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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7 意外造访的生命

一大早我就去了瑞金医院。我要搞清楚何夕到底在做什么。直接去问她的话,以她的不合作态度,是不会有结果的。

让我意外的是,林医生居然说何夕并没有找过他。这是怎么回事?何夕在这座医院交谈过的人不是只有林医生与杜琴吗,难道她要调查什么,还能绕开这两个人?

“你昨天看见何夕的时候,她正往哪里去?”我找到杜琴后问她。

“门诊大厅,她应该看完病正往外走。”

“什么?看完病?”

“应该是吧,我看见她拿着病历卡了。”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误导了。她第一次来上海,如果要看病,的确是会选择瑞金医院这家曾经来过,又名气极大的医院。

她得了什么病?这应该属于她的隐私吧,是不是不太好去调查……这个念头只在我心里闪了闪,就消失不见。

调阅别人的病历,以杜琴和林医生和我的关系,当然不可能帮忙。我找到了老贺,他一口答应,给我泡上茶,让我在办公室安心等着。

现在每个病人医院都有电脑的简单存档,只要有人帮忙,查起来并不难,最多是到相应科室再问问医生。

只是老贺居然过了近一个小时才回来。

“你那个朋友昨天一早做了一大堆的检查,都是加急要当天出结果的,我跑了好些科室才搞清楚。”老贺说。

“唉呀,太辛苦你了,那她是……”我心里一沉,什么事要做那么多检查?

“其实没病,她大概对自己的身体太敏感了,以前又没经验。她怀孕了。”

“怀孕?”我愣住了。我进行了无数的猜测,就没想到原来是怀孕。

“是啊,才两三周。一般人这么点时间都不会有什么感觉的,所以我说她敏感。”

哪怕说何夕得了范氏症就要死了,都不会这么令我震惊。

范哲昏迷有三个多月了,而且他一直把何夕当妹妹,多半还没发生过关系呢。何夕这样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和别人。难道是强迫?

随便和老贺说了几句,我告辞出去。走出去的时候,“何夕被强奸了”这个念头像条吐信的毒蛇不断在我心里“咝咝”作响,怎么都压不下去。

两三周,照时间上说是她来上海前后。后是不可能的,她一直都……

我突然停住脚步,仿佛有人在后面喊叫什么,但我完全被自己的想法震骇了,身边的一切都像是另一个世界,和我浑然无关。

何夕来上海的第一个晚上,是和我在一起度过的!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我们都喝醉了!

我的孩子?难道说那竟然是我的孩子?

一种突如其来的莫名冲动让我急步,甚至小跑着往医院外去,我得找到她问清楚!

我跑得越来越快,我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周围的人都以怪异的眼神向我望过来。

他们在奇怪什么?一个人在街上疯狂地奔跑吗?这还不是我最快的速度,这一刻,我要发泄,用我所有的精力!

是喜悦,苦恼,还是困惑?我完全没有准备好。虽然我被何夕完全迷住没错,但这下子算什么?他妈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个行人挡住了我,我飞速地绕过他,可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挡在我奔跑的前路上。我迫不得已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我一把甩开一个试图抓我领子的手臂,怒气冲冲地说。

这时候我才听见后面的大喝声。

“站住!”

我刚扭回头去,就被后面追上来的几个人按翻在地。

我当然奋力反抗,却立刻挨了好几下重的。这几个人的身手都不错了。

“老实点。”一个人吼道。

怎么是这样的口气?然后我才发现,他们都穿着警服。

我放弃了反抗,侧着脸被按在地上,很快被上了手铐。一个人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我的脸紧贴在冰寒的地上,一双粗陋的棉鞋站在旁边。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只看到他伸手指着我,说:“就是这个人!”

警车很快就来了,我被推了上去。警车我坐过好几次,但戴着手铐的是第一次。

“为什么抓我?”我问车上的警察。

“装什么傻!”其中一个不屑地斥道。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抓人总得给理由吧。我是《晨星报》的记者,我没做过任何违法的事。”

“哟呵,还是个记者?你自己心里清楚,没违法刚才怎么跑得这么起劲?”

“刚才那是……”我语塞。刚才自己的情况,的确很难对这些警察说清楚。

“没话了吧,待会到了局里给我老实交代!”那警察撂下这句后就不再理我。


“姓名。”

“那多。”

“性别。”

“男人。”

我坐在木椅上,面对着一左一右两个警察。

“职业。”

“《晨星报》记者。”

“你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不知道。我没干任何犯法的事。”

“抓你的时候为什么拒捕,为什么逃跑?”

“当时我没注意周围的情况,为了一件私事我需要快点回家。当我发现是警察在抓我的时候,我就放弃了抵抗,我并没有拒捕。”

“什么私事?”

……

“不愿意说?”左面的警察盯了我一眼。

“程根你认识吗?”右面的警察问我。

“程根?”我没想到警察抓我竟然和程根有关,“三个多月前我在瑞金医院采访过一个叫程根的人。”

“就是他,你说一下采访的经过。”

我照实说了。

“这么说,他儿子你当时也见到了?”

“是的。”

“你之前见过程根或程伟平吗?”

“听都没听说过。”

“那么那天采访后呢?”

“没有,只见过程伟平。”

两个警察互视了一眼,问我的那个冲我笑笑,说:“你说说看,后来一次见到程伟平的情形。”

“就在不久前,在提篮桥监狱见的。至于说了什么,当时都有监视录像。具体的原因我没办法告诉你,我现在经过上海市政府的特别批准,正在进行一项特别的采访任务,那天采访程伟平和这有关,未经允许,我不能向无关者透露。”

问我的警察皱起了眉头,问了句:“是吗?”

“你可以向上海市宣传部查证,他们会告诉你们我现在所进行的采访的秘密等级。”我平静地告诉他们。

“我会的。”他点头,把手上的笔在桌上敲了敲,又问我,“你确定在你采访了程根之后,再也没见过他,而且直到你刚才说的那次,都没再见程伟平?”

“我确定。”

“从8月19日晚上12点到8月20日早上8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我张大了嘴巴,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

“你们不会以为是我偷的内脏吧。”我叫起来。

“从8月19日晚上12点到8月20日早上8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他再次重复了问题。

“当然是在家里睡觉。我一般10点才会起来去上班。”

“有人能证明吗?”

“我一个人住。”

“那就是没人证明了。可是有人看到你在这段时间里,出现在瑞金医院,对此你有何解释?”

“是那个清洁工吗?你们以为监视录像里的人是我?我只能说,他认错了人。”原来穿着那双棉鞋狠狠对我说“就是这个人”的,竟是唯一目击偷盗者的瑞金医院清洁工。

“你对案情了解得很清楚嘛,连清洁工和监视录像都知道。”那个警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一定以为我这个蹩脚的嫌疑犯露出了可笑的马脚。

“我为什么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和刚才的理由一样,现在不能对你们细说。但是把这些告诉我的人,你们应该知道,是特事处的郭栋。希望你们能和他联系一下。”

“郭队?”两个警察都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他们低声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起身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误会,希望你们能把那个清洁工叫来再好好认一下,并且认真和录像里面的人比对。”我对留下的那个警察说。

“你和郭队认识?”他的语气和缓了些,我想他现在也开始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特事处的副处了。因为特事处的事情,他请我吃过一次饭。”我轻描淡写地说。

他又愣了一下神,如果他知道特事处是处理什么事情的话,一定会对我的话非常意外。

“清洁工王润发当时相当肯定你就是他那天看到的人,再加上你当时的反应……”他迟疑着说,“不过你最好能找到不在场的证明。”

“你们可以询问小区的保安,我一直都在10点之后离开小区,如果某一天清早出门,应该会引起他们注意的。”他这么问,我也只能这么回答,三个月前的事情,又有哪个保安能记清楚,这个不在场证明还真是难找。

说话间出去的警察又进来了,两个人小声说了几句。

“郭队很快会过来,审问暂时先停一停,我们会再请王润发仔细辨认一下。”

我可没干过那种事,这和姓王的眼神好不好没关系。当然我不会当场顶回去,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我被送进一间小拘留室,只有我一个,应该算是特别照顾了吧,不然还指不定要吃什么苦头。

郭栋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么快过来,我在拘留室里吃了午饭,像是特意买的盒饭,一块大排一个卤蛋。

这件事终归是会解决的,所以我并不太着急,注意力又被何夕怀孕的事牵扯过去。何夕会怎么处理呢?她知道自己怀孕之后脸色不愉,这已经很说明问题,应该是会打掉的吧。她会和我提这件事吗?

