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12
一段漫长的婚姻是很复杂的。它是如此复杂,以至于大多数身处一段漫长婚姻中的人会扪心自问:“我是否仍因为爱而保持这段婚姻?还是因为我已经没办法让其他任何人如此深刻地认识我了?”
蜜拉知道,自己的牢骚让彼得抓狂。他有时候看起来会有点战战兢兢。有时候,她一天会喊他五次,只是想确保他已经做了自己承诺过要做的事情。
彼得的办公室规划得条理分明,桌面干净到你简直可以将掉在上面的食物拿起来一口吃掉。也就是说,假如有人胆敢在彼得办公桌旁吃东西,必须保证他不会对饼干碎屑产生恐慌。
架子上摆满了他不敢带回家的唱片光盘——他担心蜜拉会强迫他把它们扔掉,或是买一栋更大的房子。他在网上下单购买,指定他们把货送到冰球馆,从而有效地将柜台接待员变成了他的“经销商”。有些人对自己的配偶隐瞒自己抽烟的事实,而彼得隐瞒的则是自己线上购物的行为。
他买唱片的原因是它们能让他平静下来。它们能让他记得艾萨克。这一点,他可从来没告诉过她。
蜜拉已经不记得那场暴风雪来袭时孩子们究竟几岁,那时他们刚搬到熊镇不久,她还没有习惯大自然的力量。当时已接近圣诞节,孩子们不在学校,但是工作单位出现了危机,导致蜜拉必须去开一场重要的会议。彼得带着里欧与玛雅去滑雪,蜜拉则站在车旁,看着他们消失在让人感到眩晕的银白色大地上。那样的情景既美丽又充满了噩兆。他们一离开她的视线,她就感觉如丧考妣,以至于在开车去办公室的路上始终哭个不停。
当彼得在加拿大受伤、蜜拉开始工作时,彼得在家陪伴艾萨克。有一天,艾萨克感到胃痛,尖叫个不停,惊恐万分。彼得尝试过所有办法,他轻轻摇晃他,把他放进婴儿推车,试过所有他听说过的居家疗法,但均不见效,直到他放了一张唱片。那台陈旧的唱片播放器功能也许有些失调,扬声器传出的碎裂声、音乐声弥漫着整个房间……但是,艾萨克完全安静了下来。然后,他露出微笑。随后,他就在彼得的臂弯里沉沉入睡。就彼得记忆所及,那是他最后一次真正觉得自己是个好爸爸的时刻。那也是最后一次他能够告诉自己:他真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件事他从没告诉蜜拉或任何人。但现在,他仍暗地里买着唱片,一直希望那种感觉能够回来,就算只有片刻也好。
圣诞节前的那天早上,蜜拉开完会后打电话给彼得。他没有接听。彼得平时可都是会接电话的。接着,她听到广播:暴风雪已经侵袭森林区,建议民众待在室内,避免外出。她打了一千次电话,吼叫着留言,但都没收到回音。她坐到车里,脚踩油门,一路疾驶,即使能见度差到她甚至看不清引擎罩前方一米外的情况。她开进他们当天早上离开她的那片树林,开始歇斯底里地呼喊着,随后她陷入崩溃,绝望地徒手在雪地上挖掘着,仿佛自己能在那里找到孩子们。她的双耳与指尖都冻僵了。事后,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当时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直到数年后,她才领悟到:那是紧张导致的精神崩溃。
十分钟以后,她的电话响了。是彼得和孩子们,他们无忧无虑,毫无烦恼,纳闷着她究竟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她大喊。“在家里。”他们应着,嘴里塞满冰激凌和肉桂卷。当蜜拉问起原因时,彼得大惑不解地回答道:“有暴风雪,所以我们就回家了。”他忘记给电话充电了,电话就放在卧室的一个抽屉里。
这件事蜜拉从没告诉过彼得,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然而,她从未真正从那场暴风雪中恢复过来,并未从自己在车内、那股失去他们的感觉中恢复过来。因此,现在她有时会在一天当中打好几次电话给丈夫和孩子们,只是为了向他们发发牢骚,只是为了让自己确定他们都还在。
彼得放起一张唱片,然而今天这招却不见效,他无法让自己不想到苏恩。几个小时以来,同样的想法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他盯着昏暗的电脑屏幕,将一个橡皮球扔向墙壁,力道越来越强。
当电话响起时,他觉得这阵干扰来得真是时候,甚至忘记对妻子总是认定他一定会忘记做到自己承诺要做到的事所感到的烦躁。
“你把车停在修理厂了吗?”即使她已经能够听到答案,但还是这样问。
“是的!当然啦!”彼得带着那种只有在自己说谎时才会展现的自信回答道。
“那你是怎么到办公室的?”她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办公室?”
