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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

马瑞第二日又来找婉初,留了车票给她,说是自己在京州还有些要务,不能亲自送她。婉初也不以为意。

离开的日子定在了后日,她在这里没什么再可挂心的事情,唯有荣逸泽那里,得了他许多照顾,总要亲自郑重地谢过他才能安心。想来想去,在大街上流连许久都寻不到一个称心的东西送给他,最后还是决定请他吃顿饭。

婉初按着地址寻到了丹阑大街二十一号,荣逸泽却是一副正要出门的样子。看她找来,面上早有三分笑意。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过来看看你,请你吃顿饭。”

荣逸泽眉头挑了挑:“那真是天大的好事。不知道你为着什么名头请我?”

婉初笑了笑:“自然是为了谢你才请你。”

荣逸泽转身跟叶迪交代了几句,就开车载她到了城郊一处别致的馆子。

下了车,只见庭门下书三个苍朴的大字“杏花村”,一杆“酒”字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迈进院门,鹅卵石铺就一条长道,路两旁种植了几十棵杏树。

此时是深冬,花木凋零,本没什么好景致。可昨夜里下了场干雪,满世界银装素裹的,却有了些对琼瑶满地、与君酬酢的意境。想来若是春天来时,杏花开满头,自然有另一份情调。

馆子不大,厅里头就十来桌座席。屋子里暖,外头是飞扬的雪。杏花村菜色杂陈,多是野味,以

好酒名噪京州。酒是店主自家酿的,清洌里又有香甜绵长,后劲十足。

婉初往他酒杯里添了酒,举起杯子道:“我知道跟三公子说谢谢实在是没什么意义,可如果不说,于心,就过意不去。我先干一杯。”说着喝了一杯。

荣逸泽笑了笑,随了她一杯。想起几个月前在拂山小镇子里,两人也是这样相对而坐。那时候她还拦着自己不让喝,此时却喝得如此豪气,心里便是一阵柔软。

婉初捏着杯子,歪头看窗外雪下得又密了些。都道是门前六出花飞、樽前万事休提。这样的光景,想说道别却又觉得勉强。

去年这时候初初相识,也是酒桌上。只是那一席的热闹非常,都似乎是云烟湮灭,人事都已经恍惚是前世种种。待风卷云去、月动星移,却是他们两个形单影只地相对而酌。堪堪受了他的算计、他的照顾、他的温柔、他的体贴,婉初说不出自己该用哪一种情绪来面对他。

哪一种似乎都不太对。于是她想,她是不得不逃开的。好像只有逃开了,才有空余的心去看清自己的心。她只觉得不该同他纠缠下去,而不去想,是不是真的“不想”。

荣逸泽看她眉目间一片惘然,也不知道她又想起什么心事,正想要说什么,婉初却拿定了主意似的,落下杯子,又斟满一杯:“这一杯是道别酒。今天坐在这里跟三公子吃这一顿饭,喝这一杯酒,

也不知道下回是何时何地。”

荣逸泽脸上的笑渐渐隐去:“道别酒?你要去哪里?”目光是言不由衷的全然平静。

“我大哥找人来寻我。我侄女下个月出嫁,我这个做姑姑的,总要去送送她。”婉初一直没看他,目光落在杯子上。

“然后呢?”

“然后?”她眼光在无波的酒杯里一漾,“大约会是在定州北地住下吧。”她心里也是不能肯定的。

且不说跟这个大哥没什么感情,就是有,也不过是念着一丝血脉。若他有心呵护,早几年便来了。此时找来,怕也是辗转听说了她的婚事。这婚事于家庭而言,无异于一抹耻辱。这位大哥怕是要借着这个名头,让自己远离是非之地。

可是有个去处,总是一点寄托,这个地方真是有太多的是是非非。现在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谁又知道以后呢?

荣逸泽略带寂寥地笑了笑:“京州城里,就没什么能叫你留恋的东西吗?”

他这话问得忐忑,他只当自己是潇洒的,可真到这时候,才知道潇洒不过是因为不在乎;倘若在乎了,又怎么敢潇洒?

他的心意他是确定的,却不敢确定她的心意。该是有几分喜欢的吧,那些日夜相对,那些温情怀抱,总不能一点喜欢都没有吧?

婉初端着杯子的手顿了顿。有吗?没有吗?这是她最不敢问的问题。让她拿什么答他?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也不愿

意知道。

最后只能淡然一笑:“算了,不说这些,喝酒。”

他的心却是寂寂沉沉到冰封谷底了。

是没有的。她那里,原来他是没一分一毫叫她留恋的。

“但使情亲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她可不就是近在咫尺、远在天边吗?他们之间就是这样隔着千山万水的,任他怎样跋山涉水都走不到她心里。现在更是绝情,连人都要躲他躲得远远的。

可她就是对自己无情,也是他自找的难受。

是呀,他都给了她什么呢?帮着沈伯允坏了她的婚事,当初要不是自己,她怎么会阴差阳错地给代齐生个孩子?她这一路坎坷虽不是他一手造成的,自己却是那个在悬崖边推了她一把的人。

他是不信命的,有时候又有些无可奈何。身\_体里头的一个人说,你就是说了又怎么样?爱就爱,她不爱也得爱;另一个人说,再等等……

嘴唇动了动,他只好说:“好,喝酒。”

他这场酒喝得就有些急了。婉初开始还能随着他,后来却跟不上。再后来他再倒酒的时候,婉初慌不迭地拦着:“三公子,你喝太多了,仔细回头要难受的。”

难受吗?他的心早就难受了。他向来是意气飞扬、万事都洒脱的一个人,女-人前头也是一派悠然自得。可真就有那么一个人叫他挫折难受。

那些意气飞扬没什么好纪念的,这挫折难受却是蚀骨灼心地叫人牵挂,又叫人食

髓知味、甘之如饴地欲罢不能。

白玉致总说“问世间情为何物”,他现在想来,下一句合该就是“一物降一物”罢了。

婉初看他喝得太急,就索性结了单子推着他出去。又恐他开车危险,把他从车上哄下去,邀他一同走走。

两人一路无言,那馆子本就在城郊,吃的就是个野味新鲜。周边也没什么农舍,都是荒木树林。走出了一阵,四下更是静谧了。只能听见脚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口前呼出的热气,出气成雾。

两人并肩走着,深深浅浅的步子,手就有一下没一下地碰到了一处。虽是戴着羊皮手套,荣逸泽还是觉得碰着的那一处是滚烫的。碰得心有一下没一下酥,整个心都集中在了那一处,却是百爪挠心般不知所措。

若这一刻握住了,便是自己的了吧?反正是挫折了,总不能更坏到哪去吧?

