德是个受了洗的撒拉森人,靠从东方进口香料,特别是辣椒,发了大财。他俩在大教堂的正午弥撒上相遇,然后在暖和的冬日中,穿过狭窄的街道和芳香的市场,往回走。

拉希德的住房是用令人目眩的白色石头盖的,还在一个院子的四周修了喷水池。院中多荫的连拱廊,使杰克想起了王桥修道院的回廊。在英格兰,连拱廊可以挡风遮雨,可是在这儿,其目的都在于隔绝烈日暴晒。

拉希德和他的客人们坐在地面的坐垫上,吃着一张矮桌上的东西。男人们由妻女和侍女伺候。这些侍女在家中的地位有点让人生疑,作为一名基督徒,拉希德只准有一个妻子,但杰克揣测,他不声不响地漠视教会不准纳妾的规定。

拉希德好客的住所中,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女-人。她们个个美貌异常。他的妻子是个轮廓鲜明、相貌端庄的妇-人,有着光洁的深棕色皮肤,浓密的油黑头发和晶莹的棕色眼睛,他的女儿们和她属同一类型,只是更苗条一些。他一共有三个女儿。长女已经和在座的一位客人订了婚,这位未婚夫是城里一个丝绸商的儿子。“我的拉雅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儿,”拉希德说,这时她正绕着桌子,让客人们在她手中的一盆香水中蘸手。“她认真、听话又漂亮。约瑟夫是个幸运儿。”那位未婚夫点了下头,承认他交了好运。

次女非常骄傲,甚至高傲。她听到夸奖她姐姐,看来很不痛快。她从一个黄铜罐里给杰克的酒杯中倒着一种饮料,同时垂下眼睛看着他。“这是什么?”他问。

“薄荷甜酒,”她倨傲地说。她不喜欢伺候他,因为她是个大人物的女儿,而他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流浪汉。

三女儿爱莎是杰克最喜欢的。在他来此的三个月中,他已经对她相当了解了。她有十五六岁,小巧而活泼,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虽说她比他小了三四岁,但看上去并不幼稚。她有着活跃好奇的头脑。她没完没了地向他询问有关英格兰及其不同生活方式的问题。她时常取笑托莱多上流社会的举止——阿拉伯人的势利,犹太人的挑剔和基督徒暴发户的无聊趣味——并逗得杰克一阵大笑。三姐妹中虽然数她最小,但却是最不天真的,当她俯身向他,往桌上摆放一盘辣虾时,她看着杰克的那种神态,确实无误地流露出放肆的挑逗。她看着他的眼睛,惟妙惟肖地学着她二姐那种势利相,说了声“薄荷甜酒”,逗得杰克咯咯直笑。当他和爱莎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会忘掉阿莲娜几个小时。

但当他一离开这座房子,阿莲娜就又出现在他脑海里,宛如昨天才离开她。虽说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她了,但他对她记忆犹新,栩栩如生到令他痛苦的地步。他可以随时记起她的任何表情:欢笑、深思、怀疑、忧虑、高兴、惊愕,以及——最清晰不过的——激\_情。他对她身\_体的一切全都没有忘记,他仍能看到她乳房的曲线,摸到她大腿内侧的柔滑肌肤,尝到她的亲-吻,嗅到她散发的体味。他时常思念她。

为了消除他那无果的渴望,他有时会设想着阿莲娜此时正在做着什么。在他的心目中,他会看见她在一天结束的时候,给阿尔弗雷德脱靴子,坐下来和他晚餐,亲-吻他,和他做-\_爱,给一个和阿尔弗雷德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喂奶。这些幻象折磨着他,但并没使他不去思念她。

今天是圣诞节,阿莲娜会烤好一只天鹅,再把羽毛摆在上面,好摆上桌面;会有牛奶甜酒可喝,是用淡啤酒、鸡蛋、牛奶和肉豆范做的。而现在摆在杰克面前的食物可就大不一样了,有令人馋涎欲滴的饭菜:奇怪的辣味羊肉,加了坚果的米饭,用柠檬汁和橄榄油浇的沙拉。一时,杰克竟然习惯了西班牙的烹饪风味。在英格兰的宴会上不可或缺的大块牛排、猪肉火腿和整条羊腿,在这里从来吃不到;他们也不吃厚厚的面包。他们这儿没有茂盛的牧场来放养大群牛羊,没有肥沃的土壤种植小麦,形成麦浪滚滚的庄稼地。他们制作相对较小的肉食,而且都是用奇思异想的方式,加上各种各样调料烹制的;代替英格兰无处不在的面包的,是各式各样的蔬菜水果。

杰克和一小伙英格兰教士住在托莱多。他们是一个国际学者社团的部分成员,其他学者包括犹太人、穆斯林和阿拉伯裔的基督徒。这些英国人忙于把数学从阿拉伯文译成拉丁文,以供基督徒阅读。他们发现和探索阿拉伯人的知识宝库时,有一种热烈和激动的气氛,他们很轻易地就接纳了杰克做学生:凡是了解他们的工作并分享他们热情的,他们一概予以接纳。他们如同那些农民,一向在贫瘠的土地刨食,如今却突然搬到一片有肥沃的冲积土的山谷里。杰克放弃了建筑而致力于钻研数学。他还不需要干活儿挣钱,教士们很随便地给了他一张床,还让他想吃就吃,如果他需要,他们还会给他一件新袍子和一双新的皮便鞋。

拉希德是他们的第一位赞助人。作为一名国际商人,他懂得多种语言,有着包容世界的胸怀。他在家讲卡斯蒂利亚语,即西班牙基督徒的语言,而不讲莫扎阿拉伯语。他一家人也都讲法语,即诺曼人的语言,因为诺曼人中多有重要的商人。他虽然身在商界,却智慧过人,并广为涉猎。他喜欢和学者们谈他们的理论。他很快就和杰克有了交往,杰克一星期常要在他家吃好几顿饭。

此刻,他们开始就餐后,拉希德问杰克:“哲学家们这个星期教了我们什么?”

“我在读欧几里得。”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是第一批翻译的书中的一部。

“欧几里得这个名字对一个阿拉伯人来说很有意思,”拉希德的兄弟伊斯梅尔说。

“他是希腊人,”杰克解释说,“他生活在基督诞生之前的时期。他的著作被罗马人毁了,却由埃及人保留了下来——所以我们要靠阿拉伯文。”

“如今英格兰人在把他的书译成拉丁文!”拉希德说,“我觉得很开心。”

“你学到了什么呢?”拉雅的未婚夫约瑟夫说。

杰克迟疑了。这很难一下说清。他尽量解释得实际点。“我的继父是位建筑匠师,他教我怎么进行某些几何运算:怎样把一条直线分成相等的两段,怎样画直角,怎样在一个大正方形中画一个小正方形,并使小的面积相当于大的一半。”

“这种技巧的目的何在呢?”约瑟夫插嘴说。他的口气里有种轻蔑的调子。他把杰克看成暴发户一类的人,并且因为拉希德对杰克的话洗耳恭听而心怀妒意。

“那些运算在建筑设计中是最起码的,”杰克兴致勃勃地回答着,假装没有注意到约瑟夫的腔调。“看看这个院子吧。周边的连拱廊所占的面积,和中间空地的面积完全相等。大多数小院子,包括修道院的回廊,都照这样子修建。因为这种比例最舒服。如果中间空地大了,就会像个市场,而如果小了,看着又像是屋顶中开了个洞。但为了让尺寸分毫不差,建筑匠师就得会把中间空地画成整个院子的面积的一半。”

“我从来不懂这个!”拉希德如获至宝地说。他最高兴的事就是学到了新东西。

“欧几里得解释了,为什么这些技术有用,”杰克继续说下去,“比如说,被分割的线段的两部分之所以相等,是因为它们构成了等边三角形的两条对应边。”

“等边?”拉希德询问道。

“意思就是完全一样。”

“啊——现在我明白了。”

然而,杰克看得出来,别人都没懂。

约瑟夫说:“你在读欧几里得以前就会做这些几何运算了——所以嘛,我看不出你现在强到哪儿去。”

拉希德争辩说:“只要明白了一些道理,一个人总会强得多的。”

杰克说:“再说,现在我弄明白了几何原理,我就能为一些困扰着我继父的新问题求解。”他觉得这么谈下去相当扫兴,欧几里得于他,就如黑暗中的闪电,一下子照亮了很多东西,但他却不能把这些新发现的激动人心的重要性给这些人解释清楚。于是他改变了方针。“欧几里得的方法才是最有趣的,”他说,“他设了五条公理——就是显而易见的真理——并从中十分有逻辑地演绎出其他多种情况。”

“给我举一个公理作例子,”拉希德说。

“一条直线可以无限延长。”

“不行,”爱莎说,她正在从一个大碗里给大家的碗中递上无花果。

客人们听到一位少-女加入了这场辩论,都感到有点惊诧,但拉希德却宽容地哈哈大笑,爱莎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为什么不行呢?”

“总有一天会到头的,”她说。

杰克说:“但在你的想象中,会无限地延长下去。”

“在我的想象中,水可以流上山去,狗会说拉丁文,”她反驳说。

她母亲走进屋来,听到了她的强词夺理。“爱莎!”她口气坚决地说,“出去!”