“我可以听到,你在用那颗蠢球砸墙壁。”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应该像个律师,或是别的什么一样工作。没人这样告诉过你吗?”
律师笑了:“如果我不能在剪刀石头布的游戏上变得专业,我会考虑这一点。”
“你作弊。”
“你说谎。”
彼得突然间声音颤抖着小声说:“我是如此爱你。”
蜜拉笑着,让自己忽略他的哭声,然后回答:“我也爱你。”
他们挂上了电话。蜜拉正吃着午餐,比预定时间晚了四个小时。她一直坐在电脑前面忙着,这样就能将工作做完,还有时间在冲回家送里欧到球队训练以前,顺道替玛雅买新的吉他琴弦。彼得则完全没吃东西,他可不想给自己的身体再次呕吐的机会。
一段漫长的婚姻是很复杂的。
青少年代表队的更衣室显得异常寂静。明天比赛的重要性已经开始渗进他们的皮肤。威廉·利特才刚满十八岁,却留着像水獭皮一样厚重的胡须,体重如小轿车。他靠向凯文,用那种在监狱主题电影中的某个角色索取牙刷柄小刀的口吻问道:“你有嚼烟吗?”
上个球季,戴维曾经向班特提过,一块嚼烟对一个人体能状态所造成的损害比一整个板条箱的啤酒还要严重。从那之后,只要有人发现哪个青少年代表队球员的牛仔裤口袋有圆盘状嚼烟盒摩擦过的痕迹,他们肯定会挨上班特和他们的父母一阵臭骂,骂到班特和他们父母的头发越来越稀疏。
“没有。”凯文回答道。
利特还是不胜感激地点点头,继续跟其他人要嚼烟。他们一同在第一列作战,但就算利特再怎么高大、强壮,凯文始终拥有绝对权威。班杰的行为或许可以被视为对权威角色有些特定的意见,他躺在地板上,半睡半醒,但仍捞到一根冰球杆,用它敲敲凯文的腹部。
“干吗?”凯文咆哮道。
“给我一块嚼烟。”班杰要求。
“该死,你聋了吗?我不都说了我没有嚼烟了吗?”
班杰沉静地躺在地板上,并未放过凯文的眼神。他只管继续用冰球杆敲着凯文的肚子,直到凯文将它拖开,在夹克里翻找着,抓起几乎满满一整盒的嚼烟。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学乖,不要对我说谎?”班杰微笑道。
“你什么时候才会自己买嚼烟?”凯文回答。
“应该就是这时候吧,同时。”
利特回来了,并没要到嚼烟。他开心地对凯文点点头说:“你爸妈明天会来看球赛吗?我老妈已经帮我们全家人买好票了!”
凯文安静下来,开始用胶布缠起自己的冰球杆。班杰从眼角瞄见这一幕,完全知道其中的意思,于是转向利特坏笑道:“利特,我很遗憾要让你难过了。你那些亲戚来到你的比赛场子其实是来看凯文比赛的。”
更衣室里爆出一阵哄笑。凯文也省得回答关于自己父母是否会来看球的问题。班杰除了从来不带自己的嚼烟以外,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朋友。
亚马坐在角落里,竭力让自己不被人注意到。戴着面罩的他是更衣室里年纪最小的,他有充分的理由对吸引注意力感到害怕不已。他将视线抬高以避免眼神接触,但仍来得及发现:有人想朝他丢东西。挂钩上方的墙壁上贴满了写着标语的小纸片:“努力练球,轻松赢球”“团队胜于自我”“我们是为了球衣正面的熊而战,不是为了背面的名字而战”。墙壁中央则贴了一张纸条,上面用超大字体写着:“我们输不起,因为输得起的人会一直输!”