他一颗心都扑在这上头,婉初也是一肚子心事不言不语,仿佛说什么都是错的,都是多余的。再说下去好像要水落石出什么秘密一样,索性就更沉默了。

这样并肩而行,仿佛又是去年的模样。却不想,同样的两个人,做着相同的两件事,中间却似隔了万水千山一般。

这颗心,原是不一样了。荣逸泽心中自嘲,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又想起曾经相处过的一个小姐,他们分手的时候,她泪眼婆娑地问他:“我有什么不好?”她自然是

没什么不好,白玉致也是好到极致的女-子。

只是他不喜欢。

便这一句,就能让听的人肝肠寸断,伤得痛心拔脑,输得一塌糊涂。

是啊,不喜欢。偏偏是你不喜欢,偏偏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一个。

这一条路,原是没有目的地的,两个人都默契地不去点破。好像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仿佛就能走到天荒地老一样。

两人都没注意到身后不远,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

胖的那个低声道:“怎么办,还有一个?”

“一起捉了算了!”瘦子道。

“上头只交代捉那个男的。”

“上头可是交代无论如何也得捉着男的。万一放了那女的,她跑去求救怎么办?”

两个人目光中又交换了意见,终于达成统一。

这头荣逸泽终是耐不住了,在又一次双手相触的时刻,裹住她的手。可刚碰上她的手,突然两眼昏黑,晕过去了。

渐渐地,婉初才有了知觉,但眼前还是黑暗。稍稍动了动手,双手被反绑缚在身后。眼睛是被布蒙住的。婉初快速地回想着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连成一线,她知道,这是被人挟持绑架了。可她猜不到,谁会来绑架自己。

是沈仲凌?她脑子里突然闪出他的名字,会是他吗?她心里怕会是他的。又有些气馁,为什么会认为是他?可不是他又是谁呢?她认识的人不多,能有仇的就更少。她能体谅沈仲凌的难处,可他囚禁自己的行为多少也让

她寒心。于是,遇上这样的事情,她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了。

婉初稍稍动了动,空间很狭小。静下心来听了听,听到了细微平静的呼吸声。

“是谁?”婉初低声问。

然后是小小的无意识的“嗯”了一声。是个男人。

“三公子?是你吗?”婉初小心地问。

按着往常,一记手刀也不会让他昏睡到此。只是喝酒喝急了,后劲跟上来,才失了警觉。荣逸泽听到有人叫他,渐渐苏醒过来,分辨出那是婉初的声音。禁锢的感觉和眼前的黑暗也顿时让他清醒起来。

这场景让他心里一惊,往事似开了闸的洪水奔涌过来。又被绑架了?他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快速地思索着缘由,辗转过一圈,想到了一个人。难道又是他?同样的手段玩两次,这个人还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可那人这回绑架自己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发现了他的身份?荣逸泽冷静地又仔细把事情前后过了一遍。不可能,他自己做事情向来小心。如果说对方要打什么主意,想来不过就是收购股票的事情。如果只为这个,他并不紧张。对方应该不过是想吓唬自己一下,让他消失一阵子,避过股东大会而已,所以他并不紧张。

婉初没听到他回答,又低声叫了一句:“三公子,你还好吗?”

荣逸泽这才缓过神:“还好,你呢?”

声音很近,看来他们离得不远。

“还好。”

“你在哪?

”荣逸泽偱着声音挪了过去,没挪几下就碰到了一个软软的身\_体。

婉初小声地“啊”了一声。荣逸泽才知道碰到了婉初:“冒犯了……我们这是被人捉了。看样子这次真是连累你了。”他这话里倒有万分歉意。

婉初心里正在疑惑这回是沈仲凌动的手脚,是自己连累了荣逸泽。却没想到他先道了歉,心底便过意不去:“都到这个份上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如今也算得上难兄难弟了。”

荣逸泽怕她受惊害怕,便有意逗她,让她轻松下来,于是又往婉初处移了移。“如果能是患难夫妻,不是更罗曼蒂克?” 荣逸泽的气息轻轻扑在婉初的耳侧,有微微的酥痒。婉初还想往后退,可是无处可退,只好转过脸去:“三公子真是无处不风流。”

荣逸泽低声爽朗地笑起来:“婉初,你也这样看我吗?在你面前,我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他虽是笑着,可话里头都是认真。她真是想不明白,如今这境地,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心里确实带着一点欢喜,这境况虽然是难如人意,但她却是和自己在一处的。看这境况,一时半刻他们也是走不掉的。虽然也是鄙夷自己有些“趁火打劫”的想法,可他也是坚定了主意,这一回无论如何都要把心里的话表白给她听。

婉初这才想起被捉住之前一瞬间,他是突然牵了她的手的,面上便热了热,不愿意

再接他的话题,依旧背过脸去:“三公子还是想想怎么出去吧。不然你的肺腑之言要说给阎王爷听了。”

“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我荣三都义无反顾。”

荣逸泽自顾自地说着他的话,婉初的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离开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马瑞不知道有没有收到她失踪的消息。

荣逸泽听她不语了,便沉声道:“你别怕,有我在。”

婉初摇摇头,突然想到两个人都被蒙着眼他也看不见,又补了一句:“我不怕。”

外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不知道被关在哪里。两人低声商量了一下,决定先由婉初把他的蒙眼布弄掉。

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婉初也将男女之事抛诸脑后了。循着声音靠过去,双手不能摸索,没了距离感,稍动一下,她的整个身-子就压在了他身上。方向感是他身上的烟草味,当那烟草味道浓了些,就应该是他的脸。

婉初辨别着方向,落下双唇,突然就撞上了柔软一片。婉初电也似的弹开。荣逸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怕吓着她,平然道:“往上面一点就是了。”

婉初见他不以为意,也不再扭捏,又往前靠过去。这一回还是先碰到了他的唇,只是她没再弹开,轻轻往上游走,是他硬挺的鼻。再往上游走,碰到了遮眼睛的布带。轻轻咬起一处,左右扭-动着往上拉。

布带缠得很紧,婉初

只好又靠近些。但又保持不了平衡,一下摔倒在荣逸泽的怀-里。荣逸泽无法扶她,只能关心地叫了一声:“婉初?”

