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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忙 茫 盲

在某一年,每个人都会埋下一颗人性的种子, 我们会一起看它慢慢发芽,然后各自忙着疯长, 渐渐地,忘了关注彼此,再回头才惊觉:你怎么变了?

“我叫郝回归,你看到的我,并不是我自己喜欢的样子。”

郝回归,36岁,是教了8年马哲的大学老师。 18岁之前,郝回归的名字叫刘大志。18岁的某一天, 刘大志父母正式离婚,当时电视上正在播出纪念香 港回归的新闻,他的妈妈郝铁梅就直接给刘大志改 名为郝回归。
大多数人提到郝回归,都会先啧啧称赞郝铁梅 管教得好。
高三前,郝回归的成绩一塌糊涂。不知怎么, 到了高三,突然有点儿醒悟,靠着爆发式的学习和 郝铁梅用全家2万元积蓄换来的“定向培养”加分 指标,郝回归终于上了大学。入校那天,郝铁梅告 诉郝回归今后一定要把握机会发愤图强——考研、 留校,成为大学老师。不忍心再让妈妈失望的郝回 归一步一个脚印,朝着那条指明的道路前进,真的 成为一名高校教师。从那一刻起,郝回归大学教师 的身份就成了郝铁梅翻身的资本,也成了邻里乡亲 口中的榜样,甚至连他自己也认为自己的人生圆满一年、两年、三年,他一直兢兢业业地上课, 其他同事开始利用更多的时间研究课题、撰写论文、 晋升职称;四年、五年、六年,同事们继续追求着 更多目标,郝回归依然教着马哲。眼看自己年纪越 来越大,学校照顾性地让他成了讲师,可每天依然 要上八节课,人生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他尝试着跟 领导说自己也想有更多时间做课题研究。领导说: “回归啊,我们很需要你这种踏实的老师。这样好 不好,等明年我们再招一位马哲老师就解放你。”
郝回归信了,熬过第六年,直奔第七年。第八 年,领导也换了,谁都想不起来要对郝回归的未来 负责。他想过很多次辞职,可是刚尝试说出心里的 感受,周围熟人就说:“大学老师!那么好的工作 你都不要,脑子是不是坏了?做什么研究,稳定才 最重要。”他有几个高中死党,一起逃过学,抄过 作业,打过架,彼此知根知底,只有他们才能理解 郝回归心里的痛苦。他的表妹夫陈小武,卖豆芽出 身,靠着自己的努力一直做到湘南农贸市场的大老板。郝回归对陈小武说:“小武啊,我这大学老师 的工作怕是做不下去了。”话还没落地,陈小武就 拍着他的肩膀说:“是不是工资特别低?我前几天 从査干湖搞了批鱼,一来一回净挣二十万。你有文 化,干脆帮我去管这个生意。”
“我不是嫌钱少,只是觉得自己的工作看不到 未来。”
“不就是钱少才看不到未来嘛。”
郝回归觉得自己没办法和陈小武聊下去了,开 口闭口就是钱。小时候,他们聊个屁都可以聊上一 整天,可现在,郝回归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陈小武 居然听不懂了。
陈桐是郝回归高中的学霸、男神,高考前为了 帮他打架,被打破了头,脑震荡休息了两个月,导 致高考失利,现在是一名公务员,刚刚参加完政府 考试,成了当地工商局最年轻的副局长。
“陈桐,我想辞职,不想再做大学老师了……”
“回归,不是我说你,不管是政府还是高校,除了本事过硬,更重要的就是走动,你以为我光靠 考试就能当上副局长?别开玩笑了。你不想做大学 老师不就是因为得不到提拔看不到希望。听我的, 看看你需要什么,告诉我,我帮你合计合计。”
郝回归知道陈桐是为自己好,但随着自我剖析 得越深,他就越清楚——其实自己根本就不爰这份 工作,这全都是妈妈的安排,甚至这些年自己能撑 下来,也都是因为周围人觉得这工作很光荣。可是 他都36岁了,继续做下去,就是在为别人的愿望而 消耗自己的生命。
他跟表妹叮当诉苦,话还没说完一半,有人进 来了。叮当立刻站起来对每个人介绍:“这是我 哥,郝教授,厉害吧。”郝回归压低声音对她说: “我不是教授,只是讲师。”叮当毫不在意地说: “啊呀,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在学校教授知识,那 就是教授! ”
卩可呵,根本就没有人在意自己在说什么,他们 都只在意他们认为对的。他想,要不,干脆就跟妈 妈直接摊牌?可没想到,妈妈突然患了脑血栓,被抢救过来后,一直握着他的手说:“大志啊,妈妈 身\_体越来越差了,就是对你放心不下,幸好当年你 听了妈妈的话,成了大学老师。现在,你也要考虑 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不然妈妈都觉得你的心理 有问题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郝回归的人生就像陷入 了沼泽,每走一步,都离死亡更近一些。随着年纪 越来越大,他内心的痛苦也越来越大。以目U心里闪 过一些不快,但总觉得忍一忍就好了。有人说时间 能磨平一切锐利,可对于郝回归而言,时间就像个 放大镜,把内心的不妥协一点一点放大,直到无法 回避。