男人们都哄堂大笑起来。爱莎做了个鬼脸,就走了出去。约瑟夫的父亲说:“谁娶了她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大家又笑了一阵儿。杰克也笑了;随后他注意到,大家都在看他,似乎那句玩笑是针对他的。

午饭以后,拉希德展示了他搜集的机械玩具。他有一个宝器,把水和酒倒进去掺在一起,它们出来的时候还是分开的;一个水动钟表,可以在白天准确地计时;一个罐子,灌满水后不会溢出来;一个女-人形的小木人,眼睛是用一种水晶做的,在暖和的白天可以吸水,到晚上凉了就又喷水,看着就像在哭。杰克对这些玩意儿和拉希德一样着迷,但他最感兴趣的是那个哭泣的人形,因为别的机器一说清楚都很简单,唯独这个哭人,谁也弄不明白是靠什么原理制出的。

下午,他们坐在围着院子的连拱廊里,做游戏,打瞌睡或者闲聊天。杰克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这样的大家庭,有姐姐,有叔伯,有姻亲,还有一个大家都能来拜访的家园,以及一个在小镇上受人尊敬的地位。他突然记起,母亲救他逃出修道院的管教室那天夜里,他和母亲的谈话。他当时问起父亲的亲戚,她说:是的,他有个大家庭,在法兰西。杰克意识到,我有一个这样的家庭,在某个地方,我父亲的兄弟姐妹,就是我的叔叔和姑姑。我可能还有和我年龄相仿的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找到他们?

他感到自己在流泪。他走到哪里都能生活下去,但他却哪里也不属于。他曾经当过刻石匠、建筑匠、修士和数学家,但却不知道,如果真有的话,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杰克。有时候,他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像父亲那样,当一名吟游诗人,或是像母亲那样,当一个逍遥法外的林中人。他已经十九岁了,还无家可归,无根可寻,既没有家庭,也没有生活的目标。

他和约瑟夫下了一盘棋,他赢了;这时,拉希德走上前来,说:“约瑟夫,把你的椅子给我——我想再多听听欧几里得。”

约瑟夫顺从地把椅子让给他未来的岳父,然后就走开了——他已经听够了欧几里得。拉希德坐下来,对杰克说:“你觉得满意吗?”

“您的殷勤好客是无与伦比的,”杰克流畅地说。他在托莱多学会了礼数周到。

“谢谢,但我指的是欧几里得。”

“还算满意。不过,我认为我没把这本书的重要性解释清楚。你知道——”

“我想我听明白了,”拉希德说,“我像你一样,热爱知识,就因为那是知识。”

“对。”

“即使如此,每个人都得有谋生之道。”

杰克没明白这话的确切意思,因此就等着听拉希德的下文。然而,拉希德却往后一靠,半合着眼睛,显然很满意对方表示友好的沉默。杰克开始考虑,拉希德是不是对他没在一个行当中工作而对他不满。杰克最后说:“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回去从事建筑。”

“好的。”

杰克微微一笑。“我骑着我母亲的马,肩上搭着我继父的工具袋离开王桥时,我以为只有一条途径建教堂呢:粗柱子、圆拱券、小窗户,上面覆盖上木屋顶或者桶状的石拱顶。我从王桥一路走到南安普敦,所看到的大教堂没有教给我什么不同的东西。但诺曼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我可以想见,”拉希德带着睡意说。他不大感兴趣,于是杰克就默默回忆着那些日子。在翁弗勒尔上岸后的半天之内,他已经见到瑞米耶日的修道院教堂了。那是他所见过的最高的教堂,除此之外,圆圆的拱券和木头天花板都是常见的——只有修士会堂被于尔索院长建成了一种革新的石头屋顶。这个屋顶既不是光滑连续的圆桶形,也不是带折缝的交叉拱顶,而是由多个柱头伸出扇形拱,在屋顶正中汇合。那些扇形拱又粗又牢,而各扇形拱之间的三角形则又细又轻。管理那个建筑物的修士向杰克解释说,这样建造比较容易,先把扇形拱竖起,修建扇形拱之间的部分就简单了。这种类型的拱顶还比较轻。那修士还希望从杰克口中听听英格兰在技术革新方面的情况,杰克只好令他失望了。不过,杰克对扇形拱的赞赏使那修士很高兴,他告诉杰克,就在不远的莱塞-,有一座教堂,完全是用扇形拱修建的。

杰克第二天就到了莱塞-,在教堂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怀着好奇的心情,研究那拱顶。他最后弄明白了,这种拱顶的引人之处,在于扇形拱,从屋顶正中下到柱顶,这样一来,屋顶的重量,就以饶有趣味的方式,落到了最牢固的部分——立柱上了。扇形拱使得建筑物的逻辑一目了然。

杰克一路往南,来到了安茹郡,并在图尔的修道院教堂的修缮工程中找到了一份工作。他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了建筑匠师让他试工。他随身带的工具表明他是一个建筑匠,只干了一天,匠师就发现他很出色。他曾经对阿莲娜自信地说,他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找到工作,看来并非吹牛。

在他继承下来的工具中,有一把汤姆的英制尺。这是只有建筑匠师才有的,别人发现杰克居然有这种尺,就问他,他怎么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匠师。他最初的想法是解释一下,他并不真是匠师,但后来他决定就说他是建筑匠师。说起来,在他做修士的时候,他确实有效地管理过王桥的工地,而且还能和汤姆一样画设计图。但雇他的那位匠师发现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潜在的对手,心里很不痛快。一天,杰克向负责工程的修士提出了一项改造意见,还在地上画着图说明自己的想法。他从此开始倒霉了。那位建筑匠师认定杰克盯上了他的职务。他开始找杰克工作中的岔子,还分派他去干切割砌块的单调工作。

杰克很快就又上路了。他到了克吕尼,那里是遍及基督教世界的修道院帝国的大本营。正是从克吕尼发出的命令,才开创并形成了如今非常著名的向孔波斯特拉的圣雅各陵墓朝圣的制度。沿着去孔波斯特拉的大路,到处都有奉献给圣雅各的教堂和照顾旅客的克吕尼式的修道院。杰克的父亲作为朝圣路上的一名吟游诗人,似乎应该访问过克吕尼。

然而,他却没来过。在克吕尼没有吟游诗人。杰克在这里没打听到他父亲的任何情况。

不过,这一路行程丝毫没有白费。在进入克吕尼修道院教堂之前,杰克所看到所有拱券都是半圆形的;而所有的拱顶,要么,是隧道形的,像是一长串圆形拱券联结在一起,要么,是交叉状的,如同两条隧道交汇的十字相交。但克吕尼的拱券都不是半圆形的。

它们升起后交汇于一点。

连拱廊中的拱券是尖顶的;侧甬道上的交叉拱顶的拱券是尖顶的;而——最令人惊愕的——中殿上面的石头屋顶,也只能说成是尖顶的桶状拱顶。杰克一向所学的,都是说圆形最牢固,因为它完整无缺,而圆形拱券之所以牢固,是因为它是圆的一部分。他自然会认为尖顶拱券不牢固。修士们告诉他,事实上,尖顶拱券要比老式的圆拱更牢固。克吕尼的教堂看来就是证明,因为尖拱顶的石头建筑尽管很重,却还是盖得很高。

杰克没在克吕尼待很长时间。他继续沿着朝圣大路往南走,只在突发异想时才偏离一下。初夏时分,大路上、城镇里或克吕尼系统修道院附近,到处可见吟游诗人的身影。他们在教堂和圣殿门前,向朝圣的人群吟诵叙事诗,有时用六弦琴为自己伴奏,和阿莲娜对他讲过的一样。杰克凑近每个吟游诗人跟前,询问知道不知道杰克·谢尔伯格。他们都说不知道。

他经过法兰西南部和西班牙北部,一路所见的教堂,继续使他吃惊不已。这些教堂都比英格兰的大教堂要高大得多。有些桶形拱顶还有扁带饰。那些扁带饰从一个支柱穿过教堂的拱顶到达另一个支柱,这样,教堂就可以逐个架间地修建,而不必一次完成。扁带饰还可以改变教堂的外观。通过强调架间的分界线,显得教堂是由一系列相同的单位构成的,如同把一长条面包切成相等的薄片;这就把秩序和逻辑施加于巨大的内部空间。

他在仲夏时到了孔波斯特拉。他以前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热的地方。圣地亚哥又是一座高得令人叹为观止的教堂,那座还在修建的中殿也有一个带扁带饰的桶形拱顶。杰克从那里继续南行。

西班牙的王国直到最近还在撒拉森人的统治之下,事实上,托莱多以南的大部分地区,仍是由穆斯林控制的。撤拉森建筑物的外貌,使杰克赞叹不已,其高大、阴凉的内部,由拱券组成的连拱廊,在阳光下耀眼的白色石头建筑。但最有兴趣的是,他发现伊斯兰建筑中都有扇形拱顶和尖拱券的特点。或许,法兰西人正是从这里得到启发,产生了他们的新想法。

杰克坐在温暖的西班牙午后阳光下,耳中模糊地听着从凉爽的深宅大院里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妇女的笑声,心想,他永远无法在王桥大教堂那样的另一座教堂中工作了。他仍想建造世界上最美的大教堂,但不会是一座巨大的、坚实的、要塞-式的建筑。他要运用新技术,扇形拱顶和尖拱券。不过,他想,他不会完全照搬现在已经应用的这些模式。他所看见的教堂,没有一座是尽善尽美的。他的头脑里逐渐形成了一座教堂的图画。细部还不清晰,但总体感觉却十分强烈:那将是一座宽敞、通风的建筑,巨大的窗户可以射进充足的阳光,高耸的拱顶似乎直插云天。

“约瑟夫和拉雅需要一些房子,”拉希德突然开口说,“如果你愿意承接下来,其他活儿会接踵而来的。”

杰克吃了一惊。他还没想过的一件事就是建筑住宅。“你认为,他们想要我来为他们盖房吗?”他说。

“他们可能会的。”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这时,杰克思忖着在托莱多为有钱的商人盖房子的生涯。

拉希德似乎终于清醒过来了。他坐正身\_体,大睁着双眼。“我喜欢你,杰克,”他说,“你是个诚实的人,你是值得交谈的,这一点难以说清,但我所遇到的人,大多谈不来。我希望我们能永远做朋友。”

