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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讲个故事吧,”阿莲娜说,“你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还记得你从前是怎么给我讲的吗?”

“我记得。”杰克说。

他俩在他们那块秘密的林中空地上。时值暮秋,因此,他们没坐在溪边的树荫下,而是在一块突出地面的大石头的遮蔽下,点起一堆火。那天下午,天气灰黑、阴冷,但他们在一起做-\_爱,身上变得暖烘烘的,舞火在一旁热烈地噼啪燃烧着。他俩赤luo着身\_体,盖着他们的斗篷。

杰克掀开阿莲娜的斗篷,触摸着她的乳房。她觉得她的乳房太大,而且她还很伤心,因为有了孩子以后,她乳房不像过去那样高耸、坚\_挺了,但他似乎一如既往地爱着它们,这让她很开心。他说:“有个故事,是关于一位在高高的城堡顶上的公主的。”他轻柔地触着她的一个乳\_头,“还有一个王子,住在另一个高高的城堡的顶上。”他触着另一个乳房,“每天从早到晚,他俩从关他们的监狱的窗户里,遥遥对望,切望着能越过两山间的峡谷。”他的手落在她双乳间的凹窝处,然后突然往下移动。“但是每个星期日下午,他俩都在森林中会面!”她惊叫一声,然后笑起自己来。

这些星期日下午,是迅速土崩瓦解的日子中的黄金时刻。

粮食的歉收和羊毛价格的暴跌,带来了经济的崩溃。商人们破产了,镇民们失业了,农民们挨饿了。所幸,杰克还挣着一份工钱,他带着不多的几名工匠,还在缓慢地竖起中殿的第一个架间。但阿莲娜几乎完全关闭了她那个织毛呢作坊。由于威廉对饥馑采取的反应措施,这里比南英格兰的其他地方更加悲惨。

对阿莲娜来说,这是整个局面最痛苦的一面。为了在夏陵建造新教堂,以献祭对他那恶毒如半疯的母亲的纪念,威廉贪婪地搜取钱财。他把众多的欠租佃户逐出农场,结果,全郡最好的土地如今荒芜了,这就加剧了粮食的匮乏。然而,他却囤积粮食,进一步抬高粮价。他没雇多少人,没人需要供养,因此,在一个短时期内,他实际上发了饥馑财。但从长久来说,他对土地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害,使之无力养活自己的人民。阿莲娜记得,这片土地在她父亲治下时,曾是沃土遍野、城镇繁荣的富郡,如今的惨景令她心碎。

有几年,她曾几乎忘记了她和弟弟对临终的父亲发下的誓言。自从威廉·汉姆雷被封为伯爵,她建起自己的家庭后,让理查争回伯爵采邑的念头似乎变成了遥远的梦幻。理查自己也安心当起警卫长。他甚至还娶了一位当地的姑娘,一个木匠的女儿;然而不幸的是,那姑娘原来健康很差,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去年就亡故了。

饥馑开始以来,阿莲娜又开始想采邑的事了。她知道,如果理查当了伯爵,在她的帮助下,他能做很多事来减缓由饥馑造成的不幸。但这全都是做梦。威廉深受斯蒂芬国王的青睐,而在内战中,斯蒂芬又占了上风,因此还看不到变化的前景。

然而,在这块秘密空地上,当阿莲娜和杰克躺在草皮上做-\_爱时,这一切哀伤的希望全都消逝到九霄云外了。从一开始,他们就对彼此的肉-体贪婪地爱恋着——阿莲娜永远不会忘记,开始时她是多么为自己的性欲所震惊——即使是现在,在她已经三十三岁,生儿育女使她-臀-宽腹坠的今天,杰克仍然沉湎于对她的欲望,每个星期日,他俩都要做-\_爱三四次。

