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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间儿女空恩怨

方岚最近找婉初找得很是勤快,她先找荣逸泽要了婉初的住址。因怕她不去,特意亲自上门拉了她去听苏清元的演讲。

自从两人一同听了苏清元的演讲,交流了些感想,方岚对她更有说不出的自然亲近。她觉得婉初这样把自己锁在深闺高院里,真是浪费了青春好年华。

沈仲凌在军部的事务越来越多,沈伯允更有意给他施加压力和历练,回家的时间便越发少了。婉初也不想整天在家里思考那些事情,其实心里明白,不过是躲避。

这日京州有一个慈善拍卖会,方岚过来找婉初,想拍件不太贵重的礼物送人,可惜对这些又不太懂。

婉初推说着也不大懂那些东西,方岚就笑着摇晃着她的胳膊道:“怎么说也是王府的格格,见过的好东西总归比我们多,帮我参考参考吧。”

婉初拗不过她,只好随着她去拍卖场。

方岚只说想送个东西给相熟的同学,那同学家里是小户书香,家长在前朝时是个秀才。这份礼要送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可这个分寸让方岚大伤脑筋。看中的嫌贵重,不贵重的又看不上。

婉初心里便猜到怕是要送给一位男士。一般女孩子之间送东西,哪里有这样多的讲究,大都是可着人家喜欢的送。可送男士便有些不同了。

婉初听荣逸泽说过,方岚的父亲、荣逸泽的这个姨夫,是内阁里的交通

总长。方家家世显赫,她要送男士的礼物,必须体面却又不夸张,不能让对方心里不舒服。

这时候放出一件拍品,婉初拉了拉方岚的袖子低声道:“这件前朝哥釉笔架,品相倒是不错。”

方岚看过去,是一件油灰色的笔架,拧着眉头道:“我倒是看不出来好在哪里。”

婉初低声指给她:“这哥釉要看釉色,这笔架釉色又腻又润,光泽也好,开片‘金丝’发色也是极好,送给读书人也是衬景的礼物,你不如拍下来。”

方岚听她这样一说,便动了心,可加了两回价还是被人拍了去。又不好买得太贵重,让人觉得太盛气凌人。拍来拍去,竟无一件顺意的东西。

方岚越看越觉得心里烦躁。场子里拍了不少罕见价高的古玩玉器,方岚看了又看,最后一声叹息:“人都说乱世黄金、太平玉,可世道也不太平,这些个东西拍出这样高的价格。也不知道是人家真的富贵,还是刮了太多的民脂民膏。”

今日里官商齐聚、冠盖云集,周围在座的听了这样的话都睨目瞧她。

婉初偷笑着拉了她的袖子,示意她小声,方岚一吐舌-头。两人互笑间,台上又拍出了一只乾隆掐丝珐琅鹦鹉鸟笼。笼架通体镏金,下部有一扇椭圆形小门。镂雕着掐丝珐琅花鸟纹,釉色正、掐丝灿然,线条极是优美流畅。婉初轻叹:“好漂亮的鸟笼。”

方岚回过头去看出价的

人,转过来跟婉初说:“是梁大头的女儿拍下来的。还真是财大气粗,两千块银圆拍了个鸟笼。”

婉初心下一动,情不自禁回头去看,果然是梁莹莹。

梁莹莹今天穿着荷色七分袖小洋装,戴着宽檐帽。帽檐遮着小半张脸,她侧着脸同身边的同伴低声细语,似乎说到有趣的事情,抬手掩唇一笑。可那手腕上的东西忽地就刺痛了婉初的眼睛。

婉初转过头来,手腕上的紫玉手链冰得她心里难受。手腕收在宽宽的袖口里,她的手指从它上面拂过,虽然造型不算十分相似,也有八分相像。她曾问过沈仲凌,他说是他自己设计的,还笑着说世间仅此一件。

果真是仅此一件吗?什么时候,她的爱情沦落到和人平分秋色的地步?

婉初心里堵着石头一样,恹恹地熬着。她又不敢多想,怕冤枉误会了他,打定主意决定回去好好问问他。

散场后,方岚挽着婉初随着人流出了拍卖厅,梁莹莹和同伴走在她们前面。

一个女郎拉起梁莹莹的手,笑着说:“这是什么宝贝,总看莹莹你戴着,穿什么衣服都用这个配。”

另一个女郎打趣道:“就说你没眼力见,这可是凌少亲自画稿着人做的,那些外头随便买来的比得上吗?”

那个问话的女郎装作不知,又笑问道:“呀,是哪个‘凌少’,我怎么不知道?这样子我也喜欢,回去请他也给我设计一串。”

婉初

觉得声音闹闹哄哄的,闹得脑子发疼,接着就觉得头有些晕,脚下的步子就缓了些。方岚也觉察出她的异样,停下来关切地问:“婉初,你怎么了?”

婉初强敛了心神,摇摇头:“没什么,大概人太多了,觉得胸口闷得慌,有点喘不过气。”

方岚笑:“你就是在家里闷得太久了,多见见人、多出来走走就习惯了。我可不信,你在法国也是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听说那边的交际极多,你这样的东方丽人,不知道多少人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呢。”

在法国的日子是怎么样的,婉初自己都觉得有些模糊了。记忆里就只有母亲哀怨的模样,时而坐在园子里发呆,发起脾气来就把满园子种的玫瑰花都砍了。伤了花根不说,手也常常被花刺刺伤。

庄园里有个叫Noah的法国花匠。虽然那时候婉初年纪还不大,但看得懂Noah目光里对母亲的爱意。每次母亲毁了玫瑰花后,Noah都会默默地来把花一丛一丛地收拾好,剪好枝整好根。

有一次母亲喝酒喝得实在太多了,Noah看不过去,走上去拿掉母亲手里的玻璃杯。母亲又大闹起来:“你凭什么管我,你不过是我的花匠,我付钱,你来做工。你这样假惺惺地关心我,不过看在钱的分上!”

那天以后,Noah再没出现过。母亲倚在窗前,看着枯萎的玫瑰园,除了冷笑还

是冷笑。

婉初有时候想,为什么母亲不能放开跟父亲的过往,重新开始?如今却真的感同身受,那是不甘心。不甘心,我离家去国投怀送抱,不甘心我抛却所有,换来的却是不对等的对待。

婉初心里是害怕的,她怕自己身上流着母亲疯狂执拗的血液,让她也同母亲一样愤恨终日。可另一面,她又要强地想要证明自己和母亲是不同的,她不会遇人不淑。

京州军部里,沈伯允指着地图:“桂军和左家军越打越厉害。听密报,桂朝瑞的左膀右臂代齐不知道为着什么原因,被关到邢台监狱里去了,一半的军队群龙无首。桂帅的儿子身\_体羸弱,带不了兵;偏偏侄子也是个不争气的。现在桂军是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发了密件来,说我们只要和桂军联手灭了左家军,不仅通江五县他们不再讨了,到时候左家军的地盘也愿意平分。此时正是我们的好机会……梁家,现在我们还是不得不仰仗他们的。”