“我也这样希望,”杰克说,这句客套话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有点没想到。

“我是个基督徒,因此我不把家里的女-人锁在屋里,不许见人。另一方面,我是个阿拉伯人,这就是说,我不给她们那种……请原谅,许可,别的女-人习惯的那种许可。我允许她们和家中的男客见面、谈话。我甚至允许发展友谊。但是,到了友谊成熟了,有了更多的内容——在年轻人当中这是很自然地发生的——到那时候,我就希望男方采取正式的行动。别的做法会成为一种侮辱。”

“当然,”杰克说。

“我知道你会明白的。”拉希德站起身来,很有感情地拍了拍杰克的肩膀。“我没福气,没个儿子;假如我真有儿子,我想,他会像你一样的。”

杰克一时冲动,说:“我希望,肤色会深点。”

拉希德一时有点茫然,随后便纵声大笑,惊动了院子里的别的客人。“对!”他愉快地说,“肤色深点!”说完便走进屋去,一直还在笑着。

年纪大些的客人开始告辞。杰克独自坐着,思考着拉希德刚才对他讲的这番话,这时傍晚的天气开始凉爽了。人家给他提出了一笔交易,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他娶了爱莎,拉希德会提携他以住宅建筑匠的身份在托莱多发财致富。同时也有一个警告:如果他无意娶她,那就躲得远一点。比起英格兰人来,西班牙人的举止要讲究些,但必要的时候,他们也会把意思说得明白无误的。

当杰克思考他的处境时,他有时会觉得难以置信。这是我吗?他想。这是杰克·杰克逊,一个受了绞刑的男人的私生子,在森林里长大,建筑匠学徒,逃跑的修士吗?我当真被一个富有的阿拉伯商人选中,得以娶他漂亮的女儿,并保证能成为建筑匠,住在这座气候温和的城市里吗?这个提议听起来好得令人难以相信了。何况我本来就喜欢那姑娘!

太阳落下去了,院子笼罩在阴影之中。连拱廊里只剩下了两个人——他和约瑟夫。他正在考虑着,这种局面能不能应付过去,这时,拉雅和爱莎来了,帮他摆脱-了困境。尽管理论上说,对男女青年间的身\_体接触有严格限制,但她们的母亲明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拉希德可能也清楚。他们会给恋人们一点单独的时间;然后,不等他们来得及做什么严重的事,做母亲的就会来到院子里,假装生气,把女儿们喊回屋里去。

在院子的另一头、拉雅和约瑟夫立刻亲-吻在一起。爱莎走过来时,杰克站起身来。她穿着一件埃及棉布做的白色拖地花裙,那种衣料,杰克来西班牙以前从没见过。棉布比呢绒柔软,比亚麻布细密,爱莎走动的时候,布裙贴到她的肢体上,白色似乎在暮色中闪烁。相对之下,她的棕色眼睛简直成了黑的。她站在他跟前,调皮地笑着。“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她说。

杰克猜想,她指的是她父亲。“他提出,要提携我当一名住宅建筑匠。”

“这算什么嫁妆!”她不屑地说,“我简直不能相信!他至少应该给你一笔钱。”

杰克哭笑不得地注意到,她对传统的撒拉森人的委婉毫无耐心。他发现,她的直率益发新奇了。“我觉得,我不想盖房子,”他说。

她突然严肃起来。“你喜欢我吗?”

“你知道,我喜欢你。”

她向前迈了一步,仰起脸来,闭上眼睛,踮起脚尖,亲-吻了他。她身上有麝香和龙涎香的气味。她张开嘴,把舌-头伸进他的唇间,来回动着。他的两臂几乎不情愿地-搂-住她,双手放到她的腰际。棉布很薄,简直像是触到了她赤luo的皮肤。她拉着他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她的身\_体瘦削而紧绷,她的乳房不高,像是又小又挺的小包,上有小而硬的乳\_头。随着她欲火上升,她的胸脯上下蹭着。杰克感到她的手在他腿档处摸索着,吃了一惊。他用手指捏着她的乳\_头。她喘着气,躲开他,胸脯起伏着。他放下了他的双手。

“我弄疼了你了吗?”他悄声说。

“没有!”她说。

他想到了阿莲娜,觉得内疚;跟着他意识到,那样想有多蠢。他何必感到背叛了一个已经嫁给别人的女-人呢?

爱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天几乎黑了,但他看得出,她脸上那种欲火难熬的样子。她拉起他的手,重又放回到她的乳房上。“再来一下,使点劲,”她急切地说。

他摸到了她的乳\_头,并倾着身-子去吻她,但她向后仰着头,看着他的脸,体味着他的爱抚。他轻轻地捏着她的乳\_头,然后,按照她的话,使劲捏着。她往后仰着背,把平平的乳房往前突出,她的乳\_头把她衣裙的布面弄出了两个又小又硬的皱褶。杰克低下头,凑到她乳房上,隔着棉布叼着她的乳\_头。随着一阵冲动,他用牙咬了一下。他听见她猛地倒吸一口气。

他感到她全身战栗了一阵。她把他的头从她乳房上拉起,把身\_体紧紧抵住他。他向她的脸低下头去。她发狂地吻着他,似乎要吻遍他脸上的每一处地方,还把他的身\_体拉向自己,在喉头发出难受的轻吟。杰克的欲火给挑了起来,感到迷惑,甚至有点惊慌,他从来不知道这种事。他觉得她快到高潮了。这时他们给打扰了。

她母亲的声音从门限处传来。“拉雅!爱莎!马上进屋来!”

爱莎抬头看着他,一边还喘着气。随后,她又亲他,很有力地把嘴唇抵到他嘴唇上,都快把他的嘴亲肿了。她松开他。“我爱你,”她悄声说。然后就跑进了房子。

杰克看着她的背影。拉雅在她身后,迈着稳重的步伐。她们的母亲向他和约瑟夫不满地看了一眼,跟在女儿们的身后也进了屋,随手把门使劲关上。杰克站在那儿,盯着关上的门,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理解这一切。

约瑟夫走过院子,来到他跟前,打乱了他的神思。“多漂亮的姑娘——这姐妹俩!”他一边眨着眼,似乎他俩是同谋。

杰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朝大门走去。约瑟夫跟着他。他们穿过拱门,一名仆人从阴影中走出来,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约瑟夫说:“和自己订了婚的人在一起,真让你腿档那儿难受。”杰克没言语。约瑟夫说:“我要到法蒂玛那儿去发泄一下。”法蒂玛那儿是家妓院。虽说有个撒拉森的名称,里边的姑娘却几乎都是浅皮肤的,少数几名阿拉伯妓-女要价都很高。“你想去吗?”约瑟夫说。

“不,”杰克回答说,“我的难受是另一种。晚安。”他快步走开了。平时多数情况下,约瑟夫也说不上是他的好伙伴,何况今晚杰克又感到自己充满不可宽恕的心情。

夜晚的空气很凉爽,他朝学院走去,他在那儿的宿舍里有一张硬板床。他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转折点。人家为他安排了一种轻松而富裕的生活,而他自己只要忘掉阿莲娜,并放弃修建世界上最美的大教堂的理想就成了。

那天夜里,他梦到爱莎来找他。她赤luo的胴体涂了香膏,她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但不让他和她做-\_爱。

等天亮后他醒来时,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拉希德·阿尔哈伦的仆人们,不让阿莲娜进门。她大概形同乞丐,她心中这样想着;她穿着蒙满灰尘的短外衣,脚下是一双旧靴,怀-里抱着孩子,站在大门外。“告诉拉希德·阿尔哈伦,我是来找他的朋友,从英格兰来的杰克·费茨杰克的,”她讲的是法语,不知道那些深肤色的仆人能不能听懂一个字。他们用撒拉森话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阵,然后一个高个子、黑皮肤、头发像黑羊毛一样的仆人,走进了门。

阿莲娜忐忑不安地等候着,别的仆人明目张胆地瞪着她。即使在这次漫无休止的追寻中,她也还没学会耐心。她在孔波斯特拉扑空之后,就踏上了通往西班牙内陆的大道,前往萨拉曼卡。那地方没人记得一个对大教堂和吟游诗人感兴趣的红发青年,但有一位好心的修士告诉她,在托莱多有一群英格兰学者。其实,希望也很渺茫,不过托莱多并不远,于是她又风尘仆仆地上路了。

另一次失望正和她寻开心似的等着她。不错,杰克到过这里——多走运!——可是,天啊,他已经离开了。她越追离他越近了,她如今只迟于他一个月了。可惜,又是没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在孔波斯特拉,她还能猜测他一定是去了南方,因为她从东边来,西、北两面是大海。而在这里就糟了,可能性太多了。他可能往东北走,返回法兰西;可能往西去葡萄牙;或转往南去格拉纳达;而从西班牙海岸,他完全可以乘船去罗马、突尼斯、亚历山大或贝鲁特。

阿莲娜决定,如果没有他离开此地后所去的准确方向,她就不再追寻了。她已经累得形销骨立,而且已经远离家乡。她的精力和毅力都已所剩无几,无法再兜着极其渺茫的希望往前多走了。她准备调转回头,返回英格兰,设法永远忘掉杰克算了。

另一名仆人从白房子里走出来。这个仆人衣着更考究,而且讲着法语。他警觉地打量着阿莲娜,但态度却彬彬有礼。“您是杰克先生的一位朋友吗?”

“是,从英格兰来的一位老朋友。我想和拉希德·阿尔哈伦谈一谈。”

那仆人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婴儿。

阿莲娜说:“我是杰克的一个亲戚。”这话倒不假,她是杰克继兄离弃的妻子,当然有亲。

那仆人把门开大些,说:“请随我来。”

阿莲娜心怀感激地迈步进门。如果她在这儿被拒之门外,她的路就走绝了。

她随着那仆人穿过一座令人赏心悦目的院子,绕过一道喷水池。她想不出,是什么东西把杰克吸引到这位富商的家里来。这不大像是普通的友情。杰克是不是在这阴凉的连拱廊中诵读过叙事诗呢?