这时,他那番有关森林的笑谈,已经变成了纤柔的爱抚,阿莲娜拉过他的脸,亲-吻着;跟着,她听到了一个话音。

他俩僵住了。他们的空地离大路有一段距离,而且藏在森林之中,除了偶尔有粗心的鹿和大胆的狐狸,他俩还从未受过干扰。他们屏住呼吸,聆听着。那声音又传来了,而且紧跟着还有另一个声音。他们竖起耳朵,听出了一阵悄悄的沙沙声,似乎有一大群人正在穿过森林。

杰克找到了放在地上的靴子。他不出声地移动着,敏捷地走到几步外的溪水边,他把一只靴子灌满水,再把水浇到火上,火苗发着叽叽的声响熄灭了,冒出了一股白烟。杰克没有声音地进了灌木丛,弯下腰,消失了。

阿莲娜穿上她的内\_衣,外衣和靴子,然后再把斗篷裹在外面。

杰克像去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强盗,”他说。

“多少个?”她悄声说。

“很多。我没看全。”

“他们往哪儿去?”

“王桥。”他举起一只手,“听。”

阿莲娜歪着头。她可以听到远处,王桥修道院的钟声急速不停地敲着,发出危险的誓报。她的心漏跳了一拍。“噢,杰克——我们的孩子!”

“如果我们穿过‘泥底’沼泽,并且在栗树林处膛过河去,我们还能赶在强盗之前回去。”

“那我们就快去吧!”

杰克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挡住她,聆听了片刻。在森林里他总能听到她听不到的声音。这是由于他自幼在野外长大的缘故。她等候着。最后他说:“我想,他们已经全都过完了。”

他们离开了空地。过了不久,他们来到了大路上。周围看不见人影。他们越过大路,穿过树林,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径走着。阿莲娜把汤米和莎莉留给玛莎照顾,两个孩子在一个熊熊的火堆前,玩着九子棋。她并不清楚有什么危险,但她很害怕在她回到孩子身边之前会出事。他俩尽量跑着,可是,让阿莲娜着急的是,大部分路径都很难走,她只能慢慢地迈步,而杰克则大步流星地迈动双-腿。小径比大路难走多了,所以他们通常都不走这条道,但这条路要近得多。

他们滑下陡坡,向“泥底”走去。不小心的陌生人偶尔有死在这片沼泽里的,但对那些熟悉穿过其中的路径的人却毫无危险。然而,那种拖泥带水的泽路,似乎抓住了阿莲娜的双脚,让她走不起来,不让她回到汤米和莎莉身边。“泥底”的另一头是个过河的渡口。冰冷的河水直没到阿莲娜的膝盖,冲掉了她脚上的泥巴。

从那往前就是直路了。他们离城近了,听到的钟声也更响了。阿莲娜想,不管镇子面临着强盗的什么危险,他们总算事先得到了警报,于是便竭力提起精神。她和杰克从林中出来,走进与王桥隔河相望的草地时,二三十个在附近村里踢球的孩子们,也同时到了,虽然天气很冷,他们却个个满头大汗,还嘶哑着嗓子叫喊。

他们匆匆过了桥。城门已经关闭,但雉堞上的人看见并认出了他们,给他们把门开出了一道小缝。杰克拦住孩子们的队伍,让他和阿莲娜先进去了。他们低着头,穿过低矮的门洞。阿莲娜抢在强盗前面回到了镇子里,心里总算大大松快了。

他们一边累得呼哧呼哧喘气,一边沿大街匆匆前进。镇民们已经携带着长矛、弓箭并堆好了石头,上城守卫了。孩子们都已集中起来,被带到了修道院里。玛莎一定是已经领着汤米和莎莉到了那儿了,阿莲娜心想,她与杰克直奔修道院。

在厨房院里,阿莲娜看见了——很让她吃惊的——杰克的母亲艾伦,她还和以前一样黝黑消瘦,但长发中已有灰丝,眼角也有了皱纹,她毕竟已经四十四岁了,她很亲切地和理查谈着话。菲利普副院长正在一段距离之外,指挥着孩子们进入会议室。他好像没看见艾伦。

站在附近的就是玛莎带着汤米和莎莉。阿莲娜喘着松心的气,-搂-住了两个孩子。

杰克说:“母亲!你怎么来了?”