郝回归终于承认了一点——自己的人生早已被 绑架,被妈妈绑架,被周围人绑架,他们认为自己 应该这么过,他们认为自己的工作很好,于是自己 就只能这么过,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他无法对家里说一个“不”字,他不能对朋友 说自己工作很糟糕,他习惯被领导忽略。不知不觉 中,他成了茫茫人海中一具漂浮的活尸体。他知道这么下去,不久的未来,如果他彻底放弃抗争,就 会从一具活尸体变成“生活的死尸”。
无人可交流,郝回归上网写了自己的心声。
“36岁的我是一名大学老师,现在唯一能让我 激动的事就是能拒绝别人一次,能和别人吵一架, 鼓起勇气打一架,做一些从来不敢做的事,不是这 些事有吸弓I力,而是我很想告诉自己我还活着。”
郝回归想找志同道合的人,可等了很久,等到 一条留言:“36岁?大学老师?想和人吵架?打 架?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36岁要面对的难道不是 如何安稳地过完这一生吗? ”
郝回归很生气,正是因为这样的人太多,才令 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决定反抗,既然不能辞 职,那就从最小的事开始做起。第二天是表妹叮当 的女j LY丫的百曰宴,很多许久不见的老朋友都会 参加,郝回归想让自己变得不太一样。
“我想要变得不太一样,不是证明我很好, 而是证明我还活着。”
郝回归躺在床-上,手机振动了一下。叮当在群 里发了一张她昨晚和微笑的对话截图。
微笑:“我和红包都在路上! ”
叮当:“我结婚后,咱们就再也没见过,好想你! ”
微笑:“我也很想你们,你生丫丫之后变胖了 吗? ”
叮当:“胖了几十斤,现在瘦回来了。你也教 教我,怎么让自己变得更有气质。”
微笑:“好啊,我得关机了,十五个小时后见。”
发完截图,叮当又补了一条信息:“咱们这个 群名现在正式改成‘郝回归相亲群’,希望郝教授 能把握好机会,一举将微笑拿下。”
郝回归:“叮当,你够了啊。”
陈桐:“直接把微笑拉进群,大家都给说道说 道,可能就成了也说不定。”
陈小武:“加加加。郝回归你要是再没种,我 就把微笑介绍给我朋友了。人家一个个都是身家干 万,准把微笑给拿下。”
郝回归最烦陈小武这样子,三句话准绕到钱上。
“老公,你以为微笑和我一样俗气吗?人家眼 光可高了,必须大学教授才行。”
“我都说了我不是教授! ”
“所以才轮不到你啊。”群里闹成一团。
郝回归的人生也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在他内 心的最深处,还有一丝微光,透过这微光,能隐约 看到微笑。微笑是郝回归的初恋,更准确一点儿说 应该是初暗恋。5岁时,刚学完跆拳道、剃着平头 的微笑在街角出手解救了被一群小孩围攻的郝回 归,之后两家相识,两人又就读同样的小学、初中、 高中。从那时开始,微笑便一直深深地藏在郝回归 的心里。
微笑也是高中的五人组之一,从小父母离异, 妈妈去了美国,跟着爸爸长大。高三那年,微笑的 爸爸破产、离世,在破产前,他安排微笑出国念书。 整个过程,郝回归一直看在眼里,把想说的话憋在 心里,因为他想成为微笑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但 总找不到时机。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没有听 说微笑谈恋爰。郝回归问过叮当,叮当也摇摇头: “她应该没有做好恋爰的准备吧。”是没有喜欢的 人,还是没有人值得她喜欢?不过这似乎对郝回归 构不成障碍。郝回归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谁说告白 了就必须在一起。敢说出来,这是对自己的交代。
豈自不晕为了成功.,_..而晕为J坫肩.弓的A车中不要再留有遗憾。

微信群的人数从4变成5,叮当已经把微笑拉进 了群。郝回归吓得立刻把群名改成了 “庆祝丫丫百曰宴”。
“你不?”叮当立刻来了一条私信。
“我只是不想太张扬! ”
“你还不认?我们这是正大光明!你那是暗度陈仓。”
“我只是不想让她失望,也不想让自己失望。” “哥,你是不是微博上的睡前故事看多了?”