“哐当”,铁门被打开了。

再次走进审讯室的时候,我看见郭栋坐在里面,边上还有一个没穿警服的人,我猜他就是王润发。

郭栋冲我点了下头,没说话。

我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有点郁闷,这架势算三堂会审吗?

“王润发,你确定这个人就是那天早上你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吗?”问话的还是上午两个警察里的一个。

“嗯,是他。”可恶的中年男人使劲地点头,气得我拿眼直瞪他。

“那多,请你站起来。”

我依言站起。

“王润发,你走到他身边去,再看看。”

王润发走到我身边,来回地看,还绕了两个圈子,让我极不自在。

“你再回想一下医院里你碰到那个人时的情形。”

王润发拿眼睛瞅瞅向他说话的警察,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仔细看看,身高。”警察提醒他。

王润发突然张大了嘴,还用粗糙的手掌比了比。

“嗯,这,哎呀,那个人好像要再高一些。”

两个刑警露出无奈的神色:“那你再仔细认认,他的样子到底是不是。”

王润发盯着我左看右看,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不确定。

“警官,那天我是觉着那个人穿得挺怪,多看了几眼,可是我这记性,嘿嘿……你们也知道我这个记性不好,早上我光看了个侧面,真是觉着像。可从正面看,嘿嘿,嘿嘿。”

“唉,你,这可不是能打马虎眼的事。你现在还确定吗?”

“身高的确不对,这样子吗,现在看看,还真不能确定。”

“唉呀。”两个警察齐声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先生,这真是对不起,这个,早上的情况,我们是准备带着王润发再走一遍现场,希望能让他回忆起什么,没想到他一看到你就说……你当时又是那样的反应,这才搞出误会。”一个警察一边向我道歉一边为我打开手铐。

“算啦,好在我还没吃多大苦头。”我活动着双手说。没吃多大苦是因为有郭栋,否则……就算弄清楚了事情最多也就点个头把我放了,这样的赔礼话都不一定能听到呢。

“这次谢谢你了,把你的名字抬出来还真有用。”走出拘留所的时候我对郭栋说。

“哪里哪里,这件事太不好意思了。”郭栋一脸的抱歉,“这两个小家伙办案实在是太不仔细,怎么能这样。他们打电话给我的时候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过来第一件事就把录像调出来看,这身高上差距太明显了,怎么说也至少有5厘米以上。普通的内增高鞋是达不到这么高的,故意为之的话,如未经过训练,走路的姿态会有轻微异常,但这些录像都没看出来。”

“你是老刑侦了嘛,总要给年轻人留点进步的空间吧。”我打着哈哈,其实心思并不在这上面,老实说被释放的喜悦,也完全被一个发现冲淡了。

刚才王润发说的一句话,就像一道闪电,突然之间把我此前心里的疑惑照亮,以往那些难以索解的关窍顿时贯通了!

原来是因为这样啊。

想通了这些,让我的胸口更加烦闷起来。


等我到达莘景苑,已经过了下午3点,这是这些天来我到的最晚的一次。

当然,这儿并没有几点上班的时间表,我本来就帮不上多少忙,并没有人为此而指责我。

这儿的情况是整个地下一层的病人只剩下一个,他还在亢奋期。已经超过24小时没有新增加的确诊病例了。三幢大楼里残留下来的生还者是33人,总的死亡人数是88人,其中包括一名警察和一名护士。

这名孤身一人的病人心情非常糟糕,周围一个又一个鸽子笼一样小的隔间里曾经住满了病友,如今只留下死寂。空气中浓浓的消毒药水气味背后,还有一股怎么都驱散不掉的血腥气。那是死亡的气息。

病人被注射了强烈的安眠药剂,因为在那之前他总是间歇性地大声咆哮,用手或头捶击着病房的塑料隔墙,这个陷入深度恐惧的公务员还险些把一个护士的防护服扯坏。

现在似乎可以看见这场灾难的结束了,如果10天内没有新增病人,小区的封锁就可以解除。原本是只要7天的,但为了保险,特意再后延了3天。

“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我对何夕说。

“嗯,怎么突然这样?”

“你真的觉得很突然吗?”

有些事需要正式和她谈清楚,不过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什么改成了这一句。

何夕望着我,眼神里看不出任何东西,然后径自走开了。

“6点前我到宾馆接你。”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

转过身,却瞧见伦勃朗在不远处看着。

有些尴尬,但我还是走过去。

“正有事找你,伦勃朗。”


出租车在新吉士酒楼前停下。前面一辆休旅车的后面贴着已经老掉牙的“熊出没请注意”,我想在新天地这种地方,贴一张“美女出没请注意”还是很合适的。

既然何夕初次来上海,我特意带她来这里吃本帮菜。其实我这个上海人,平时外出吃饭,倒是极少去本帮餐馆的。

烤子鱼,马兰香干,外婆红烧肉,扣三丝,蟹粉豆腐,水晶虾仁。两个冷菜四个热菜,外加一份小吃糯米红枣。

菜一盘盘端上来,动筷的时候我笑了。

“怎么,我拿筷子的手势不对吗?”何夕比较了我们两人的捏筷方式,问。

“不,其实你是对的,我这个手势,小时候父母一直想纠正,就是没改过来。”

何夕终于也微笑了一下,不过当她看见我用不正确的手势稳稳挟起一块蟹粉豆腐的时候,立刻瞪大了眼睛:“你竟然能把豆腐挟起来,真是神奇。”

“所以别管手势正不正确,得看管不管用。”我得意地说。

何夕尝试了几次,肢解了三四块豆腐之后,终于放弃改用了瓷勺。

蟹粉的鲜美和豆腐嫩滑的质地让何夕的眉梢为之一展:“真是美味,我在香港也吃过这道菜,不过还是这次的更胜一筹。”

“待会儿的外婆红烧肉才是这里的当家菜,非常有名。对度假来说,美食是非常重要的内容,不是吗?”

何夕微微一怔,说:“我都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度假的呢。”

“是啊,怎么看你都不像是度假来的啊。”

何夕当然听出了我的意思,却沉默不语。

“我从伦勃朗那里听说了范哲的事。”

何夕的脸立刻阴了下来。

“照片上的人就是他吧,你怀疑是他取走了程根的内脏?”

何夕放下筷子,她的眼睛冷峻得像冰山,睫毛颤动着。

“你都知道些什么?”她戒备地问。

“我是知道一些,也很希望能帮到你,但前提是你要把你的手伸给我。”

我不准备退缩,看着她直视过来的眼神,这眼神像冰棱一样尖锐,但当我想到她其实支撑得有多么辛苦,我的心里又是酸楚又是疼惜,目光也越来越柔和。

何夕低下头,避开了我的眼睛。我的倔脾气涌了上来,任凭胸中情愫如何翻滚,硬是压着不再开口示好。

此后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再说什么,目光也未曾再次交汇。

这顿饭吃得沉闷无比,我们都无心品尝菜肴,20分钟后,我草草买单。

我坐在副驾驶坐上,何夕坐在后座,之间僵硬的气氛,我想就连出租车司机都发现了。

快到瑞金宾馆的时候,何夕低声地问我:“你,真的想帮我吗?”她的声音若有若无,难以分辨。

我没回答,我想这不需要回答。

其实我真想扇自己两巴掌,我听出她的声音不对了,但就是没办法让自己开口。我一贯能说会道,可是爱情总能让一切乱套。

车在瑞金宾馆门前停下,何夕默默地下车。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用手挡着眼睛,低头快步离开。