“我来报警,有一帮强盗在路上。他们要袭击这镇子。”

“我们在树林里看见他们了,”杰克说。

理查竖起了耳朵。“你们看到他们了?有多少人?”

“我说不准,可是听脚步声得有好多,至少一百,也许还多。”

“什么武器?”

“棍棒,刀子,有一两把斧头。大多是棍棒。”

“什么方向?”

“镇子北面。”

“多谢啦!我要从城墙上看一看。”

阿莲娜说:“玛莎,把孩子们带到会议室去。”她跟着理查,杰克和艾伦也跟在后边。

他们在街上匆匆走着,不时有人问理查:“怎么回事?”

“强盗,”他总是简洁地答着,脚下依然大步走着,并不停下。

阿莲娜想,理查在这种局面下最出色了。要他出去,每天挣他自己的面包,他简直一筹莫展,但遇到紧急军情,他就冷静、清醒、游刃有余。

他们走到北城墙根下,爬上梯子,到了胸墙后边。城头上有一堆堆石头,摆放得很整齐,间隔都一致,那是准备投向下边的进攻者的。携带着弓箭的镇民,已在雉堞后站好位置。木久以前,理查曾劝说镇民公会一年进行一次紧急情况演习。起初,他这个主张受到很多阻力,但后来就成了一种仪典,如同仲夏游戏一般,人人都很开心。此刻,其真正的好处显示出来了,镇民们听到钟声,反应迅速而自信。

阿莲娜担心地越过田野看着树林。她什么也看不见。

理查说:“你们大大赶在他们前面了。”

阿莲娜说:“他们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呢?”

艾伦说:“修道院的仓库,这是方圆几英里内,唯一有吃的东西的地方。”

“当然啦。”这些强盗都是饥民,被威廉剥夺了土地,除--去偷抢,已经没有活路了。在那些不设防的村庄里,没有什么可偷的,农民并不比强盗日子好过多少。只有地主的粮仓里才有一定数量的粮食。

就在她想到这点时,她看见了他们。

他们从林边冒出来,就像老鼠从着火的干草屑里跑出来。他们一窝蜂似的穿过田野,朝镇子涌来,二十,三十,五十,称得上是一股小军队了。他们大概希望,能够出其不意地冲进城门,占领镇子,但当他们听到钟声报警时,他们明白了,对他们已早有防备。然而,他们为饥饿的绝望所驱使,仍然继续前进。有一两个弓箭手过早地射出了箭,理查叫着:“别忙!别浪费箭!”

上次王桥遭到进攻时,汤米刚一岁半,阿莲娜还怀着莎莉。当时她和老人孩子一起躲在修道院里。这次,她要待在雉堞后,为打退危险,助一臂之力,其余的妇女,大多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城墙上的女-人几乎和男人一样多。

强盗们一步步逼进,阿莲娜依旧感到不安。她离修道院很近,但进攻的人仍可能从别处破城而入,赶在她前面,到达修道院。或许,她会在战斗中受伤,没法照顾孩子们。杰克在这儿,还有艾伦,要是他们都阵亡了,那就只剩下玛莎照顾汤米和莎莉了。阿莲娜犹豫不决。

强盗几乎到了城下了。一排箭射向他们,这次理查没要弓箭手再等。强盗们纷纷中箭。他们没有铠甲保护,他们也没有组织,没人为进攻做出计划。他们像一群受惊的野兽,朝一大片城墙冲上前来。等到了城根,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镇民们从雉堞后向他们投射飞蝗般的石头。好几个强盗用棍棒进攻北门。阿莲娜知道那箍着铁的橡木大门的厚度;那是要一整夜时间才能打破的。与此同时,屠夫阿尔夫和鞍匠亚瑟,正从一户人家的厨房里抬出一大锅开水,运到城门上方的城头。

