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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拯救纪念《狂人日记》问世九十周年

大家好!

今天的题目是《狂人日记》发表九十周年。想来想去,我勉强可以谈两点。一是鲁迅的文学才华,一是那两句著名的话:“吃人”和“救救孩子”。

好几年前,港台大陆三地文学评论家弄了一回活动,是从新小说迄今为止选出一百位作家,展示中国现代小说的成绩。不消说,鲁迅先生头一名。头一名既是鲁迅,那么头一篇,就是《狂人日记》了。

文学、艺术,要来选人,而且是一百名,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评选者的一段话,我记住了:中国的白话文小说起于鲁迅,也在鲁迅手里成熟。

这前一句话,鲁迅自己也说过的。1935年,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序言中回顾中国1926年之前的小说,然后写道:“在这里发表了创作的短篇小说的,是鲁迅。”当仁不让,但是一点不骄傲,不自得。我真喜欢鲁迅这样子说起自己。

这后一句话,鲁迅可能会不吱声。他说自己的创作是因为朋友怂恿,于是拿些“小说模样的东西”去敷衍,又说,文坛太寂寞,大概凤凰之类都休息去了,他这样的夜鸟飞出来叫叫,就被注意了。我以为这不是鲁迅装谦虚,而是真话。

1918年鲁迅发表第一篇小说,直到他去世的1936年,总共十八年,其间写小说恐怕十年不到,薄薄两本小集子,《呐喊》、《彷徨》,规模很有限。从整体看,白话文小说的历史也就这么不到二十年。他在以上同一篇序言中还告诉大家,《狂人日记》受到果戈理同名小说的影响,《药》的结尾也有安特莱夫的影子,鲁迅对自己、对读者,尤其对文学,都很诚实的。他是写过第一本中国小说史的人,知道什么是文学与文学史,知道文学的成熟哪里那么容易,那么快。他做了开路人,但看轻自己,写了一通就罢休了。晚年的《故事新编》,那是无可超越,又深刻,又老辣,可是他也说太“油滑”,好像不当一回事,更没有居功自赏的意思。孙郁先生说鲁迅是个翻译家,很准确,他甘心情愿给新文学铺铺路,垫垫底,并没用太多力气写小说,早就让开身-子,等着英雄好汉出来超过他。

九十年过去了。中国现代小说成熟不成熟?有没有好汉超越他?我现在倒是愿意回到《狂人日记》发表时,看看中国文学大约是怎样一种状况。

1918年,中华民国才成立七年,虽然结束帝制,但整个形态和晚清差不多。文学革命,也就是胡适陈独秀倡导的白话文运动,刚刚开始,时间大约是1915年。文学史专家或者知道那时中国有没有出现白话文小说,以我的无知,好像没有,有,想必稀少幼稚。照鲁迅的说法,《水浒》《红楼梦》已经精彩地运用白话,但大家知道,那毕竟是“章回小说”。到了二十世纪初才出现有名的长篇小说叫作《老残游记》,可是《老残游记》的同时,欧洲易卜生、哈代、托尔斯泰、契诃夫,早已写出了顶顶重要的代表作,叔本华、尼采的思想也被介绍进来,但这些欧洲大人物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就先后死了,而在中国,那时还没人以现代的思想、现代的人格来写现代小说。

这时,鲁迅忽然扔出来一篇短短的《狂人日记》,非常前卫,非常摩登——比现在七零后八零后作家前卫得多——所以文人们很吃惊。不久,《孔乙己》、《药》和《阿Q正传》也发表了,蔡元培就给鲁迅的弟弟周建人写信,说实在是五体投地啊,五体投地!胡适和陈独秀闹文学革命,但没有创作,所以也对鲁迅大佩服,拼命说好,拿来作白话文小说的成绩,打击保守派。诸位想想看,那时哪里有作家协会,鲁迅的正职是教育部佥事,据说相当现在的处长,同时在北师大兼课,并没有名气。署名“巴人”的《阿Q正传》发表后,许多人猜测这位作者到底是谁。今天,要是北师大的老师群,或者教育部官员里又冒出一位小说家,一发表,全国文人吃一惊,那是什么情形?

鲁迅的少年志愿是做医生,并不是弄文学。除了听章太炎讲“小学”,论学历,和在座中文系的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博士后相比,简直靠边站。《狂人日记》发表时,鲁迅年龄很不小,三十七岁,有句话叫作“大器晚成”,鲁迅是超级大器,但其实他很早就“成”了——大家要知道,此前鲁迅已经写得很多,写得很好。他那一代人旧学根底厚,他又全盘吸收当时西方的新知识、新思想,他写作的语言、笔力,一出手就响亮非凡,二十多岁时写的《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足够显示他卓越的写作天赋。虽然用文言,虽然他几乎忘记这些早期作品,但那样的眼光、笔力、气势,到今天也没人能够写出来。鲁迅是个沉静的人,很早就怀疑、悲观、看破,他没有积极参与文化运动的发起,更没有领袖欲,也没有资料表明他自信有着写小说的天才。他到北京后长期闷在家里抄古碑,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并不把自己看成是个人物,但做学问、写文章,从来认真扎实。周作人晚年回忆,说他哥哥做一件事情完全为了自己的兴致,一点没有企图心。在他动笔写新小说时,除了旧学的教养、新学的激励,全中国并没有人可以给予他有关现代文学创作的影响,本土现代文学的前辈、先例、同伙、同志,一个也没有。要说有,也只是从日本的翻译看了一点欧洲小说,就这样子躲在小四合院自己写起来,结果开天辟地:中国古典文学结束了,中国现代文学开始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明代的罗贯中写《三国演义》,有历代的话本,清朝的曹雪芹写《红楼梦》,毕竟前面有过《金瓶梅》。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自称受到普希金影响,而普希金写《别尔金小说集》时,前面没有人指引他。这种罕见的才华,无法解释。今天看,鲁迅的初作还是不可更动,不可商量。它可能单薄,但是完满,一上来就有自己的文体,深沉锋利,这种文体不是说还要怎样锤炼、生长,它已经是典范。我们不会说:一朵花得开那么几次才慢慢像一朵花,真的玫瑰,一开开来就是玫瑰,鲁迅的小说就是这样子。