车再次启动。

我闭着眼睛,头靠在座椅上,良久,长长叹了口气。

“回瑞金宾馆。”我对司机说。

帕萨特在长街上迅猛而华丽的一百八十度掉头,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啸叫。我努力坐正,却听司机说:“这就对了,我想呢,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你哪能这么忍心。”


等了很久,门才缓缓打开。

何夕抿着嘴站在门口,因为才刚哭过,所以神色显得比往常柔弱几分。

“我真的想帮你。对不起,我刚发现原来我这人也会犯驴脾气。”

何夕的嘴角向上弯起,看来她心中的愁绪被我这句话打消了少许。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正常。

“进来吧,驴脾气。”她让到一边,冷冰冰地说。

我笑了。

这是我第二次进她的房间,不免又想到了那个晚上。关于那段时间,唯一留给我的印象就是醒来后剧烈的头痛。

“其实有许多事情,在刚才那样的场合讲并不合适。”何夕倒了杯水给我。

“谢谢。”我喝了一口,随手放在茶几上。

“不知道伦勃朗告诉了你些什么。”

“你和他的关系,还有范哲现在的情况。”

“我们三个人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那时候,我总是能吃到最大的水果,最多的饭菜,有谁把我惹哭了,哥哥会帮我擦掉眼泪,而伦勃朗则会冲过去把惹哭我的人打一顿,有时候是被打一顿。”何夕的身子往沙发里缩了缩,好像要把整个人缩回那早已远去的时光里。

“后来我们一起被父亲领走,一年年过去,我们开始长大,但始终都在一起。进了父亲的机构工作,我做病毒研究,他们两个开始东奔西走,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带给我当地的特产和礼物。其实说起来,他们两个都待我很好,但时时让我记起的,却只有哥哥。有时我会想,如果那时,是哥哥冲上去打架,伦勃朗擦干我的眼泪,会怎么样?”何夕微微一笑,停了下来,入神地想着什么。

我看着她,这是属于她的时间。

“你说得对,我是怀疑,是哥哥偷走的内脏。”何夕回过神来,说了这句话后,眼神也灰暗下来。

“这两年来,我开始觉得,他有事情瞒着我。他不说,我也不问,但我能感觉到,有些事情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我很想和他一起分担,试着问过几次,他只是笑着,和往日一样和煦地笑着,不说话。三个多月前,他从上海回来的时候,我事先打电话给他,问清了航班号,去接飞机。”

“你说他从上海回来?”我忍不住打断她。

“是啊,从上海回日内瓦。怎么?”

“就是出事前的那次?但我问伦勃朗,他为什么说不知道?”

“他说不知道吗?”何夕皱起了眉,微微摇头,“不应该啊,哥哥出事,他在病床边和我一起守了三天三夜呢,怎么会没打听是从哪儿回来的呢。”

为什么伦勃朗要瞒着我,不告诉我范哲出事前是来上海?这其中的原因……

“不过这件事,我的确觉得迷雾重重,后来都说是哥哥自己度假去的,因为并没有正式的公派记录。但他去度假,怎么会事先不和我说?通常我们都会一起去的。另外,我还听到另一种说法……”何夕微一犹豫,接着道,“因为哥哥一共只离开了3天,父亲告诉我他是临时请的假,所以度假之说是有些牵强。他是因为一些私事而去上海的。”

说到这里何夕眼中有些许失落和黯然,显然这件让范哲急飞上海的“私事”,她却一点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在机场接到哥哥的时候,他的神情很疲倦。他提着一个很大的旅行袋,里面勉强塞进了两个箱子,绷得紧紧的,拉链都无法完全拉上。我抢着帮他提,他却说不用。他好像很在意里面的东西。”何夕停了少许,极轻地叹了口气。

“旅行袋的口没全拉上,所以我无意间也扫到了里面的东西。好像是器官保存箱,大号的那种。”

我深深吸了口气,真的是他吗,范哲?

“或许,或许是我看错了也不一定。这些日子以来我常常回忆当时的情形,记忆却反倒越来越模糊了。”何夕迟疑着说。

“那是你过于专注了,就像盯着一件东西看太久反而会眼花一样。”其实还有一点我没说,那就是何夕下意识里并不希望是范哲偷走的内脏。

“后来怎么样了,接完机之后你们去哪里了?”我问。

“出机场已经过9点了,我们当然是回家。可是回到家不久,哥哥说有事要出去一下,就开着自己的车离开了。那个旅行包他也带走了。一整夜他都没有回来,直到早上6点多,他突然发病被送进医院。”

说到这里,何夕侧过脸,双手用力地捏紧,身子微微颤抖起来,过了几分钟,她才平静下来,松开手,飞快地擦了擦眼角。

“可是范哲一整夜不回来,你怎么会放心,不给他打电话呢?”

“他是个工作起来不顾一切的人,其实我们一家都是这样,因为工作而整夜待在总部是常有的事,我最长的一次连续在实验室里做了5天的实验,困了就在台子上睡个把小时。”

“噢,天哪,那你的皮肤怎么还会这么好。”我试图开个玩笑让她能放松一些,不过好像没什么效果。

“那天晚上,父亲和伦勃朗也没有回来住,整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试着打电话给他,但手机关机了。这也是常有的事,比如做实验的时候。所以我并没太在意。”

“那么你哥哥被送进医院之前都在干什么,你后来总该知道吧,我觉得这很重要。”

“在总部的病毒实验室。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在从事病毒研究,而且当天实验室的研究记录都被销毁了,没人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

“是谁把你哥送医院的,是他自己打电话求救的吗?”

“是赵自强。我想他应该知道什么,哥出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就在实验室里,但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帮我哥送咖啡的时候看到他倒在地上。”

“赵自强?也是海勒国际的吗?中国人?”

“他和我们一样,是圣公会孤儿院出来的。我们从小就认识,那时我们的关系不怎么样,这家伙很……”何夕露出嫌恶的神色,说,“我不知该怎么说,他好像是缩着的,站不直坐不挺,脊椎永远弯着似的,性格也很怯弱,总是躲在孤儿院的角落或阴影里,说话细声细气,一脸的小心翼翼,让人觉得有点猥琐。他一直都没有被人领养,和这有很大的关系。他原本不是叫这个名字,自强是后来改的。”

“哦,他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能够进海勒国际,这个名字并没取错啊。”

“是的,在海勒国际看到他的时候我们都很意外。他和小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特别是神情。不过,听说他的读书成绩相当优异,智商很高。在海勒国际,主要做病毒研究,有时也参与一些医疗援助。由于性格的关系,他在海勒国际里朋友不多。我可不觉得我哥会麻烦他倒咖啡,他也不是那种会主动送上咖啡的人。”

“那么其他人呢,伦勃朗,还有你父亲,他们怎么说?”

“他们……”何夕迟疑着说,“赵自强坚持说他只是去送咖啡,说我哥在晕倒前已经把之前的试验痕迹清理干净了,所以他们也没办法追问。不过赵自强还是说了一点,他觉得我哥的研究可能和范氏病毒有关。”

“范氏病毒?所以你才会来上海!”

“是的,我哥是来了次上海才出的事,如果是感染了什么的话,很可能就是在上海感染的。虽然他的症状和范氏症有很大差异,但是上海突然爆发范氏症,我总觉得和我哥可能有联系。伦勃朗已经先一步来上海处理莘景苑的事了,父亲说我应该去放松,不要再来上海。昨天我去接机,还被说了一顿,他让我找个地方彻底休假一个月,别再待在上海。可我怎么能让我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

“那么,你来上海这些天,发现了什么吗?你……有没有觉得莘景苑什么地方有异常?”我的心提了起来,三个月前范哲从上海返回日内瓦,连夜进行范氏病毒的研究,如果这是真的,难道和三个月后上海莘景苑爆发范氏症毫无关系吗?这之间很容易就能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甚至范哲的突然染病也有疑问,他是不幸染病,还是被人谋害?他是否发现了什么东西?难道真的和病毒骑士有关?

恐怖袭击的阴影再一次袭罩了我。或许,这并不是百分之十的几率!