在阿莲娜的正下方,一伙强盗开始搭人梯。杰克和理查立刻向他们投出石头。阿莲娜心里惦着孩子,也扔出了石头,艾伦也加入了。那些绝望的强盗硬撑了一会儿,后来,一个人头上挨了一块石头,人梯垮了,他们退了下去。

不久之后,北门处有痛苦的尖叫声,原来是沸水浇到了进攻城门的人的头上。

这时,有些强盗意识到,他们死去和受伤的同伴是最容易掠夺的,于是就剥-光他们身上的东西。那些伤势不重的起而抵抗,而抢夺死人衣物的人之间也争吵起来。阿莲娜想,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群令人厌恶的、不顾-羞-耻的乌合之众。随着进攻的停止,进攻者像狗抢骨头般自己争斗,镇民们也不再扔石头了。

阿莲娜转向理查。“他们太散漫了,算不上真正的威胁,”她说。

他点了点头。“只要稍加帮助,他们就能构成相当的危险,因为他们已经绝望了,但目前这样子,缺的就是领导。”

阿莲娜忽然想到一个念头。“一支军队等着一个指挥官,”她说。理查没有反应,但她却被这个念头所激动。理查是个优秀的指挥官,但没有军队。而强盗们是一支军队,缺乏指挥官。伯爵采邑正在分崩离析……

一些镇民还在向强盗们投石和射箭,又有些人倒了下去。这一次让他们最后泄了气,开始撤退了,如同一群夹着尾巴的狗,还懊恼地回过头看。这时,有人打开了北门,一群年轻人挥舞着剑和斧,追逐着那些落伍的人。强盗们溃逃了,但有些人被抓住给杀死了。

艾伦厌恶地转过头去,对理查说:“你应该下令让那些小伙子停止追击了。”

“年轻人经过这样一场对垒,得见点血,”他说,“再说,我们这次杀死的越多,下次我们面对的就要少些了。”

阿莲娜想,这是一个战士的哲学。在她感到她的生命每天都受到威胁时,可能也会像这些年轻人一样,追杀这些强盗。目前,她想消灭的是产生强盗现象的原因,而不是这些强盗本人。再说,她还想到了一种利用这些强盗的途径。

理查告诉一个人去敲响修道院的钟,宣告警报解除,并下令当夜要加倍警戒,除了哨兵,还要有巡逻兵。阿莲娜到修道院去接玛莎和孩子。他们都在杰克家里聚齐了。

阿莲娜很高兴,大家都团圆了;她和杰克和两个孩子,杰克的母亲,阿莲娜的弟弟,还有玛莎。这很像一个普通人家,阿莲娜几乎能忘掉:她父亲已病死狱中,她合法地嫁给了杰克的继兄,艾伦是一名强盗,还有——

她摇了摇头,假装这是个普通人家是没用的。

杰克从桶中倒出淡啤酒,斟到一个个大杯子里。经过这场危险,大家都很紧张激动。艾伦生起火,玛莎往一个锅里切着萝卜片,做起晚饭喝的浓汤。要是以前,他们会在这种日子里,烤上半只猪的。

理查长长地喝了一大口啤酒,抹了抹嘴,说:“冬天结束以前,我们还会面对更多这类事情的。”

杰克说:“他们应该进攻威廉伯爵的仓库,而不是菲利普副院长的。是威廉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逼上绝路的。”

“他们进攻我们成功不了,要进攻威廉,同样占不了便宜,除非他们改进策略。他们像是一群狗。”

阿莲娜说:“他们需要一个指挥官。”

杰克说:“谢天谢地,他们可别有人指挥!那样他们可就真是危险了。”

阿莲娜说:“一名指挥官可以指挥他们进攻威廉的财产,而不是打我们的主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杰克说,“一名指挥官会这么做吗?”