他停了停又缓缓说:“明天晚上督军府的舞会,你去吧。我替你约了梁小姐做舞伴,她答应了。”那语气里没有商量,全是安排一样。

沈仲凌静静地立着,看着哥哥因兴奋而激动的面孔,蹒跚地转着轮椅在地图前指点江山的身影。他嘴唇动了动,一个“不”字如有千斤重,最终只变成默默的点头。

方岚几次邀约婉初去看自己话剧社的排练,婉

初都没去。这天她难得一时兴起,自己出门寻她。

到了京州大学里,婉初才想起来忘了问话剧社在哪里排练。好在方岚在学校里也算得上风云人物,所以没问几个,便问到了她的所在。

她刚走到礼堂门口,就听见里头的排练声。

一个俊朗的男声道:“西萨里奥,你再给我到那位忍心的女王那边去;对她说,我的爱情是超越世间的,泥污的土地不是我所看重的事物;命运所赐给她的尊荣财富,你对她说,在我的眼中都像命运一样无常;吸引我的灵魂的是她的天赋的灵奇、绝世的仙姿。”

另一个清亮的女声说:“可是假如她不能爱您呢,殿下?”

男声又说:“我不能得到这样的回音。”

女声说:“可是您不能不得到这样的回音。假如有一位姑娘——也许真有那么一个人——也像您爱着奥丽维娅一样痛苦地爱着您;您不能爱她,您这样告诉她;那么她岂不是必得以这样的答复为满足吗?”

男声又起:“女-人的小小的身\_体一定受不住像爱情强加于我心中的那种激烈的搏跳;女-人的心没有这样广大,可以藏得下这许多;她们缺少含忍的能力。唉,她们的爱就像一个人的口味一样,不是从脏腑里,而是从舌尖上感觉到的,过饱了便会食伤呕吐;可是我的爱就像饥饿的大海,能够消化一切。不要把一个女-人所能对我发生的爱情跟我对

于奥丽维娅的爱情相提并论吧。”

女声道:“哦,可是我知道——”

男声急切:“你知道什么?”

女声转而深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女-人对于男人会怀着怎样的爱情;真的,她们是跟我们一样真心的。我的父亲有一个女儿,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正像假如我是个女-人也许会爱上殿下您一样。”

……

婉初以前在法国上学的时候,也常常排练些话剧。这剧她熟悉得很。莎翁的《第十二夜》,似乎是第二幕中的一场。

本想在礼堂外面等她,可又忍不住想进去看看。转进去,看到方岚扮演的是薇奥拉,一个英俊的男学生扮演着公爵。方岚的眼神一直流连在他的脸上,仿佛是在演戏。但婉初却一眼就觉得那不是戏。

听到那句“正像假如我是个女-人也许会爱上殿下您一样”,方岚的脸上浮起了一点-羞-涩。

这时候场边导演模样的人喊了停,对方岚说:“岚岚,你的感情不太对。不应该是-羞-涩的表情,你不要忘了,这时候薇奥拉是装扮成男人的。”

方岚的脸却是又红了红。

婉初没想到那样意气飞扬的方岚,遇上感情的事情也不过是小女儿的-羞-涩模样,便觉得有趣,找了个靠后的位子坐下,静静地看他们排练。

等了快一小时,终于排完了。方岚从台上下来,她眼尖,远远看到婉初冲她微笑,忙挥手摇了摇,小跑几步过来,拉着她的手轻摇

了两下,脸上溢满了兴奋:“婉初,你来看我,我太高兴了!”

两人说了几句,一个年轻的男学生走过来,递了一瓶汽水给方岚。婉初认得他是演薇奥拉的孪生兄长西巴斯辛的。方岚却不太领情,翻了他一眼,很是没好气地说:“你成心害我呢,刚用了嗓子,怎么能喝这个!”说着牵着婉初就往前走,“咱们吃好东西去!”

那男生吃了瘪,却也不退缩,笑嘻嘻地跟着:“姑奶奶,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哪!别人送了我母亲些上好的杭白菊,下回我泡了水给你带来……对了,岚岚,你怎么不介绍介绍你的朋友给我啊,你们去哪里吃东西,一起呗。”

方岚拉着婉初的手从他身边擦过,拧着眉头嗔道:“才不介绍漂亮女孩给你认识!”

舞台下站着刚才演奥西诺公爵的男生和演奥丽维娅小姐的女生。两人正在交谈,女生言笑晏晏,公爵也含情脉脉的样子。

方岚和婉初从他们身边经过,“公爵”微笑着点头跟她们打了一个招呼,正准备再跟奥丽维娅小姐说什么。

方岚却停下来:“梁树培,你不是想找一本法文的《茶花女》吗?别人有没有我不知道,我这个朋友那是肯定有的。我来给你介绍,我朋友,傅婉初。她可是在法国长大的,你要是有什么问题,问她保准没错。”

梁树培的眼睛亮了亮,礼貌地微笑着说:“傅小姐,你好,

我是梁树培。我正在学习法文,有些不懂的地方,以后还请指教指教。”

婉初谦虚地笑了笑:“我那里是有书的。可也就是随便读读,太深奥的问题,我也说不通。市面上我看过林纾先生与王寿昌先生的译作,那真是译得很好的,可以对照着看的。”

几个人的话题很快就转移到市面上的小说上来,婉初蜗居沈府,别的不做,小说、书报那是看得极多的。聊起这些来,也能侃侃而谈,却又不卖弄,谈到自己的意见的时候也是十分婉转。

梁树培似乎是有意去法国留学的,也顺道问了些法国的风土人情。

“奥丽维娅小姐”在边上开始还能持着清淡的微笑,到后来那笑意就越来越勉强,只是冷冷地瞧着,也不多话。等到耐心全没了,她轻轻说了句:“天色不早了,你们聊吧,我要回去了。”说着就自己走了。

梁树培看她走了,也停下了交谈,礼貌地说:“是不早了,聊了这么久,大家都回家吧。明天还要上课呢。”告别后,追着“奥丽维娅小姐”就出去了。

方岚咬了咬下唇,什么都没说,但婉初却看清楚了这关系。心想,这导演倒会选演员。就是不知道最后,这些人是不是能像剧里另一个名字一样《各遂所愿》?

婉初看她郁郁寡欢的模样,微笑着说:“不如我请你吃饭,化悲愤为食量?”

方岚知道婉初笑她,嗔怪着剜了她一眼

。“孪生兄长西巴斯辛”有点不明所以:“你要化什么悲愤为什么食量?”

方岚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多事情?女孩子家的话,是你随便听的吗?”

说着她携了婉初的手,往外走。“西巴斯辛”却拦下她们:“不是去吃饭吗?我请客。第一次见傅小姐,我请客应该的。对了,你们刚才聊得那样开心,都没人介绍介绍我。我叫韩朗。”说着伸出手去。

方岚一把打掉他的手,看了看他:“好吧好吧,知道你钱多没处用,帮你花花好了。”

韩朗也不生气,咧着嘴接着傻笑了一声。

三个人刚来到校门口,一辆汽车就停下来了。韩朗把司机叫下去,给她们拉开了车门,自己坐到司机的位子上。

方岚拍拍他肩膀,一百个不相信的样子:“你会不会开车啊?”