婉初只好重头来过。几次三番,终于把荣逸泽的眼罩弄开了。婉初开心道:“终于弄掉了!”又怕声音太大,只好压抑着开心。

有一束光线透进来,借着微光,荣逸泽看了看四周。

“三公子,你看到了吗?”

“我们被关在一个箱子里。”

婉初“哦”了一声。

“我来帮你把眼罩拿掉。不过,冒犯之处,还请包涵……”

婉初轻咬下唇,点点头。

荣逸泽挪近婉初,靠近她的脸。她的脸这时候是滚烫的。刚才那一阵的耳鬓厮磨,她是强压着-羞-涩的。他的唇落在她的脸上,竟然是脸比唇都烫。他本是个正常的男人,对她又心带爱意,刚才的肌肤之亲已然让他心潮澎湃热血贲张,情不自禁地就愣了愣。

婉初仿佛觉察到什么似的:“如今是何情形,三公子不必觉得为难。”婉初的大方,倒叫荣逸泽有些-羞-愧。深吸一口气,靠近婉初的脸,却又尽量保持身\_体的距离。

遮眼睛的布移开,微弱的光线下就是荣逸泽的眸子。她是头一回这样近距离地看他,其实也是头一回这样仔细地看他。

浓密的眉,长而卷曲的睫毛,灿然的双眸,高挺的鼻梁,有一缕头发斜搭在他额上……婉初不知怎的,也是愣住了。这张面孔,应该是她熟悉的

,可从没这样看过他,也从没敢这样看过他。

呼出的气息就互相扑在对方的脸上,那些拂城点点滴滴的旧事,那些同欢同愁的痴笑嗔怨的分分秒秒,就一点一点地浮上来。她溺在他的目光里了,一时间竟也意乱情迷。

荣逸泽的脸在她眼前渐渐放大,她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手那里传来了疼痛,婉初“嗯”了一声。这一声打碎了刚才片刻的迷幻,让两人幡然醒悟如今这是怎样的情形。

两人各自尴尬了片刻,现实的困境却不容耽误半分。手是反剪着被绑着的,两人又互相摩挲着用嘴解开绳子。这边绳子刚解开,就听到外头有动静。两人对望了一眼,立刻安静下来。

这时候隐约听到有人说:“绑结实了吗?”

“放心,结实着呢!两个人估计喝了不少酒,一身的酒气。唉,那姑娘长得真是俊!真是可惜了……”话语间是轻浮的语调。

另一个人厉声道:“你可别乱打鬼主意节外生枝!”

嘿嘿笑了两声,听那人道:“哪能呢!”

过了一会儿,整个箱子开始晃动,还有嘚嘚的马蹄声。婉初和荣逸泽不敢再说话,只能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由于刚才的颠簸,两个人又挤在了一处。他感觉到她全身是绷紧的,于是拿着她的手,轻轻一按,意在安慰。婉初咬着唇,由着他握着手,心跳得很快。

也不知道马车走了多

远,箱子缝隙的那束光渐渐暗淡下来。终于听到“吁”的一声。马车停了下来,箱子也停止了晃动。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道:“水都上冻了!怎么扔?!”

另一个人道:“换个地方扔吧。”

两人心里都是一惊。

婉初只觉得头晕目眩,刚才说不怕,只不过觉得就算是沈仲凌绑了她去,也不过就是关起来,总还有逃出来的可能。可是,现在他是要她死吗?相爱一场,他居然恨到要她死的地步吗?傅婉初,亏你为他牺牲至此!

荣逸泽觉察出她身-子一僵,猜她是怕了,便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别担心,有我在。”那声音是沉着而郑重的,她没来由地安心了一些。

荣逸泽的心高度紧张起来,快速思考着脱身的方法。原来是他太乐观了,那人还是要对他痛下杀手!他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塞-在她手里,低声问她:“这个你拿着。你会游泳吗?”

婉初点点头,却不知道他为什么拿刀给自己。

“那就好……等下落到水里,我把箱子弄开,出去以后,你自己往上游,别回头。记住了吗?匕首拿着防身用。”

婉初早失了主意,只能点点头。也学着他,把匕首插进靴子里头。她的手此时是冰冷的,荣逸泽把她揽在怀-里。她也不再挣扎,一颗心紧紧收在一处。

马车又行了好一阵。这条路仿佛是往生路上,他们都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他只

能更紧地把她拥着,心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还是害了她,他不该现在去招惹她。他怎么忘了,自己的境地一直是危险的。他还要凭着自己的任性想要和她在一起。要是刚才不喝那么多的酒,她早就安全地到家了,也不会连累她至此。这一回,他怎么都不能让她出事。

荣逸泽喃喃叫了一声:“婉初……”

婉初低低地嗯了一声:“什么?”

