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补记
前一篇发言稿，写在开会前夜，太匆忙，论坛分给每人十分钟，也无可多谈。近日趁了编书，增添篇幅，追加事后想到的意思——学者作文先得备齐了材料，方始下笔，我却是乱写一通，快要收束了，这才起意翻书。此刻讲稿交出，再读鲁迅关于美术的文论杂说，真是书页间处处都是他这个人。我就想，与其自说半天，不如截引鲁迅的原文、书信和书单，给大家看看玩。
但这类资料委实太多，这里只得抄录极少极少，仅是历年的书单，就可以开我们的眼。
查鲁迅日记历年书单，因北京古旧书铺多，他在教书时期大量搜购了中国古代佛道石刻造像拓本，尤其是墓志拓本，积久盈匣，数量逾千数。这类原拓本一则制作精良，今已罕见，一则据今推想，恐怕价廉：鲁迅当时虽已收入不少，但赡养家眷，起造两处四合院，用度甚多，不会为这类纸片花大钱，可是孙郁先生告诉我，现今北京鲁迅博物馆就藏着数千枚鲁迅收藏的古拓本——难怪他墓志铭写得那么好：鲁迅自来沉迷于死亡之事，原来他年青时代即热衷搜求古人的墓志铭。
待鲁迅移去上海，现代书店，尤其是日本人开设的书店，可就多了，鲁迅开始大买西洋画册，包括漫画大观与时人的画集，而旧习不改，仍夹杂了不少佛道与墓志的拓本。在鲁迅的年度书单中，文史哲类，包括政治经济地理风俗科学医学等等书籍，自然占多数，美术书通常约在每年购入书籍的五分之一上下，可是全部抄录，实在太多，犹豫良久，先给诸位抄写这份1928年的美术书单，已足惊人：
美术全集第29册一本，世界美术全集1一本，美术艺匠写真类聚十一本，世界美术全集第二册一本，弥耳敦失乐园画集一本，世界文艺名作画谱一本，西洋美术史要一本，美术全集第16一本，现代漫画大观2一本，陶元庆的出品一本，世界美术全集30一本，漫画大观6一本，元庆的画四部四本，漫画大观4一本，汉画像拓本一本，侯愔墓志铭拓本一枚，景印贯休罗汉像拓本一本，雷峰塔砖中陀罗尼翻刻本一卷，八大山人画谱一本，世界美术全集18一本，近世欧洲绘画十二讲一本，世界美术全集31一本，历代名人画谱四本，漫画大观7一本，漫画大观8一本，漫画大观5一本，世界美术全集24一本，手艺图案集一本，世界美术全集6一本，伊索寓言画本一本，世界美术全集8一本，漫画大观10一本。
倘若以为并不见多，请再看1931年书单中的画册：
二十世纪绘画大观一本，新洋画研究一本，D．Wapler木刻三枚一帖，葛饰北斋（日本古代著名画家）一本，杜米埃（法国十九世纪画家）一本，浮世绘杰作集（五）一帖两枚，风景画选集一本，静物画选集一本，伊苏普物语木刻图（一）八枚，同上（第二回）七枚，浮世绘大成（六）一本，川上澄生静物图五枚，浮世绘杰作集（六）一帖二枚，美学及文学史论一本，川柳漫画全集一本，浮世绘大成（九）一本，伊苏普物语木刻十二枚，复刻哥麿等浮世绘七枚，世界美术全集（别册十六）一本，世界美术全集（别册一）一本，浮世绘杰作集（七）一帖二枚，伊苏普物语木刻（三）十二枚，木刻戈理基（即高尔基）像一幅，浮世绘大成（十一）一本，新洋画研究（4）一本，川柳漫画全集（四）一本，世界美术全集（别卷十三）一本，浮世绘杰作（别卷十三）一本，浮世绘杰作（八回）二枚，顾恺之女史箴图一本，齐天龙寺造像拓片八枚，益智图并续图四本，郭忠恕辋川别业图卷一本，天籁阁旧藏宋人画册一本，陈老莲画册一本，石涛纪游图咏一本，世界美术全集（别卷六）一本，浮世绘大成（八）一本，艺术的起源及发达一本，书道全集六本，甲骨文字研究二本，索靖书出师颂一本，石涛山水精品一本，浮世绘杰作集（九回）一帖二枚，日本luo体美术全集（三）一本，珂勒惠支版画十二枚，