韩朗回过身得意地说:“我一年前就会开车了。女士们你们就安心地坐好吧,保准安全到达。”笑起来的样子,也是俊朗愉快。

坐在车里,方岚和婉初低声谈论着大学趣事、街上风貌。这时一对身影从窗外划过去,正在笑着的方岚却突然噤了声。婉初觉得奇怪,扭头看过去。

大街上,梁树培和“奥丽维娅小姐”站在一个小食摊前,正在分食一块糕,眼神里是那样一种柔情的笑。

方岚的嘴情不自禁地就嘟了起来,婉初也不好说什么。碰上这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情,外人的

安慰总抵不了当事人心里的苦。

三人到了一家西餐馆,又有人接了韩朗的钥匙。方岚抬头看了看招牌,恨得直跺脚:“韩朗,怎么又去你家馆子吃饭!”

韩朗挠了挠头,笑着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何况我家馆子也不差啊,京州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当然了,京州城里的西餐馆十之八九都是你韩家的,当然数一数二了。”方岚很是不屑。

韩朗不理会她的抱怨,仍旧笑嘻嘻地迎了她们进去。

落下座,婉初四下里打量了一下,餐厅装修得很是豪华。无论是灯光、音乐还是西崽侍应生,都带着浓浓的西方情调。婉初这才想起来,那回同方岚和荣逸泽吃饭的时候,她似乎就抱怨过不愿意去某人家的馆子,想来“某人”便是这个韩朗了;那么那天费心费力挑的礼物,怕就是要送给梁树培的吧。

吃了头菜喝了汤,换了副菜方岚就嘟囔:“最不爱吃这些,碗碗碟碟换来换去的,叮叮当当看着就烦!”

婉初知道她是心情不好,便笑道:“吃东西都是要看心情的。若心情好的时候,吃西餐这样一道一道的,觉得不知道多有情调呢。这样,下回我做东请你吃中菜。”

韩朗只是赔着笑,道:“你们等着,我得亲自去监督大厨煎牛排,不能在两位小姐面前失了水准。”方岚没好气地说:“去吧去吧!”

方岚意兴阑珊的模样,婉初看在心里

也很不是滋味。不管怎样的人,怎么遇到爱情这个问题都不像自己了呢?

方岚唉声叹气了一阵,看婉初定定地看着自己,-脸-红了红。但她毕竟是生性开朗,于是打趣自己道:“这怕就是佛说的‘求不得’的苦了吧?”

婉初看她年纪轻轻,却用这样老成的语气,扑哧一笑:“我觉得,韩朗比你苦。”

方岚听她凑趣,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想了想,平日里梁树培对自己也不过就是淡然,可自己对韩朗却是一副往死里折腾刁难的劲儿。觉得婉初说得还挺有道理,也忍不住笑出声。

韩朗正在后面唠叨大厨师傅,突然打了个冷战,这是什么人在背后说自己呢?刚从厨房走出来,突然有人一把把他拉进包厢里。

他定神一看却是荣逸泽:“呀,三哥今天在这里吃饭?”

荣逸泽点点头:“刚和一个朋友吃完饭。外头是岚岚?”

“是啊,还有一个是岚岚的朋友,叫……叫什么来着?”韩朗挠挠头。

荣逸泽笑了笑:“除了岚岚,其他的小姐你估计都不上心。”

韩朗却是得了奖赏一般挺了挺胸:“那当然,我对岚岚那绝对是一心一意的……”

荣逸泽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话:“好了,我知道了。”

韩朗呵呵地笑了,瞥见他手里的牛皮纸包,鼻子里闻到些草药的味道,揉了揉鼻子:“府上这是谁病了?”

荣逸泽道:“还不是给我四妹配的补

药,没什么大碍。对了,帮三哥一件事,回头三哥在姨母面前多给你添添好话。”

西崽侍应生端上新烤出来的牛排,韩朗也随后跟着坐下。

方岚看他在后头待了这许久才来,东西也没顾上吃几口,心里也觉得自己对他过于差了,便收了笑,推了个手帕给他:“看你热的,擦擦汗。”

韩朗受宠若惊地接过手帕,却舍不得擦,握在手里想闻闻,又怕方岚恼他。装模作样地擦了擦汗,他把手帕收回口袋里:“都弄脏了,回头洗了给你。”

方岚胡乱地“嗯”了声,开始吃牛排。

各自沉默了一阵,韩朗神秘兮兮地说:“你不是最爱听新闻吗?我给你说个秘密。”

方岚这才来了一些兴致,却依旧意兴阑珊地说:“什么秘密?说来听听。”

韩朗四下看看:“这可是京州城里未来的大新闻啊。”又压低了声音说,“知道吗,沈梁两家要联姻了,明天晚上督军府里有舞会,舞会上就要宣布沈仲凌和梁小姐的订婚消息。”

婉初正吃着一块牛排,但明明是鲜嫩多汁的东西,怎么如鲠在喉,仿佛吞了石块,怎么都咽不下去?

方岚并不太清楚婉初和沈仲凌的事情。她不以为然地说:“报纸都没说,你怎么知道的?”

韩朗说:“宴会从我家订了饮食,好多东西今天都不放出来卖了,是刚才听我们经理说的。”

后面的话,婉初都听得不大清楚了。哽在

胸前的东西,让她胃里一阵一阵地疼,闷得难受。沈仲凌还要瞒她到什么时候?

婉初勉强地吃了几口,起来说不舒服想要回去。方岚看她那样子,自己也吃不下去了,站起来搀着婉初一同离去了。

韩朗愣愣地看着离开的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有人走到他边上:“都说了?”

韩朗回过头去看他:“三哥,都照你交代的说了。不过……我怎么觉得……”

荣逸泽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其他的别管,想追到岚岚,有我帮你才能事半功倍。没我帮忙,怎么能成功?”

韩朗被他话语间的弦外之音鼓噪得极是兴奋,刚才的那一点犹疑早就寻不见踪影了。

沈仲凌忙完了公务,回到沈府的时候已经快近深夜了。凤竹打着哈欠托着腮坐在园子里的台阶上,看他走过来,忙起身道:“二爷,你可回来了!”

沈仲凌没想到这么晚的时间,凤竹还在这里,问她:“是不是婉初有什么事情交代?”

凤竹扑哧笑了笑:“可不是!让我在这里守着您呢。让您到小园子一趟。”

“这样晚了,她还没睡?”

“您也知道这样晚了,以后也早些回来。小姐一个人又没什么朋友,就指望您回来陪她说说话了。”

沈仲凌也觉得抱歉,让凤竹先去睡觉,自己往婉初的小园子里去。

婉初坐在园子里的石桌边,摇着一只团扇,歪头望着天发呆。冰肌近著

浑无暑,小扇频摇最可怜。这场景说不出的宜人悦色。

“夜里这样凉了,还摇着扇子做什么?”他轻笑着坐下。

“哪里是怕热,是在赶飞虫而已。”她莞尔一笑。

沈仲凌这才注意到石桌中间放着一个蛋糕,不解道:“今天是?”

