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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的筵席

前几天大伯在电话里说,不知怎么的,总是困,觉多,也懒了,菜也不大做,那天来人看望,到中午就请人家吃速冻饺子。我爸妈都说觉多没胃口是疰夏嘛,过了就会好,另外现在请客都去外面吃馆子,谁还在家里吃。

是的,吃馆子的好处很多,好馆子也是真好,但我还是怀念那些年家里的筵席,尤其是大伯的筵席。


大伯在北京长年一个人生活,我大伯母和堂哥早早就出国了,他所以自称“留守男士”。我猜他这自称是从那部当时很火的电影《留守女士》来的,然而他竟然并没有看过,只是虚虚知道这么个时髦的电影名字。他问我电影讲些什么。我大概说了一下,就是讲一个女士在丈夫出国以后很孤独,与旁人恋爱,但又觉得背叛丈夫很痛苦。可是她也发现丈夫也背叛她。另外与她恋爱的人也背叛了他自己的妻子。后来她丈夫情人的丈夫找来了,要她出面帮忙,让背叛他的妻子回来……


“好了不要讲了不要讲了,我不要听了,胡闹一气!”大伯冷笑道,“他们怎么这么闲啊?留守的整天没事做吗?胡闹!你看我,我整天地忙死了!”


大伯虽然动不动就要批判现实,但他本身确实无可挑剔,同为留守,他从没有一点闲功夫,完全不知“闲来无事”为何物。退休前他在善本部工作,书山书海一样的办公室,每天负责坐在那里吞吐大量的学问。我知道很多做学问的人家里是有人伺候的,要么夫人管,要么有保姆,可我大伯全是自己打理。一周中他有一两天会跑去魏公村那边买菜,荤素干稀搭配得每天不重样。其他如洗浣、洒扫他没有不在行的。他毕竟是个上海男人,女红也娴熟。


最厉害的,他还要大排筵席,独自操持全程。我那时在北京念大学,周末回他家过。他的筵席一般安排在周末,一来朋友们得空,二来照顾我。三来洗碗的粗活儿归我。四年当中,我几乎吃过他全部筵席。


然而这全部的筵席其实都是同一次筵席,因为几个主要菜品完全一样。冷盆是捆蹄,烤麸素什锦,热菜是油爆虾和冬菇炒茭白,汤是罗宋汤,甜点是豆沙汤团。我问他为什么每次都做一样的菜啊?他说他也没办法,是朋友们要求的啊,因为太好吃,就严禁他开发新菜了。“你老老实实把那几个做了就好,不要同我们耍花样。”他们说。


捆蹄烤麸油爆虾,冬菇茭白罗宋汤,以及豆沙汤团,听上去很简单,大伯也谦虚:“粗鱼笨肉。”但又倨傲补充道:“不过每一样都可以冠上我的姓氏。”杨捆蹄,杨烤麸,杨爆虾,杨宋汤,杨豆沙。 我笑,立刻被他朋友按住,“实至名归的。”周伯伯那时还在世,他最要吃大伯的罗宋汤,“三碗不过岗。”他说。


罗宋汤虽然名字还叫罗宋,但早已从俄菜转为这边的家常菜,东北、京沪尤其家常,各家有各家的口味和做法,添一样减一样的,渐渐也不去理会所谓正宗。大伯的罗宋汤干脆把香叶、黄油、胡椒粒等等一概不用,“太用力了,我们汤里面不兴加香料。”他说。又把牛腩替为牛腱。所有陆续加入肉汤的蔬菜,除了土豆,均要用薄薄一层油炒过,胡萝卜、番茄、卷心菜、洋葱。“挺括。”他说,“不能坍掉,卖相没了。”另外绝不能因为有番茄酱了就撤掉番茄,“味道根本两样,番茄酱是浓鲜厚鲜,番茄是清鲜新鲜。”至于牛腩为什么替换为牛腱,至今是个谜,我怀疑他迷恋牛健截面的精美,“你们看你们看,层次很复杂的。”他搛起来冲着灯光,沉醉于复杂。


杨宋汤没有一次剩下,尽管每次大伯都说这次我故意多做了一些,明天中午我们做浇头,但总有人会跑进厨房喊道“咦,还有!这怎么能剩?这不能剩!”