“在莘景苑我没发现什么异常,我并不是学刑侦的,在那里我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了垂死的病人身上。倒是你,让我发现了线索。”

“瑞金医院?”

“是的,你知道我哥是哪一天回到日内瓦的吗?”

“难道是,8月20日?”

“是的,他乘坐荷航KL896次航班,8月20日中午12∶20从上海浦东国际机场起飞,瑞士当地时间20∶40分准点抵达。”

“时间对上号了,还有两个装器官的箱子,谁都会产生联想的。”

何夕点头:“是的,所以我才怀疑,我哥和偷程根器官的人有关,甚至就是他干的。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或许就像你听到程根海尼尔氏症康复时的心情,他也是想到了治愈范氏症的希望吧。”我说。

“但问题在于,他是怎么知道程根的。”

我心里已经有一个猜测,但此时讲出来还为时过早,究竟是不是范哲偷的内脏,我也要等到明天才能确定。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谁都没有告诉。这让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清楚。”

何夕打开壁橱的门,里面是一个旅行箱。她打开箱盖,从里面取出一件白色物品递给我。

这是一只常见的一次性医用塑胶手套。洁白如新,像是没有用过。

“这是我在整理我哥东西的时候发现的,在他的办公室里,有大半包没用过的。这样的手套可以在机构里领取,我带了一只在身边。你能看出什么吗?”

我翻来覆去,正如何夕所言,这手套是新的,能有什么问题?

何夕叹了口气:“你当然是看不出的,那时我悲伤过度,我哥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我都会呆呆地看很久,连这叠手套,我都不知不觉地取出两只戴上。我想象着他手的样子,而我的手却撑不起那样大的一副手套。我想记住他的手,还有温度。那一次,我哭得可比刚才厉害多了,戴着手套的手捂在脸上,闻到的全是橡胶味,再也没有这么一双手,会给我擦去眼泪了。”

何夕的眼眶又开始湿润,不得已停了下来。

我欲言又止。

“当我哭到流不出眼泪,把手套摘下来,准备去洗脸的时候,才发现了问题。你注意看手套食指和拇指的指尖。”

“啊,这是用针戳的?”

在这两个地方,各有一个极细小的破口,这样微小的破口,只有在戴上手套,把指管撑起来才会稍稍明显些。如果不是何夕这样告诉我,绝对是发现不了的。

“要不是我脱下手套,发现手指上居然有一点点水渍的话,绝不会发现。”

“可是这代表……”我突然想起何夕之前说的话,连忙问,“你说有一叠没用过的,难道都是这样?”

“是的,每一只手套上都被针戳过。换而言之,这些手套已经不密封了,起不到保护作用。”

“如果范哲在上海期间用过其中的手套,那么……”我看着何夕,说,“他有可能死于谋杀。”

何夕突然抬起头盯着我,说:“我哥还活着,他没死。”

“哦,对不起。”我连忙道歉。

何夕闭上眼睛,脸上掠过一抹痛苦。她心里是知道的,范哲几乎是没有再次苏醒过来的可能。

“可是有人想要他死,这个人就在海勒国际里,他究竟被牵扯到什么事件里去了,我一定要搞清楚,那个人,也一定要付出代价。”何夕睁开眼睛,坚定地说。

“好了,我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很抱歉,之前我隐瞒了一些东西。”

我点了点头:“当然,我能理解。”

何夕并没有问,不过显然该我说些什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郭栋曾经说过,有一个清洁工可能见过偷内脏的人。”

何夕点头:“怎么,他说了什么?”

“今天早上我有事去瑞金医院。”我看了何夕一眼,她正用心听着,如果她知道我是为了她去的,不知会怎么样。

“我本想办完事就来莘景苑,但离开的时候,正巧碰到警察陪同这个叫王润发的清洁工到医院走一遍现场,想帮他回忆起更多的东西。结果让王润发看见了我。”

“嗯?”

“王润发向警察指证我就是那个人,结果我被警察带到拘留所待了大半天,如果不是郭栋的话,不知要被冤关多久。”

何夕神色一动,我心里叹息,她的反应进一步确认了我的推测。

“当然,现在误会已经解除,那个王润发认错人了。我认识一位很厉害的催眠师,明天我想带王润发去见他,希望能通过催眠的方式,让他完整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况,然后画出嫌犯的模样。究竟是不是范哲,明天就见分晓。”

“那么,那么,”何夕嗫嚅着,然后取出一张照片递过来,“你需要它吗?”

就是那张范哲、何夕、伦勃朗的合影。

“不用,我已经从伦勃朗那儿翻拍过了。”这就是我下午找伦勃朗的原因。

“他没奇怪你为什么这么做吗?”

“我说警方问起你上次给程伟平看的照片是什么,我不方便问你要,只好从他那里翻拍。”

“哦。”

“你想说什么?”我看何夕几次欲言又止。

“这件事情上海警方已经在调查了,如果的确是我哥哥的话……我们能不能先进行私下的调查,不要让警方知道结果,至少我希望他能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我沉吟不语。

何夕看着我,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已经有些逾矩了。

“这……恐怕很难。”我看着何夕失望的脸,却不得不这样说。

“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但你绝不能透露出去,那会引起严重的后果。”

何夕点头。

并不是我被何夕迷晕头脑才会把病毒骑士这么重大的事说出来,我知道以何夕的性格,平时话就不多,答应的事绝不会说出去。而我不把这事说出来,就显得不近人情了。至少会给她一个恶劣的印象,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

“因为这座城市正受到这样的威胁,如果对你哥哥的调查没涉及这种可能,我可以答应你,暂时不透露给警方,私下调查。一旦发现你哥哥被牵扯进去,我绝不可能拿几十万人的性命去冒险,所以必须立刻告诉警方,让他们展开全面的调查。”

何夕的脸色发白,说:“希望这不是真的,那太可怕了,要是有人拿范氏病毒当做生化武器在城市里大规模投放,天哪。我哥哥绝不可能干这样的事情。”

“我并不是说范哲会参与到这件事里,比方说,他发现了病毒骑士的实验,从而被病毒骑士投毒呢?那个人既然这样自称,说不定除了范氏病毒,他还掌握了其他一些可怕病毒呢。”

“但我哥哥手套上的洞一定是内部人干的,这么说来,这个病毒骑士就和海勒国际里的某些人有很深的联系了。”

我摇了摇头:“这只是一种推测,毕竟更大的可能是病毒骑士只是某人的恶作剧,或者他的意思和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和莘景苑也不着边。一切还是等有了具体线索再说吧。你明天上午准备和我一起去吗?”

何夕皱起了眉头:“可能不行,明天上午父亲会来莘景苑考察,然后中午就乘飞机回瑞士了,我要全程陪着他的。”

“哎呀,”我叫了起来,“真糟糕,这两天的事情把我的精力都牵扯了,我该采访你父亲的,他的海勒国际对莘景苑事件伸出援助之手,他本人又是范氏症的发现者,长期领导范氏症研究,我这个特派记者要是没采访到他,可真是太不合格了。”

我连连拍着自己的脑袋,懊恼不已。我的本职可是记者,犯了这样的错误真是不可饶恕,我的注意力全都被其他一些东西吸引走了。

“王润发的事应该用不了一上午,我一结束就赶过来,你看能不能给我安排个简短的采访?”我对何夕说,也只有靠她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中午我父亲会在浦东机场里吃午餐,你过来一起吃吧,边吃边聊。他也是荷航12∶20的飞机,我们11点左右用餐,登机手续会在之前办好,所以大概会有半小时到40分钟的时间。你看行吗?”

“好的。”我一口答应。浦东机场很远,就算我失职的小小惩罚吧,要是早点想起来,一定能在昨天安排好采访的。

“到了我打你手机,呃。”我忽然想起何夕是没手机的。

“到时间我给你打电话吧。”何夕说。

我点头。


走出瑞金宾馆,我才发现自己压根就没和何夕提怀孕的事。

是自己下意识的逃避吗,怕引起彼此的尴尬?