他们走进了房子。这是一座宫殿式的住宅,房间高大阴凉,地面铺着石头,家具雕刻精美,装演考究。他们穿过两道拱门和一扇木门,阿莲娜有一种感觉,他们大概是来到了内眷的闺房。那仆人举起一只手,示意她等一等,然后轻轻咳嗽一声。

过了一会儿,一位高个的撒拉森妇-人飘然走了进来,她身穿黑袍,提着下摆遮在面前,那姿态不用说话就有一种侮辱人的意味。她看着阿莲娜,用法语说:“你是谁?”

阿莲娜挺直了腰板。“我是阿莲娜郡主,已故夏陵伯爵的女儿,”她尽量高傲地说,“我为与胡椒商拉希德之妻谈话感到欣然。”她可以不比任何人逊色地把这场游戏玩到底。

“你到这里来想找谁?”

“我来见拉希德。”

“他不接待妇女。”

阿莲娜意识到,她无望得到这女-人的合作了。然而,她已无路可走,于是继续努力。“他或许可以见一见杰克的一位朋友,”她坚持着。

“杰克是你丈夫吗?”

“不是。”阿莲娜迟疑了一下,“他是我的小叔子。”

那女-人面露疑色。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大概以为,杰克让阿莲娜怀了孕,然后又遗弃了她,阿莲娜追着他,以达到强迫他娶她和抚养孩子的目的。

那女-人倒转过身,用一种阿莲娜不懂的语言叫了些什么。过不多久,三个年轻的妇女走了进来。从她们的容貌看得出,她们显然是她的女儿。她还用那种语言和她们讲话,她们都瞪着阿莲娜看。随后就是一阵唧唧喳喳的交谈,杰克这个字眼被多次提及。

阿莲娜感到受了-羞-辱。她禁不住想扭身就走;但那样一来,她可就彻底放弃了追寻了。这些人虽不讨人喜欢,却是她的最后希望所在。她提高嗓音,打断了她们的交谈:“杰克在哪里?”她本想带点逼问的意味,但她的声音却平淡之极,让她实在恼火。

那三位女儿不再做声了。

那母亲说:“我们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她犹豫了。她本不想回答,但她又难以假装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最后见到他。“他在圣诞节后的那天离开了托莱多,”她不情愿地说。

阿莲娜强做一副友好的笑脸。“你还想得起,他说过什么可能到哪里去的话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儿。”

“也许他跟你丈夫说过什么。”

“没有,他没说。”

阿莲娜绝望了。她本能地感到,这女-人确实知道点情况。然而,她显然不打算说出来。阿莲娜突然感到虚弱劳顿。她眼含着泪水说:“杰克是我孩子的父亲。你难道认为,他不愿见见他的儿子吗?”

最小的那个女儿开始讲起什么,但那母亲制止了她。母女之间短暂而激烈地交谈了几句,她俩都同样气冲冲地。但最后,女儿闭上了嘴。

阿莲娜等候着,但没人再说话。母女四人就直愣愣地看着她。她们无疑对她抱着敌视的态度,但她们十分好奇,并不急于看着她走。但她再待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完全可以走出房门,回到她的住处,打点行装,准备长途跋涉,返回王桥。她深吸一口气,使她的话冷漠而沉稳。“我感谢你们的好客,”她说。

那母亲还讲体面,样子略带愧色。

阿莲娜离开了那房间。

那仆人还候在外面。他让过一步,走在她身边,护送她走出宅子。她眨着眼,把泪水挤回去。想到只是由于一个女-人的恶意,她千里迢迢,竟然前功尽弃,那种丧气劲儿实在难以忍受。

那仆人引着她穿过院子。就在他们走到大门口时,阿莲娜听到了后面有奔跑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到那小女儿正向她追来。她停住脚步,等候着。那仆人看上去不大自在。

那少-女很瘦小,很漂亮,有着金色的皮肤和近乎黑色的眼睛。她穿着一件洁白的衣裙,使阿莲娜感到自己衣服上沾满灰尘,脸也没洗。她讲着不流利的法语。“你爱他吗?”她唐突地问。

阿莲娜迟疑了一下,但立刻意识到,她已经没什么尊严怕失去了。“不错,我爱他,”她承认说。

“他爱你吗?”

阿莲娜就要说爱了,但她想起她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了。“他原来是爱我的,”她说。

“我认为,他爱你,”那少-女说。

“你怎么会想起说这个?”

那少-女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自己想要他。而且眼看我就得到他了。”她看着婴儿,“红头发,蓝眼睛。”泪水涌下了她光滑的棕色面颊。

阿莲娜端视着她。这解释了她为什么会怀着敌意接待自己。那母亲想让杰克娶她小女儿。她绝不超过十六岁,但她自有一种情窦已开的模样,使她显得大些。阿莲娜立刻想弄清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她说:“你‘眼看’就得到他了?”

“是的,”那少-女挑战般地说,“我知道他喜欢我。他走的时候,我心都碎了。但现在我明白了。”她失去了镇静,她的脸伤心得变了模样。

阿莲娜可以体会,一个爱恋着杰克的女-人失去他是什么心情。她触着那少-女的肩头,安慰着她。但还有些比同情更重要的事情。“听着,”她急切地说,“你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吗?”

那少-女抬起眼睛,抽泣着点了点头。

“告诉我!”

“巴黎,”她说。

巴黎!

阿莲娜喜出望外。是在她返回的路上。巴黎远在千里之外,但一路是轻车熟路。何况杰克只比她早走了一个月。她感到浑身都来了劲儿。我到底要找到他了,她想,我知道,我会找到他的!

“你现在就去巴黎吗?”那少-女说。

“噢,当然,”阿莲娜说,“我已经跑了那么远的路——我现在不会停下来的。谢谢你告诉我——谢谢你。”

“我想让他幸福,”她简单地说。

那仆人不安地守在一边,不大痛快。他那样子似乎是他怕为此给自己惹出麻烦。阿莲娜对那少-女说:“他还说过什么吗?比方,他要走哪条路,或者其他能帮我找到他的话?”

“他想去巴黎,因为他听人说,那儿正在建筑大教堂。”

阿莲娜点点头。她能推测这一点的。

“他还带着那个哭泣女士。”

阿莲娜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哭泣女士?”

“我父亲给了他那个哭泣女士。”

“一位女士?”

那少-女摇起头。“我不知道准确的字眼。一位女士。她哭泣。从眼睛里。”

“你是说一幅画?一个画出来的女士?”

“我不懂,”那少-女说。她回过头忧虑地看了下,“我得走了。”

不管那个哭泣女士是什么,听起来反正没什么了不起的。“谢谢你帮助了我,”阿莲娜说。

那少-女弯下腰,吻了婴儿的前额。她的眼泪滴到了他红扑扑的脸蛋上。她抬头看着阿莲娜。“我要是你就好了,”她说。然后就转身,跑进了房子。

杰克的住所在布歇里大街上,在巴黎郊区塞-纳河的左岸边。他在天亮时备好了马。走到街的尽头,他转向右边,穿过拱卫着小桥的高大门楼,过了桥,就直通河中心的岛城了。

桥的两头都矗立着木头房子。这些住房间有石头条凳,上午会有著名的教师在这里上露天课。杰克过桥后,就踏上了岛上的干道瑞维里。沿街的面包房挤着买早点的学生。杰克买了个夹鳗鱼的点心。

他在犹太教堂对面向左转,然后在王宫向右转,穿过大桥,来到右岸。大桥两侧修饰得很好的钱庄和金匠的小店铺刚刚开门,在兜揽生意。他在桥的另一头,又穿过一个门楼,走进了鱼市,这里的生意正做得热闹。他挤过人群,踏上通往圣但尼镇的泥路。

他还在西班牙的时候,就听一个过路的建筑匠说起过叙热院长和他正在圣但尼修建的新教堂。春天,他一路穿过法兰西往北走,需要钱的时候,就做上几天工,又时常听人提起圣但尼。据说,工匠们在那里采用了扇形拱顶加尖顶券的新技术,两者结合,相当引人入胜。

他在田野和葡萄园间骑了一个多小时。路面没有铺过,但设有路碑。大路经过蒙马特尔的小山,山顶上有一座废弃的罗马寺院,然后穿过克里南场村,再走三英里,他就到了有城墙的小镇圣但尼。

但尼曾经是巴黎的第一位主教。在蒙马特尔被砍了头,然后他双手捧着砍下来的头,走出市区,进了乡村,来到这里,终于倒了下去。一位虔诚的妇女埋葬了他,一座修道院在他的坟上建起。那座教堂成了法兰西国王的墓地。目前的叙热院长是个既有权势又有雄心的人,他改建了修道院,现在又在更新教堂建筑了。

杰克进城后,在市场中间勒住马,抬头看着教堂的西端。这里没什么更动革新的地方。平直的老式门面,有一对塔楼和三个圆拱券的门洞。他很喜欢扶垛从墙里突出来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样式,但他骑行五英里可不是为了看这个的。

他把马拴在教堂门前的一根围栏上,往前凑近些。三个入口处的石刻蛮不错,生动的主题,准确的刀工。杰克往里走。

一进门立刻就有一番变化。在中殿主体前面,有一个低矮的人口,或称拜廊。杰克抬头仰望天花板,内心一阵激动。建筑匠在这里采用了扇形拱顶和尖顶券相结合的形式,杰克一眼就看出,两种技术完美地合为一体,尖顶拱券的优雅,由于沿其线条形成的扇形拱,而得到强调。

还不止于此呢。在扇形拱肋之间,没有使用通常的灰泥加块石的腹板,这位工匠倒用了砌墙用的条石。杰克领悟到,由于这样更牢固,条石就可以薄一些,也就可以轻一些。

他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瞧着,直到脖子都疼了,这时他悟出了一个这种结合的进一步的突出特点。两个不同宽度的尖顶拱券,可以只透过调整拱券的弧度,来达到同一高度,这就赋予了架间一种更规则的外观。当然,如采用圆形拱券就不成了,半圆形的拱券的高度永远是其宽度的一半,因此,一个宽拱券必然比一个窄拱券要高。这就意味着,在一个长方形的架间中,窄拱券必须从墙上比宽拱券要高的地方起拱,这样,券顶的高度才在一个平面上,天花板也才能水平。其结果往往造成倾斜。这一问题如今就不复存在了。

