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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6

亚马离开冰面,每寸衣料都被汗水浸湿,黏附在身上。坐在看台顶层的苏恩目光紧跟着他。这小男孩很走运,他没察觉到甲级联赛代表队的训练员就坐在这里,要是他察觉到了,肯定会紧张到在冰上跌个倒栽葱。

小男孩亚马消失时,苏恩还坐在原处。长期以来,他的衰老已相当明显,但今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有两种事物最容易让我们意识到年华老去的事实:小孩和运动。在冰球选手的职业生涯中,二十五岁是成为轮值主力的年龄,三十岁成为老将,三十五岁则是退休年龄。苏恩的年龄已经是球员退休年龄的双倍。年龄这种事就是这样。他越来越矮,越来越胖,需要越来越频繁地洗头,却已不再那么需要梳头,他也越来越常被太窄的椅子和劣质夹克拉链弄得气恼不已。

然而,当亚马关门离去时,苏恩从鼻孔吸入更多、更浓烈的樱桃树气味。十五岁。老天爷,简直是前途无量。苏恩对自己现在才注意到他而感到羞惭。近期以来,其他人关爱的眼神都聚集在青少年代表队上,但这个小男孩显然有了爆炸性的突破。而短短几年前,苏恩可是一眼就能辨识出这样的天才的。他可不能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老眼昏花。毕竟,他的心也老了。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没有机会训练这小男孩,但他希望不要有人想杀鸡取卵,毁掉他的天赋,或是让他过快地成长。很不幸地,他知道:当其他人了解到这个小男孩实际上有多么优秀,马上就想从他身上打造出最佳成绩时,自己的一厢情愿是毫无价值的。这支球队需要他,这座小镇会要求他。多年来,苏恩针对这种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和理事会争吵,可每次都以他的失败而告终。

苏恩被熊镇冰球协会解聘的详细原因可能要花上好几天才能说清楚,但简短地说,就是因为一个名字——凯文·恩达尔。赞助商、理事会和球会总监要求苏恩直接让这位十七岁的神童进入甲级联赛代表队,而苏恩拒绝了。在他的世界里,小男生要想变成男人,除了荷尔蒙,还必须具备其他条件。在职业冰球联盟里,成熟度和天赋一样重要,他亲眼见过很多球员因为来得太快而非太迟的机会而遭遇失败。但是,已经不再有人听他的想法了。

熊镇居民以输不起的精神为傲。苏恩知道,对此他自己难辞其咎。每名球员和主管一来到这里,他就把“球队优先”这几个字烙印在他们心里。球队的最佳利益永远优先,我们的私利永远不能排在它之前。现在,他们就用这一招对付他。他大可以让凯文进入甲级联赛代表队,从而保住自己的工作。但他没有屈服,他希望自己确定这样做是对的。但其实他已经不知道了。也许赞助商们和理事会是对的,也许他只是个失去控制的老顽固罢了。

戴维躺在厨房的地板上。他三十二岁,红色的头发是如此凌乱,看起来像是要从他的头顶上逃离。小时候,他还因此而被霸凌过,其他小孩在教室里作势要烧他的头发,他也因此学会了打架。他没有什么朋友,因此能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冰球上。他也从未培养过其他兴趣,因而能成为冰球界的佼佼者。

他卖力地在餐桌下狂做俯卧撑,汗水滴落在地板上。餐桌上摆着电脑,整夜播放着以往赛事和训练记录的视频。熊镇冰球协会青少年代表队教练的身份,让他成为一个易于理解却无法与他人共同生活的人。他的女朋友被他弄得气急败坏时,常说他是那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也会觉得受到侮辱的人”。这也许是真的,他的脸色看起来像是时时都在“逆风而行”。他总是听到别人说他太严肃了,而这也正是冰球适合他的原因。球会的所有人都认为:再怎么严肃地看待冰球都不为过。

对青少年代表队球员和戴维的人生来说,明天的比赛都是最重要的一战。擅长煽情的教练也许会对他们说,这是他们作为儿童在冰上的最后六十分钟。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今年将满十八岁,成为成年男性。但是戴维可不会煽情,因此他将一如往常地只和他们说一个字:赢。