他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落了一个吻,好像千言万语都在那里头了一样。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他想。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告诉她,他的名字。

婉初也觉出那吻的古怪,却没办法再去思考,全身的感官都敏感地竖起来,听着外头的动静。

马车终于停下,箱子似乎是被搬动了,然后“哐”的一声摔到地上。这一摔,震得两人下半身都麻麻的发疼。

荣逸泽想起什么似的,把婉初重新牢牢从背后抱-住,圈在自己身前。婉初早失了主意,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他的呼吸声在耳边,还有箱子被拖动的声音,身\_体随着箱子左右晃动。那种死亡的气息,却是越来越清晰了。

“看吧,早就应该拖到这里扔!”一个人说。

婉初有些发抖,牙紧紧咬在一处。荣逸泽又把怀抱\_紧-了紧, 她还没来得及给他一个示意的微笑,两个人感觉一阵失重,接着是箱子撞击水面的巨大的声音。

箱子在迅速下沉,

荣逸泽明白,箱子上是坠着石头了。

那触及水面的撞击,让两个人头都震得有些发昏。荣逸泽把身-子弯着,把婉初护在怀-里,他的头却是牢牢撞在了箱子上,眼前瞬间昏黑。

开始有水从箱子的缝隙里渗透进来,有限的空气很快就用尽。荣逸泽觉得意识有些模糊,但是强提着精神,他们还在箱子里,他不能让她陪自己死在这里!

箱子钉得不算太紧,又由于撞击有些地方已经松动了,他使劲向松动的地方踹去。突然箱子裂开了一面,大量的水瞬间涌进来。婉初闭着气,水下头是暗的,她看得不太清晰。只有那冰冷的水包裹自己的刺骨的冰冷是清晰的。

她被荣逸泽推出箱子,便努力地往水面上游去。

婉初能感到水流是急的,耳边是隆隆的水声。刚才的撞击,让她也有些头晕,人在水里,丧失了一阵方向感,身\_体被水流往下游带去。

那水是深冬的水,身上也是一下就透了,入骨尽是冰凉。婉初并不敢突然冒出-水面,在水中顺着漂了一阵,估摸着离坝上远些了,才奋力游上去。

婉初浮出-水面,黑暗里看不清四周。但湍流的声音似乎是小了些,估摸着确实是离大坝远了。适应了黑暗,眼睛逐渐看得清楚了些。她在水中转了一圈,却没发现荣逸泽的影子。只看见有一条条的碎木头,被水冲往远方。

婉初慌了神,也顾不上周身的寒冷,

忙又潜下去。

潜了一阵,才发现他浮在半水之中,眼睛是闭着的,脸上是一贯似有似无的笑意。原来他是不会水的!难怪让他自己先走,别回头。

婉初游到他身边,拖着他往上游。她在水里游了许久,本也没什么力气了,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好容易拖着他浮出-水面,冰冷的空气倏地灌进肺里,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兴奋,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托住他的头拖着他往岸上游去。

她早就身软无力了,那游动也只是机械的运动。脑子里只知道不能停下来,不能停下来!她要是停下来,他们都要死在这里。

好在河面并不太宽,终于到了岸滩。荣逸泽身材伟岸,人昏了以后更是沉重。婉初咬着牙拉他往岸上走去。

那力气也是信念下的爆发,只知道这时候她要是拖不动他,那他就会死。什么是死,那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寻不着、遇不见的别离!她不能想象,“再也不见”是一种怎样的绝望。于是在那对绝望的恐惧里,她硬是把他拉上了岸。

离了水,身上的衣服沉重得像是石头,外头的那层见了冷风更是透骨的凉。她的手僵硬得有点不听使唤,牙齿因为寒冷要紧紧地咬着才能止住颤-抖。

她这时候多庆幸在学校里学过急救,她跪在他身边按压他的肚子,往外挤水。捏着他的鼻子,不住地往他

口里送气。

荣逸泽始终没什么反应,她终于觉得害怕起来,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拍打着他的脸。脸是冰冷的,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你说话,你说话啊!”她偏不相信,好好的一个人,好像刚才还活生生在她耳边说:“如果能是患难夫妻,不是更罗曼蒂克?”怎么这会儿就一动不动了呢。

按压的力气又重了几分,频频给他口中送气。他的唇是冰冷的,她的唇也是。但她还是不肯放弃。“你活过来,我还要找你做生意,你不是对老顾客最周到吗?你怎么能不做我的生意了?……”她趴在他身上痛哭起来。

荣逸泽在朦胧中看见了他的兄弟,仿佛是在照镜子,一样的面孔,却是十五岁时的模样。他咧开嘴朝他笑,在他肩膀上虚擂了一拳,笑着说:“快回去,好好替我活着!”然后他转身走了。

荣逸泽的胸口爆裂般地疼,张开嘴怎么都叫不出声音。他胸口闷得快要失去知觉。他隐约听见有人叫他,有人把空气送进他的身\_体里。他终于叫出声来:“小三!小三!……”

婉初听到他说话了,她觉得什么丢掉的东西又回来了。猛拍他的脸,眼泪像串珠一样一颗又一颗地落在他脸上:“荣三,你醒醒!荣三,你醒过来!”

四周是冰凉的,身上也是冰冷的,快要把他冰封住一样。只有那落到脸上的眼泪是热的,有一些流在了他唇边,沿

着缝隙渗了进去。他的心因着那一点温热,渐渐温暖起来。

“你再拍,我的脸就见不了人了。”他气息孱弱,强扯着笑,气息微弱地说了这句话。

婉初这才知道,他是真的活过来了。她揽着他的上身,这一段的惊心动魄,那紧绷的神经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一样,她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万分的委屈。仿佛那些惊恐一定得有一个发泄的地方,不然要把她憋坏。

他由着她哭,手轻轻抚摸在她手上。

那一回,他替他死。这一回他以为是他护着她,结果却是她这样娇娇弱弱的女-子带着他逃出生天。他总觉得自己命运多舛,可一辈子遇上两个这样生死相随的人,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从前为她千里救城的决烈而心动,如今能得她倾心相救,他多谢这一遭的患难,成全了他这段痴恋。

等到情绪稍稍平定下来,那些感官也都跟着回来。除了冷,还是冷。衣裳是水淋淋的,外层都快冻上冰了。他们不能待在这里。

婉初咬着牙把他拉起来,荣逸泽清醒过来后力气也回来了一些。两个人搀扶着往离岸的地方走去,希望能快点遇上村庄。

四周是枯树林。积雪有半截小腿高,一步一个踉跄。两个人不能说话,要留一点力气走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可还是重复着迈步的动作。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空,掉进了一个洞里。