杰克低低头,让脖子休息一会。他那种高兴劲,简直就像刚刚加冕为王。他想,他就要照这种办法修建自己的大教堂。

他往里面看着教堂的主体。中殿本身虽然相对来说又长又宽,但显然已经旧了,是许多年以前由另一位匠师建的,相当因袭守旧。在与交叉甬道汇合的地方,似乎有下台阶——无疑是通地下室的皇家陵寝的——和上台阶,通向圣坛。看上去,圣坛如同飘离开一点地面。从这一角度,由于透过东窗射进来的阳光炫人眼目,看不清楚那里的结构,杰克估计,现在的阳光之所以这么刺眼,是因为墙还没竣工,太阳是直接照进来的缘故。当杰克走出侧甬道,进入交叉甬道时,他看到太阳是从一排侧窗投射进来的,有些窗玻璃还是彩色的,如此充足的阳光,铺满了宽阔空荡的教堂,使里面既温暖又明亮。杰克无法了解,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开窗户,似乎窗户的面积比墙还大。他简直敬畏了。如果不是靠魔法,这是怎么办到的呢?

在他拾级而上走向圣坛时,有一种迷信似的恐惧使他战栗了一下。他在台阶顶上站住脚步,透过五光十色的阳光,看着面前的石头。他慢慢醒悟过来,他曾经看过与此相像的东西,不过那是在他的想象之中。这就是他梦想过要修建的大教堂:宽大的窗户,涌起的拱顶,一座似乎靠魔法造成的阳光充足、空气清新的建筑物。

过了一会儿,他就冷静地观察这一切了。一切都突然各就各位,似乎被闪电照亮了周围,杰克明白了叙热院长和他的匠师的成就。

扇形拱顶的原理是用少数几根牢固的拱肋来做屋顶,肋间的空隙填以轻型材料。他们把这一原理应用于整座建筑。圣坛的墙由几根强有力的支柱构成,其间由窗户相连。把圣坛和侧甬道隔开的连拱廊不是一堵墙,而是一排由尖顶拱券连在一起的支柱,这样就留出了宽敞的空间,让窗户透进的光线,一直投射到教堂中间。侧甬道本身,又由一排细柱分为两半。

尖顶拱券和扇形拱顶,如同在拜廊里一样,也在这里结合起来。但现在就看清楚了,拜廊不过是这种新技术的小心翼翼的试验,与这里相比,拜廊仍然僵硬死板,拱肋和线条都过于沉重,拱券也太小。而这里的一切都细、轻、小巧而敞亮。简单的滚动线条都很窄,凸出部位却很细长。

要不是拱肋清楚地表明了建筑的重量如何由方柱和圆柱支撑着,这样保持直立,看上去实在太不牢靠了。这是一个可见的展示,说明了巨大的建筑并不需要厚墙、小窗和大型扶垛。既然重量准确地分散到承重的骨架上,建筑物的其余部分就可以是薄石板、玻璃或留成空间。杰克入迷了。简直如同陷入了恋爱。欧几里得是一位启示者,但这里远不仅是启示,因为它还那么美观。他曾经幻想过一座这样的教堂,现在他实际上正在观察着它,触摸着它,就站在它那高耸云天的拱顶之下。

他目不暇接地沿着弧形的东端走,不停地看着双路侧甬道的拱顶。他头上的拱肋如同完美的石林的枝干,弯向顶端。这里和拜廊中一样,屋顶的拱肋间由灰泥连结的条石填充,而不是虽然容易施工但重量太沉的灰泥加块石的腹板。侧甬道的外墙有成对的大窗户,窗顶也是尖的,与尖顶拱券相匹配。这一经过改革的建筑,由于使用了彩色玻璃而至美至善了。杰克在英格兰还从没见过彩色玻璃,但在法兰西,已经屡见不鲜,不过,在旧式教堂的小窗户上,彩色玻璃还无法淋漓尽致地发挥其潜能。在这里,旭日透过五光十色的玻璃窗的效果何止是美丽,简直令人神怡。

因为教堂是半圆形的,侧甬道弯转着,绕了半圈,在东端汇合,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回廊或走道。杰克一路走着,绕着半圆,然后又转身往回走,心中依然惊叹不已。他回到了他的起点。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女-人。

他认出了她。

她微笑着。

他的心不跳了。

阿莲娜遮着她的眼睛。透过教堂东端窗户的阳光,照花了她的眼睛。一个人影从多彩的阳光的光辉中出来,向她走近,如同幻觉一般。他看上去,头发像是起了火。他走得更近了。那是杰克。

阿莲娜感到晕眩。

他走过来,站到她面前。他很瘦,瘦极了,但他的眼睛闪烁着专注的热情。他俩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他开口说话时,声音是沙哑的。“当真是你吗?”

“是我,”她说。她的声音发出来似是在耳语,“不错,杰克。真的是我。”

心弦绷得太紧-了,她哭了起来。他伸出双手-搂-住她,拥抱着她,她怀-里的孩子隔在两人中间,他拍着她的背,说着“好啦,好啦”,就像她是个小孩子。她靠在他身上,吸着他身上那熟悉的灰土气,听着他抚爱她时说出的亲切声音,任凭她的泪水落到他皮包骨的肩头。

最后,他看着她的面孔,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哪?”

“找你,”她说。

“找我?”他不敢相信地说,“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擦了把眼睛,抽了口气。“我追寻着你。”

“怎么?”

“我向人打听,他们是不是见过你。多数是建筑工匠,也有一些修士和客店主。”

他的眼睛大睁着。“你是说——你到过西班牙?”

她点点头。“孔波斯特拉,然后是萨拉曼卡,然后是托莱多。”

“你走了多久?”

“一年的四分之三。”

“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爱你。”

他似乎被压倒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低声说:“我也爱你。”

“是吗?你还爱?”

“噢,当然。”

她看得出他说的是真的。她仰起了脸。他弯下头,隔着婴儿,轻轻地亲着她。他的嘴唇触到她的嘴唇上,激起她一时晕眩。

婴儿哭了。

她躲开他的嘴,摇了一会孩子,他安静了下来。

杰克说:“这孩子叫什么?”

“我还没给他起名字。”

“干吗不呢?他该有一岁了!”

“我想和你商量。”

“我?”杰克皱起眉,“阿尔弗雷德怎么了?这要听做父亲的……”他不得要领地说着,“怎么……他是……他是我的?”

“看看他嘛,”她说。

杰克看着。“红头发……该有一年又四分之三了,自从……”

阿莲娜点点头。

“我的上帝,”杰克说。他似乎敬畏了,“我的儿子。”他狠命咽了一口。

她忧虑地盯视着他的面孔,看他如何努力接受这个消息。他会不会把这个视为他的青春和自由的结束呢?他的表情庄严起来了。通常,一个男人需要九个月,才能习惯自己成了父亲这一概念。杰克却要当场做到这一点。他又看了看婴儿,他终于笑了。“我们的儿子,”他说,“我太高兴了。”

阿莲娜幸福地叹息了一声。一切到底都好了。

杰克忽然又想起了个念头。“阿尔弗雷德呢?他知道吗。……”

“当然。他只是不得不看了一下这孩子。再说……”她感到很尴尬,“再说,你母亲诅咒了那件婚事,而且,阿尔弗雷德从来不能,你知道,做什么事。”

杰克刺耳地笑起来。“这才算真正公道呢,”他说。

阿莲娜不喜欢他说这话时的那种意味。“这对我很难的,”她说,语气里有平和的不赞成。

他的面孔很快就变了。“我很抱歉,”他说,“阿尔弗雷德怎么做的?”

“他看见婴儿后,就把我赶了出来。”

杰克很气愤。“他伤害你了吗?”

“没有。”

“反正,他是一头猪。”

“他把我们赶出来,我倒很高兴。就因为这样,我才来找你。现在我把你找到了。我太高兴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真够勇敢的,”杰克说,“我还是无法相信。你追了我这一路!”

“我还会从头再追一次的。”她热切地说。

他又亲-吻起她。一个声音讲着法语:“如果你们坚持在教堂里做这种下流举动,就请留在中殿里。”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修士。杰克说:“我很抱歉,神父。”他挽起阿莲娜的胳膊。他们走下台阶,穿过南边的交叉甬道。杰克说:“我当过一段时间的修士——我明白,对他们来说,看到幸福的恋人热吻,有多难受。”

幸福的恋人,阿莲娜想。这正是我们的写照。

他们一路走出教堂,进了忙碌的市场广场。阿莲娜几乎难以置信,她就站在阳光下,有他陪在身边。这种幸福简直让人受不了。

“好啦,”他说,“我们该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笑容可掬地说。

“咱们来买一条面包和一罐葡萄酒,骑马到田野里去,吃我们的午饭。”

“听起来像是天堂。”

他们到了面包房和酒店,然后又在市场上的一个女乳品贩那儿买了一块乳酪。没多久,他们就骑马出了村,到了田野里。阿莲娜不时看一眼杰克,以便肯定他当真在那儿,骑马跟在她身边,笑眯眯地喘着气。

他说:“阿尔弗雷德在工地的活儿怎么样了?”

“噢!我还没跟你说呢!”阿莲娜已经忘了他已经出走多久了,“出了可怕的灾难,屋顶掉了下来。”

“什么!”杰克的高声惊叫惊动了他的马,往前滑跳了两步。他平息着它。“怎么发生的呢?”