我想何夕肯定不想要这个孩子,一回到瑞士就会处理掉吧。这样的话,我又何苦把这层面纱挑破呢?

那么……就当没发生过……

我在寒夜里伫立良久,直到旁边远光车灯不停地明灭提醒,才怅然钻进了这辆等候多时的出租车。


Chapter 08 范海勒之约

墙壁不是通常的白色,而是淡淡的蓝色。这是一种能让人安宁下来的颜色,但是在墙上,又隐隐画着一些没有规律可寻的奇异曲线,就像大海里起伏的波涛,盯着看久了,会让人不知不觉沉迷于蓝色的汪洋中。与其说这有助于放松心情,倒不如说有轻微的迷幻效果,这才是主人真正想达到的目的。

长廊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木凳上,我望着面前厚实的木门,王润发已经进去近一个小时了,我还要等多久?

这是一幢靠近上海延安西路的新式石库门建筑的二楼,在沪上并不大的专业催眠师圈子,这是个叫作“欧明德心理诊所”的地方,是极有名的所在。

一般来说,催眠不是对人人都有效的,有所谓极易催眠的“催眠体质”,更有诸多令大半催眠师都无能为力的“催眠绝缘体”。通常,一次催眠是否成功,和被催眠者的精神状态息息相关,这其中包括本人的性格、信仰等不可变因素,也包括被催眠时的情绪,对催眠师的信任度以及配合度。

这个欧明德了得之处,就是他能破解大多数的“催眠绝缘体”,对九成以上的人成功催眠,而且即使被催眠人在心理上抵触或者怀疑,他也有一套方法能步步瓦解对方的抵抗,当然这样做的效果大大降低,可是在其他催眠师看来,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欧明德对我的第一次催眠就以失败告终,我还记得事后他像被水鬼附身般脸色铁青的模样。那次我因为进入一座三国时期古墓探险,被墓道里刻着的诡秘符号暗示,徘徊在生死边缘,经人介绍求助于他,他却无功而返,才有了我之后的尼泊尔之行。这说明他的催眠本事,和暗世界的奇人异士相比,还上不得台面。

可这一次给王润发做催眠,他出马是绰绰有余了,我可不想什么事都去向路云求助。让她这位中国古幻术一系当代的传人帮王润发这个糊涂家伙长记性,实在太过浪费了。对我来说路云是尊大神,能不请还是不请的好,免得小事请多了真有大事人家甩手,那才叫糟糕。虽然貌似路云与我关系不错,凡有请求从不推脱,但这每次见面都要考验我定力的女人,心思可比何夕还难猜十倍,所以平凡人还是要有平凡人的自觉。

门终于开了。先出来的是王润发,后面是欧明德油亮的脑门。

“怎么样?”我急着问。

“哎呀,我是迷迷糊糊的,欧医生说我不是适合催眠的人,这次催眠不太成功,所以还是没能回忆起当时的具体情况。”王润发摇着头大声说。

我眼角的余光瞟到欧明德以极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

“哎呀,那耽误你上午的工作真是不好意思,我本想帮警方出份力呢,没想到还是不成。”我遗憾地对王润发说。

“哪里哪里,这个,我认错了人,害你在警局里待了大半天,才真是不好意思呢。”王润发连连摆手。

王润发性子直耿,我一说想找个催眠师帮他回忆他就同意了,连我要给他的两百块请假误工费都不肯收,他是想以这种方式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老王啊,我和欧医生好久不见,还想在这里坐一坐,要不你自己回医院?”

“好,好。那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我目视王润发下楼,从窗户里看他拐出弄堂的窄道,这才转身示意欧明德。

“进去聊吧。”他说。

我坐在松软舒服的沙发上,一般人在走廊里放松了心情,又坐到这样的沙发上,恐怕只要欧明德稍加引导,就能进入昏沉欲睡的失神状态中了。

“你催眠成功了?”

“当然。不过应你的要求,我最后给王润发的潜意识下了催眠失败的指令,所以他在恢复清醒后才会这么说。”

这是因为何夕的关系才特意事先对欧明德要求的,因为如果不让王润发这么认为,有什么发现会很快让调查此案的警方知道。

欧明德把一幅打印照片递给我。

“怎样?”我接过来问。

“他确认了,就是照片上最右边的男人!”

“确定吗,不会再认错了吧?”

“深度催眠状态下王润发完全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误认的概率很小。就好比你前一刻看见一个人,后一刻让你认照片一样。”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我已经为此准备了很久,却依然无法用完全坦然的心情去面对。

为什么王润发会误认我,为什么我会觉得从未谋面的范哲似曾相识,为什么满腹心事难以接触的何夕会对我的态度与他人截然不同,在酒吧有说有笑,最后还去了酒店?这些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就是我的侧面看上去与范哲非常相似!

王润发看到我的侧面,误以为是范哲,而等我被按在地上,一边脸贴着地,他跑上来确认时,也只能看见我的半边脸。而等他稍后看见我的正面时,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也不会对自己先前的判断产生怀疑了。

而我初看到范哲的照片,觉得眼熟,苦思许久想不出何时见过,如果那时我照照镜子,或许就会恍然。

我的魅力,更不可能大到了吸引因为情郎徘徊在死亡边缘而伤心欲绝的何夕,她对我甚至比对伦勃朗都和善些,就是因为我长得像范哲。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她看着我的时候,心里一定隐隐浮现范哲的身影,第一天晚上,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范哲,才会发生那件事吧。我甚至忍不住去想,在我浑浑噩噩的时刻里,她缠绵时一定在喊着范哲的名字吧……

的确,我曾经在心里怀疑,何夕为什么对我这样,是她真的对我有意,还是她别有所图?

好了,现在可以不用再进行那种可笑的怀疑了,她嘴角的微笑,她柔和的眼神,全都是因为另一个男人。

在瑞金医院发现的秘密,我决定不再对何夕提起。那个不该出现的生命,就让何夕处理掉吧。

我木然坐在沙发上,心里千回百转,想要学人挥剑斩情丝,却发现自己拿的是把钝剑,左冲右突,反勒得自己痛苦不堪。

正在暗恼自己为何如此不洒脱,欧明德递了张纸给我。

我接过一看,上面写了三个数字。

“836”。

“你如果不准备接受我的心理辅导,就把心事留回家想去,我先把王润发的事情讲完。”欧明德是心理医生,当然能看出我的不对劲。

“哦,不好意思,你说。”我强打精神对他一笑,“嗯,这么说王润发还有别的发现?”

“当天王润发和那个男人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直到快出医院大门才分开。所以王润发还看见他上了一辆等候在医院门口的出租车。我引导催眠状态下的王润发注意那辆出租车,结果让他回忆起那辆车是大众出租公司的,而车牌的最后三位数是836。我想这可能对你有用,你能据此查到照片上的人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我并没有对欧明德说前因后果,这是他察言观色后为我额外做的事。

“谢谢。”我表示了感谢,虽然我觉得这其实并不重要。范哲是当天中午的飞机,他当然是打的回宾馆拿行李后去机场。


出了欧明德的诊所,我拐出弄堂走在延安路上。今天上海来了寒流,气温比昨天低了好多,风很大,吹在脸上略略有一点刮进皮肉里的痛。这正是我现在需要的。

“咦,那记者,你不和欧医生吃饭了?”一个大嗓门打散了我的茫然。

我随声望去,是王润发。他正在一个公交车站牌下惊奇地看着我。

“啊……我中午临时有事,只好和欧医生再约时间了。你还没等到车吗?”