我记得大伯请客多在冬天,汤他做好以后要半盖着盖子放到外面放一会儿,因为不像煲汤不能叫人喝滚烫的。盛也要盛到深盘里,不要使汤完全没过蔬菜,最好的状态应该像苏州园林的水景,有湖石矗立,菡萏俯仰,萍藻漂泊,游鱼沉浮。所以一份里最好是两块牛肉,三块土豆三块胡萝卜,五片卷心菜,一撮洋葱,番茄差不多化掉了,吃进嘴会忽然酸一下甜一下,那就是它。我喝这汤从来也喝不痛快,因为他不让端起来,非得用勺。我换了两把勺都不趁手,非常揪心。


杨宋汤的味道催人泪下。因为都是冒着寒风来赴宴的,下了公共汽车还要走一大截路,裹再严实也能冻透了。每个人进门时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凄苦,而一盘热汤下去,每个小火柴都获得了团圆喜乐的结局。


牛肉番茄洋葱在一起,是老天爷指定的,是它们三个的命。牛肉的脂香奶香藏在纤维里,一咬就炸,有点儿疯狂,欲望猛地就被强烈地满足,像神经毒素一样瞬间就把人掀翻。但你死不了,番茄的甜酸和洋葱的微辛会唤你回来,那种抚慰式的刺激是和你最亲的女-人的泼辣,她疼你。


土豆、胡萝卜也是老搭档了,土豆用干燥酥松搜刮你口腔中每一丝水分每一丝滋味,得意洋洋变成它自己的;胡萝卜马上会来填空,它用微妙的汁液恢复滋润,但又偷偷塞-进了自己的味道,它来中土都快一千年了,仍有遥远异域的气息。


卷心菜提供质感,在牛肉其韧、土豆其面之后,它脆生生。有人爱吃稀软的卷心菜,我说。但大伯大惊:“烂菜叶子?——不要糟蹋我的汤吧!”


其实罗宋汤没什么技术难度,难的是耐烦。林林总总做下来,大半天工夫是要的。大伯早就把配方告诉了朋友们,可他们都不肯试。“会忘记下锅先后。”“我肯定买不齐东西。”“掌握不了火候。”“掌握不了比例。”“选不来肉。”“洋葱买紫的还是白的?我有点色盲的。”这就是他们千奇百怪的理由,总之就是赖着他做,觉得他做各方面都有保障。我猜他们要的更多,他们想要寒冷的冬夜,在路上冻透了,哆哆嗦嗦进屋,屋里已经坐满了同学老乡,讲新知讲秘闻讲老笑话,人声鼎沸,一时还插不进嘴,但见汤已经在桌上了,于是围巾帽子都不及摘,端起汤盘来就一大口,挨着主人家的笑骂:“用勺子啊像什么样子!”——他们想要这个全套。


而我大伯被他们捧得很高,很权威,很舒服,为了这个他愿意永远做下去。


我工作以后用第一笔工钱请大伯吃饭,那是二十几年前了。因听他提过莫斯科餐厅,北京人所谓“老莫”,就订了一顿。点了罗宋汤。


“您的罗宋汤。”服务员给我们分别布好。


汤盆里的风景不是苏州园林。棕红的液面很宁静,因为没过了全部食材,牛肉土豆没有一样出头露面的。我严格按照他的规矩,用勺子从里往外㧟起来,忍着别扭。


“哦,这个罗宋汤不一样啊大伯,它放了胡椒了,嗯还有好重的奶油。咦胡萝卜土豆吃起来差不多,啊卷心菜煮得很软……哎呀我吃到牛肉了!原来切成丁丁了——大伯你怎么不吃啊?”


大伯连勺子都没拿,坐得很直,勾着脑袋盯着汤盆。


“你说这叫什么汤?”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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