婉初拉开他袖子,看了看表,已然过了十二点:“今天是我旧历的生辰。”

沈仲凌眉头微皱,一脸的歉意:“往年都是过公历的生辰,今年要过旧历的生辰,也不早跟我说,看我连个礼物都没预备。”

婉初笑着摇摇头:“你能来就好。你近日里总是那样忙,本来想约你一同过,又听说督军府有个舞会,怕你被大爷拖去又是脱不开身,所以今天先过也是一样的。不过反正过了十二点了,也算是赶上日子了。”

沈仲凌听到“舞会”两字,心里就有些虚。本来就不情愿敷衍梁莹莹,这下听说要错过婉初旧历的生日,更觉得抱歉。

他单膝蹲到她裙边,把她双手握住:“明天的舞会大哥下了命令,我推不掉。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婉初笑了笑。一起去?去看你跟别人的订婚宴吗?笑着笑着就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把手抽出来,可那动作冰冷生硬得让沈仲凌也为之一愣。

婉初也觉察到自己的异样,抽出的手顺势落下,理了理他的领子,微笑着说:“我不去,一到人多的地方就胸闷得慌,你自己去吧。不过

,可不许跟别的女孩子跳舞。”

婉初难得地露出拈酸吃醋的模样,看得他胸口一热。

可明天去就是要当梁莹莹舞伴的,想到这里,沈仲凌表情就为难了一下。

可那闪过的表情还是让婉初心里阵阵地疼。婉初又强挤出一个笑意:“逗你玩儿呢。”

他是知道的吗?如果你明明知道,你还如此?

沈仲凌觉得今天的婉初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哪里奇怪,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抬手环上她的腰:“婉初,不管怎样,你都要相信我。”

不管怎样?那么会是“怎样”的呢?

一整日沈仲凌都没有回府,直接从军部去了督军的行辕。

尽管四周静悄悄的,婉初还是觉得脑子里闹哄哄的。让凤竹早早歇了,自己一个人呆呆地从日落坐到月升。

看了看钟,到了八点,该是舞会最高潮的时刻了吧。他此时又在做些什么呢,是怀抱佳人跳舞还是别的什么?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还能改变什么吗?那么她在这里又等着什么呢?等着明天看报纸登出来,然后给她弃妇的身份盖上一个戳?

这个想法让她的心激动起来。不,就算是被遗弃,她也不能做最后一个知道的。有什么不能去面对?她一路走来,就算得不到自己预料的结局,也不愿意被谎言愚弄。

婉初匆匆起来,用凉水洗了洗脸。镜子里的她脸色有些许的苍白,薄薄地施了一层粉,又打了一圈胭脂。鬼

使神差地描眉勾唇,换了一身礼服,焕然一新。为什么这样装扮?镜子里的她美得这样凄凉,美给谁看呢?

穿戴停当,避开了下人,婉初一个人从侧门出来。出了门,刚准备招呼路上的黄包车,就看见有人倚在一辆汽车边,夜里有一颗红光明明灭灭。

荣逸泽果然没猜错,傅婉初还是忍不住出来了。他料想她不会从大门走,便在侧门守着。还好没等太久,就看见她窈窕的身影从门里出来。

头顶欧式的盘发,隐约几枚珍珠的簪子,耳边一对莹圆的珠子晃着。难得见她妆色这样浓,清孤冷傲的气质里竟然透出别样的一丝妖娆艳丽来。可她的目光又是冰凉的,配着身上墨蓝色蕾丝礼服,潋滟动人。

婉初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上他,看他的样子,倒像是专程在等人。

“傅小姐,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送你一程。”荣逸泽踩灭了烟,挑唇一笑。

婉初也没推托。你们不就是想让我亲眼看到吗?那好,我便去看。

婉初在车上就没给荣逸泽什么好脸色,荣逸泽也只是笑着说:“想着你大概会去,可怕你没请柬,所以在这里等你。”

“三公子,不,大爷想得真周到。”婉初冷冷地说,然后把头偏向车外。

荣逸泽余光里看到她看向窗外,雪白的颈斜出一条秀美的线。颈下是luo露的一大片瓷白的肩,锁骨那里有两个小窝,小窝下是他臆想里柔

软的峰峦叠嶂。她居然也会穿成这样?

荣逸泽觉得心底一阵臆动,这不受自己操控的感觉让他觉得很糟糕,忙敛了心思专心开车。

女-人见过那样多,居然还有这样的冲动。他自己都觉得好笑。难道这就是“得不到的,总是好的”或者说“别人家的花自然就是香些”?可心里又有些纳闷,舞会那种场合,去交际的少,猎艳的多,她做什么穿得这样出挑?

督军行辕前排满了车,车水马龙门庭若市,那样一种衣香鬓影。

婉初突然后悔了,她突然说:“不要停在这里,我不要去了!”

荣逸泽却是轻笑:“你在怕什么呢?”

还是自顾自将车停下,绕过车头,拉开她那边的车门,支起一只手到她面前。

是啊,她怕什么呢?总要面对的,不是吗?

婉初咬了咬唇,搭着他的手腕从车里出来。荣逸泽顺势把她的手臂弯在臂弯里,侧头在她耳边轻轻道:“别怕,有我在。”

可这句话让她心里更忐忑了,她是怕的。那种怕是那么真实,像吐着信子的蛇,又带着恐怖的诱惑,引着她失魂地往前行。

荣逸泽携着婉初步入了行辕里。流光溢彩的大厅画栋飞甍、金碧耀目,六朝金粉下的靡丽繁华在乐曲里荡漾着纸醉金迷的高潮。

婉初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荣逸泽在她身后,冲着一个方向微笑着挤了挤眼睛。那一边,沈伯允手里正捏着一

只高脚玻璃酒杯,冲他扬了扬。

一曲终了,男女散开,司仪缓步走上台阶:“今日贵客云集,都是来庆祝京州军大捷,督军得了通江五县。不仅如此,京州军还有一件喜事……”司仪故意拖缓了声调。众人都在台下窃窃私语。

沈仲凌刚和梁莹莹跳完一支舞,心不在焉地立在人群里,正想着找个机会脱身,可一转眼就看见了盛装的傅婉初。

她立在荣逸泽身边,荣逸泽在她身后,时不时低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脸上是春风得意的笑。那笑让沈仲凌分外觉得刺眼,手攥紧-了,又缓慢地松开。

旁边有人捅了捅他,沈仲凌才回过神,郭书年笑着说:“凌少,说你呢。”

沈仲凌敛住心神后入耳的第一句话就是:“沈仲凌和梁小姐的订婚……”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更加听不清周围的话语,他不可置信地低声问郭书年:“他、他刚才说什么?”

郭书年诧异地看着他:“刚才说您和梁小姐订婚的消息啊,参谋长连我都瞒过了,怎么,你不会也不知道吧?”