“很想回到过去,
也许都是因为现在不够好。”
……
百曰宴邀请了一百桌客人。
陈小武觉得百花齐放寓意好。
陈小武和叮当抱着丫丫在门口迎宾。只要有人 掏出红包,陈小武就非常大声地说:“你给红包就 是瞧不起我,来之前我就说了,今天不收任何红包, 我陈小武不缺这个,只要你来就是给我陈小武最大 的面子! ”
郝回归走到叮当面前,掏出红包给叮当,赶在 陈小武说话前直接对他说:“我是来看叮当和丫丫 的,别对我来这套。”
陈小武嘿嘿笑了笑,拍了拍郝回归的肩,递给他一支烟。
郝回归摇了摇手,陈小武明知自己从不抽烟。
“谢谢哥,你别跟小武一般见识。来,丫丫, 看看舅舅,舅舅可是大学教授,长大了你要变得和 舅舅一样有学问。”叮当把丫丫递给郝回归。
郝回归皱了皱眉。
“哟,陈局长来了。”但凡有个一官半职的, 陈小武的声音就会提高八度,生怕别人不知道。郝 回归扭头一看,是陈桐,戴了一副新金边眼镜,穿 着一整套合身西装,看得出从前校草的影子,在老 家的公务员里,算是气质出众。只是如今,陈桐胳 膊下也夹着一个公文包。
陈小武大声招呼陈桐。陈桐的眉头快速蹙了蹙, 连忙对陈小武说:“小声点儿,影响不好。”
陈小武就当没事人一样说:“最年轻的陈副局 长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当然开心。”
“你来了。”郝回归走过去,一手搭在陈桐身上,就像高中时那样,“听说已经正式任命副局长 了,恭喜啊!”
看到郝回归,陈桐一扫开始的谨慎,有些不好 意思地说:“嘿,副局长都快十个了,我排名最 后,没啥实权,考试考了第一,必须安排而已。对 了,上次我说让你找你们系主任走动走动的事,你 考虑得怎样了? ”
“再说吧。”郝回归不想跟他聊这事。
“来,我们照张合影。”叮当招呼大家。
摆好造型,摄影师还没摁,陈小武突然又走了 出去,大声说道:“马局长,您来了!哎哟,太看 得起我陈小武了,谢谢马局长!”
叮当一看,照也不拍了,笑成一朵花,迎了上 去:“丫丫,你看谁来了,马伯伯来看你了,开心 不开心?” 丫丫被叮当左摇右晃地摇醒了,一睁眼 见到这许多陌生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陈桐 不知什么时候也挤了过去,微低着头,站在马局长 旁边。丫丫一哭,空气中有了短暂的尴尬。
一群人围着马局长。郝回归一个人孤零零站在 摄影师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大家的戏都太 足,光看脸上的表情,就能猜到大概在说什么。
熬到开席,郝回归赶紧坐进叮当专门为几个死 党准备的包厢。
郝回归一个人坐在包厢里,想了想,打开了一 瓶白酒。
两杯下肚,郝回归看见陈桐陪着马局长从包厢 前一|习而过,两人目光一个对视,他本以为陈桐会 进来打个招呼,没想到陈桐径直就走了过去。
看见郝回归一个人在喝闷酒,叮当赶紧进来坐 在旁边,倒了一杯,正准备聊聊天。陈小武一身酒 气,带着保姆走过来:“丫丫一直哭,你能不能管 管,全交给保姆,怎么当妈的?”
