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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鲁迅的墓园

上海的虹口让我想起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地面广,居民多,世纪初即有自己的历史,因被河流隔在都市主体之外,好像是另一座城,容易被忽略。自幼及长,我仅到过那里三两次。今年因故造访,越过苏州河,想起末一回来,竟隔了二十多年了。

凡1949年后出生的当地孩子,对当地历史一概无知。虹口,只因有虹口公园可以玩,如在鲁迅墓前戴好红领巾集体致敬之类,然后散开来奔跑玩耍,倦极而归。虹口的街头巷里多见造型厚重的围合式欧风民宅,虽然早已破败,那层层叠叠的拱门廊柱,还是殊异于卢湾区徐汇区一带法租界建筑景观,自有虹口自己的情调在。幼年蒙昧,哪里晓得什么是租界,现在也才知道,这虹口街市的残存旧貌,乃是沦陷期间东洋人犹太人聚居生活所留下的浓淡遗风。据说日本战败投降,大批侨民撤走前当街设摊,贱卖家当,我的一位老师即从中觅得塞-尚的画册与贝多芬的唱片。鲁迅先生的骨殖被移回虹口是因他在这里度过最后的岁月,而当年他特意迁来安家,其实为了此地是日租界的关系,这关系,自然更要追溯到他早年留学东瀛的渊源。至于后来日本人的攻陷上海、荼毒中原,直到败落、投降、撤家当、摆地摊,鲁迅已在地下,都不知道了。

他生前,只是虹口弄堂里一介居民,入住短短十年,与千万老虹口住民相比,资历很浅。现在,全虹口占尽了鲁迅声名的无限余荫,这声名早已是虹口地图中的头块招牌,犹如他生前嘲笑的“匾”。

那天下午日色淡薄。江南的、上海的三月夕阳,总是淡薄的,尤当春暖与春寒之间,用文艺腔说法,颇有芜然惆怅的况味。游人不多,草坪上仍见群孩跑跳戏耍,叫喊声清亮空远,热恋的男女自然是勾留在灌木丛里,或依偎在树下湖边。那回鲁迅写到“一·二八”淞沪战争甫告平息,就近公园又见“携手同行的爱人”,不知可就指的是这里。他是极少逛公园的,哪里想到自己的墓地会在虹口公园,还加上巨大的近年斥资翻造的他的纪念馆,而这座老公园也换成他的名姓了。他在病中说,死后便将他“埋掉,拉倒”,这样的说话,立遗嘱,中国也就是鲁迅,为了他会得这样说话,我总在想念他。

他的葬所先是在西郊万国公墓,照片上看,小而朴素。童年时我随父亲去过那里,在周璇的气派堂堂的大石墓旁立了一会儿,碑面上她的名字前刻着“电影明星”的字样,此外记得父亲还指点靳以先生的碑,我只是管自在树丛里捉虫,撒尿。不久“文革”,整座公墓荡然无存,我骑车经过,看见大片被翻掘的新土,夹着树根、碎碑,还有石雕天使的残片——那里现在早已成了“虹桥开发区”,谁晓得高楼大厦高速公路底下,原是一片宁静的西式公墓——后来,我在纽约几座公墓看见数不清的石雕天使与耶稣像,想起上海,从前的高等上海人是连死后的墓园也要全盘西式的,虽然这西式墓园是“入土”也难“为安”,终于连整座公墓也统统给黄土埋葬了。

要是1966年鲁迅先生的墓还在那里,红卫兵砸不砸?或许又得向忙不过来的周恩来告急请示吧。看来中央政府真是有远见,1956年给鲁迅隆重迁葬,倒好像早就料到再过十年会有大祸。鲁迅这块“匾”,真是够大。他生前,亲近者就都叫他“大先生”。

我记得“大先生”纪念馆的规模原先很小,新馆扩建,高大豪华,白墙还新得耀眼。大堂阶梯铺满仿大理石石面,上百名中学生的喧哗在厅堂里回响,我只得先逛礼品店。有鲁迅收藏的木版画出售,宣纸誊印,效果尚属纯正,买了一幅,是漆黑的风景,看去非常三十年代,非常鲁迅。内馆的布置动足脑筋,不细说,最好看还是那些陈旧的手迹,简朴憔悴,与崭新考究的展室材质相间杂,尤显得珍贵。驻足读完的一页讲的是“言论自由”,虽早已读过,我还是笑起来。他写焦大的开骂其实是为贾府好,而新月社的骂政府,也不过是“老爷,您的长衫该去洗洗了”之类善意,结果都给主子“塞-了一嘴马粪”。我每想起鲁迅,总会笑,譬如他写过别人的骂他,就接着写自己怎样躲在西晒的房间里,“浑身痱子,一声不响”。前些年买到新出的《鲁迅与他的论敌》,两厚册,总算收齐了当年众人围攻的文字,竞相吐口水一般,且多有建国后身居高官或落魄倒霉的三十年代革命青年与文学新秀,用辩证唯物阶级斗争之类“前卫”辞令,严厉地教训,严正地批判,“文革”腔调“文革”凶相,那时即已滥觞了,至于众人叫骂的篇幅,则数倍于鲁迅所“还击”的文字,我于是想到老先生的一声不响,“浑身痱子”,倒是实话。后来见到叶公超晚年的文章,说是读过鲁迅与众人的笔战,发现众人“远不是他的对手”。