沈仲凌呆呆地站在那里,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消失了。他眼睛里只看得到傅婉初颊边清冷的微笑,那笑意却蕴着他从未见过的沉凉,暮雨秋山,万千萧瑟。

沈仲凌猛地回头去看沈伯允,沈伯允却装作没看到他一样,和梁世荣亲热地交谈着。梁莹莹也没想到今天就会宣布订婚的事情,脸上

还是有些-羞-涩,可是又强作着大方。

司仪又在台上说:“下面这支舞,请凌少和梁小姐单独跳,大家给他们鼓掌支持!”

一时间场里掌声雷动。沈仲凌只觉得那掌声每一声都是巨雷,劈在他心上,心上是焦枯一片。

梁莹莹红着脸等着他邀舞,沈仲凌觉得脚下有千斤重。他应该分开人群而去的,他应该在人群里拉起婉初的手带她走的,这样尴尬的场合,这样耻辱的场面,他怎么忍心让婉初一个人面对?

可沈伯允滚动轮椅的模样,在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碾过来碾过去。婉初,应该能体谅自己的难处吧?是的,她会的,她那样爱我。

婉初觉得脸上的笑要塌下来了,她快撑不住那笑了,虽然一点都不好笑。她的视线快要模糊得看不清他的动作了。可还是清楚地看到他一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把梁莹莹的手放进自己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扶在她的后腰。那样的行云流水,那样的浑然潇洒。

婉初觉得胸口闷得难受,脚下都是虚的。荣逸泽的手环住她的腰,他能感觉到她飘得厉害。

一小节舞曲完毕后,人们又一个接一个滑进舞池。衣香鬓影里掩住翩跹的欲望、浮世的挣扎。

踩着节拍,荣逸泽一个转身带起她,她的长裙就滑出一道圈。快速旋转步伐,反身、倾斜、摆荡、回旋……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只提线的木偶,身\_体被人

操控着。

他的唇贴在她耳边:“这里可不是哭的地方。”

满世界的凉薄,却偏偏耳边这一处是热的。

婉初无声地笑了笑,那笑让他看着心也跟着揪了一下,他居然心疼了。

他向来寡情,对女-人也从不上心,居然就为她心疼了。看着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的样子,心里也揪在一处。

为什么不哭一场呢?我还可以借你个肩膀。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沈伯允让你带我来看的,是吧?好了,三公子,戏看完了,请送我回家。”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从天际传来。

荣逸泽不置可否,一圈一圈地绕着,带着她走出舞池。

沈仲凌在旋转中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远到消失,却迈不开腿去追。

婉初的脑子一直发着木,被荣逸泽塞-进车里,呆呆地在车上坐了一阵。

荣逸泽虽然开着车,可一直留心着她,见她突然伸手去拉车门,下意识以为她想跳车,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迅速地把她的手腕箍定在手里:“你发什么疯!”

“让我下去!”婉初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荣逸泽把车停到一边,婉初拉开车门,跌跌撞撞地下去,走了十几步就跌坐在路边,手蒙着脸低低地呜咽。她似乎强力地压抑着哭声,不想被人知道,所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胸中那些隐忍却不肯被压下去,又翻转着冲上来。婉初胃里一阵难受,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呕吐。

可她今

天本来就没吃什么,吐了几口水再也吐不出来。可胸口的难受还是一阵又一阵往上泛着。

荣逸泽点了一支烟,靠在车门边冷冷地瞧她。缭绕的烟雾让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婉初哭了一阵,抹干脸上的泪,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仰首看他那模样,难道烟的滋味就这样销-魂?抬手从他唇里抽出烟,放进自己的嘴里猛抽了两口。

辛辣的烟雾突然充盈着口腔,呛得她一阵咳嗽。

荣逸泽把烟给夺了过去:“这个不适合你。”扔在地上踩灭了。递了一方手帕给她。

婉初接过来,擦了擦眼泪唇角。他的手帕浆过,板直挺括,带着他身上淡淡的薄荷烟草的味道,那味道让她的心慢慢地镇定下来。

“你早就知道是吧?我还是斗不过沈伯允。是啊,我怎么斗得过他呢?”婉初失魂地笑了笑,“可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二十一岁生日。为什么要在今天呢?四年了,我从十七岁等到二十一岁,就收到这么一个生日礼物,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婉初自嘲地笑了笑。

“你手里明明有筹码。把你有的那些往沈伯允面前一推,你还愁他不把沈仲凌给你?”荣逸泽淡淡地说。

婉初惊讶地看着他,他说的是什么?

“你不用那样惊讶地看我。你博尔济吉特家的秘密,我也知道。”荣逸泽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婉初有些心虚转过头看向远方,声音也

变了。

“那我就明说吧,老王爷的那些金子,你怎么就不去用呢?给了沈伯允,他自然会把弟弟给你。”他说得坦荡而随意,仿佛根本不是她那个守口如瓶的秘密,而是街头巷尾尽人皆知的杂谈。

“你怎么知道这些?!”婉初只觉得害怕,面前这人,向来都面带笑容,可总让人看不清真实的面目。

荣逸泽却是无奈地笑了笑:“我说我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你父亲的红颜知己,你可相信?”

婉初笑着笑着又哭出眼泪来,她相信,她怎么会不相信呢。可她的心也凉下来,父亲当时说过什么,这个秘密他只告诉最爱的女-人,她的母亲。可别的女-人也知道呢。

荣逸泽看她那样子,有些不忍心,安慰她:“其实是你父亲醉酒后无意中说的,这样大的秘密总不好人人都说去。”

有些话,他是藏了下来的。在遥远的曾经,他是打过这金子的主意的。只是后来突遭变故,活着尚且不易,他哪里有精力去琢磨这个?后来沈伯允找上他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这么回事。可往来过几回,他的目标突然就变了,那些金子突然就不那么耀眼了。

“你要是以为金子在我这里,你就错了。不管你信或者不信,我都不知道金子在哪里。你该知道,我上面还有一个兄长。他才是真正的长房嫡孙,我阿玛明媒正娶的嫡福晋的儿子。如果你在我身上打的是这个主

意,你完全打错了算盘!”婉初肃然正色道。

她的手收紧在胸前,大约不常说谎话,她只觉得心跳的声音那样的大,仿佛一不留神他就听了去。

荣逸泽也只是笑了笑:“我若是打的这个主意,我怎么会告诉你?我敢这样告诉你,只不过是看不得你受这样多的苦,替你不值。我荣三若是想要什么,哪怕大大方方就去争、去抢,也干不出欺骗女-人感情的事情。”

“你做不做得出来,跟我都没关系。你不用解释什么。”婉初觉得浑身无力,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

荣逸泽却觉得气闷,从来都是他不屑于跟别人解释。现在他主动解释,她却毫不领情,于是无言地坐回车里。

婉初在车边站了站,却没有上车的意思:“不劳三公子了,我自己回去。”