“可不是,都等了20分钟了。”王润发抱怨着。在这样的天气里等20分钟的车是有些难熬。

“哦,我顺路带你回医院吧。”我招手让一辆出租停下。先前让他先走是不得已,现在碰到了,当然不好意思不把人家送回去。

“那就谢谢啦。”王润发也不和我客气,跟着我上了车。

瑞金医院并不远,加上红灯等候也就20分钟。王润发道谢下车后,我让司机去浦东国际机场。

“啊,去机场,你能不能稍微耽误一会儿,我去加个油。”

“那算了。”我把车费给他。

“哎,等等,不会多算你钱的。”司机着急地说,这可是笔大生意。

可是我心情不好,不高兴和他多磨蹭,开门下车。

瑞金医院门口排着好几辆车,选择多着呢。

我走到排在第一辆的出租车旁,正要拉门上车,眼睛扫过后面那辆车,却一愣。

那是辆大众的出租车。

不会这么巧吧。我心里想着,但这辆车车牌的最后三个数字, 正是“836”。

我摸出写着数字的纸对了一下,然后向这辆车走去。

“您好,去哪儿?”司机侧过脸向我点头示意。

“机场,浦东机场。”

司机吹了记短暂的口哨,启动了汽车,这可是笔大单子。开过前面停着的那辆车时,他特意降下车窗,露出笑容。

是在示威吗?残酷竞争无处不在啊。

“还是坐我们大众的车子好啊。”上路之后,司机打开话匣子,开始夸耀自己所属的大众出租公司,其品牌优势有多好,服务有多到位,以至于像我今天这种主动挑选他车的现象屡见不鲜。其实我知道,这正是上海所有小出租公司的驾驶员痛恨大众出租的原因。

“你经常在瑞金医院门口泊车等客人吗?”好不容易等到他说话的间隔,我赶忙插嘴问。

“是啊,这算是我的据点,要是车在附近,多半会过来看看有没有生意。怎么,您经常会从这儿要车?”

“哦,不是。”我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开口问。

“您急着赶飞机不,要不要我给您开快点儿。”

“只要11点前到就行。”

“那没问题,肯定到得了。我开得稳一点,安全最重要嘛。您这是第一次坐我的车,包您留下个好印象。您看我可是三星驾驶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要听音乐吗?”

“不用不用。嗯?你确定我第一次坐你的车,你每天拉这么多客人,说不定拉过我呢。”

“不可能,我这人的记性特别好,要是您坐过,我肯定能记得。”

“记性好?”我笑了,“那我考考你。”

“考我记性?好,你考考看。”

“我有个朋友,上次说在瑞金医院门口坐过辆大众车,司机态度特别好,可能说的就是你。你想想,今年8月20号,你在这里医院拉过人没?”

“8月20号啊……”前面黄灯闪烁,他缓缓踩下刹车,让车稳稳停住。

“早上一单,下午一单,一共做过两单,你那朋友长什么样?”

“哈,你还真记得。他比我高半个头,男的,和我差不多年纪。”

“早上的,是不是?人长得不错。”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和你还有点像呢,是你亲戚?”

我心里惊讶,这司机的记性还真不是吹的。

“对,是早上,你记得几点吗?”

“七八点吧,不到八点。去的教堂。怎么样,我可从没见过记忆好过我的人呢。我记得送他到教堂的时候大概八点刚过的样子。”

教堂?我心中惊讶。怎么会是教堂,不是宾馆吗?

“还记得什么教堂不?”

“当然了,徐家汇大教堂啊。”

那是上海最大的天主教堂,范哲去那里干什么?

意料之外的线索总能带来意料之外的收获,如果不是急着赶去见范海勒,我真想立刻去一次徐家汇天主堂。


到达浦东机场的时候离11点还差一刻钟,不多久就接到了何夕的电话。说明了自己的位置,几分钟后她就出现在不远处向我招手示意。

她穿着件皮毛一体的细腰夹克款蓝色上装,下身是条白色马裤,两边有漂亮的棕色交叉纹裤线,脚上蹬了双翻毛皮靴,长发在脑后扎了个髻。我这些天从未见她这样打扮,勃勃英气直逼而来,同时又尽情展露了身体的动人曲线。她就像制造出了巨大的空间塌陷,根据广义相对论,候机大厅所有人的视线都不可抗拒地往那里偏移。

“怎么样?”我刚走近,她就急着问道。

“是他。”我沉声说。

何夕神情一凝,停了停说:“走吧,父亲已经在等你了。”

“他是天主教徒吗?”何夕走得很快,我加紧脚步跟上她问。

“是的,你怎么知道?”

“他离开医院后,去了上海一座天主教堂。”

何夕放慢了速度,转头看我,说:“他去教堂了?难道是去告解?”

“告解?”我眼睛一亮,“很有可能。如果他对自己的行为有负疚感的话……”

“下午我们一起去一次,如果是告解的话,找到那个神父。”何夕说。

“好。”


这是一家中餐馆,已经上了四个冷菜,进门的时候,何夕告诉侍者可以上热菜了。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我们的桌子在一个玻璃隔间里,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正从印着甲骨文花纹的毛玻璃悠闲地看着外面来往的旅客。发觉我们到了,他转过脸,站起来伸出手。

他的手相当有力,瘦削的脸庞在露出笑容的时候原本就明显的皱纹变得如刀刻般四处纵横,很沧桑。不过他的金边眼镜和细狭的双眼又给这张脸增添了许多儒雅风范。

“听我女儿说起过你,感谢这些天你对她的照顾。”

范海勒的第一句话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连声说:“哪里,哪里。”

他看我拿出笔记本来,摆了摆手说:“来,边吃边聊,不用那么正式。事后有什么记不清的,你可以问何夕,她的记性可是很好的,而且许多问题她也可以代我回答,就当是我说的,没关系。”

他的态度相当友善,看来何夕说了我些好话,让他对我有了个好印象。

“听说您是上海人?”

“是啊,最近一次回来还是在1998年,完全都不认识了。”范海勒感叹着。

“您什么时候离开中国的,我觉得您的经历应该很传奇吧。”

“一晃有40多年了……”

范海勒原本学的是中医,出于对医学的热爱,他极希望能够系统地学习西方医学,进行中西医的对照比较,从而走出一条新路来。所以他在30多岁的时候,辞去了中医医学院教授的职务,毅然离开中国。那时“文革”尚未开始,否则即便他有海外关系,也走不了。

这些经历他几句带过,如何西医有成后以“医者济天下”的理念成立海勒国际,说得更是简单,不过其中的艰辛故事如果真要讲,恐怕等他上飞机也只能说得个开头吧。

“您是范氏病毒的发现人,这个病就是以您的名字命名的,能不能谈谈这次上海莘景苑的情况。”这是本次采访的重点,同时也是我自己相当关心的问题。

范海勒的眉毛慢慢拧紧:“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病毒,它的危险性不仅在于高致命性,更在于这种病毒形成新变种的速度和其他病毒相比,要快许多。这次在莘景苑造成传染的病毒是一个新变种,出现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人传人特性。这是危险的讯号。目前海勒国际正致力于开发一种广泛适用于大多数变种的疫苗,但这项研究还刚刚开始。”

“莘景苑采用了相当严格的隔离措施,但还是有那么多人染病死亡,这是否意味着在前期有什么地方还做得不够好,以后如果再发生类似的情况,还有什么地方能改善吗?”

范海勒搁下筷子,看着我说:“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这也就是在中国,要是在西方哪个国家,绝不可能做到上海这样第一时间的强制性隔离,不能在第一时间隔离,那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这次上海市政府的处理,我觉得可以成为一个范例,万一再次在人口密集区发现范氏症患者,在确定传染性之前就要控制起来。”

“已经做得很好了吗?但事实是死亡人数已经逼近百人了。”

范海勒摇了摇头,说:“坦率地说,这座城市,我的故乡,逃过了一次大劫难。这其中有幸运的成分。范氏病毒在人体内造成破坏后会被迅速杀灭的特性未变,但在那之前,它是极具传染性的,直接接触者感染几率在50%以上,间接接触也可能染病。这次的第一位发病者在传染期没有出过小区,否则的话……”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又一次轻轻摇头。

一直以来,我只是担心上海可能遭受的袭击,却未曾想到原来已经非常走运地逃过了一劫,听范海勒这么说,我不禁一阵后怕。只要第一位感染者坐过回地铁,就算采用最严厉的隔离措施,事态也会迅速恶化至不可控制。

定了定神,我问了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可是传染总有个源头,就像SARS,现在认为源头在动物身上。那么这次莘景苑的源头在哪里,您能做些推测吗?”