叮当脸一红,又急急忙忙站起来,去看丫丫。
郝回归撇嘴自嘲了一下,也跟着起身,站在包 厢门口透透气。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会独自喝酒,不是因 为喜欢酒,而是喜欢独处时的那种空荡。大厅最右 侧,郝回归看到几个高中班上没考大学的同学。高 中时,他们是最酷的那群人,觉得读大学没意义, 浪费时间,不如早点儿混社会。他们挣钱早,让郝 回归羡慕了好一阵。现在看起来,他们也被社会折 磨得不成人样了。郝回归又想到自己,其实也不过 是看起来人模人样罢了。
“教授,来看看,我没读大学混得还行吧。” 陈小武醉醺醺地拍拍郝回归的肩。
郝回归很反感,推开了陈小武的手,坐回包厢。
“来,我敬你一杯,教授。”陈小武干了一 杯,嘿嘿笑了起来,脸色通红。他坐在郝回归对面, 跷着二郎腿,拆了包中华烟,点燃,悠哉地吸了一 □。
郝回归也干了,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 心里却涌起一阵反胃的陌生感。如果是往常,他都 告诉自己忍一忍,可今天,所有的不满都借着酒劲涌了上来。
“陈小武,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成功? ” 郝回归开口道。
“嗯? ”
“你有几个臭钱,认识几个破局长,有几个狐 朋狗友,就觉得自己到了人生巅峰吧。”
“什么意思?”陈小武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我是说,陈小武,你变了!”郝回归从未这 么对陈小武说过话,他觉得这么说很爽,早该这么 说了。
咳,我就这样。”陈小武重重吸了口烟,仰 着头,吐向半空。
你以前不这样。”
以前我穷呗。”
“就你刚才巴结局长那样,跟隔壁老王家那条 狗似的,你还不如穷呢。”郝回归鼻子发出“哼” 的冷笑。
小武没有被激怒,只是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 点郝回归:“你别以为咱俩是兄弟就可以乱说话。”
“我乱说话?你看看你,再看看陈桐,两个人 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脑袋点得像捣蒜,钴木取火 呢? ”郝回归继续冷笑道。
陈小武缓慢地把烟头摁灭在桌上,稍微提高了 嗓门说:“郝回归,刘大志,你一个破讲师还真把 自己当教授了?你教的那些玩意儿有用吗?也是, 真有用的话,你一个月也就不会只赚那四五干块了。”
“这和我没关系,我说的是你们。”
“我们?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我给你两万, 你给这里的服务员讲上一小时,干不干?抵你四个 月工资。我就想不通了,你个破老师,哪儿来的优 越感,你觉得我们拍马屁,没人样,你也不看看自 己,这些年你有变化吗?你是教出什么了不起的学 生,还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发明?看不起这个,看不惯那个!你可别玷\_污了那些真正的大学教授! ” 说完,陈小武转身就要离开。
“你给我站住! ”郝回归本想刺激刺激陈小 武,没想到以前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屁颠屁颠的陈小 武居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起来。
陈小武没理会郝回归,径直走了出去。
“你他妈给我站住! ”郝回归冲上去,一把扯 住陈小武的西服后领,将他拽进包厢,把门反锁一 关。
陈小武整整自己的西装,笑了笑说:“很贵 的,你三个月工资才买得起呢。”
“你是不是眼里只有钱了? ”
“郝回归,你是不是疯了?”
郝回归红着脸说:“陈小武我跟你说,自从你 成了暴发户,你就越来越不像样了。是,你有钱了, 但你已经不像个人了 ! ”
“谁评价我也轮不到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谁?
我再不像人,也比你过得好吧?”
话音刚落,郝回归一拳已打了过来,重重砸在 陈小武的脸上。
“我拿你当兄弟! ”
陈小武毫不示弱,一拳回了过来,撞在郝回归 的右脸。
“少来这套!我今天要不是发达,你们会把我 当兄弟? ”
“我今天要打清醒你这个浑蛋!”郝回归又是 一拳打过去。
陈小武反手给了郝回归一记耳光,“啪”地整 个包厢都响了: “行啊,今天老子要是怕了你,老 子就不姓陈! ”
两个人扭作一团,手脚并用,酒菜横飞,长久 以来的积怨今天似乎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一次性爆 发在这拳脚里。
嘭嘭嘭!嘭嘭嘭!外面叮当拼命敲着门。
“哥,你给我开门!”