后来的张恨水、老舍、曹禺、沈从文、张爱玲,论文学才华,都不得了,一上来就有自己的面孔,很快相对成熟;论题材、界面、规模、样式,也比鲁迅有拓展。但很难想象在他们出道之前,中国没有一个鲁迅。解放后,三十年左右几乎没有纯正的小说,八十年代才出一大批新作家,总算在文学断层这一端长出不少苗,但早期作品那种幼稚、贫薄、先天不足,和民国文学才子没办法比较,更难和鲁迅项背而望——十八世纪的曹雪芹超越了十四世纪的罗贯中和十六七世纪的冯梦龙,二十世纪的鲁迅,又以白话文小说一举超越了古典章回小说,现在九十年过去了,其间千万篇小说,论文体和语言、论成熟感、论扭转时代的力度、论经典性,可能仍然不容易超越鲁迅。但不论如何,过去二十多年毕竟兴起了大规模文学践,许多好小说诞生了,而从几代作家望过去,在起点上,站着一位瘦弱的鲁迅。今天,我们的文学视野早已超越鲁迅,我们有理由以新的制高点、新的复杂感看待鲁迅,但不论怎样议论鲁迅,我猜,弄文学的人都会拿他没办法。

接下来,要说《狂人日记》中那两句有名的话:“吃人”和“救救孩子”。

这两句狂人的狂话,是小说的语言,文学的语言,可是它说出后,迅速在历史狂飙中迷失,不再被看作文学。历史也像发狂一般,再三再四以可怕的方式,听从这两句狂话,同时反过来对它施以深刻的讽刺与侮辱。鲁迅生前就领教了这番历史的捉弄,从《狂人日记》发表直到去世,鲁迅始终敏感于时代不断在翻脸,今天来看,这历史的恶毒,是《狂人日记》始料未及的报应。

“吃人的社会”、“救救孩子”,为1918年前后新文化运动的“反礼教”命题,作了最为精炼、极其凶狠的概括,振聋发聩,大慈大悲,极度形象,极度夸张。前一句话,指两千年旧文化,后一句话,在鲁迅个人是出于绝望与希冀,在历史层面,直接指向革命:革命,在文的一面启动了鲁迅那代人倡导的“改造国民性”,在武的一面对应了国共两党的强力统治。九十年后,如果仍以形象夸张的方式引用鲁迅前一句话,他所憎恶的“吃人”社会完全被推翻、征服、消灭,“吃人”的性质变了没有呢?变了,变成另一群人在吃人,或者被吃,换成另一方式吃人,或者被吃。而“救救孩子”这句话,就是“救中国”的意思,当时说出口,就隐含大问题:谁来救孩子?怎么救法?能不能救得起?

袁世凯的君主立宪是一种救法,失败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是一种救法,失败了;蒋介石的“训政”是一种救法,失败了;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是一种救法,大功告成,后来又失败了,为了补救这失败,此后到今,改革开放、三个代表、和谐社会等等等等,都可以说是种种救法的救法,历史地看,目前仍在穷于解救的路途中——现在,让我们改动鲁迅那可怕的说法吧!将“吃人”与“被吃”改为“治人”和“治于人”,再或者,改成“整人”与“被整”、“骗人”与“被骗”……都可以,然后来看看今天的中国,“治人”与“治于人”、“整人”与“被整”、“骗人”与“被骗”……仍然到处可见。但是,不再有人跳出来大叫:“救救孩子。”千千万万孩子们早已被告知,或早已认定被“救”了起来,预备长大了“治人”或“治于人”,“骗人”或者“被骗”……总之,一个空前富强的中国正在崛起,和鲁迅那个被瓜分给欺负的旧中国,不能比了;一个人人平等人人有尊严的中国,暂时还没出现,和鲁迅目击的中国,还可以有得比。

回到鲁迅。当初他既是呼喊“救救孩子”,必定和他的五四同志们一样,以为自己应该救孩子,而文学能够救孩子。与《狂人日记》对应,他在散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另有一句著名的话:“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是的,旧式婚姻,可诅咒的古文,同乡秋瑾的死亡,鲁镇百姓的愚昧,都是鲁迅身受或目击的“黑暗”。但他自己的事好办:他书写白话文,他为了恋爱出走,但在此后的现实中,在他曾热爱并为之辩护的中华民国,他很快发现放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的孩子,照样是一个死——1926年刘和珍与许多同学被军阀镇压,他说那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1931年柔石和他的同党被国民政府枪毙,他说他被“层层淤积”的血“埋得不能呼吸”;1935年瞿秋白被害,鲁迅不再写文章,书信中说起,也异常冷静。他不再叫喊,他变得比1918年更绝望,因为在他年轻时,目击的是同龄人的死亡,而在三十年代丧命的青年,都比他小二十多岁,可以做他的孩子。而三十多岁讨论怎样做父亲的那个鲁迅,那时快五十岁了,中年得子,真的做了父亲,但这位父亲很清楚,除了好好养大周海婴,其他千千万万孩子,他根本救不起。

上图:民国新军。南怀谦摄于20世纪初。中下图:被武将们环伺簇拥的袁世凯与孙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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