他手下的球员绝对不是全国顶尖的,然而他们的纪律最为严明,也受过最佳的战术训练。他们一直都在一起打球,而且他们有凯文。

戴维坚信强硬的战略与凶悍的防守,最主要的是,他相信比赛结果。因此,他们打球的球风一点都不漂亮。虽然赞助商和家长们不断唠叨,要他“放手”让球员发挥,试着打“球风比较漂亮的冰球”,但戴维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球风比较漂亮的冰球”,他只知道一种无聊的冰球,即对手得分比我们多的那种冰球。他从来不讨好任何人,他曾经被交代在球队里为一家大型赞助商营销主任的儿子安插一个位子,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从不妥协,他知道这不会为他带来多少朋友,却毫不在乎。你想被人喜欢吗?很简单,只要成为赢家就行了。因此,戴维不计一切代价要成为赢家。因此,他看待球队的方式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就算凯文是全队最好的球员,但他并不总是最重要的球员。

餐桌上的电脑正播放着一场本赛季稍早的比赛,对手的一名球员跟在凯文后方,明显打算从后方铲倒他,却在下一刻倒在冰上。熊镇冰球队16号球员站在他身边,早已摘掉手套与头盔,乱拳如雨下。

凯文也许是明星,但班杰明·欧维奇才是球队的心脏。班杰就像戴维一样,为了赢球不择手段。从小时候起,训练员就一直对他重复同样的话:“甭管别人怎么说,班杰。我们赢球,他们就会喜欢我们了。”

班杰十七岁。清早,妈妈唤着他的名字将他叫醒。只有她会称他“班杰明”,而其他人都叫他“班杰”。他家就是熊镇最偏远处、进入洼地前的那座最小的联栋住宅。他窝在家里最小房间的床铺上,直到妈妈第三次或第四次进入房间。当她开始用自己的母语命令他时,他才会起床,因为这意味着事态已经变得严重。当妈妈和班杰明的三个姐姐要表达盛怒或永恒无尽的关爱时,她们会非常自然地转换到自己的母语。这个国家的语言语法不够灵活,以至于无法形容班杰有多么软弱、多么颓废,或是她们对他的如井水般不竭的浓浓爱意。但他妈妈只用一句母语就可以表达这两层意思,从这方面来看,这种语言还真是独一无二。

她目送他骑车上路。她讨厌必须在天亮以前就逼他起床,但是她知道,要是她直接去上班而没有让班杰明出门上学,他就根本不会离开家门。她是个单亲妈妈,另育有三个女儿,但全世界最让她担心的则是十七岁的班杰明。他一点都不为未来担心,却饱受往事折磨,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一个母亲担心的了。熊镇的女孩都太过容易就爱上她的小班杰明。这个小男生拥有她们所见过的最俊美的脸庞、最哀伤的双眼,以及最狂野的心。他的妈妈对此心知肚明,因为她正是嫁给了这样的一个男人,这种男人就是会造成这种问题。

戴维在厨房里煮着咖啡,每天早上他都会多煮一壶,将它倒在自己的保温瓶里。冰球馆里的咖啡是如此劣质,如果有人拿它来请别人喝,简直应该以施暴的罪名被起诉。他的电脑正在播放去年的一场比赛,凯文被敌队一名狂怒攻心的后卫跟踪,直到班杰突然全速冲来,将冰球杆砸在那名后卫的脖子上,使他倒栽葱摔进敌队的板凳席。敌队半数球员冲向班杰,准备反击,而班杰早已摘下头盔,握紧双拳等在那里。裁判们花了十分钟才化解掉这场斗殴。同时,凯文则平静地坐回己方的板凳休息区,毫发无伤。

有人尝试着用艰辛的童年为班杰的脾气找理由——他的父亲在他还小时就过世了。戴维可从不这样做,他喜爱班杰的脾气。其他人都叫他“问题儿童”,但也正是这些让他在冰球场外问题重重的特质,使他在冰球场上独树一帜。假如你命令他杀入球门的一角,他才不管挡路的是毒蛇、妖术还是其他任何来自地狱的妖魔鬼怪,他都会推着橡皮圆盘上路。要是有人接近凯文,就算必须穿透一层水泥墙,班杰一样会穿过去,挡在两人之间。这种技能是无法传授的。大家都知道凯文有多棒,全国每个精英球会里的每个青少年代表队总监都试图邀请他加入,而这也意味着:其他任何一支敌方球队都养着一个打算弄伤他的疯狂打手。因此,戴维不接受班杰在每场比赛里“打架”的说法。他没打架,他只是在保护这座小镇有史以来最重要的投资品。