“别敲了!今天我打死他! ”郝回归又飞出一脚。
“小武!开门!别打了!别打了啊!”
“你再敲一下门!老子就跟你离婚!”陈小武 对着门外吼。
门外瞬间死寂。
两人又扭打到一起。什么高中友情,什么患难 真情,什么两肋插刀,什么一辈子,什么好兄弟, 在今天都被打得一干二净。
郝回归一边打,一边流泪。
“有种别哭! ”陈小武又上来一脚。
“老子他妈的又不是因为疼。”郝回归一盘菜 浇了出去。
“砰” 一声巨响,门被踹开,锁被踢飞,一个 人走了进来。
“你们俩还要继续打多久,我们搬椅子在旁边 看好了。”
空气瞬间安静,两个人保持着扭打的姿态,像 被按了暂停。
微笑平静地看着他们。短发的微笑,穿着一条 紧身牛仔裤、一双白球鞋,笑起来还是那么明媚。 郝回归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笑得比微笑更自然。
陈小武抓着郝回归耳朵的手立刻撒开,搓着手, 笑呵呵地说:“我们正玩呢,微笑你来了,快坐快 坐,路上辛苦了吧。服务员,拿一副新碗筷!”郝 回归低下了头,他不敢和微笑对视,这么多年,他 仍然克服不了这个毛病。
“老公、老公,疼不疼?”叮当赶紧跑进来, 手里拿着创可贴,眼里好像只有陈小武。
“你看看你,全是伤,你不是也练过吗?”微 笑看着郝回归说。
“包厢太小,施展不开。”郝回归赌着气,眼 睛一直瞟着旁边。
“打不赢干吗要打? ”
“不爽,就是想打,早就想打了,本可以把他 打得更惨,你来得太快了。”
“郝回归,你根本没伤着我!”陈小武一边贴 创可贴,嘴上依然不服气。
“你俩还挺逗的,陈小武你都当爸了,郝回归 你还是个大学老师,也不怕被人笑话?叮当,给这 个猪头也贴一下。”
郝回归偷偷看了眼微笑,她笑起来依然有颗若 隐若现的小虎牙。
微笑的出现,让所有混乱都恢复了秩序。陈小 武和郝回归一人坐微笑一边,叮当挨着陈小武,陈 桐也夹着包回到包厢。包厢里虽然还是五个人,但 大家好像早已不是原来的那群人了。
“别人觉得你变了,
可能是因为你和他们想的不一样罢了。”
百曰宴结束出来已是下午。
郝回归和微笑并肩走在小道上,这曾是上学的 必经之路。湘南已经入秋,秋高气爽,每句话都能 听得格外清晰。郝回归呼吸得特别小心,他害怕被 微笑听出自己的心跳得多么凌乱。
“今天的你,一点儿都不像你,好像还挺冲 的。”微笑看着郝回归贴满创可贴的脸,笑着用手 重重戳了一下。
郝回归忙向后退:“痛痛痛。”目光不小心和 微笑撞上,立刻看向远方,“我已经憋屈了十几 年,就想找个人吵一架打一架。” “愁屈什么?听 他们说,你一直挺好啊。”郝回归叹了一口气,也 不知道该不该跟微笑说。
“有心事? ”
“嗯……我觉得,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大学老师 这份工作,但周围所有人都觉得好,我都不知道自 己的人生究竟是为了谁。”
“你怎么这么想,当然就是为了自己。就像你 说陈小武他们变了。”
“你来晚了,你是没看到他们今天谄媚的样子。”
“如果他们真谄媚,自己却很开心,那也好啊。 很多人的谄媚都言不由衷。”
“谁要是那副嘴脸还会开心啊! ”
“你想,小武是生意人,平时巴结官员还来不 及,今天局长亲自来,对他来说,是个多大的事。”
“他自己踏踏实实做生意,何必在乎这个。他 走到今天也不是靠这个。”
“也许正因为小武是老实的生意人,现在环境 人多嘴杂的,如果不是真心把他当人才,局长怕是 不会来的。小武说得也没错,局长就是看得起他, 叮当高兴也是因为这个。”
“即使这样,需要这么做作?局长也不会喜欢 这样的人吧。如果我是局长,肯定不喜欢这样的人。”
微笑白了他一眼:“别如果了,你这性格,科长也当不上。”
郝回归硬着头皮说:“谁要当科长,我不喜欢 那样的生活。”
微笑停下来,看着他,略带无奈地说:“你 啊,陈/」.、武现在昀丰适是他的选择.,...他喜狖才是最 重要的,跟其他人喜不喜欢没关系。”

微笑两句话就让郝回归没话说了。
“不过呢,你们今天打了这场架挺好,看得出 来,起码你还没有麻木吧,只是笨了点儿。”微笑 又笑起来。郝回归喜欢看微笑笑起来的样子,好像 什么事情被她一笑,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我之前跟别人说我就想和人打一架的时候, 还被人嘲笑幼稚。”郝回归心里觉得很温暖,这么 多人里只有微笑懂自己。
“你是幼稚啊,但幼稚也没有什么不好。”微 笑看着远远的路灯,脸上被光影剪出立体的轮廓。 郝回归心里扑通扑通,心跳声越来越大,都要淹没 掉他的意识了。
“那……这些年,你在国外过得怎样?”