有那么片刻,亚马恍了神,当他看见波博穿过地板上的衣物朝他走来时,已经太迟了。当这名青少年代表队后卫以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时,亚马便消失在了他的身体之下。他等着波博痛揍他一顿,但波博只是微笑着。当然,情况总会变得更糟。
“你得体谅这里的小伙子,他们可没什么教养,这你是知道的。”
亚马用力地眨眨眼,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波博对此显然沉醉不已,相当庄严地转向其他球员。此刻,他们显得沉默,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波博愤怒地指着散落一地的胶带:“你看看,这里乱成一团!这样还像话吗?你们以为你们的老妈在这里工作,嗯?”
青少年代表队球员们哄笑起来。波博刻意地四处大步走动,捡起胶带碎片,直到它们塞满他弯曲、拱起的手掌为止。他将这些碎片高高举向天花板,像是在举起一个新生的婴儿,盯住新来者的目光,微笑着说明道:“各位,是亚——马——的老妈在这里工作!”
胶带碎片先是在天花板边飘浮了一秒钟,然后才像尖锐的火箭筒、如雨点般砸向那名龟缩在角落里的小男孩。
在对亚马下命令时,波博暖热的鼻息触及他的耳畔:“面具人,行行好,去叫你妈过来,行吗?这里面真是乱透了。”
就在班特尖声大叫“各就各位!”之际,不到十秒钟的工夫,更衣室就空无一人。凯文拖得最久。他经过亚马身边时,亚马蹲坐在地板上,凌乱地搅动着那些胶带碎片,下唇有着咬痕。
“那只是个玩笑。”凯文告诉他,声音中不带有任何同情的意味。
“当然。那只是个玩笑。”亚马静静地重复。
“你认识她……玛雅……是吧?”凯文走到门口时喊出声来,仿佛刚刚才想起这件事。
亚马抬起头。整个球季,青少年代表队的每场练习他都看过了。凯文不只是突发奇想,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缜密思考、详细规划的。“认识。”亚马呢喃着。“她有男朋友吗?”
亚马迟迟没有说出答案。凯文充满期待地用冰球杆的尖端打鼓般地敲着地板。亚马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许久,最后才不情愿地摇了摇头,幅度只有几厘米。凯文欣喜地点点头,而后朝冰球场走去。亚马站在原地,咬着下唇内侧,通过鼻子费劲地呼吸,将胶带扔进废纸篓,调整护具。他离开前通过门口在墙面所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一张发黄、起皱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几乎已经被刮擦殆尽的字:“想怎么收获,就先怎么栽。”
他和青少年代表队球员们一起集合在中线圆圈处。圆圈中央画着一头充满威胁性的大熊。球会的象征:力量、体积、惊吓。亚马始终都是冰球场上那个个头最小的球员。从他八岁起,大家就一直说:他一定进不了下一级,他不够硬、不够强、不够壮。但是此刻,他环顾四周——这支球队将出战明天的半决赛,他们是全国最强的四支青少年代表队之一。而他在这里。他看着利特和波博,看着班特与戴维,看着班杰和凯文,他想向他们证明:他经得起一战。就算一死,也在所不惜。
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冰球那样让彼得变得情绪恶劣。更荒谬的是,也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冰球那样让他的心情变好。他反复思考当前的情况,终于感觉有点喘不上气。当他最后再也无法忍受挫败感与不适感时,他便起身走上看台。在那里,他的思绪通常会比较清楚。他坐在那儿,上下扔着那颗球,目光盯着混凝土许久,以至于浑然不觉青少年代表队已经在冰球场上开始练习。
苏恩离开办公室取咖啡,在回到办公室的途中,他看见彼得独自坐在看台上。虽然苏恩知道他已经是个成年男性了,但他还是很难不把他当成小男孩看待。