“如果这指挥官是理查,就会。”

大家都沉默了。

阿莲娜的头脑里已经形成了这个主意,这时她相信能够行之有效了。他们可以实现他们的誓言,理查可以摧毁威廉,当上伯爵,全郡可以恢复和平和繁荣……她越想越激动。她说:“今天这些暴民有一百多人。”她转向艾伦,“在林子里还有多少?”

“数不清,”艾伦说,“成百。上千。”

阿莲娜伏在厨房的桌子上,把目光停留在桌对面的理查身上。“当他们的指挥官,”她有力地说,“组织他们,教会他们怎么作战,为进攻出谋划策,然后派他们投入战斗——向威廉开战。”

她说这话时,她心里明白,她在要他把生命置于危险之中,她全身直抖。也许他夺不回伯爵采邑,却战死沙场。

然而他却没有这种疑虑。“我的天,阿莉,你可能是对的,”他说,“我应该有一支自己的队伍,我要率领他们和威廉作战。”

阿莲娜看到他脸上闪过了那长期积郁的仇恨,她又注意到左耳垂被削掉后留下的伤疤。她赶紧压下那眼看就要浮到表面上来的有关那邪恶罪行的记忆。

理查对这个提议很热中。“我可以袭击威廉的畜群,”他津津有味地说,“偷走他的羊,偷猎他的鹿,打开他的仓房,抢夺他的磨坊。我的天,我可以让那个歹徒吃尽苦头,只要我有一支队伍。”

阿莲娜想,他始终都是一名武士,他命定如此。尽管为他的安全担心,她还是为他可能有机会完成他的使命这一前景而激动不已。

他想到了一个难题。“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到这些强盗呢?”他说,“他们总是东躲西藏的。”

“我能回答你,”艾伦说,“在温切斯特大路上岔出一条草丛掩盖着的小径,直通一个废弃的采石场,过去叫‘莎莉的采石场’,那里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处。”

七岁的莎莉说:“可是我没有采石场!”

大家都笑了。

随后他们又都安静下来了。

理查的样子很有点跃跃欲试,他神色很坚定。“好极了,”他简洁地说,“莎莉的采石场。”

“那天,我们一上午都在卖力干活儿,在山上挖一个巨大的树桩,”菲利普说,“我们回来的时候,我弟弟弗朗西斯就站在小羊圈里,怀-里抱着你。你刚生下来一天。”

乔纳森样子很严肃。这对他是个庄严的时刻。

菲利普视察了林中圣约翰修道院。如今,目力所及,已经没有多少树林了,这么多年来,修士们清理出许多英亩的土地,修道院四周已经都是田野了。这里有了更多的石头房子——个会议室、一个食堂和一个寝室——还有许多木头仓房和牛奶作坊。看上去简直不像十七年前他离开的那个地方了。人也都换了。几个当年的年轻修士,如今都在圣约翰修道院占据着负责的岗位。多年前用热蜡丸弹见习修士导师的光头的那个惹祸的威廉·博威斯,现在是这里的院长。有些人走了,那个爱找岔子的韦勒姆的彼得,现在在坎特伯雷,为一个叫托马斯·贝克特的野心勃勃的年轻副主教工作。

“我想不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乔纳森说,“我指的是我的父母。”

菲利普为他感到一阵难过。菲利普本人也失去了双亲,但那时他已经六岁,而且他能清楚地记得他们,他母亲安详而可爱,他父亲高大,留着黑胡须,而且——反正,在菲利普心目中——勇敢又强壮。可是乔纳森连这些都没有。他对他父母所知的一切便是他们不想要他。

“我们可以猜出很多有关他们的事,”菲利普说。

“真的?”乔纳森急切地说,“都是什么?”