在掉

下去的瞬间,荣逸泽把婉初一抱,等两个人落地的时候,他是垫在下头的。婉初听到一阵闷哼,惊得又去看他。

一阵疼过去后,荣逸泽才缓口道:“我,没事。”

两个人又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四周看看,洞不大,两人高,四周没有攀缘之处,是个猎人的陷阱。

荣逸泽冲洞外喊了一阵,耳边只听到哀鸣之鸟,再没其他的声音。

婉初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坐在地上喘着气。荣逸泽体力也透支得厉害。“先休息一下,这荒郊野地,怕也没什么人经过。”

两人身上俱是寒冷,便不自觉地坐在一处,可坐下后,身上又说不出的冰凉。那冰冷让心都紧紧缩在一处,是浑身上上下下没有一处能逃脱的寒冷。一层又一层钻进皮肤里、骨头里。

荣逸泽在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可惜都被水泡了。陷坑的底部有一些稻草干柴还没被雪水浸透,摸着还是干的。他把这些东西规整成一堆,把火柴头都抠下来,又找了个石块,问她:“那把匕首还在吗?”

婉初从短靴子里抽出来递给他,看他神色镇定,也跟着安心起来。

虽然冰骨寒冷,但好在没什么风。最惊险的一刻过了,现在倒是不怕了,于是安静地看他。却见他站起来,开始动手解腰带。婉初的脸霎时就红了。这一红,浑身倒有些暖意。

荣逸泽本是低头动作,眼角看她面色讪讪扭过头去,突

然想起自己这个动作未免粗放,于是转过身背对着她,笑道:“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婉初经了人事,自然明白他说的“那个意思”指的是哪个意思,脸又跟着红得更厉害了。

解了腰带,那腰带头是铁的。把腰带头、匕首、石头放在一处,一顿敲打。他做事情的时候,脸色很是平静,没有一丝的慌乱。

婉初觉得这景这人,看着怎么心底就柔软起来。原来只觉得代齐是人间绝色,如今再看荣逸泽却有另一种清俊好看。

荣逸泽心里头明白点不着火意味着什么,可他表面上还是像以前一样洒脱随意。眼角瞥见她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微微一笑道:“白居易有一句‘深炉敲火煮新茶,石火光中寄此身’。你看咱们有没有这么点意思?”

那水是旧年存下、地里封埋的桃花雪水,清透甘凉;那茶是四月洞庭山头,少-女香口衔下的含露透芽,虽未尝一碗,倒也觉得口中有了馥郁玉致。此生前途渺茫,若无人援手,他们这也算得是电光石火的一生了。婉初也不觉得恐惧了,淡淡地笑了笑。

她把自己抱得很紧,这样才能不让热量散得太快。人静下来,肚子就跟着饿了,然后发出咕咕的声音。

荣逸泽的目光还垂着,嘴角却浮出了笑涡:“饿了?”

婉初有些不好意思,抱着膝盖不说话。

终于那星星点点燃起了一些火柴头的粉末,进而有

些稻草也烧起来了。

脱掉外衣,围着火堆坐着。身-子由于靠近火,便逐渐苏醒过来。天色彻底地暗下来,最冷的夜也临近了。

婉初不住地打着战,像一条落水的小狗,招人怜爱。他道了句“冒犯了”,一把把她揽在怀-里。两个人终是比一个人暖和。也不需要言语,婉初也不故作什么矜持。

肚子是饿的,身\_体是冰凉的,还要警觉地听着外头,看看有没有过路的脚步声。他们都不敢睡,强打着精神。说话是唯一能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婉初累得厉害,四肢乏软,渐渐地头依在他的肩窝里,顺服乖巧得像一只猫。

“你是不会游泳吗?”婉初问他。

荣逸泽笑了笑:“什么都学得会,就是这个总也学不会。原觉得不靠近水,不会也没什么。谁知道会有落水的一天。”

“你不会,也不早些告诉我,我直接拖着你游上去倒能省些力气……”婉初嗔他。

“我就是怕拖累你……”荣逸泽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觉得每次这样的状况,遭殃的总是在他身边的那个。所以他让她走,走远了,就安全了。

婉初知道他是好心,也不纠缠,换了话题问他:“刚才听你叫‘小三’,小三是谁?你不是排行老三的吗?”

荣逸泽身\_体僵了一下。小三,那是他心底不能触及的痛。

在这样的夜里,这样一路生死走来的人面前,未卜的前途,什么都容易给勾起来,仿佛

不说就再也没了机会一样。他那时候多怕没有机会告诉她,他的名字。

“小三,就是我,也不是我。”

是的,既是他又不是他,他一个身\_体,为着两个人活。

有时候午夜梦回,那些往事和现今的事情交杂在一处,他都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的自己,哪一段才是真的生命。仿佛是活着活着,荣二就成了荣三。

他目光里头是悲恸,那是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浮出来的。由于埋得太深,跟肉长在了一处,如今是割破了肉,它才能一点一点地浮出来。那痛也是随着骨血的。

从前的他,还不是叫作“荣逸泽”的。人人见了他,都要恭敬地称他一声“二公子”的。他在屋子里头读书的时候,小三正在捅隔壁家的马蜂窝;他在对账本的时候,小三已经在勾栏院里有了相好的姑娘;他年少睿智能独当一面谈生意的时候,小三在戏园子里挥金如土地捧戏子。

他们长着一样的脸,却是两样的心。一个是寒塘白鹭,一个就是三伏天躁动鸣柳的蝉。他们除了长相外没一处相同。

有时候他放下书,透过窗去看,小三正在园子里把小丫头逗得面红耳赤,都不自觉地要笑他。新来的丫鬟看到他的时候,顺带地也就红着脸避开了。后来丫头们熟悉了,就分辨出来了,油头粉面锦帽貂裘的那个是三公子;素净长衫沉静清华、少言淡笑的那个是二公子。

父亲母亲是

管不好他的。小三从小就爱在外头捣蛋,每次惹了事回了家,父亲都要请家法。只是家法还不够解恨,索性剥-光了衣服在院子里头打。一直到十几岁头上,父亲气极了,依然还能剥-光小三的衣服让他趴在院子里头的长凳子上挨打。

小三就算被打了也不叫唤,乐呵呵地等父亲用完家法,仿佛那鞭子不过是给他挠个痒。母亲一边掉眼泪一边等着父亲离开,然后用毯子裹着他,儿长儿短地叫。然后小三就咧着嘴哭丧着脸说:“娘啊,疼死我啦!”他也不知道小三到底是真疼还是假疼。

母亲对小三是极宠的,大约是父亲打得多,当娘的自然是宠一些。

二公子就不一样了,他自小便是世家楷模,没一处能寻到不足。于是完美得能让人忽略他的存在。父母更无须多加关爱,他也能事事做得妥帖顺意。

开始的时候,多少是有些妒忌不平的。后来日子久了,他也放开了,谁让他是哥哥呢?