不过,戴维当然已经不再当着自己女朋友的面使用“投资品”一词。她会问:“你真的要用这种方式来讨论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吗?”戴维已经学会:不要对此进行解释。关于冰球的这个方面,懂的人就是懂,不懂的人还是不懂。

在脱离妈妈的视线后,班杰便在那条连接联栋住宅区和城里其他区域的道路上停下自行车,点起一卷大麻烟,让烟填满他全身上下,感受那股甘甜的沉静上下起伏。他浓密的长发被风吹得干硬,但他对严寒的气候从来不以为意。不管在哪个季节,他都骑着自行车到处转。在训练时,戴维常当着其他球员的面称赞他的腿部肌肉与平衡感。班杰从来不搭腔,因为他觉得,“如果你每天在大雪中抽大麻、狂骑自行车,就能练出肌肉”不是教练想要的答案。

他穿过整座熊镇,前往最要好朋友的家——那家工厂是全市最大的雇主,却连续三年“裁员”,说好听一点是“精简人力资源”;那家大型杂货与民生用品店淘汰了所有小店;一条渐趋衰败的商业街;一片越来越寂静的工业区;一家体育用品店,设有渔猎用品区与冰球装备区,除此以外便乏善可陈;再远一点就是“毛皮酒吧”,它的老主顾都是那种特定类型的男人,这使酒吧成为充满好奇心、想被当地人痛揍一顿的人的绝佳去处。

往西走,远处的森林里有着一间汽车修理厂。班杰的大姐在更远处的森林间拥有一座养狗场,她在那里养狗,用以狩猎与承担警戒任务。现在,这一带再也没人需要它们的陪伴了。

除了冰球以外,这里真没什么让人喜欢的事物。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班杰人生中也实在不怎么喜欢其他的事物。他吸入一口烟。其他男生老是警告他,要是戴维知道他吸大麻,他会被踢出球队。然而班杰只是一笑置之。他很平静,相信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这倒不是因为他太厉害而不会被踢出球队,完全不是这样的。这是因为凯文太厉害了。如果凯文是珠宝,那么班杰就是保险公司。

苏恩最后一次看着冰球馆的天花板。他看着挂在那儿的旗帜和球衣,那是关于那些男子的记忆。随着老一辈的逝去,年轻一代将不再记得这一切。它们旁边悬挂着一条破烂的横幅,上面是曾经作为球会座右铭的几个字:文化、价值、归属。苏恩是悬挂那条横幅的其中一人,然而他已经不再确定它到底代表什么。有时候,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当时是否知道它代表什么。

在体育世界中,“文化”是个诡异的字眼,大家都使用它,却没有人能解释它的含义。所有球会都爱夸夸其谈,说自己如何打造一种文化,但到最后,所有人只关注一种文化:赢家的文化。苏恩知道,世界各地的情况都是如此,但在这个小镇上,这种氛围也许格外明显。即使这些赢家极少是讨人喜欢的角色,我们还是喜欢他们。这些赢家几乎总是极端自私、自恋,毫无同理心。这没关系。我们原谅他们。当他们获胜时,我们就喜欢他们。

苏恩带着咯吱作响的背部与僵硬的心站起身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他的私人物品早已打包完毕,装在一个小箱子里,藏在书桌底下。当他被炒的时候,他可不会大闹一场,也不会通过媒体放话,他只会安静地消失。这是他受到的教养,而他也以同样的方式教育他人。球队优先。永远是球队优先。

其实,谁都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变成好朋友的,不过大家老早以前就放弃了拆散他俩的念头。班杰按了那栋比他所住街区一半面积还大的别墅的门铃。

凯文的妈妈开了门,她的微笑虽然友善,却显得备受压迫——她用脸将手机夹在耳边通话。凯文的老爸则在屋内转来转去,自顾自地高声说着什么。玄关墙壁上悬挂着全家福,唯有在这些相框里,班杰才会看到恩达尔家族的三个成员站在彼此身旁。现实中,其中一人似乎总是窝在厨房里,另一人在书房里,而凯文则在庭院里,砰——砰——砰——砰——砰。一扇门被关上,同时传来一声道歉:“是的,对不起,是我儿子。冰球队选手,是的,没错。”