“他们很穷,”菲利普说,“有钱人没理由弃婴。他们没有朋友,朋友们知道什么时候这家生孩子,要是那孩子不见了,朋友们也会问的。他们当时绝望了,只有绝望的人才能忍痛丢掉孩子。”

乔纳森的脸绷得紧紧的,眼里含着热泪。菲利普要替他抹去泪水,这孩子——人人都说——特别像菲利普本人。菲利普恨不得能给他一些安慰,跟他讲些有关他父母的温暖和鼓励的话;可是他怎么能假装说,他们扔下他等死,是对他的爱呢?

乔纳森说:“可是,上帝为什么做这种事情呢?”

菲利普看到他的机会来了。“你一旦开始问这个问题,你就可能以困惑告终。但就这件事来说,我认为,答案是很清楚的。上帝想把你留给他自己。”

“你真这么想吗?”

“我难道以前不是这样讲给你听的吗?我始终相信这一点,在发现你的那天,我对这里的修士们就是这么说的。我告诉他们,上帝把你送到这里来,是出于他自己的目的,在为上帝工作中把你带大,是我们的职责,这样你就会对他分派给你的任务得心应手了。”

“我不知道,我母亲是不是了解这个。”

“如果她和天使们在一起,她就知道。”

“你认为,我的任务可能会是什么呢?”

“上帝需要修士们成为作家、插图画家、音乐家和农场主。他需要有人承担负有责任的工作,如司务啦,院长啦,主教啦,等等。他需要有人能做羊毛生意,能给人看病,能在学校教书,能建造教堂。”

“难以想象,他居然还为我留下一个角色。”

“如果他没为你留下一个角色的话,我认为他就不会给你找这么多麻烦了,”菲利普微笑说,“不过,按世俗观点,这个角色不一定那么伟大,那么有前途。他也许想让你成为一名安分守己的修士,一个把生命奉献给祈祷和静思的谦卑的人。”

乔纳森的面孔耷拉下去。“我想可能是的。”

菲利普哈哈笑了。“但我看不是的。上帝不会用木头做刀,用做鞋的皮革做女式无袖衬衫。你不是那种适合过安分守己日子的材料,上帝是知道这一点的。我猜想,他想让你为他而战,而不是给他唱赞歌。”

“我当然希望如此。”

“但现在,我想,他要你去见利奥兄弟,看看他为王桥的地下室准备了多少乳酪。”

“对。”

“我要到会议室去和我弟弟谈谈。记住——要是哪个修士和你谈起弗朗西斯的话,尽量少开口。”

“我不出声就是了。”

“你去吧。”

乔纳森快步穿过院子。那副庄严的神色已然离开了他,还没到牛奶作坊,他那种感情洋溢、生气勃勃的本性,就已回到了他身上。菲利普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屋里。他想,我就是这样子,也许除了不那么聪明。

他向相反方向,朝会议室走去。弗朗西斯给他捎来口信,要菲利普在这里悄悄和他会面。王桥的修士们都知道菲利普在对一座小修道院作例行视察。这次会面当然瞒不过这里的修士,但他们与世隔绝,无人可说,只有这儿的院长有时到王桥去,菲利普已要他发誓保密。

他和弗朗西斯都是今天上午到的,虽说他们不可能欲盖弥彰地宣布,他们是巧遇,但他们始终装出这样安排只是为了兄弟二人喜相逢。他们一起参加了大弥撒,然后和修士们一起进餐。现在他们才有机会单独谈话。

弗朗西斯正在会议室里等着,他靠墙坐在一个石凳上。菲利普几乎从来没见过他自己的映像——修道院里是没镜子的——因此,他只有靠比他年轻两岁的弟弟的变化,来判断自己年事的增高。四十二岁的弗朗西斯的黑发中有几根银丝,他的明亮的蓝眼睛周围,也印上了一些皱纹。与菲利普上次见到他相比,他的脖子和肚子都沉重多了。菲利普想,我大概灰发更多,但还不至于这么胖,不过我说不上,我们俩谁的愁纹更多些。

他在弗朗西斯身旁坐下,打量了一下这间空荡荡的八边形房间。弗朗西斯说:“事情怎么样?”