有一回他做成了一张大单,兴冲冲地等着父亲夸赞。可父亲知道后也不过是淡淡地点点头而已,还不如小三背出一句唐诗得的称赞多。

那天,他心里是失落的。做得好又怎样,也不见母亲-搂-在怀-里,也不见父亲欣慰夸奖。觉得就算是挨打,也是有一番不同的好滋味的。

他心里藏着不忿,在大门口遇着衣着光鲜香气袭人的小三。不知道怎么,就看着碍眼了

。于是他吓唬小三,说父亲要找他。

父亲对小三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平日也不太管他,找他也无非是要教训他而已。小三今日里正好在外头闯了祸,他把宋家小姐和未婚夫的婚事给搅黄了,却转眼就勾搭上了李家的小姐。宋小姐在家里寻死觅活的,气得宋家老爷子说要和荣家打官司。

小三没料到自己还没到家父亲就知道这事儿了。他也不逃不躲,不就是挨打吗,也不是没挨过。与其被下人扒光衣服还不如自己先脱-了来得磊落,反正他是不会娶宋小姐的。

于是他满不在乎地边走边脱衣服,从大门走到庭院的时候已经是赤条条一个。

父亲这时候跟好友从厅里头出来,正撞上赤luoluo的小三,怒骂一句:“混账!你这是做什么!”

小三眼珠子转了一圈就知道是二哥逗他了,他也不急不恼,笑道:“天气好,少爷我出来遛遛鸟!”

然后挺着腰,冲着院子扭了一圈,果然是遛鸟了。

附近的小丫头们见了,都-羞-得捂着眼四下跳窜。有不小心摔跤的,有撞着人的,有撞着柱子的,一时嘤咛惊叫不绝于耳。小三却叉着腰哈哈大笑。

父亲丢了脸面,小三自然是脱不了一顿打。

等到小三挨完打,被人抬进屋子里头,他才迈着方步,悠闲冷眼地去瞧小三。

小三光着-屁-股趴在床-上,疼得龇牙咧嘴,看他一脸淡然的模样,就骂他:“荣老二你

跟着爹学做生意,真是越学越--奸-,你真是太--奸-了!”

他被小三那模样逗乐了,拿了听差递过来的药,给他敷药。他不紧不慢地笑道:“你的鸟也是能随便拿出来遛的?不怕人笑话!”说着话,手下可不轻。

小三又是一阵哀号:“笑话什么!……我知道你恼我遛了自己的鸟,疑心别人去猜你的。下回咱俩一起遛遛,让他们好好瞧瞧,不是当哥的就比弟弟的鸟大……”

还没说完,他手下又重了几分。小三只好嗷嗷求饶:“哎哟,好哥哥,你可轻着点!爷的-屁-股都给你揉烂了!……我知道,你的鸟大,好了吧!”

他心里头爽气了以后,才放轻了手:“你就不能让爹娘省省心?”

小三龇牙笑道:“咱们家有你就够了,小爷我才不愿意学那些费心费力的东西。”

被他揉了几下-屁-股,小三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眼:“哎哟,瞧不出来,哥你伺候人倒有一套。这几下揉得舒服,来,再给小爷揉揉……”

他在小三的光腚上拍了一下,小三又是嗷嗷地叫了一嗓子。

他的心里却是暖意横生。再怎么荒唐爱玩的小三,也是同他一张床-上睡大的,是血脉相连、心灵相犀的手足。他怎么会想去吃他的干醋?他是当哥的,这个家他理应担着。

于是更用心用力地跟着父亲做生意,没出多久,荣家的单大多都是他出面谈的,账也多是经他的手的。

十五岁

生辰的前一天,小三跑来说带他去开开眼,送个生辰礼物。这天两人特意穿了母亲给做的新衣服,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神神秘秘地到了一处书院。

小三轻车熟路地点了一群姑娘,先是让她们猜猜谁是二公子,谁是三公子。他知道这个弟弟是孟浪惯的,但今天是生辰,也就随他去闹。

小三学他学得惟妙惟肖,藏到屏风后头再出来,就是另一个二公子的样子。姑娘们指指点点,却是谁也分辨不出来。最后一闹,齐齐地围上来敬酒。喝着喝着,他就不省人事了。

等醒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被五花大绑着扔在一个黑屋子里头。他挪了挪,碰到了小三,心里才安下来,轻声安慰他:“应该就是求个财,有哥在,你别怕。”

他就是素日里再老成,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半大的人,没见过这阵势。可也得强作镇定,他要是乱了,小三怎么办?

小三向来大胆,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半夜的时候,隐隐听到外头有人说话:“都绑来了?”

“是……都杀了?”

另一个声音沉吟了半晌,道:“小的留下吧……”

“小的留下吧”?那么外头的人是冲着他来的。他做生意也是随了父亲,老成狠辣不择手段。他想,这是得罪了仇家了。

等外头静下来了,小三却凑到他耳朵边快速地说:“这是冲着你来的。说来说去都怪我,着了人的道了。我吃喝玩乐都享受

了,人活着够本了。你不能死,爹娘年纪大,咱家没了你就撑不下去了。你好好活着,咱们生辰的时候给我多烧点纸钱,多烧几个漂亮纸人姑娘就行了……

“爹总说‘不知道怎么生了你这个王八羔子’,现在想起来,生我其实就为了给你挡这一劫的。这就是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吗?”小三说完咧嘴笑了,露出两排雪亮的牙齿。

他自然是不能同意的,沉着脸快速地想着脱身的法子。

小三又说:“你说我出去能干什么?大字不识几个,除了吃喝嫖赌,其他的都不会。你不一样,等你出去给咱们报仇呢。你别跟我争,娘肚子里头你就跟我争着当哥,现在让我也当回哥……”

他还要再说什么,门外头铁链子响了,有人开锁推门进来。那人蒙着脸,压着声音问:“谁是哥?”