如今-撩-拨鲁迅的对手是永远失去对手了。有位长辈说起另一位为人淳厚的长辈,自称年轻时也曾发文-撩-过鲁迅一次,忆及“论敌”的简短回应,还意气扬扬地夸耀道:到底鲁迅,几句话,我就给他一枪刺下马来!说罢,哈哈大笑。这倒是民国与民国人的可爱。所谓笔战,双方有快感的,而社会也有快感,有笔战的社会,总还算健康。

后来呢,后来是“笔”也没有,“战”也没有了。

展厅末尾的装置颇见效果,今之上海人还是会做事的:一间录像放映室,四壁是鲁迅图像的拼贴,及顶及地,影像,当然影影绰绰,非常的民国,内容有灵柩、灵堂、葬仪,还有1946年在万国公墓的纪念会,为首即站着曾经教训鲁迅的郭沫若,另有叶圣陶先生慷慨发言,还年轻,顶着贝雷帽,西装领带配一件鸡心领毛衣的打扮,两手背在后面,活像当今“文艺界人士”,原来民国即曾有了这套“造型”模式的,难怪鲁迅总是一袭长衫,要被青年人骂作“封建余孽”。这影像室不停播放的旁白朗诵,太过装腔了,刻意压扁语音拖长声调,哽咽欲哭似的,给鲁迅听见,又要取笑的。出口走廊,也是及顶及地挂满世纪以来世界各国鲁迅著作的不同译本、版本,诚然文学泰斗相,而泰斗本人的画像照片呆在封面上,对后世的光荣铺张,一脸漠然。这书墙,这影像馆,是从西方美术馆后现代展览的装置美学中学来的,用在这里,倒是好看。此外的布置,煞有介事,我觉得鲁迅先生总会不以为然:死后由人摆布的无奈何,他早就写过的。

出馆走动,夕照映在园外石库门弄堂墙阵上,经年的乌青灰白中泛着极浅的蔷薇色,有种时光的烂熟之美。在近处公园餐厅买了一只热菜包子吃,信步转弯,就远远看见墓园前方的鲁迅塑像。幼时仰望这座塑像,高在云端,现在看,显得小多了。

我就停下来看他。他在灯光弄暗的展室里太气闷的,坐到室外,裹着类似青铜或泥灰的材质,在夕阳的背阴里可以透透风。现在看来,这件作品比后来种种夸大其词的同类雕像,好得太多了,虽然不免将他瘦小的身量竭力增扩,但做法妥帖平实,面相很逼真,很像他惯常的神态:不作表情,没有表情。他的二弟当年厌恶这样子竖起雕像作弄自己亲哥哥,二弟后来埋在哪里,墓园是怎样的呢?其实他哥哥还是幸运的:若给留在万国公墓等着给掘开,或更为不堪,挪到八宝山,岂不是连商量也没得商量。鲁迅长眠在此,绿树环侍,无人搅扰,虽在墓园的隔壁耸着巨大的体育馆,大煞风景,但这一角总算是翳然静穆。五十年代的筑造设计也甚坚固、正派、大气,据毛泽东手书凿刻的金字横联墓碑,几乎给两棵茂盛的玉兰树遮没,左右回廊满缠越冬的紫藤,幽僻萧条,我就坐下来。

时已垂暮,游人不至。身旁的石柱上端不知哪位痴汉写一行墨字:“某某发誓此生就爱梦娣一人”,下端还涂着英文“我爱你”。吴地风俗,多有为女孩取名“招娣”、“来娣”的,意谓召唤男孩,一胎化政策后,女孩芳名中这“娣”字遂绝了迹了。少顷,有位白发老人走来鲁迅墓-穴-前的石铺平台上,左手提一铁桶,右手握管大毛笔,往桶子里蘸蘸,毅然决然就地写起字来——这里可以涂写么?“文革”时红卫兵即曾随地刷写大标语,弄得满地红漆黑墨的——走近看,原来老人家蘸一桶清水,自练书法,比王羲之的沙地划字潇洒而威风得多了。只见他写的是“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的千字文,每字两尺见方,俨然有碑气,转眼写满十数米宽阔的石铺地面,随写随干,通篇像是水煮活字,冒着迅速被石面吸收的细小水沫。一队日本游客走来,啧啧称奇,老人身板一挺,竟同他们讲起熟练的日本话。待我退开时,不知从哪里走出一群神情踊跃的老头老太,大声唤那书法家,像要商量什么快要发生的事情,我想起先曾听在沪的朋友说,鲁迅墓前的大平台近年是老人集体唱戏跳舞的好地方,人多势众时,就围着塑像周围的冬青树丛咚咚锵锵团团转。

这倒不坏,有点像“社戏”?我猜,“大先生”不会介意的。

好了。出园时本已没什么念头,可是路经一段湖岸,眼看垂柳涟漪,似曾相识——啊,今天不来这里根本想不起了,我眼前竟闪出老早老早的一瞬:我还小,随父母在虹口公园走,忽儿往来游人脚步放缓,纷纷看向那段湖岸,只见紧临湖水的假石上,一对恋人危然对坐着,鞋面几乎要被水波浸--湿--,我记得他俩欠身执手的侧影,姿势诚恳而蹊跷,母亲悄声要我走开,别看,她说你看见吗,他们是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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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本文写于2000年,后收入《多余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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