“既然有所谓第一受感染者,也就意味着在那之前带病毒的不是人。但是由什么动物,或者什么昆虫传染,在经过完善的调查之前很难下结论。许多动物也会因为范氏症死亡,但也有一些生物,范氏病毒无法修改其基因,那么对这些生物来说,这种病毒就是无害的,我们人体内也有许许多多类似的病毒,这些病毒在人体内相安无事,但或许对一只大雁来说,就是致命的。另外有一点你要记住。”范海勒注视着我,眼角的皱纹里透出些许无奈,又有些意味深长。

“不要以为我们能搞清楚所有的事情。历史上有太多次瘟疫的病源没有搞清,甚至有许多传染力极强的瘟疫,连为什么会突然消失都令医学家们费解,比如1918年发生的全球性流感,全球约有2000万到5000万人在这场瘟疫中丧生……”

“等等,”我吓了一跳,打断他问道,“您刚才说多少人死于那场流感?”

“2000万到5000万!让人难以置信的数字吧,就发生在不到一百年前,在整个人类文明已经进步到相当程度的时候。18个月后,这场灾难离奇地消失,仿佛病毒自动撤退了一样。”

“竟然会这样。”我看了眼何夕,说,“何夕还曾经向我描述了一旦范氏病毒变异得更可怕后,人类面临末日的可怕景象呢。这么说来,这种事情并不一定会发生啊。”

范海勒微微一笑:“从没有一种生物是因为得了传染病而灭亡的,冥冥中有着看不见的制衡啊。可是,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在范氏病毒自动撤退之前,人类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呢?可以肯定地说,如果范氏病毒像1918年流感那样蔓延,以今天的医学水平,死亡的人数不会比一百年前少。”

我的筷子抖了一下,险些让夹着的青菜掉下来。和范海勒这样闲聊式的谈话,却让我比从前更深切地感受到了由范氏病毒带来的危机。一年前的南亚大海啸死了10万人,已经惨烈得让全世界震惊,如果范氏病毒能在今天重复1918年那场灾难的话……如果还有人在推波助澜……

“我想问一下,如果这种病毒……被人工培养,有没有可能被作为生化武器,就像炭疽那样?”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范海勒皱起眉头问我。

“啊……只是,有这样的担心,如果这种病毒威力这么强,那简直连核武器都给比下去了。现在的恐怖袭击在许多国家都很猖獗,要是有人像在美国那样把范氏病毒夹在信里寄出去该怎么办?”我犹豫了一下,没把上海正遭受范氏病毒的恐怖袭击威胁说出来,这是极度秘密的事情,虽然不得已向何夕透露,相信她现在听我这样说,也不会告诉她父亲的。

“目前在实验室条件下,范氏病毒不易被大量培植,嗯,或许以后也会有更容易存活的变种出现。但是,以此作为恐怖袭击的手段……”范海勒思索了一下,摇头说,“这种病毒目前还是相当罕见的,我想你是多虑了,一要有合适的时机取得,二要有能力培养,一般的恐怖分子应该做不到。”

“那要不是一般的恐怖分子呢?”我很不合适地追问,因为我没有把原因说出来,就显得这个问题很无理。

范海勒看了看我,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纠缠在这点上,不过还是开口回答了我。

“如果忽视范氏病毒获取和培养的问题,那么我认为,用没有传染性的范氏病毒进行袭击,能起到很强的震慑作用。但是像这次新发现的变种进行攻击,我觉得是不可想象的行为。”

“为什么呢?”

“如果不想把自己也搭进去的话,最好别这么干。扩散一种高传染性,并且无药可救的病毒,就连疯子都要考虑一下。恐怖分子毕竟还是有理智的,他们搞袭击也都有自己的目的,所以我觉得他们不会冒着病毒全球扩散的危险这么干,无论他们追求什么东西,用范氏病毒最后只会适得其反。我觉得要是有人想以生化武器来搞恐怖袭击,有许多更好的选择,比如炭疽,就算是埃伯拉都比范氏病毒好得多。”

可是这个世界上是有很多偏执狂加疯子的,没准病毒骑士就是一个。范海勒的话并没能让我放下心来,反倒令我在心里更担忧了。

这时何夕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开上洗手间,范海勒目视她离开,忽然问我:“她很迷人,不是吗?”

“啊,是的。”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范海勒收回视线,朝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他是告诫,还是鼓励?眼前这位老人沧桑的面容背后掩藏了太多东西,难道他只是随口说一句吗?

“听说何夕的哥哥正在生病?”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基于何种心理,居然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一句。

“是的。”范海勒面容一黯,“他感染了一种未知的病毒,我们无能为力。”

“对不起。”我有些后悔提起这件事。

“我们的医学还在初级阶段啊。”范海勒叹了口气。

“范哲在患病前来过上海,会不会上海潜伏着另一种致命的病毒呢?”关于范哲,既然开了口,我就准备多问几个问题,我不相信范海勒会对女儿的怀疑一无所知。

“我知道何夕与范哲之间的关系,也了解我女儿此时的心情。她对一些事情有自己的想法。一开始我想阻止她,不过现在看来……”

范海勒拿起小茶杯喝了口菊花茶。我盯着他,为什么老人总喜欢把一句话分成两句讲?

“随她吧,如果你愿意帮助她的话也好,毕竟在上海你比较熟悉,帮我照顾好她。”说到这里范海勒语气又是微微一缓,这让我本来已经接近死寂的心思又稍稍活动了一下。

“如果真的像她怀疑的那样,有隐情的话,我也急切地想知道。范哲,他是我最看重的孩子啊。”说到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情绪,那是无法掩饰的悲伤,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时的哀恸欲绝。

我一时无语,饭桌上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何夕很快回来了。

“怎么了?”她敏锐地觉察了我和范海勒之间和她离开前有些不同。

“哦,没什么,我正向范老先生请教他的医学研究理想呢,现在国内一直说中西医结合,实际上中医已经变成了附在西医上的皮毛,好的中医越来越少了,结合一说只是空谈罢了。”我遮掩地说道。

“啊,那你一定会被他的想法吓到了吧。说实在的,在这点上,我可是完全都不能理解呢。”何夕释然说。可我反而被她说得一头雾水。

范海勒轻咳一声,对何夕笑了笑说:“哪里,你可别这样说,我刚才才说个开头,其实那多生在中国,对我的想法,应该会比你更容易接受呢。”

听了范海勒和何夕这番对话,我倒对范海勒会“吓到我”的医学理念真的产生了兴趣。

“中医和西医走的完全是两个路子,看起来完全不着边,至少从现代医学,也就是西医的角度看,中医的很多治疗理念不可理解,治疗手段更显得愚昧落后,比方说刮痧。在西方国家的华裔为孩子刮痧曾一度被认为是虐待儿童,许多人被告上法庭,有部电影叫《刮痧》,说的就是一宗类似案件。后来中医在世界上的影响渐渐大起来,虽然不能和西医相提并论,但诸如刮痧、金针、穴位按摩等医疗手段已经被许多西方人接受,中医诊所在美国和欧洲目前非常流行。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些手段确实有效。”

“你可别铺开了讲啊,就要过安检上飞机了,小心耽误时间。”何夕笑着打岔。

范海勒瞪了何夕一眼,不过那眼神里,疼爱远远多过责备。

“可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为什么根据一种现代医学完全无法理解的理论衍生出来的治疗方式,竟然会真的有明显疗效?真的有穴位吗,真的有经络吗,为什么仪器发现不了,解剖也发现不了?”范海勒说得激动起来,原本清矍而略显苍白的脸也红润了。

“这个问题不解决,中西医的真正结合就无从谈起。”范海勒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

“难道您解决了这个问题?”我瞪大眼睛问他。我这个不懂医的人也知道,这可是个不可能完成的大难题啊。

“不能说解决。这些年来许多人都在研究这方面,有的人试图以内分泌来解释经脉,但在我看来这根本不对头。我呢,是有点自己的想法。”说到这里范海勒停了下来,又开始卖起了关子。

我的兴趣已经被完全吊了起来,连忙问:“那您怎么解释?”