小三挡在他前头,冷冷道:“我不仅是哥,还是你爷爷。”那声音和表情竟然学得一分不差。他刚想说什么,枪声就响了。小三应声倒下去,倒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唇抖动得不能自已,小三的脸是冲着他的。脸上是惯常的笑,三分轻浮七分洒脱。眼睛是睁着的。他从小三的瞳孔里头照见自己,形单影只,落寞寂寞胆小猥琐的自己。

他原觉得自己清高孤傲如亭亭岩山松,现在看来,跟河沟里的稗草有什么区别?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恐惧,他明明知道他要替自己,他怎

么就不敢冲到他前头说呢?还是胆小吧!他还自称是哥,还安慰什么“别怕,有哥在”!

他没有一刻这样厌弃自己。他是怕死的,怕得要死。他应该挡在他前头,他才是哥哥。可是晚了,什么都晚了。小三没了,在自己眼前一下就没了。

他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回藏了他几本艳情小说,因为他也看上书里头的插图了;他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回帮他写的情书,不是情书而是写了一首讽刺那小姐的诗,害得那小姐再也不理小三……

他这个当哥的,都干了些什么?道貌岸然地逗他、捉弄他。小三不是不知道,他就是装傻充愣而已,顶多就说他一句“小二你可真--奸-”,然后龇着牙嘿嘿地笑。

他呆呆地守着小三的尸体一天一夜,不声不语,一动不动。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他。手被捆着,想摸一摸他都不行。直到荣家的人找来。

他躺在床-上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梦里头看着小三跟他招手。满脸是血,却还是笑的。他一边招手,一边后退。他看见小三的身后是望不见底的深渊,他张大了嘴想要叫他,让他停下来。可是“小三”两个字怎么都喊不出来。他拉不住他,他的手是僵的,不能动的。

等到高烧退了,他就成了荣三。荣家二公子便夭折在十五岁的生日上。

他有时候想,幸得母亲一直视小三如心头肉,不然他那短短一生,真

是死不瞑目了。

他说完,是长长的一段沉默。

婉初觉得他的身\_体有些微微地颤-抖,抬头望去,他的眼眶里头潮--湿--得如同大雨将至。有一颗泪,将落不落地盈在双睫之间。

婉初从他怀-里离开,迟疑了一下,终是伸出手拂去他眼睛上的泪:“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过分自责。”

他双手紧紧攥着,身\_体带着轻颤。她的心又软又潮--湿--又难过,于是揽过他,轻轻抱-住他。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仿佛是安慰一个孩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她轻声说。那声音像莫扎特的D小调安魂曲。

原来这才是他的话的真正意思,“你看到的,无非是那人想让你看到的样子”。所以他开始放浪形骸、轻浮于行,都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伪装。而他在自己面前的那些温柔、那些清华温宜,也仅仅是他想让她看见的样子。

婉初觉得这人的感情,看上去轻轻浮浮的,实际上藏得是最深的。他把最真的,坦白在她面前。

她冰冻的心有一处好像被火融化了,那些熔化了的岩浆就顺着血管从心脏开始往外流,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从小总听我阿玛说起生平见闻,他说,要一个人死,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若要救一个人,不过就是爱他,常常是不经过思考分析的本能反应……小三拿自己换你,那是兄弟的爱。他爱你,才盼望你活着、开心。若你

担着这份内疚自责活着,倒是拂了他一番好意了。”

她从来没主动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她的经历也让她能放开怀抱。她庆幸自己是坦然随缘的那一个。若随了母亲,母亲执着癫狂的后半生,就是自己的写照,一字不差。

荣逸泽渐渐平复了心情,也觉察出自己的失态来。从她怀抱里退出来抱歉地笑了笑,面色也有些赧然。

“那么,你叫什么?”

“荣慕泽。”

“慕泽……所以,老太太才是最清醒的人,只有她认得你。”怪不得他说他的小名是“二小子”,怪不得那经文是抄给“荣逸泽”的。婉初喃喃地又念了两遍。

这名字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陌生了。从她口里缓缓念出来,婉转嘤咛像是落在玉盘子里的珠子,又娇又好听,还带着缠-绵的旖旎。

婉初望着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渐渐地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婉初被他的目光烤得双颊发热,便转过身,垂了眸子看那火焰。火光一耀一耀的,扑在脸上,烫得她说不出的舒服温暖。

静默了一阵,荣逸泽突然“哎哟”了一声,婉初忙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刚一转过来,唇上就烫上他的吻。双唇突然被他衔住,荣逸泽的气息迷乱而又急促。他知道自己是喝了酒的,他情不自禁地假装醉了。他的唇还带着些淡淡的酒气,那酒气原来也是能醉人的。婉初的脑子是木的,心底的什么,仿

佛就被他的轻-吮-带了上来。

想拒绝又带着留恋,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去思考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心里被掩藏、埋没的那些热都瞬间沸腾了起来,随着他的唇舌翻转。

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前,冰冷的衣衫好像被身\_体烤得潮热起来。他的唇裹住她的唇瓣,舌尖描绘着她的唇形,离离合合地轻-舔-淡噬。她的唇是酥麻的,随着他的舌尖所到之处沉沦下去。

她意料之外的迎-合更使他激动,这样的际遇,这样突如其来的男欢女爱,这样的不能自已。仿佛一块磁铁寻到了生命里的那一极,一旦靠近了,就是吸引、就是分不开。

肌肤与肌肤的摩擦,喘息与喘息的纠缠,身\_体的火热只越来越高涨到难以把持,身\_体越来越想靠近。那吻带来的热,让冰冷的身\_体产生了无限的眷恋。只愿这热能再滚烫一些,驱散身\_体的寒冷。

呼出的气息把周围的空气都烧热了,他的手卡在她的后脑上,把她压向自己。交缠、逗弄,每一处都不放过。灵巧地被他带出舌尖,在狭小的天地里纠缠,怎么都不厌倦。

如果下一刻就是生命的尽头,这一刻算不算天荒地老,所以才放肆地贪欢?