其实,郝回归想问的是:你谈恋爰了吗?有对 象吗?过得好吗?有什么计划吗?还会回国吗?但 所有问题最终尴尬地汇成一个“你过得怎样”。
“还不错。你呢?”
“我,也还好吧。”郝回归讪讪地笑。
“这些年你回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嗯,已经没什么亲戚了,只有你们。以后可 能也很难再找机会回来了。”
“明天就走? ”
“你不也是吗? ”
这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虽然面对面,心却 隔得好远。郝回归知道如果错过这一次,以后恐怕 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两个人一直走到了微笑家 ——街角单独一片的院子。
以前觉得很长的路,现在一会儿就到了。
“房子拿回来了? ”
“是啊,终于把这个房子拿回来了。”
“还是保姆张姨在住? ”
“张姨照顾我长大,房子拿回来之后,就让她 一直住着,她对这个房子也有感情。”
“那就好。我就不进去打招呼了。”
“好的。”
“那你进去吧。”
“行,那我进去了。”
“你……见到你妈了吗?”情急之下,郝回归 突然问出了这个问题,然后立刻后悔了。微笑的妈 妈是所有人从来不敢提及的,这些年,她自己也从 来不曾提起过。郝回归也只是从郝铁梅那里得知了 一点儿消息。在微笑小时候,她妈妈为了追求事业 和微笑爸爸离婚去了美国。
“见到了。”微笑很平静地说,“她挺好的,有 了新的家庭,新的子女。”
“那……那你呢? ”
“我?我妈说结婚和感情是两回事,她和我爸 是感情,她再婚只是为了组建家庭。我恐怕做不到 吧,这两件事只能是一件事。”
这是在暗示什么吗?郝回归还是没开口。
“你明天就走,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嗯。我还有课要上。你怎么也明天走?”
“我也安排了一堆事。”
“早知今天这样的局面,你还不如不回来。”
“哈哈,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郝回归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怕尴 尬、冷场,怕不投机,怕让对方觉得聊不到一块。 可是如果再这么下去,这次见面又是无疾而终。微 笑都说了,以后可能都不会再回来了,再错过,就 没有以后了。郝回归在心里给自己做着最后的打气: 郝回归,今天你必须告白,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 告白,因为你要有勇气成为另一个人 个敢说出自己心声,不再被任何人绑架的人!
“微笑!”郝回归朝着转身开门的微笑坚定地 喊了一声。
“啊?”微笑回过头,捋了捋耳旁短发,看着他。
“那个……”郝回归突然愣住了。郝回归这才 发现,微笑右手中指上竟戴着一枚订婚戒指。
“怎么了?”微笑问。
“呃……明天一路平安。”郝回归把话生生憋 了回去。
“好的,你也是。”微笑笑了一下。
郝回归也尴尬地笑了笑。
“那我进去了。”沉默了两秒,微笑说。
“进去吧。”
“明天路上小心。”
两个人同时说出了这句话,再相视一笑。郝回归的心好像被掏空,但身\_体却被加塞-了很
多重物。回到家,客厅很暗,妈妈正躺在轮椅上听 着电视机里播放的《纤夫的爰》。郝回归把客厅的 灯打开:“妈,以后客厅的灯还是开着吧。”
“大白天,开着也是浪费电。”
“妈,我先休息一下,累了。”
房间里,郝回归脑子里各种事情交织着。想起 自己带着希望而来,却满腔失望而归,郝回归依然 觉得气愤,他打开手机,往微信群发了一段话: “我非常后悔这一次回来!我相信微笑也很后悔!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都变成我们以前最 讨厌的样子!”写到这儿,他觉得好像不妥,又补 了一句:“当然,我也变成我不想变成的样子! ”接 着,继续发:“陈桐,那时你斗志昂扬,说要考上 最好的大学,做自己最喜欢的事,现在成了给局长 拎包的副局长! ”
“陈小武!你是有钱了,但在我心里你还不如 卖一辈子豆芽!那才是真正的陈小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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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当,我知道你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没 什么好说的! ”
“人家微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看着我们演 这么一出闹剧!我们对得起微笑吗?”