浮世绘大成（二）一本，日本luo体美术全集（四）一本，新洋画研究一本，世界美术全集（别卷五）一本，浮世绘杰作（十回）一本，田坂乾吉郎刻铜luo体妇图一枚，太田贡水彩画湖滨图一枚，浮世绘大成（十二）一本，日本luo体美术全集（V）一本，虫类画谱一本，元川克己作风景画一枚，浮世绘杰作集（十一）一贴二枚，世界美术全集（别册十七）一本，书道全集六本，东洋画概论一本，日本luo体美术全集（二、六）二本，现代艺术的诸倾向一本，浮世绘版画名作集一本，世界luo体美术全集（二、五、六）三本，世界美术全集（别册八、九、十二）三本，艺术的现代诸相一本，浮世绘大成（一）一本，世界luo体美术全集（六）一本，世界美术全集（别册六）一本，山田耕作刻luo妇一枚，初伦（瑞典画家）一本，贝克曼（德国画家）一本，世界美术全集（别册十八）一本，书道全集（七）一本。
看到这里，诸位必定头昏，我也抄得脑涨，而书单就是书单，鲁迅当年是一字字记录在账，一笔不苟的。要是将1932年、1933年、1934年、1935年书单中的美术书籍继续抄下去，有谁耐心读么？
我想说的是：鲁迅大买画册的这些年份，他已加入左联，是他高度介入政治、密集攻击时局、持续挑衅社会、几度离家避祸的危险时期。上引美术书单的1931年，柔石等青年被集体枪毙，1932年，鲁迅秘密会见陈赓，1933年，红军开始长征，1935年，瞿秋白遇难，同期，鲁迅与左联的纠葛，愈演愈烈——而书单中的鲁迅，闲心不止，一本一本买画册。说明什么呢？不必说明什么：鲁迅活着，鲁迅在生活。
上海十年，长期被说成鲁迅顶顶苦闷绝望的十年，近年有论者居然认定其时的鲁迅已近半疯狂状态——这种诊断，倒很像是神经极度脆弱、承受力大有问题的我辈书生所能发出的梦呓吧——大家知道：这也是鲁迅中年得子，平然居家，兼与木刻家通信喝茶、嬉笑往来，并近乎贪婪地购买画册的十年。一个一年到头、年复一年陆续买齐《世界luo体美术全集》、《日本luo体美术全集》，或《漫画大观》与《天籁阁旧藏宋人画册》的人，是学者们描述的那个绝望透顶的昏人吗？
自然，成堆画册不会遮没那个强硬刚烈的鲁迅：此也是鲁迅之为鲁迅的伟大——今时画家的大画册，恐怕是鲁迅书单的多少倍，也不过画家画册而已。
鲁迅是超级一流的敌人。但凡与他一过招，便永难遇见如此认真而高明的敌手了——因此他也是一流的好老师、珍贵的好朋友。以下零星摘录鲁迅与画家书信的片断，大家看看：
1934年致李桦——
但先生的木刻的成绩，我以为极好（以下举七八件具体作品名目）……不知道可否由我寄几幅到杂志社去，要他们登载？自然，一经复制，好处是失掉不少的，不过总比没有好；而且我相信自己决不至于介绍到油滑无聊的刊物去。
这不是兜上门去的要帮忙么：又体察画家对于复制的挑剔，又保证不送去蹩脚的地方，不独是尊敬艺术家，简直有点宠——李桦，当时即广东一少年，日后延安归来，老资格，执教中央美院，满头白发，不苟言笑，学生见了他就逃。
同上——
北京和天津的木刻情形，我不明白，偶尔看见几幅，都颇幼稚，好像连素描的基础工夫也没有练习似的；上海也差不多，而且没有团体，散漫得很，往往刻了一通，不久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鲁迅热心，常如婆婆似的替小孩急。为后生的开眼与出息，他是自费出了外国或本国的版画集，连送带寄，老给自己添乱的：
李桦早期木刻《失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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