他从没在女-人这里受过这样的挫折,本还想再说什么,可顿了顿,便又沉默了,接着飞快地把车驶出去了。

他们向着相反的方向而行,观后镜里,婉初的身影越来越小。风吹起她的裙子,像水墨画里开放的一朵墨莲,渐渐就被黑暗吞没。

他却更是气闷,他的教养让他做不出留一个年轻小姐独自走夜路的事情。于是他停了汽车,下了车在她后头默默地、不远不近地跟着。

荣逸泽一直看着她进了沈府才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脚下好像踩了个什么东西,挪开脚一看,是个耳坠子。金色的弯钩上,

金线吊着一只华光异彩的圆润莹泽的珠子。他拾起来,他认得这是婉初今天戴着的。

那珠子在她耳边扫着,他贴着她的脸说话的时候,那珠子也扫过他的脸颊,温温润润的好像是她颈子上传来的体热,但是又带着一点的湖海里的凉气,又好像是她的冷。他嘴角弯了弯,拂掉上头蒙的灰尘,揣到了口袋里。

沈仲凌还是没撑到舞会结束,找了个借口回沈府了。他径直到了婉初的小园,轻轻在她门上敲。

婉初的心,此时就如轻舟过境千山,仿佛又通透了一番。

她回来换下礼服的时候才发现耳坠子掉了一只。婉初不爱戴首饰,所以首饰并不多。这对东珠耳坠子是旧时宫里一位皇后赐下来的,父亲送给了母亲,母亲又留给了她。她素日里珍爱,等闲不戴。今天才戴一回,回来的时候就少了一只。

婉初突然觉得,人生也便如此。你越是珍爱,越是容易失去。

她记得这个耳坠子小时候也丢过一回。那时候她把整个庄园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心情极其低落,上课的时候也心不在焉。徐明远就笑着跟她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那时候,她并不懂得,心烦气躁地过了好久。日子久了,便忘了。可某一日整理东西,那耳坠子又找到了。其实失而复得,并没有预想的欢喜,但是“已失去”的感觉,却是

刻骨铭心的痛苦。

看着手里那只形单影只的耳坠子,婉初突然觉得爱情于她,便像这只耳坠子。她越是珍爱,命运便要开玩笑似的故意丢掉一只。那么,这一回,她学着不再翻天覆地地去找,而是静静等着它回来的那天。

婉初轻轻地把门推开,沈仲凌的身影挺拔依旧。门里门外不过半米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

沈仲凌神色紧张:“今天的事情我一点不知情,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婉初淡淡地说。沈伯允把他逼成这样,他不比自己好过到哪里。

他突然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婉初,我们走,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婉初静静地把手抽出来:“你走得了吗?如果能走,你早就走了。你走了你爹怎么办,你大哥怎么办?你担得起这个骂名,我担不起。仲凌,我是真累了,算了吧。”

“我总会有办法的,相信我!给我点时间。”沈仲凌说。

可婉初被这三个字割得心里难受。相信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呢?今天你连站出来说个“不”字的勇气都没有,让我怎么相信你?你不过是一边敷衍我一边敷衍着梁小姐。

但这些话说出来很伤人,婉初咬了咬唇还是咽了下去。

婉初把手链摘下来放到他眼前,笑着说:“一样的东西送给两个小姐,凌少这是打算要享齐人之福吗?”手一松,手链摔到了地上,哗啦啦的珠子,弹跳着散了一地。


本想怒斥几句,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来,他们之间连海誓山盟都没有。

当初母亲和父亲闹的时候,尚能一边砸碎他的瓷、瓶、碗、碟,一边斥责他:“这就是你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就是你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就是你的‘生死契阔’……”一桩桩一句句,刻在她心上的甜言蜜语,现在再用刻薄的语言一刀刀从心头割下来,血淋淋地丢给他。

可婉初想割都无处下刀,心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可心再怎么千疮百孔,它总是鲜活的,那些无形的伤痛也伤不了本原的身\_体,生活也总是要继续下去的。

沈仲凌被她决然的容色伤得不轻,地上落的珠子当当当的声音像极了当时在通城城头耳边的枪声。虽然没有一发子弹射中自己,可于心的煎熬恐惧却又是真实的。

“我总会有法子的。你,好好休息,不要乱想。”沈仲凌抿了抿嘴,最后转身离开。

婉初在房里昏天黑地地睡了几天,连饭都没好好吃,每次都是胡乱对付几口。等到第四天的时候,她终于被腹中的饥饿叫起。

用凉水猛泼自己的脸,望着镜子里憔悴苍白的面孔,她伸手在镜子里描绘着自己的脸庞。她辛辛苦苦织了一个茧,以为安全,以为温暖,以为可以保护自己,以为可以躲避外头的风声鹤唳。但是,到如今才发现,没有什么是真正安全的避风港,现在

是要离开它的时候了。

婉初走出房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她拉开门的瞬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打开门的时候就看到凤竹焦急的面孔,婉初冲她笑了笑:“今天早上吃什么?”

凤竹看她面色憔悴,可居然是带着笑的。

大清早沈福就特意过来交代过,二爷要跟梁小姐订婚了。凤竹替婉初委屈落泪了一夜,她不明白,这样登对相爱的两个人,怎么就是这样的结局呢?

可她一个下人,就算被主人宠着,也明白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

看到婉初强颜欢笑,她心里更难过,可又不敢表现出来:“早饭的点儿都过了,不过厨房里头还留着饭,今天做的是小笼包子和白粥,您要是想吃牛乳面包,也是有的。小姐您想吃点什么?”

婉初微微一笑:“可巧都不是我爱吃的,算了,我去外头吃吧。”

“小姐,我陪你去吧。”凤竹的担心都写在脸上。

担心她做傻事吗?她不会。

婉初轻轻拍了拍凤竹的手,算是一个安慰,笑了笑,转身出门去了。凤竹望着她的背影,这才注意到今天的她有什么不一样。

素日里她总穿着修长的高领衫袄,今天却穿了件碎花的连身长裙。凤竹记得给她整理衣橱的时候曾见过这条裙子,那时候婉初说这条裙子是她过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母亲送的。后来她身量长了,这裙子便短了些,露出了一截藕白小腿,脚下是一双

漆亮的小高跟皮鞋。

婉初让车夫把自己落在合富锦大街上,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可人走着,心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原来,行尸走肉,就是这个样子。

原只想散散心,才发现这心好像早没了。空空旷旷的胸口,更像是带着躯壳在漫步。总要习惯这样一个人生活的,婉初安慰自己。

逛到红磨咖啡,她进去坐下点了块欧培拉。吃了一小口,却是食不知味。一杯咖啡在手里搅了又搅,直到没有一丝的热气。

她坐在临窗的座位,她以前爱吃这里的舒芙蕾,喜欢那柔软的口感。可如同她的爱情一样,一口的甜蜜后,便是无尽的茫然。

从前沈仲凌总叫她一同出来,她不愿意。他就顺着她,给她带一份回去。本来舒芙蕾是在瓷盅里烘焙的,并不能外带。可她爱吃,他就同经理打了商量,许他外带回去。

婉初坐在那里,好像看到他来这里外带的样子,和煦地笑着跟侍应生打招呼,身影匆匆地再往家里赶,生怕晚了一刻那东西口感就差了……

以后,他会陪另一个人来这里,也许他们就坐在这个位子上,一同喝热咖啡,一同聊天。想着想着,婉初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韩朗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往窗外望着的傅婉初。他觉得这个女孩很面熟,一时又想不全她的名字。