“我想起我们高中要毕业那会儿许的愿,我们 都希望彼此不要变,多年后还是一样的我们!而现 在呢,我们却要这样彼此厌恶!可笑!”郝回归不 解气,啪--啪啪--啪,打了一段又一段,最后又加了一 段,“陈小武,你把我打得够呛,我很痛!但我不 生气,我只是遗憾我们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郝 回归把所有的愤怒化成文字一并撒在了群里。他希 望自己激起的层层浪花能浇醒每一个人。
发完这些,他便退了群,闭上眼,心情难以平 复下来。
他的心情既愤怒又兴奋。
—直逆来顺受的他,今晚做出了很多出格的事, 指着陈小武的鼻子骂,和他打架,在群里说真心 话,主动退群……郝回归觉得今天的自己才是活出了一点儿人样。他心里有一丝遗憾,如果早几年意 识到这个问题,恐怕今天的自己也不会沦落到这个 地步了。
“回归,你睡了吗? ”妈妈在外面敲门。
郝回归不敢出声。妈妈继续在外面说:“我给 你发的几个女孩的资料你看一看,你这次回来又很 匆忙,你能不能后天再回去。介绍人一直张罗着让 你和她们见见面。你说你都这个年纪了,还不结婚, 大家说起来很难听。你听妈妈的话,多留一天好 吗? ”
好不容易给自己打了气的郝回归整个人又像被 绑上了铅块,被妈妈投入了大海里。郝回归没有回 应,妈妈过了一会儿也进了自己的卧室。他连忙站 起来,悄悄地把门打开,打算出去透透气。
“你不是休息吗?这会儿你还要去哪儿?”妈 妈的声音传过来。“我……我出去给你找儿媳 妇! ”
“总有一些人要先走,总有一些人会在原地等候。”
郝回归站在街上,不知该去哪里。他想起影视 剧里的主人公总是会打一辆出租车绕着城市穿行, 显得格外帅气;以前的他精打细算,从未体会过这 样的人生。想着,他便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 ”
“随便,到处转转吧。”
郝回归第一次感觉到,人的改变根本不需要质 变,你敢做任何一件平时不敢做的事,你就应该开 始变化了。他从不吃鱼腥草,打算明天就吃。他从 不喜欢穿皮鞋,打算明天就穿。他还听妈妈的话存 了一些钱打算买房付首付,但他并不想买房,而是 想买一辆车。郝回归当下就做了一个决定——明天 就取钱买车!
出租车在城市间四处闲绕,郝回归的内心也在 渐渐复苏。这个城市变化真大,就跟人一样。郝回 归靠在出租车的后座,看着这个城市,心里满是希 望。他突然瞟到后座上还放着一个本子——恐怕是上个乘客落下的,他捡起来,是一个曰记本。
灰色封皮上面还印着几个字——与时间对话。
郝回归知道这种日记本,在这上面你可以写任 何东西,并写明当下的曰期。一年、三年、五年, 曰记本上留下了相应的空白让记录者可以写下多年 后对同样事情的态度。这种曰记本说是曰记,其实 更像是自己给自己创造的一个隔空对话的机会,每 天记录的事情并非关键,多年后看看自己的转变才 是重点。
他好奇地翻开第一页,那是使用前的问答页。
第一个问题:最迷茫的曰子,谁在你的身边?
可能就是现在吧,马上就要高考了,有些朋友 不参加高考,有些朋友要出国,但是还好,大家还 在一起,每天都待在一起。
原来这是个高中生的曰记本。
第二个问题:你现在身处何方? 10年后你向往 的生活是什么?你想成为谁?