“谁也说不清。他们赶在圣灵降临节前,上了三个架间拱顶,后来在祈祷的时候,都掉了下来。真可怕!死了七十九个人。”

“糟透了。”杰克受到了震动,“菲利普副院长怎么样?”

“别提了。他彻底放弃了修建大教堂。他像是失去了全部精力。现在他什么也不做了。”

杰克难以想象菲利普竟会这样——他似乎总是精力充沛,意志坚定的。“那,工匠们呢?”

“全都走散了。阿尔弗雷德如今住在夏陵,给人家盖房子。”

“王桥大概空了一半了。”

“又缩小成村子了,跟以前一样。”

“我不明白,阿尔弗雷德把什么弄错了?”杰克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个石头拱顶从来就不在汤姆先前的设计方案之内;但阿尔弗雷德加大了扶垛来承受重量,所以应该没问题嘛。”

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冷静下来了,他们默默地骑马走着。他们走出圣但尼一英里左右,把马匹拴在一棵榆树的树荫下,坐在一块绿油油的麦地的一角。傍着一条小溪,吃起了午饭。杰克喝了一大口葡萄酒,顺了顺嘴。“英格兰没什么可以和法兰西葡萄酒相比的,”他说。他册开面包,给了阿莲娜一块。

阿莲娜-羞-答答地解开衣服的前襟,给婴儿喂奶。她看到杰克在盯着她,脸躁得啡红。她清了清喉咙,说起话来,以掩饰自己的窘态。“你想好你愿意给他起什么名字了吗?”她别别扭扭地说,“也许就叫杰克?”

“我不知道。”他在动着脑筋,“杰克是我从没见过的父亲的名字。给我们的儿子起同样的名字怕不吉利。我有过的最像真正的父亲的,是建筑匠师汤姆。”

“你愿意叫他汤姆吗?”

“我想我愿意。”

“汤姆是那么高大的一条汉子。叫孩子汤米怎么样?”

杰克点点头。“就叫汤米吧。”

汤米却无视这一有意义的时刻,吃饱了奶,顾自人睡了。阿莲娜把他放到地面上,用一块折起来的巾子垫在他头下当枕头。然后她看着杰克。她感到很窘。她想让他和她做-\_爱,就在这里,在这块草地上,但她敢肯定,如果她对他提出来,他一定会吃惊的,于是她只是望着,希冀着。

他说:“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保证不把我想得很坏吗?”

“好吧。”

他看上去很不自然,说:“自从我见到你,我简直没法想到别的,一心只想着你衣裙下边的胴体。”

她笑了。“我不认为你坏,”她说,“我很高兴。”

他饥-渴地看着她。

她说:“我喜欢你这样子看着我。”

他干咽了一口。

她伸出了双\_臂,他凑上前来。拥抱-住她。

自从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俩做-\_爱以来,已经快两年了。那天早晨,他俩都被情欲和懊悔给冲激了。此刻,这片地上只有他们这一对恋人。阿莲娜突然感到忧虑。这样做可以吗?万一,经过这么长时期,再出什么事,可就太可怕了。

他们并排躺在草地上,亲-吻着。她闭上眼睛,张开嘴。她感到他那热切的手摸着她的身\_体,急不可耐地摸索着。她的身\_体有了一阵刺激。他亲-吻着她的眼睫毛和鼻尖,并且说:“这么长时间里,我每天都想你,想你想得好难受。”

她紧抱着他。“找到你我真高兴,”她说。

他们在露天地里轻柔而幸福地做着爱,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他们,溪水在他们身旁泪泊流淌;汤米一直沉睡不醒,等他睁眼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那个木雕女士自从离开西班牙以来,还没有哭泣过。杰克不明白它的道理,因此弄不清,它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后,为什么就不哭了。不过,他有一种看法,既然在夜幕降临时流出泪水,应该是由空气突然变凉造成的,他已注意到,在北方,日落是逐渐的,于是他猜测,这问题一定与缓慢的天黑有关。不过,他还是保存着这个木雕。带着这么大的一件东西到处走挺累赘的,但它是托莱多的纪念品,使他想起拉希德,还有爱莎(不过他没告诉阿莲娜这个)。但是,当圣但尼的一名石匠想要一个模特儿做圣母的雕像时,杰克把木雕女士带到石匠的住处,并且留在了那里。

他被院长雇用,参加修整教堂的工作。新的圣坛曾使他十分倾倒,此时尚未竣工,但要赶在仲夏的奉献典礼前完成,精力过人的院长又已准备按同样的革新形式来修建中殿了,他雇用杰克,是要提前为中殿刻好石头。

院长在村里租给他一间房子,他带着阿莲娜和汤米,搬了进去。住进房子的第一夜,他们做-\_爱达五次。夫妻同居似乎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几天之后,杰克就觉得,他们似乎一直住在一起。没人问过他们的结合是否经过教会的祝福。

圣但尼的建筑师是杰克所遇到过的最了不起的工匠。在他们完成了新的圣坛,准备重修中殿时,杰克观察着这位匠师,吸取着他所做的一切。这里的先进技术是他的而不是院长的。叙热院长喜欢新主意,是在一般意义上,而且他对装饰比结构更感兴趣。他的小工程是为圣但尼和他的两位同伴吕斯蒂康斯和埃勒泰里乌斯的遗骸造新的陵墓。遗骸保存在地下室,但叙热打算搬出来,放进新圣坛,以便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瞻仰他们。三具棺材将安置在一座石头坟墓中,上面覆以黑色大理石。坟墓的上面是一座用涂了金漆的木头建的小小教堂;这座小小教堂的中殿和两条侧甬道中,分别摆放着三个殉道者的空棺材。坟墓将位于新的圣坛的中间,与新的高高的祭坛相连。祭坛和墓基已经就位,小小教堂正放在木匠棚中,由一名精心的木匠仔细地往木料上涂昂贵的金漆。叙热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院长是位令人生畏的管理者,随着加速进行的奉献典礼的准备工作,杰克看出了这一点。凡是能算上个人物的,叙热全都邀请了,他们也都接受了邀请,其中的头面人物有法兰西国王和王后,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在内的十九位大主教和主教。这样的消息被教堂里工作的工匠们传播着。杰克时常看见叙热本人:他穿着平时的袍服,巡视着修道院,不时给小鸭般随在他身后的一群修士们指指点点地发出指示。他让杰克想起王桥的菲利普。叙热和菲利普一样,也是出身贫寒,在修道院中长大,也广开财源,认真管理修道院的财产,因此收入大大增加;也把多余的钱花在建筑上,他精力充沛,办事果断,整天忙个不停。

只是有一项除外,菲利普如今再没有了这一切,这是照阿莲娜的说法。

杰克感到难以想象。菲利普居然会无所事事,简直和沃尔伦·比戈德会心肠慈悲一样,根本不可能。不过,菲利普经历了接二连三的可怕的失望。首先是王桥镇遭火灾。杰克回忆起那可怕的一天,便不寒而栗了:烟火,惊惧,手持明晃晃火把的骑兵,歇斯底里的人群的惊慌失措。说不定当时菲利普的心就已离他而去了。当然事后王桥镇就失去了重心。杰克至今记忆犹新,恐惧不安的气氛,如同一股轻微但无疑的腐味笼罩着那里。毫无疑问,菲利普一心想把新圣坛的揭幕式作为新希望的象征。后来,这一努力变成了另一次灾难,他于是放弃了希望。

如今,建筑工匠们已经离去,市场萧条了,人口也减少了。阿莲娜说,年轻人开始迁居夏陵。当然,这只是个士气问题,修道院还照旧拥有自己的财产,包括大群大群的羊,每年都可有几百磅银便士的收入。如果只是钱的问题,菲利普一定有办法在一定规模上恢复修建工程。这当然也不容易,建筑工匠们会对在已经坍过一次的教堂上工作抱迷信态度,而且,要想把当地人的热情重新鼓起来是很难的。但是,根据阿莲娜谈的情况来判断,最主要的问题还是菲利普丧失了意志。杰克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来帮助菲利普振作起来。

与此同时,主教们、大主教们、公爵们和伯爵们,提前两三天开始陆续到达圣但尼参加奉献典礼。所有这些显贵都在专人引导下参观了教堂,叙热院长本人亲自陪同最重要的贵宾,其余的人则由修士和匠人们引领。他们无不为新结构的轻巧和彩色玻璃的大扇窗户的采光效果所倾倒。由于法兰西的所有教堂的头面人物都亲眼目睹了这一革新建筑,杰克深信,这种新风格很可能会得到广泛模仿;事实上,凡是能说自己在圣但尼参加过实际工作的建筑匠们都会大受欢迎的。杰克来到这里是个明智的决定,比他预料的还更有意义,大大增加了他自己设计和建造一座大教堂的机遇。

那个星期六,路易国王偕同王后和太后到达了,他们住进了院长的住所。当天夜里,早祷从黄昏直唱到黎明。日出后,教堂外挤满了农民和巴黎市民,恭候着主教们和权要们的大聚会,大多数百姓都是初次见到他们。杰克和阿莲娜喂饱汤米后,立即加入人群。杰克想,有一天,我要对汤米说:“你是不记得啦,你才刚一岁,就见到法兰西国王了。”

他们买了面包和果汁当早点,在等着大人物露面时吃了起来。老百姓当然是不准进教堂的,国王的士兵把他们隔开一段距离;但所有门都敞开着,人们在可以往里看的地方挤作一团。中殿中排满了爵爷和贵妇。所幸,由于下面的地下室很大,圣坛要高出地面好几英尺,因此,杰克还是看得见典礼。

中殿的那一头一派慌张、忙碌的景象,突然之间,所有的贵族都弯腰鞠躬。杰克从他们低下去的头的上面,看到国王从南边进了教堂。他看不清国王的面孔,无法分辨他的五官,但他走到交叉甬道的中央,在主祭坛前跪下去时,他的紫色紧身衣一闪一闪的,十分显眼。