剧团演出很成功,团友在这里订了一个庆祝的蛋糕。想着方岚爱吃栗子蛋糕

,韩朗就特意过来交代店员做成栗子口味的。

想到方岚,他突然想起来这个小姐就是傅婉初。只是那天她穿着传统而繁复的衫袄,今天却梳着披肩的公主头和小洋裙,因此才差点认不出她来。

韩朗笑得风和日丽,上去跟她打招呼:“傅小姐。”

婉初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熟人,忙敛住神情,可眼底的潮--湿--还是让韩朗看见了。

“你怎么了?”韩朗担心地问,问完才觉得唐突了。

婉初觉得尴尬,低了低头:“没什么,刚才眼睛眯了沙子。”

韩朗“哦”了一声,看她面前的欧培拉没怎么动过,咖啡也是满的,连热气都没了,便问她:“东西不好吃吗?”

“不,不是的,今天胃有些不舒服,所以吃不下。怎么,红磨咖啡也是韩先生家的店?”

韩朗被她称作“韩先生”,觉得很是有趣,笑着说:“京州城十之八九的西餐店都是我家的。”

婉初礼貌地笑了笑,却不想再聊下去,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韩朗挠了挠头,本打算直接去厨房,想了想,还是回到柜台给荣逸泽挂了一个电话。

“三哥,我刚才在店里头看到那个傅小姐了,就是跟方岚在一块儿的那个。”

荣逸泽嗯了一声,问:“她一个人?”

“是啊,不知道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好像受了什么委屈。”

荣逸泽想了想:“你替我跟着她,”

“跟着她?”韩朗咧了咧嘴,“我还有事情呢

。”

“我姨母最近总催我给岚岚物色个好婆家……”荣逸泽随意地说。

“好、好、好,跟着就跟着!”韩朗忙打断他,心里想父亲说得真不对,他说荣老太爷那可是出了名的枭商,家财万贯的,可惜了只养活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可韩朗觉得,荣三哥这个人可不像别人传说的那样简单,他可是一肚子的手段。或许真同别人说的那样,聪明都用到女-人身上了?

“一直要跟到她回家。”荣逸泽又郑重地补了一句。

“万一她不回家呢?”韩朗问。

“她无处可去,不回家去哪里?她一个女孩子不会逛太久的。”

韩朗就接了这个“不会太久”的差事。可发现,不是“不会太久”,而是“太久”。

婉初漫无目的地闲逛,看到鸿翔时装店,就走了进去。有店伙计看她身上穿着舶来品的上等衣料,猜到是哪家的小姐,殷勤热切地上来问她要做什么衣服。

婉初本就是闲逛,只是看到了“时装店”三个字,就想把衣橱里头的衣服都换了,并没有具体的想法。

师傅给她量好了身材,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本衣服样子的目录画册,请她坐在那里慢慢地挑选。

婉初在软椅上坐了下来,画册放在腿上。如今最时髦的就是旗袍和洋装,画册里头有各样时兴的款式。

这时候试衣间出来一个衣着光鲜的太太,面色极是不悦:“经理,怎么回事?这衣服说是

今天就改好,怎么还有不合身的地方?我可是等着穿去人家寿宴的!”

经理忙跑过来:“冯太太息怒,冯太太息怒。”仔细看了看衣服,对了对订单,赔着笑脸道,“对不住、对不住,您这衣服本来是昨天要做好的,谁知道这几天梁家的人过来订了许多的四季衣衫。这硬货、软货师傅都忙着给梁家小姐做嫁衣,其他的活就慢了些。看来是师傅忙糊涂了,以为改好了,真是怠慢老主顾了。”

婉初的手停在翻页的动作。真是到哪里都有人提醒她,梁小姐要嫁给沈仲凌,生怕她忘记一样。看这样子,婚事那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连嫁妆都开始预备了。

婉初烦乱地要了几件裙子,觉得店里闷得慌,匆匆地离开了。

一路走到了西山公园,站在西山湖边,对着湖水就是发愣。湖面在夕阳下是一大片的金,风一吹,那金就碎成一片一片的鱼鳞。

韩朗跟着她一路,走走停停很是伤体力。小腿、脚跟酸痛不已,也只能暗自叫苦。这时候公园里头已经没什么人了,她一个年轻的姑娘独自在这里,他更是不敢走。

韩朗一直跟着她,也没好好吃上饭。随手在路边摊上买了块饼子充饥,盘算着回头得好好让荣逸泽请一顿大餐。

婉初呆呆地在湖边,直到觉得有些冷意,才觉察到天色不早了,也该回去了。刚走了几步,鞋跟却陷在了路缝里。她崴

了一脚,跌坐在地上。

犹记得小时候,跌倒的时候总有人冲出来扶她起来,吹着伤口,安慰她。如今才短短多少年,家国不在、父母双亡,爱人如今也没了。虽然有个兄长,长她二十多岁,却一直在北地也没有什么往来。她如今真真正正是只影漂浮、寸心虚旷了。

想到伤心处,婉初索性抱着膝盖哭开。往常身边总有人,现在这四下无人之处,也不再遮掩,放任自己大哭。

韩朗正啃了一半的烧饼,看她那样子有心去扶一把,又怕她觉得难为情。他只好远远地看着她哭,哭得他心里都觉得很不好受。这样的女孩,捧在手里都来不及,谁会舍得这样伤她的心呢?

韩朗也不是没见过女孩子哭,可她那样一种伤心,光是看着都忍不住跟着难过。他想,到底遇上了什么样的伤心事,才能哭得那样悲恸?

那烧饼,便如鲠在喉再也吃不下去了。

丢了烧饼,韩朗就坐在一棵大树后头,偷偷看她那么一直哭一直哭。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她突然一歪,倒了下去。

韩朗一惊,忙冲过去扶起她,怎么叫她都没回应。看状况,已然昏过去了。他一着急,只好横抱起她到路上拦了黄包车去医院。

荣逸泽接了韩朗的电话没多久就赶来医院,他来的时候婉初还没醒。问韩朗,韩朗只说是一天没吃饭,在湖边哭着哭着就晕过去了。荣逸泽打发了他回去,自己

在病床前坐下。

护士小姐进来,看这人不是刚才送她来医院的人,就问:“刚才送病人来的人呢?”

荣逸泽道:“我让他回去了。”

护士小姐看他衣冠楚楚,眉目俊朗里藏着一丝忧虑,便说:“你是病人家属吧?”

荣逸泽还没来得及说“不是”,护士小姐就责怪他:“病人怀着孕,怎么就由着她不吃饭呢?看看血糖低成什么样子了!”

这话却让荣逸泽吃了一惊,一时不能消化,犹不可信地又问了一句:“等一下,你说她怀孕了?”