我生活在一个小城市,我希望10年后能够有一 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能每天生活得很有热情,即使 有困难的事,也能想到办法去解决,不害怕解决问 题。我不想成为谁,我想成为一个我想要成为的自 己。
“我想成为我想成为的自己”这种回答让郝回 归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年轻的人总是会说些太天真 的话。他想起自己之前也希望找份自己喜欢的工作, 而现在呢?他却找到了份大家都喜欢的工作。
第三个问题:你想对现在身边最要好的朋友们 说什么?
我想对他们说,希望无论经过多少时间,我们 都不要变。我们都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我 们不要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郝回归一愣,这不是自己刚刚说的话吗?他往 后翻,想看看答题者更多的信息,可惜整本日记除 了三个问答,什么都没有。郝回归有些遗憾地合起 曰记本。这时,他发现曰记本背面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
他是真的愣住了。
曰记本主人的名字叫:大志。
联系方式是:156 0027 1308
旁边还用一行小字写着:如果有人捡到,请联系我。
郝回归心里开始有点儿发毛,这是怎么回事? 大志是谁?想到那几个答案很像自己当年的回答, 这不会是……郝回归I'习过一个滑稽的念头——不会 是十几年前的自己写的吧?他看了看司机,司机正 全神贯注开着车。郝回归看着那个电话号码,想了 想,决定还是找到失主,于是拨了过去。
过了几秒,没什么反应。既不是无法接通、号 码不存在、占线,也没有人接。就在郝回归要挂电 话的那一刻,嘟……嘟……电话接通了。这种奇怪 的回声好像穿越了海洋、天空,直飞向遥远的银 河……

“喂,有人吗?”郝回归屏住呼吸,压低声音问。
电话里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呼呼大作。
“你好,请问是大志吗?你的曰记本掉在车上 了。”依然只听见风声,就像那个手机遗失在沙漠。 这一下,郝回归确定这是幼稚的恶作剧,同时确定 自己此刻的举动很幼稚。
就在郝回归再次要挂电话的时候,听筒突然有 了声音o
“你是郝回归吗?”这声音像是电脑发出的, 不带任何感情。
郝回归本想回应,但又觉得跟电脑对话挺傻的。
“你是郝回归吗?”那声音又问了一遍,用一 种不容怠慢的语气。
“我……是,你……是?”郝回归越发觉得这 是朋友们在整自己。这个恶作剧很像是陈小武的风 格。可他们怎么知道自己会上这辆出租车呢?
对方立刻又问:“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郝回归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对方越是一本正 经,他越觉得可笑。虽然可笑,他还是想看看这个 恶作剧到底还能怎样。
“不满意啊,什么都不满意。”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你想回 到什么时候? ”
虽然不相信电话里的话,但这个问题让郝回归 心动了一下。今天的他算是体会到了改变的意义。 如果人生真的能改变——郝回归脑子闪过每一年的 画面,一直追溯到1998年,那一年他17岁。
正是那一年,微笑出国了,他没有来得及告白。
正是那一年,陈桐转到了文科班,和他成为朋友也正是那一年,陈小武和叮当走到了一起。他 的父母协议离婚。为了不让妈妈失望,他选择了人 生的第一步。

如果真的能有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那就是在自己的17岁 1998年时,自己必定不会再被任何
事所绑架,也不会再变成一个懦弱、逆来顺受、看 别人眼光生活的人,这次必定要为自己的人生争取 权益,决不妥协!
“呵呵,那就17岁吧。”
郝回归的这个回答一方面带着不屑和挑衅的语 气,另一方面也确是他不为人知的心声。如果能有 一次和自己对话的机会,他一定要告诉17岁的自己, 把握住那些因为缺乏勇气而错过的,克服掉那些因 为面子而错过的,让自己的人生不走弯路。
“好,你等等。”对方回答之后再无音信。
出租车进入城市隧道,手机信号逐格减弱。
“喂?卩畏?”电话因为失去信号已经断线。
从隧道出来,再继续拨刚才的电话已经无法接 通了,恐怕真的是一个恶作剧吧。郝回归看见路边 有个游戏厅,他已经十几年没进去过了,想当年自 己可是全校数一数二的游戏高手。这么一想,他突然手痒痒了,连忙对司机说:“就靠边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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