主教和大主教们随后立即就进来了。他们都穿着耀眼的带金绣的白色袍服,每个主教还都手持礼仪权杖。这种权杖本应该是教士简朴的弯柄杖,但由于许多权杖上都缀着奇珍异宝,整个行进队伍如同阳光下的冰川般闪光。

他们都缓缓地走着,穿过教堂,踏上台阶,走进圣坛,然后围着圣水盘,按预先安排好的位置站好,在圣水盘里——杰克因为看着他们做准备工作,所以知道——有好几加仑圣水。接下来就是念祷词和唱赞歌。这段时间很拖沓,人群变得不安,汤米也耐不住了。随后,主教们又列队走开了。

他们从南门走出教堂,消失在回廊里,观看的人大为失望;但他们跟着就从修道院的建筑物中走出来,在教堂前站成一横排。每个主教都拿着叫做洒水器的小答帚和一盆圣水,他们边走边唱,还用笤帚沾了圣水,洒到教堂的墙上。人群向前涌动,人们要求得到祝福并竭力触摸一下这些神职人员的雪白的袍服。国王的士兵用棍棒驱赶着人们后退。杰克待在人群后边。他并不想得到祝福,宁可躲得远点,别给棍棒打着。

主教的队伍庄严肃穆地沿教堂的北侧行进,人群尾随着,乱糟糟地破坏了典礼的严肃。一些看热闹的人事先在这里占好了位置,他们顶住后来人的推拥。有一两处地方,人们动手打起架来。

主教们穿过北廊,继续绕着新建的东端的半圆甬道。这地方盖有工匠们的工棚,此时,人群拥在这些小屋的周围,几乎要踏平这些轻型的木头房子。当队伍的排头又开始走进修道院时,人群中一些最为歇斯底里的人变得绝望了,于是益发不顾一切地向前挤。国王的士兵也相应地加劲挥舞棍棒。

杰克感到忧虑起来。“我不喜欢这种场面,”他对阿莲娜说。

“我也刚要说这话,”她答道,“咱们躲远点吧。”

还没等他们走开,国王的士兵和挤在前排的一伙青年之间打开了。士兵们凶狠地抡着棍棒,但那些青年们不但不退缩,反而还了手。走在排尾的主教们连忙溜进回廊,显然是敷衍了事地把最后一些圣水随手洒光了。那些神职人员消失之后,人群的注意力转向了士兵。有人扔出一块石头,刚好砸在一个士兵的前额上。眼看着他倒了下去,人们欢呼起来。一场徒手格斗很快就蔓延开来。在教堂的西端值勤的士兵跑过来支援他们的战友。

那里成了一片骚乱。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无法指望典礼会吸引人们的兴趣了。杰克知道,主教和国王现在到地下室去抬圣但尼的遗骸了。他们将抬着棺材,绕着回廊走,但不会出大门的。要到祈祷结束后,那些显贵们才会再露面。叙热院长没料到有这么多人来观看,也没安排什么让他们保持愉快。如今他们心里不满,头脑发热了——此时太阳已经高悬在头顶——他们要发泄他们的感情。

国王的士兵有武器,围观的人却是赤手空拳,起初,武装的士兵占了上风;后来,有人灵机一动,冲进了工棚去找武器。两名青年把工棚的门踢倒,再出来时,手中就都拿着大锤了。人群中有工匠,有些工匠挤过人群,跑到工棚门口,想挡住人们进去,但他们站不稳脚跟,让人给推到了一边。

杰克和阿莲娜拼命想撤出人群,但他们身后的人群却迫不及待地推着他们向前,他们发现自己陷在了人流里。杰克把汤米紧-紧-抱在胸前,用双\_臂护着婴儿的后背,用两手捂着他的小脑袋,同时还要挣扎着别让人把他和阿莲娜挤散。他看见一个小个子、黑胡子、模样鬼祟的男人,抱着那个木雕的哭泣女士,从工棚中出来。他后悔不迭地想,我再也看不到它了;但他忙于躲着别人的推拥,顾不得忧虑丢东西的事了。

木匠的工棚接着也给砸开了。工匠们不再希望保护他们的工棚,也不想阻止人群了。铁匠棚太结实,于是人群又冲倒了屋顶工匠工棚的篱笆加泥墙,拿出来那些又重又尖的、用来在铅皮上砸眼和钉钉的工具,杰克想,这下非死人不可了。

尽管他拼出全身力气,还是给推到前边,朝格斗最激烈的北廊拥去。他注意到:那个黑胡子的贼也一样给挤了过来,他一心想带着赃物逃跑,就像杰克抱着汤米一样,抱着那个雕像,但他也同样让人群拥进了混战的地方。

杰克忽然灵机一动。他把汤米交给阿莲娜,说:“靠紧我。”然后便抓住那个小个子贼一扭,就把雕像给抓住了。那人抵挡了一阵儿,但杰克要高大些,何况那贼这时宁可护住自己的身\_体,也就顾不得偷来的雕像了,没多久,他就松了手。

杰克把雕像举过头顶,叫喊起来:“尊敬圣母像!”起初没人加以注意。后来有一两个人看着他。“别碰圣母!”他放开嗓门喊。靠近他的人都迷信地后退,他周围留出了一圈空地。他发现这一招还真管用。“裹读圣母像是犯罪!”他高举雕像过头,朝着教堂往前走。他抱着一线希望想,这一招也许还灵。更多的人住手不打了,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回头往身后看去。阿莲娜就紧跟着他,由于人群的压迫而无能为力。然而,骚动很快就平息下去了。人群随着杰克往前走,人们开始用一种敬畏的低语重复他的话:“这是圣母……天啊,马利亚……给有福的贞女像让开路……”他们不过想看一下热闹,如今杰克给他们看了圣母像,格斗几乎完全停止了,只在边上还有两三个人没有住手。杰克庄严地大步前进。他自己也诧异他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平息了一场骚乱。人们在他面前闪开一条路,他一直走到教堂的北廊。他怀着极大的虔敬,把雕像放到那儿的地上,位于门洞的阴凉处。木人不过两英尺多高,立在地上似乎不那么起眼了。

这群乌合之众毕恭毕敬地聚在门洞周围。杰克一时失措,不知该如何才好了。他们可能想听听布道。他刚才的举动像个教士,高举着木人,口中响亮地叫着警告的话,但是,他所知的教士的那一套仅只于此了。他感到害怕了:如果他现在使人群失望了,他们会拿他怎么办呢?

突然间,人们不约而同地喘了口气。

杰克回过头去瞧。一些贵族从教堂里出来,在北侧交叉甬道里,站在一起往外看,但他们看不出有什么能使人群如此惊异的。

“一个奇迹!”有人说,别人也随着喊起来,“一个奇迹!一个奇迹!”

杰克看着那雕像,随即明白了。水正从雕像的眼睛里往外淌。起初,他和众人一样敬畏,随后,他就想起了他的理论:当温度突然从暖变冷的时候,女士就会哭泣,在南方傍晚时分就是这样。雕像刚才从露天的热地方被搬进了北回廊的阴凉门洞里,这就解释了流泪的原因。人群当然不知道这个,他们亲眼所见的是一个木雕像在哭位,他们敬服了。

在前排的一个妇女向雕像的脚下扔过来一个丹尼尔——法兰西的银便士。杰克觉得要笑出声来了。给一段木头扔钱,有什么意义呢?但人们已经给教会灌输到了自动反应的程度了,只要看到什么神圣的事物,立即就抛钱。人群里好几个人都学那妇女的样子扔了钱。

杰克从来没想到,拉希德的玩偶能赚钱。实际上,雕像不能给杰克赚钱——如果人们认为,钱会装进杰克的腰包的话,他们是不会给钱的。但这办法可以给任何教堂挣来一份财富的。

杰克一想明白这一点,他立刻就看出他该怎么办了。

他只是灵机一动,还没等他本人想好全部意思,就开口讲话了,他实际是边想边说:“这个哭泣的圣母不属于我,而是属于上帝,”他开始说了。人群肃静下来。这正是他们一直等着听的布道。杰克的身后,主教们正在教堂里唱歌,不过,这时没人对他们感兴趣了。“几百年来,她在撒拉森人的土地上委靡了,”杰克继续说。其实他并不知道,这木雕像有什么样的历史,但看来这没什么关系,连教士们自己也从不过于认真地查究一些神秘故事和圣徒遗骸的真实性。“她曾经长途旅行,但她的行程还没有到尽头。她的终点是英格兰的王桥大教堂。”

他和阿莲娜目光相遇了。她正在惊奇地瞪着他。他只好抑-制住自己,不向她眨眼示意,他是在现编现说。

“把她送到王桥,是我的神圣使命。她将在那里找到她的安身之地。她将在那里得到宁静。”他又看了一眼阿莲娜,最后也是最辉煌的灵感启发了他,他说:“我已被指定为王桥新教堂的建筑匠师。”

阿莲娜的嘴张大了。杰克避开她的目光。“哭泣圣母已经指示,要为她在王桥建造一座新的更荣耀的教堂,在她的帮助下,我要为她修建一座神龛,要和这里为圣但尼的神圣的遗骸所立的圣坛一样美。”

他低头瞧了一眼,地面上的钱启示了他,说出动人心弦的结束语。“你们的钱将用于修建新教堂,”他说,“圣母将对奉献了礼物帮她兴建她的新家的男女老幼赐福。”

四下是一片沉寂,随后,他的听众开始向雕像的底座周围的地面上扔钱币。每个人边捐钱,边说着什么。有人说着“哈利路亚”或“赞美上帝”,别的人要求赐福,还有些人祈求着具体的恩赐:“让罗伯特好起来”,或者“让安妮怀孕”,或者“给我们一个好收成”。杰克端详着他们的面孔,他们都很激动、振奋、幸福。他们蜂拥上前,急切地互相推挤着,把他们的钱币献给哭泣圣母。杰克低头看着,惊奇地眼看着钱币在他脚下堆成一座雪堆似的钱山。