护士小姐心里一直断定这两个人是少年夫妻或者是男女朋友的,在她看来这两个人是般配得赏心悦目。

护士于是换成了笑脸说:“怎么,你还不知道呢?也是,刚怀上,还是早期。要好好照顾病人。她身\_体还不错,就是没吃饭比较虚弱。给她吊了些葡萄糖,回头醒了就可以回去了。哦,对了,她血小板低,要注意补血呀。”

荣逸泽还在震惊里,听她聒噪了一顿,也只能茫然地点点头。谢过她,转回她身边坐下。

怀孕了?难怪这样伤心。她单身未嫁,现在未婚夫又要娶别人。

可心底泛出些酸意,又有点瞧不上沈仲凌:做得出却没点担当。他心里又有点气闷,觉得她这样要死要活的,自己的身\_体也不爱护。

这样五味杂陈地胡乱搅和在一处,四周静谧,暗夜已至,灯光昏然里居然就睡着了。

婉初醒来

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一扭头就看见荣逸泽一手撑着额头打盹。动了动手,上面连着针头。冰冷的液体顺着透明的软管子和冰凉的针头源源不断地流进血管里。

她向来怕打针,更别提输液,看着针头她心里就有些打抖。可如今再看这些,突然就没了感觉。

荣逸泽听到动静醒过来,捏了捏眉心:“你醒了?好些了吗?”

婉初看了看四周:“这是医院?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在公园昏倒了,被人送过来的。你这是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居然饿晕了?”

“你在跟踪我?”她原以为那天就把他给气走了。沈伯允目的达到了,沈仲凌要娶梁小姐了。他既然明确表示不是图谋她的金子,那他还有什么理由再来纠缠自己?

“你也可以说,我在关心你。”他语气里惯常地任性妄为。

“三公子何必这样白费力气呢?”婉初无力地说。

“就不能当我是你的朋友吗?”

“三公子这样的朋友,婉初高攀不起,也不敢高攀。”

“既然如此,不如当我是个可以合作的生意伙伴。我在你这里不过是感情投资,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还能有交易有合作。你放心,我荣三是个信誉极佳的商人。这样,会不会让你觉得安心些?”言毕,又是一副你奈我何的笑容。

这人耍无赖也总是耍得这样倜傥不群。婉初无奈地叹了口气,随他去吧,自顾不暇。

吊完了水,婉

初起身坐起来,却发现床下面只有一只鞋子,怕是路上弄掉了。婉初只好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走。

荣逸泽在她后头走着,看着她。吴足霜雪白,凌波微步、轻尘暗生。一时移不开眼睛。

走出一会儿,婉初也觉出不舒适来,索性脱-了另一只鞋,光着脚走路。

荣逸泽眉头蹙了蹙,地面冰凉,她有孕在身,外头还不知道地上有些什么东西。想到这里,身形已然到了她跟前,不由分说便抄起她,横抱起来。

婉初却受了一惊:“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送你回家。”

“我自己能走!”婉初又-羞-又怒。

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听得他俩的声音,都侧目看他们。

荣逸泽却像没听见一样,全然不在意,凑在她耳边道:“你若是想叫更多的人围观,你可以叫得更大声些。”

婉初只知道他虽然花名在外,平日里对人还是非常周到的,却没想到此刻他如此的霸道不讲理。好在路并不远,索性闭上嘴,老老实实地由他抱进车里。

一路沉默不语。窗外青草带着露水的草腥味道灌进车里,婉初还是觉得有些累,歪头靠在窗户上。荣逸泽把车停下,俯过身-子摇起她那边的车窗。“夜里风大,小心过了凉气。”

“我觉得闷。”婉初低声道。

“我这边给你留着半扇窗,会有风吹进来的。”

车子又启动,风从荣逸泽那边吹进来,风头上婉初能闻到青草里头

还带着淡淡的薄荷烟草味道。

到了沈府,婉初拉开门就要下车。荣逸泽拉住她胳膊:“地上凉,当心过了寒气。我抱你下去。”

婉初这回说什么都不肯。荣逸泽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只好说:“你在车里等着,我叫人给你带鞋子过来。”

婉初这才点点头。

荣逸泽下了车去,婉初看见他抬手拍开门,跟门房交代了几句,也听得不太分明。她想,这人虚情假意的也能让人觉得温暖。或许是自己太寒冷了,哪里有一点点的热,都情不自禁地想靠过去取暖。

凤竹在家里等了婉初一整天,早就急得哭了。沈伯允和沈仲凌一整天都没回家,她自己也不敢去惊动沈老爷子。苦求了沈福,沈福却只是安慰她说没关系,婉初出去散散心,很快就会回来。

她最后没了主意,只能坐在台阶上干等着。见门房一个听差的过来,说婉小姐回来了,要她拿双鞋子去。凤竹一高兴,急匆匆地提着一双鞋子就跑出去。

见了婉初,凤竹又是喜又是悲,心事都化成眼泪往上涌。那模样好像生离死别一样,倒让婉初过意不去。

凤竹出来得匆忙,这会子才发现自己提了双系带的小皮鞋。她过去给婉初穿鞋,刚才情绪波动得厉害,一会儿伤心、一会儿开心的,那带子怎么都系不好。

荣逸泽笑了笑,让她让到一边,单膝跪下去:“看你手忙脚乱的,回头让你小姐扣你的

工钱,我来吧。”说着就去拉婉初的脚。

婉初吓得把脚缩到后面:“不劳三公子,我自己来。”

可荣逸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执拗,捉着她的脚往鞋子里放。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道:“你不就是怕被人瞧去吗?要是再这样拉扯,我就穿得慢些,叫更多人瞧见。”

说话间修长的手指快速地打出了两朵蝴蝶结,笑着说:“瞧,这不就好了吗?”然后抬起头,微笑着看她。

那眉目舒朗,笑容纯净得像是岩边雪松被太阳照耀下的清明朗翠,晃得婉初有些头昏。

荣逸泽站起身来,伸手把她扶出来,俯身就在她耳边低沉且温柔地说了一句:“小心。”

凤竹看得有点傻了,她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先是二爷跟别的小姐订婚,现在是荣三公子给自家小姐穿鞋。女-人的脚,那是顶私密的地方,怎么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给婉初穿了鞋?

荣逸泽的车刚停下没多久,沈伯允和沈仲凌的车跟着就停下了。沈仲凌是认得荣逸泽的车牌的。鬼使神差地,他呆坐在车上没下去,冷眼瞧着荣逸泽单膝跪下给她穿鞋,冷眼瞧着他牵着她的手。

方向盘上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你就这样来伤我的心?沈仲凌的心一阵紧过一阵地疼,冷着脸下了车,擦肩从几个人身边走过去,一言不发地进了门。

侍从在后头伺候了沈伯允下

车,挪他到轮椅上。他淡笑着跟荣逸泽和婉初打了声招呼,也进了门。

婉初望着沈仲凌的背影,心下恻然。他们之间,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伤谁,谁又叫谁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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