在这间屋子里,所有人的声音都不温不火、不升不降,一切沟通中的情绪都被剔除了。凯文是班杰所见过最受宠也最不被宠的小孩——冰箱里装满完全根据球会饮食规划表烹调、每三天就由外卖食品公司送上门的现成餐盒。虽然这间别墅的厨房有班杰妈妈所住的联栋式住宅的三倍大,但没人在里面煮东西。凯文的房间里有十七岁青少年所能梦想的所有东西,而且从他三岁以后,除了女清洁工以外,就没有别的大人进过他的房间。熊镇没有人花这么多钱投资自己儿子的体育活动,没有人像他爸爸的公司那样为球会赞助这么多钱。然而,就算两根手指陷在车床里,班杰也还是能够用一只手数出凯文父母到看台上看球的次数。这个问题班杰只问过凯文一次,凯文回答:“我父母对冰球不感兴趣。”班杰问:“他们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凯文回答:“成功。”当时他们十岁。

当凯文历史考了全班最高分,回家说自己在五十分中拿到四十九分时,他老爸面无表情地问:“你哪道题答错了?”在恩达尔家,完美不是一个目标,而是常态。

凯文家的整体色调是白色的,其中的装修摆设极尽规整,活像木工水平仪广告册里的范本。趁着没人看见,班杰无声无息地将鞋柜移离原来位置一厘米;动了一下墙上的两张照片,让它们变得有点歪斜;踏过客厅的地毯,同时迅速地用脚趾搅乱其中几条缘饰。当他走到露台门边时,他从玻璃的倒影中看到凯文妈妈的身影——她到处移动,一边讲电话,一边机械性地将一切重新摆好,没有遗漏一处。

班杰走进庭院。他取来椅子,坐在凯文身边,合上双眼,听着撞击声。凯文暂停了一下,毛衣衣领被汗水弄湿了。

“你感到紧张吗?”

班杰没有睁开眼睛。

“凯文,你记得你第一次进森林打猎的事吗?你之前从来没有打过猎,你端着猎枪,好像它会咬你似的。”

凯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以至于其中一半气体像是从身体另外一个开口喷出似的。

“你这家伙,对人生就不能认真一点吗?”

班杰大笑,露出一排几乎无法察觉、略微变色的牙齿。如果你派遣他杀进球门,哪怕会赔上一颗牙齿,不管是他自己的牙齿,还是别人的牙齿,他一定会带着橡皮圆盘,勇往直前。

“你差点说中我的要害。我对人生可是非常认真的。”

“所以,对这场比赛,你真的不感到紧张?”

“凯文,只有在你端着猎枪窝在我的蛋蛋旁边时,我才会感到紧张。冰球不会让我紧张。”

凯文的爸妈高声喊再见,打断了他们的话。爸爸的腔调像是在跟服务生说再见,妈妈则小心谨慎地在结尾加了一句“小朋友”。她仿佛很努力,却未能让这句话听起来真诚一点,仍然像是在说事先练好的台词。大门再度关上,两辆车发动后驶上车道。班杰又从夹克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卷大麻烟,点着了。

“凯文,你紧张吗?”

“没有,没有,没有……”

班杰哈哈大笑说:“是吗?”他可从来骗不了他。

“好啦,班杰。我紧张到简直要拉屎了!这就是你想听的吗?”

班杰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你今天已经抽多少啦?”凯文哼了一声。

“远远不够。”班杰喃喃说道,在椅子上缩成一团,仿佛想把它当成自己的冬季营地。

“你知道我们还有一小时就会去学校吧?”

“千载难逢的良机。”

“要是戴维发现了,你会被踢出球队……”

“不会。我才不会被踢出球队。”

凯文安静地倚着冰球杆,看着他。在这个世界上,他这位最要好的朋友有很多让人感到嫉妒的特质,而凯文最想拥有的就是这个:班杰总是有能力无视一切,天不怕地不怕,而且总能顺利脱身。凯文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是的,你不会被踢出去的。”

班杰睡着了。凯文转身面向球门,眼神变得凌厉。砰——砰——砰——砰——砰。

一次,一次。再一次。

戴维做了最后一下俯卧撑,然后冲了个澡,穿衣,收拾自己的公文包,拿起汽车钥匙准备开车前往冰球馆,开始一天的工作。然而,这名三十二岁教练离家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咖啡杯放回屋内大门旁的小桌子上,狂奔进浴室。他锁上浴室的门,同时将洗手台的水龙头与莲蓬头转到最大,这样他的女朋友才不会听到他的呕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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