“暴民们已经得到控制,”菲利普说,“修道院缺钱,我们几乎停止修建大教堂了,王桥在走下坡,半个郡都在挨饿,行路很不安全。”

弗朗西斯点点头。“全英格兰到处都一样。”

“或许暴民会永远受到控制,”菲利普阴郁地说,“或许在权力机构里,贪婪永远压倒聪慧;或许在手中握剑的人的头脑中,恐惧永远战胜同情。”

“你平常可不这么悲观。”

“几个星期之前,我们遭到了强盗的进攻。那场面真可怕,镇民刚杀死几个强盗,他们就自相火拼了。但是在他们撤退的时候,我们镇上的年轻人追上那些倒霉的可怜虫,把抓到的全都杀了。真让人恶心。”

弗朗西斯摇摇头。“实在难以理解。”

“我想,我倒理解。他们一直担惊受怕,只好让吓唬他们的人流血,才能驱除他们的惊怕。我在杀害我们父母的那两个人的眼里看到过。他们之所以杀戮,是因为他们害怕。但是怎么才能驱除他们的恐惧呢?”

弗朗西斯叹息一声。“和平、正义、繁荣……真得到这些就难喽。”

菲利普点点头。“好啦。你现在做什么?”

“我在为莫德皇后的儿子工作。他名叫亨利。”

菲利普听人说起过这个亨利。“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他是个既聪明又坚定的年轻人。他父亲死了,因此他继位为安茹的伯爵。他还是诺曼底的公爵,因为他是老王亨利最大的外孙,老亨利原先就是英格兰国王和诺曼底的公爵。他娶了阿基坦的埃莉诺,所以现在他也是阿基坦的公爵了。”

“他统治的疆土比法兰西国王还大。”

“一点不错。”

“他这个人怎么样?”

“受过良好的教育,勤奋,果断,不安分,有毅力。他脾气很大。”

“我有时巴不得自己脾气大点,”菲利普说,“这样可以让别人俯首帖耳。可是大家都知道我这人讲道理,所以嘛,从来没人对我欣然从命,要是在一个随时会发火的副院长面前,他们就该乖乖地听话了。”

弗朗西斯哈哈大笑了。“你就保持你的本色好了,”他说。他又严肃起来。“亨利让我明白了,国王人品的重要。瞧瞧斯蒂芬吧:他的判断力是可怜的;他一时兴之所至,打定了主意,然后就又放弃了;他逞一时之勇到了愚蠢的地步,而对敌人始终宽恕。那些背叛他的人没有什么风险;他们知道,可以指望他的慈悲心肠。其结果呢?他接手统治一个统一的王国,为了维持他的统治,却打了十八年不成功的内战。亨利已经极大地控制了原先独立的几个公国和郡,合起来比斯蒂芬曾拥有过的最大的版图还要大。”

菲利普忽然想到一个念头。“亨利派你回英格兰来干什么?”

“视察这个王国。”

“你发现了什么?”

“这里法律废弛,百姓挨饿,惨遭暴风雨的破坏和战争的劫掠。”

菲利普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年轻的亨利当上诺曼底公爵,因为他是莫德的长子,而莫德又是亨利王唯一的合法子女,亨利原来就是诺曼底公爵和英格兰国王。

按照血统,年轻的亨利也可以宣布自己为英格兰国王。

他母亲就这样宣布过,之所以遭到反对,是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她丈夫又是个安茹人。可是年轻的亨利不仅是男性,而且还拥有附加的头衔:来自他母亲的诺曼底公爵和来自他父亲的安茹伯爵。

菲利普说:“亨利有意一争英格兰的王冠吗?”

“那要看我的报告来定。”

“你要报告他什么呢?”

“现在是难得的良机。”

“赞美上帝,”菲利普说。


  1. Aquitaine,位于今法国西南部,其末代公爵威廉十世死后无子,其女埃莉诺先嫁法王路易七世,后嫁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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