范海勒得意地笑了笑,此时已经说到了他的痒处。他白面无须,否则一定会捻髯而笑的。

“在你眼里,我女儿很漂亮吧。”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又提起这个话题,看了眼何夕,说:“任何人都会认为她很漂亮,除非那个人的审美有问题。”

“你看她的眼眸是什么颜色的?”

“淡蓝色。”我说出来就有些后悔,我该看一眼何夕再说的,一般人都会这样,现在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谁都会明白我对她有多注意。

范海勒只是一笑,又问:“你看她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

“也是蓝色的。”

“白色的裤子,是吗?”

“是的。不过这和我们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确定这件衣服就是你看到的这个颜色吗?”范海勒指着何夕问我。

“当然,难道你觉得这件衣服不是蓝色?”我忽然有些心虚,可我读书时候体检并没查出来色盲或色弱啊。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们人眼能分辨的颜色是很有限的。”

我点头。

“一只苍蝇看出来的世界和人是不同的,因为它们眼睛的光学结构和人不同,苍蝇看这件衣服,很可能就不是蓝色的,那么是苍蝇对,还是人对?”

“这个,我们是人,当然要站在人的立场上。”

“其实,眼部结构再精密的生物,能分辨的光谱也是极有限的,这代表什么?这代表着一个人,一件衣服,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所看见的只是全部的一星点。”他伸出尾指比了一下,以示只有极少的一点点。

“不单是视觉,我们能闻到多少气味,就算是狗,又有多少气味分辨不出?还有听觉也是这样。一个人认识世界,是从眼、耳、鼻来认识的,但这三个器官所反映出的世界,离这个世界的原样可差得太远了。哦,要再加上触觉,那同样不可靠。科学仪器是人体器官的放大和延续,它们的作用同样有限得很。”

“所以您认为像经脉穴位这些,是真实存在,但由于我们的认知手段有限,所以还发现不了这些就在体内的东西?”我皱着眉,一边思索他的话,一边问。

“对,就是这样。”

这时何夕已经结完账,她摇了摇头,显然对她父亲这种大胆的想法并不很认同。

“差不多了,我们往安检去吧,边走边说。”

“我倒是想到一个理论,可以和您的想法相呼应。”我起身的时候说。

“说来听听。”

“物理学家说我们现在所接触到的一切物质,只占宇宙总物质的4%左右,而比这些被称为一般物质多许多倍的,是一种被称为暗物质的东西,这些物质看不见,目前也探测不着,是由遥远宇宙里一些天体不正常的运行轨迹推断出的。而比暗物质总质量更多的是暗能量,同样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如果暗物质暗能量不仅在遥远的宇宙空间里存在,在我们身边也有的话,那么中医理论就能解释了,因为经脉是暗物质,所以目前的仪器查不出。可它确实存在,所以能发挥作用。”

范海勒用力一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想法太好了,补充了我想法的许多不足。不仅仅有暗物质,还有暗能量。我一直以来坚信中国道家的炼气术是真实有效的,没错,那就是暗能量,流淌在身体里的暗能量!”

何夕摇头,轻声对我说:“父亲特别迷道家的学说,一直根据道家古籍做各种尝试性的医学研究。要是在过去,他肯定会炼丹养气做个方士的。”

“怎么,你不相信?”

“也不是完全不信,可我还是习惯从西方医学出发,根据被证实的理论踏实地进行研究。这可能和我的学习环境有关吧。”

范海勒的身影从安检通道消失。刚才他和我们言谈甚欢,放声大笑,但此刻为什么他的背影,却显得如此憔悴?

是我多心了,还是范哲给他造成的打击实在太大,让这位老人的内心,已经不堪重荷?


从很远处就能看见徐家汇天主堂两座锐利向天的尖顶。这幢漂亮的哥特式建筑是上海最大的天主教堂,建造于1910年,历史悠久,属于上海市文物保护建筑。绕过门口的喷水池,我和何夕走进这座富丽堂皇的大教堂。

今天是周六,我们到的时候是下午,并不是弥撒时间,教堂里的人并不多。我向一位天主徒询问神父所在,他指了一位戴眼镜穿黑色便服的中年男子给我看。

“您好神父。”我走上去对他说。

“您好,第一次见到你,是哪位教友带你来的吗?”他向我微笑。

“并不是。是这样的,我有一位朋友三个月前可能到这里进行了一场告解,那也是一个星期六,在早上。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找出那位听他告解的神父。”

神父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我:“哦,您想干什么呢?”

“他被牵扯进了一宗很严重的案子,我想问问……”

神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打断我:“哦天哪,您不是我主的信徒吧。”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声念了一句“信我主得永生”。

“呃,是的。”我尴尬地回答。

“那么我告诉您,任何情况下,神父都不能透露告解者的告解内容。这是最基本的守密原则。”

“啊。”我惊讶地看了一眼何夕,她也皱起了眉头,看来何夕也不是天主徒,对这项规定不太清楚。

“但是,这可能关系到许多人的生命。对于警方来说,这也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是否要公安局出面……”

“先生,”神父摇了摇头,再次打断我,“谁来都没用,我说过,是任何情况。透露告解内容是严重违反教规的,哪怕那是个在逃的犯人,我们也无法提供帮助。”

事前我也猜到神父会对告解内容守密,这是基于道德的一般推断。所以本准备先自己试试,实在不行就让警方出面,想来真正威胁到了公共安全,总能让对方开口。没想到天主教在这方面的规定竟如此严厉,看似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看来只能再想办法了,再说我哥哥也不一定是找神父告解,他第一次到这个教堂来,并不认识神父,说不定他只是到这里对着圣母和耶稣像默默忏悔。”何夕对我说。

或许范哲并不是来忏悔的,而是来这里找什么人,办什么事。还得想个办法,最好能确定范哲那天来这里都干了些什么。我在心里想着。

神父又一次皱着眉,对何夕说:“请不要把天主教和新教搞混了,天主教是不允许教友独自忏悔的,只有神父才能代替主宽恕你的罪。”

“对不起。”何夕立刻向他致歉。

神父对何夕的态度相当满意,微笑示意原谅了她的错失,问道:“你们说的那位教友,并不是本地教友吗?我想本地教友大多都该来过这里。”

“是的,他在瑞士,三个月前来过上海,只待了短短几天。”

“是吗,我们一般只接受本地教友的告解,倒并不一定是做完弥撒的时候,平时只要约好时间就可以。如果是不认识的教友,特别如你说是外国的教友,在我的印象中,我不记得最近几个月有哪位神父接受过这样的告解。”

“哦,不过他看起来就是中国人的模样。”何夕补充说。

“是的,大概185公分高,侧脸和我很像,来的时候应该还提着两个箱子。”我说。

神父摇了摇头:“应该是没有。”

可是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旁边有人“啊”地低声惊呼了一声。

转头望过去,是个看起来不到30岁的年轻男子,印象中刚才他一直站在我们旁边。他穿着件神服,我想应该也是神职人员吧。他无疑是被何夕的美丽所吸引过来的,我记得神父也能结婚生子,所以这种反应一点都不奇怪。

“方波,怎么?”神父问他。

“他们说的那个人,好像,我见过。”方波说着望向何夕,“也是在一个星期六吧,我们刚做完弥撒,大概在早晨9点左右。”

“对。”我和何夕一起点头。

“他向我做告解了。”他缓缓地说。

“向你?”神父奇怪地看着他。

“其实不能这么说,我是一个修士,并没有资格听告解。但那天这个人坚持这么干,他先向黄坚勇神父要求,被拒绝后又找了我。”

“原来是这样。”神父沉吟片刻,说,“你并没有做告解神父的资格,所以你听到的不能算作告解,这样为告解守密的教规就不能约束你。你自己决定是否告诉这两位朋友吧。”说完他向我们告辞走开了。

“我们有非常重要的原因,希望您能帮助我们。”何夕对修士方波说。虽然她的态度依然略显冷峻,但异常专注的眼神已经让这位年轻修士有些局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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