在他们去瑟堡的一路上,逢镇过村,哭泣圣母都产生了同样的功效。每当他们列队走过主要大街时,总会聚起一群人;随后,他们在教堂门前停下,等候全体居民集会,这时就把雕像放到教堂里的阴凉处,让它哭泣,人们就会拥上前来,热情地为修建王桥大教堂捐款。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几乎把木人丢了。主教和大主教们鉴定了雕像,宣布这是真正的奇迹,叙热院长想把它留在圣但尼。他给杰克出价一磅银便士,然后十磅,最后五十磅。当他明白了,杰克并不在乎钱时,他威胁说,要强行拿走木人;但是,坎特伯雷大主教西奥博尔德阻止了他。西奥博尔德同样看到了雕像能赚钱的潜能,他想把它放在王桥,那里属于他的大主教辖区。叙热颇不体面地放弃了要求,他卑鄙地对奇迹的真实性表示了保留。

杰克已经告诉圣但尼的工匠们,只要肯跟他去王桥,他一概雇用。叙热对此也心存芥蒂。事实上,多数人都愿待在原地不动,正像俗语说的,手中的一只鸟,抵得上林中的两只,他们照此原则,宁可吃碗现成饭。但也有几个本来是从英格兰来的,禁不住要想回去;不过,人人都会把这话传出去,因为每个建筑工匠都有职责告诉同行兄弟关于新工地的消息。几星期之内,基督教世界各地的工匠们,就要开始云集王桥,和过去两年中杰克遍历了六七处不同工地相仿。阿莲娜问杰克,如果王桥修道院不任命他为建筑匠师又该怎么办。杰克也没主意。他是在一时冲动之下宣布的,万一事情不如人意,他还没有应急之策。

西奥博尔德大主教宣称哭泣圣母像为英格兰所有之后,不肯让杰克就这样带着雕像走。他吩咐他的两名随行人员,雷诺和爱德华,陪同杰克和阿莲娜上路。杰克起初对此很不痛快,但他很快就喜欢上了他们。雷诺长着一张稚气的面孔,是个思路透彻、喜欢争辩的年轻人,他对杰克在托莱多学会的数学很感兴趣。而爱德华则是个性情温和的长者,有点贪口腹之欲。他们的首要任务,当然是监督捐款不能进杰克的私人腰包。事实上,这两位教士一路上随便花费捐款来支付他们的沿途所需,反倒是杰克和阿莲娜才自己掏钱,因此,大主教蛮信任杰克的。

他们途经瑟堡到巴夫勒尔,准备从那里乘船到韦勒姆。杰克在他们到达这个海滨小镇的心脏之前,早已知道出了什么岔子。人们并不盯视着圣母像。

他们盯着杰克。

两名教士过不久也注意到了。他俩用一个木头支架抬着雕像,每逢进城时,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当人群开始尾随他们时,雷诺悄声对杰克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他们对你比对圣像更感兴趣!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从来没有。”

阿莲娜说:“老人们看杰克。年轻人看雕像。”

她说得不错。年轻人和小孩子对雕像表现出通常的好奇。而中年人则盯着杰克。他也去盯视他们,发现他们都显得很惊恐。一个人还对着他直画十字。“他们干吗要跟我过不去呢?”他心中莫名其妙,脱口说出。

不过他们这一行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很快就吸引来很多人尾随着,他们到达市场时,已经招来一大群镇上的居民了。他们把圣母像放到教堂的前边。空气中散发着海水和鲜鱼的腥味。好几个镇民走进了教堂。通常,当地的教士就会跟着出来,同雷诺和爱德华叙谈。他们会讨论和解释一番,然后把雕像抬进教堂里边,它就会在那儿流出眼泪。圣母像只有一次让人失望了,那次天很冷,雷诺坚持要进行那一套程序,不肯听从杰克的警告,说可能要失灵。现在他们都尊重他的忠告了。

这一天的天气没问题,但别的事却出了问题。周围这些水手和渔民饱经风霜的脸上流露出迷信的惊恐。年轻人觉察到大人们的不安,于是所有的人都变得猜疑起来,甚至微露敌意。没人接近他们几个询问雕像的事。他们远远地站着,低声交谈着,等待着会出什么事。

本地教士终于从教堂里出来了。在别的镇上,教士们都显得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走到雕像跟前,但这位教士走出来时却像个驱魔法师,一只手在身前举着十字架,犹如一面盾牌,另一只手则擎着一只圣水杯。雷诺说:“他以为他在干什么呢——驱妖降魔吗?”那教士一边走,一边用拉丁文唱颂着什么,来到杰克跟前。他用法语说:“我命令你,邪恶的精灵,回到鬼魂的世界中去!以——”

“我不是鬼魂,你这该死的蠢货!”杰克叫着,感到气愤。

那教士继续说道:“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我们在执行坎特伯雷大主教的使命,”雷诺抗辩说,“我们受过他的赐福。”

阿莲娜说:“他不是鬼魂,我从他十二岁就认识他!”

那教士有点不确定了。“你是这镇上一个人的鬼魂,他二十四年以前就死了,”他说。人群里有好几个附和着,那教士重新开始了他的咒语。

“我只有二十岁,”杰克说,“也许我只不过是长得和那位死者相像。”

有一个人从人群中跨步出来。“你不仅仅和他长得像,”他说,“你就是他——和他死的那天没什么两样。”

人群中又掀起一阵迷信地惊恐的嘀咕声。杰克恼火地看着那个说话的人。他是个四十上下,灰白胡子的人,穿着打扮像是个有钱的工匠或小商人。他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杰克同他搭讪,声音有点不够坦然。“我的伙伴都了解我,”他说,“他们两个是教士。这女-人是我妻子。这婴儿是我儿子。他们也是鬼魂吗?”

那人露出没把握的样子。

那人身边的一个白发老太婆开口了。“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杰克?”

杰克像是被哲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现在他自己也害怕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他说。

“因为我是你母亲,”她说。

“你不是!”阿莲娜说,杰克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惊慌的调子。“我认识他母亲,她可不是你!这儿是怎么了?”

“邪恶的魔法!”那教士说。

“等一等,”雷诺说,“杰克或许和那位死者有关。他有孩子吗?”

“没有,”那个灰胡子的男人说。

“你敢肯定吗?”

“他从来没结过婚。”

“这不是一码事。”

有一两个人在一旁窃笑。教士瞪了他们一眼。

那灰胡子的人说:“可是他二十四年前就死了,而这个杰克说,他只有二十岁。”

“他是怎么死的?”雷诺问。

“淹死的。”

“你见到尸体了吗?”

一阵沉默。那个灰胡子的人最后说:“没有,我从来没见过他的尸体。”

“别的人见过吗?”雷诺说,他觉察到自己胜利了,嗓门提高了。

没人做声。

雷诺转过脸来问杰克。“你父亲还活着吗?”

“他在我出生前就死了。”

“他是做什么的?”

“一位吟游诗人。”

人群中发出一声叹息,那白发老太婆说:“我儿子杰克就是吟游诗人。”

“但这个杰克是个刻石建筑匠,”雷诺说,“我看过他做的活儿。不过,他可能是吟游诗人杰克的儿子。”他转向杰克,“你父亲怎么称呼?我猜是吟游诗人杰克吧?”

“不是。他们叫他杰克·谢尔伯格。”

雷诺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稍微变换着发音。“瑟堡的雅克?”

杰克恍然大悟。他从来不明白他父亲名字的意思,现在可一清二楚了。他和很多四处漂泊的人一样,以他老家的镇名来称呼自己。“不错,”杰克惊异地说,“当然。瑟堡的雅克。”他终于寻到了他父亲的故里,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放弃这种指望了。他曾一路追寻到西班牙,没想到他要找的竟是这里,就在诺曼底海岸。他已经完成了他的探索。他感到一种疲惫的满足,如同负重长行之后,终于卸下了负担。

“这下一切都清楚了,”雷诺说,得意地四下张望着人群,“瑟堡的雅克并没有淹死,他侥幸活了下来。他到了英格兰,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让一个姑娘怀上了他的孩子,然后才死去。那姑娘生下了儿子,给他取了他父亲的名字。杰克现在二十岁了,和他父亲二十四年前一模一样。”雷诺看着那教士,“这里用不着驱魔啦,神父。这不过是一家人大团圆。”

阿莲娜挽起杰克的胳膊,紧握着他的手。他感到瞠目结舌。他有上万个问题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他随口进出一个问题。“你们怎么确定他死了呢?”

“白船上所有的人都死了,”那个灰胡子的人说。

“白船?”

“我记得那艘白船,”爱德华说,“那是极有名的一次海难。王储给淹死了。后来莫德成了王储,所以我们才有了斯蒂芬。”

杰克说:“可是他为什么上了那艘船呢?”

早先说过话的老太婆回答了。“他是去给贵族们航行时解闷的。”她看着杰克,“你一定是他的儿子了。我的孙子。我很抱歉,我原来以为你是鬼魂呢。你长得太像他了。”

“你父亲是我弟弟,”那个灰胡子的人说,“我是你伯伯纪尧姆。”

杰克在一阵高兴之中明白了,这就是他切盼的家人,他父亲的家人。他在世上不再孤独了。他终于寻到了他的根。

“咳,这是我儿子汤米,”他说,“瞧瞧他这一头红发。”

白发老太婆疼爱地看着婴儿,然后用震惊的声音说:“噢,我的天,我是曾祖母了!”

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杰克说:“我还不知道,我父亲怎么去了英格兰?”


  1. Mozarabic,西班牙摩尔人中基督徒的语言。

  2. Tommy,汤姆的昵称。

  3. Jacques Cherbourg,杰克与雅克,谢尔伯格与瑟堡是出于英文与法文拼读上的区别。杰克之父按英文应为“谢尔伯格的杰克”,但杰克一直不明白,故理解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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