苏恩不曾对他说过,他喜爱他。无论是作为父辈般的榜样,还是作为亲生父亲,这都是难以启齿的话。但他很清楚,彼得很怕让所有人失望。所有男人都受到恐惧感的驱使,而彼得最大的恐惧感就在于怕自己不够好,怕自己不是个好爸爸,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的体育总监。他失去了自己的双亲和大儿子,每天早上他都极度害怕自己会失去蜜拉、玛雅和里欧。对于失去自己球会的恐惧感,他也将无法承受。
最后,苏恩看见他抬起头来,看着在冰球场上练习的青少年代表队球员。起先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毕竟他已经如此习惯追踪这支球队,他只管数着,而没有多想。苏恩仍站在阴影之中,只为了在队徽的光束照下时捕捉到他的面部表情。
十年来,彼得亲自参与并培训了这群男孩,他记得所有人的名字,更记得所有人父母的名字。他逐一在脑海中点阅每个人,确认是否有人缺席,是否有人受伤。不过,大家似乎都到齐了。其实,还多了一个人。他再数一次。数字对不起来。直到他看见亚马。他是所有人当中个头最小、体重最轻的,穿戴在他身上的装备仍显得有点过大,就像在溜冰学校时一样。彼得只是凝望着。然后,他笑出声来。
他已经无数次听别人提过:这个小男孩早该停止竞技,他不会有任何机会的。而现在,他就站在冰上。没有人为了争取这个机会比他更拼命,而在这所有日子里,戴维选在今天给了他机会。最简单地说,这是个小小的梦想;今天,彼得也需要一个梦想。
苏恩看见这一幕,既满意又哀伤地点了点头。他走回办公室,关上门。今晚,他将最后一次带领甲级联赛代表队练球。赛季结束后,他就会告老还乡。他内心最深处所希望的,正是所有离开某个事物的人心里所希望的:希望一切土崩瓦解。希望一旦没有了我们,事情就运转不下去。我们是不可或缺的。但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冰球馆依然会存在,球会也会继续生存下去。
亚马扶正头盔,直直冲进一场近身肉搏战。他被狠狠地铲倒在冰上,却又弹跳起来。再度被铲倒在冰上,却又弹跳起来。彼得靠回椅背,露出大大的笑容。就像蜜拉说的,只有在半杯红酒和两片温热的乳酪三明治下肚以后的昏昏欲睡之际,他才会露出这种笑容。他在看台上又沉迷地待了一刻钟,而后才走回办公室。他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法提玛站在厕所里,缓慢而谨慎地伸展背部,这样才不会有人听见她痛苦的呻吟声。有时,她早上还真的就从沙发床上滚落下来,因为她的身体难以立起来。她尽可能地掩饰这一点,总是让儿子亚马坐在巴士靠走道的座位,这样当他们起身下车时,他就会面向另外一侧,而不会看见她的面部表情。她在上班时,谨慎地让废纸篓里的塑料垃圾袋垂挂着,这样她在清空废纸篓时,就不用费力地弯下腰拾起垃圾袋。每天,她都能找到弥补的新方法。
她在溜进彼得的办公室时道了歉。如果她没道歉,他还真没听见她进来了。彼得从文件中抬起头来,看看时间,面露惊讶之色:“法提玛,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惊骇不已,退后两步,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我只是要把垃圾桶清干净,顺便给植物浇水。我可以在你回家以后再来!”
彼得抚摸了一下额头,笑着说:“没人跟你说过吗?”
“说什么?”
“关于亚马的事。”
彼得意识到不能对一个母亲说这种话,但是已经太迟了。她马上就认定自己的儿子遭到了恐怖的意外,或是被警察逮捕了。当你对一个父亲或母亲说“你都没听说关于你家小孩的事吗”时,是没有模糊地带的。
彼得温柔而坚定地搭着她的肩膀,带着她穿过走廊,来到看台上。她花了三十秒钟才领会到自己看到了什么。随后,她掩面而泣。一个小男孩和青少年代表队一起练球,他比其他人整整矮上一个头。那是她的儿子。
她的脊背从未如此挺直过,她似乎能够狂奔上万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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