火堆渐渐地暗了些,眼见也没有更多的柴草可用燃烧。四周也渐渐冷下来。两个人靠在一起,静静地看那火光淡去。身\_体的力气、腹中的饥饿越发敏感起来。所幸天渐渐放亮了,可四周

仍旧安静。

那颗曾经飘飘荡荡的心,如今是妥放下来,于是更觉出没来由的宁静。婉初倚在他怀-里,嘴角牵了一牵:“我听见你的心跳了。”

他也笑了笑。

婉初又问他:“你可有什么未了的心事?”

荣逸泽顿了顿:“给小三报仇。”眼睛里是凉薄的冷。

“你,知道是谁吗?”

荣逸泽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等那些冷雾退去,他低头在她发间里亲了亲:“你呢?”

婉初的-脸-红了红:“我想穿一回凤冠霞帔……”

他的手亲昵地在她的头发里揉了揉。

“小时候总去人家喜宴上吃酒,新娘子都是盖着头巾不见人的,那时候尚不觉得美。后来去了法国,外头的新娘子是穿白色的婚纱的。美也是美,可不如咱们的热闹。看着到处都是白晃晃的,心里就觉得冰冰的。回想起来,才觉得还是凤冠霞帔美些……不过洋人的婚礼倒也随意自然些,一起唱歌跳舞也挺有乐趣。”

他听了轻笑,哪种美不过是看当时的心态。小时候她被父母溺爱,自然都是快活的回忆。后来离乡背井,看人家结婚,那种热闹的背后不过是用来衬托自己的寂寞身世的,自然看着也不美。他却不点破。

说到新娘,婉初的心是百转千回的。做新娘而已,本是件简单的事情,可到了自己身上才发现并不容易。若拼着押赌,任凭父母做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倒也罢了。可偏

是自己有权利挑。挑挑拣拣,一点半分都不能委屈自己,可越见嫁人的难处。怪不得现如今的小姐们一个比一个嫁得晚。

“那时候有个要好的女同学,早早就嫁了,找我做伴娘。去新娘家接新娘的时候,有个顶调皮的女孩子,让新郎念《雅歌》里头写给新娘子的诗……”说着,脸却是红了,低头笑着不说话。

荣逸泽努力地想了想,他曾经是读过《圣经》的,这首诗也是知道的。是所罗门王写给新婚妻子的,确实是直接热烈不遮掩。

“你的两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我要往没药山和乳香冈去,直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回来……我新妇,你的嘴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你衣服的香气如利巴嫩的香气。我妹子,我新妇,乃是关锁的园,禁闭的井,封闭的泉源……”

想到这里,他也是胸中炽热一荡,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婉初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人不是荣家小三,而是博闻强识的老二。看他那欲盖弥彰的模样,怕也是读过的。

心头就娇恼了,装模作样地问他:“你为什么笑?”

荣逸泽却是笑得更甚了:“没有,没有。”

她却猜想他想得更是偏得厉害,越发-羞-涩。推开他去,在他背上虚擂了几下,不想他却是闷哼了一声。

婉初停下,眨了几下眼睛,怕他又在逗自己。却看他

头上泛着密密匝匝的冷汗,这才想起来,刚才掉进洞里,他可是垫在下头的,怕是后背哪里受了伤。

“你怎么了?让我看看,是不是伤到哪里了?”婉初拉了拉他。

荣逸泽摇头:“没有,我很好……就是今天洞房都没问题。”

原来同样轻浮的话,别人说也许会觉得下作,可听他说来却极是动听。婉初的脸又是红得要滴出血,却又没什么气,娇嗔地剜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在安慰自己,不想让自己担心。于是就受了他的好意不再追问,可是也不再闹他。

天终是大亮了。雪却开始一阵紧似一阵地落。荣逸泽站起来又喊了一阵,可还是没有人回应。婉初的头有些晕,眼睛就有些似眯不眯地想要睡过去。

荣逸泽过去拉她起来:“咱们得动一动,别睡着了。”

婉初摇摇头,声音也是飘的,浑身上下冷得厉害:“我困得厉害,你让我睡一会儿。”

他却怕她睡着,这冰天冻地的地方,如果她睡过去了,若没人及时施救,怕是难再醒过来。于是拉她起来,她的身\_体是软的。他便用着自己的力气,撑着她:“咱们跳个舞,活动活动。”

婉初牵了牵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她的头埋在他怀-里,他呢喃道:“你喜欢跳什么舞?”

婉初只是随着他动,稍稍抬着眼,看着他线条俊朗的下颌。

她不是求那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吗?现在是时候了吗?所幸

生命能终了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还求什么呢?跳什么舞都好。

她的手抬起来在他脸上轻轻摩挲过,从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鼻梁到他柔软的唇,原来生命的尽头是这么一个人陪着自己。想来真是人生无憾了,她什么都有过:金堂玉马半生繁华,恩怨情仇都尝遍了,还有一个孩子。哪怕人生就这么短短一截,她都不后悔,也都不遗憾了。

如果求不到一个天长地久,有一份短暂的真情实意也是好的,不是吗?

她笑了笑,努力把这张脸刻在心头。记着这张脸,如果真的能有来生,她就坐在奈何桥头等他。这一世来不及相爱,那么就把下一世许给他。

婉初觉得自己最后一丝的力气终于用完了,然后手静静地垂下去。

雪越落越大,越落越厚。

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嘴角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不管他怎样努力想要给她些温暖,怀-里的身\_体却越来越软。他喃喃地说:“婉初,听话,别睡。别丢下我一个。”

别丢下他,这寂寞的人生,好不容易得来的伴,你怎么忍心让我再在寂寞里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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