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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15

人的内心深处存在着许多使人隐隐作痛的成分,而我们却不清楚为什么。焦虑或许符合内心的重力法则,它压缩灵魂。班杰总是能轻易入睡,但睡眠质量却很糟。他在比赛日当天很早就醒来,却不是因为紧张。他内心容不下紧张。他在妈妈醒来以前就骑着自行车离开家,将自行车停在森林的入口处,再走上最后几公里路来到爱德莉的犬舍。他坐在庄园里,拍着小狗们,直到他另外两个姐姐——凯特雅和佳比出现。她们亲吻了小弟的头发。随后大姐走了出来,在他的脖子上狠狠赏了一巴掌,问他是否真的称老师是“糖果小内裤”。他从来不对爱德莉撒谎。她又对他的脖子赏了一巴掌,然后同样用力地亲吻他,小声道:她爱他,不会让他发生任何事、遭到任何痛苦,但要是再让她听说他这样称呼一个老师,她就会宰了他。

姐弟四个吃着早餐,小狗围绕着他们。他们对彼此没再多说什么。他们每年都会这么做一次,在妈妈还来不及察觉的大清早进行这项沉默的追思仪式。她从未原谅过自己的丈夫。事发时班杰年纪还太小,还没学会恨,但三姐妹则陷在其中。大家都各自奋斗着。起身时,班杰要求所有人不要跟着他,而她们也不问他要去哪里。她们只是一个接一个地亲吻他的头发,告诉他:他是个白痴,她们好崇拜他。

他走过雪地,来到自行车前,将车推进墓园,身体缩成一团背对着亚伦·欧维奇的墓碑坐着。他抽着大麻烟,直到痛楚减缓到足以使泪水开始滴落为止。班杰的指尖在墓碑上磨损的姓名字母上摩挲着。十五年前的这一天,三月的一个清晨,亚伦在全家人起床以前,取来自己的猎枪。然后,他做了一切足以让他感到疼痛的事情,随后直接走进森林。不管你针对这种事向一个小孩说明多少次,都是没有用的。大人们都会说“这不是你的错”——然而,每个失去父母亲的人都知道,这是谎言。

人们心中有痛,灵魂正在收缩。

分针悄悄地溜近午餐时间。凯文站在庭院里,以复杂的模式和控制得当的柔顺动作,盘球穿越摆放在冰上的四十个玻璃瓶。在其他人眼中,这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但他却觉得手腕的每个动作都很迟钝。他的时间过得比其他人都要缓慢,他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他因为太过优秀而被年纪较大的孩子们痛揍,直到班杰不知从哪里冒出、出现在训练场地为止。几个月以来,他们每天睡在彼此家中,在毛毯下用手电筒读着班杰的姐姐们留下的旧超人系列画报,两人的人生都变得充满逻辑。他们各自的超能力将他们整合起来。

“凯文?”凯文的妈妈在阳台门口打断了他,指着时钟。

凯文走近她时,她谨慎地伸出手拂掉他肩膀上的雪,并让手在他肩膀上比平时多停留了一会儿,用比他所习惯的还要温柔的方式触碰他。

她抿着下唇,然后问道:“你感到紧张吗?”

凯文摇摇头。

她骄傲地点点头,说:“我们得上路了,你爸订到一班时间较早、飞往马德里的班机。我们会在冰球馆让你下车。”

“你们也许来得及看完第一节比赛吧?”

他能从她的眼中看出来,她崩溃了。她只是永远不承认而已。

“凯文,我们在赶时间。你爸爸要跟客户开一场很重要的会议。”

“只不过是打一轮高尔夫球而已。”凯文嘶吼着。这是他最接近顶撞她的一次。

妈妈没有回答。凯文知道,继续顶撞并没有任何好处,这个家庭的主线并不是冰球,对情绪只能避而不谈。要是你提高音量,你就输了。这样一来,你只会得到一句简短的“你在吼叫,我没办法跟你讨论这个”,然后屋内某处的房门随之关上。

他走向玄关。妈妈心生犹豫。她将手再次伸向他的肩膀,却中途停住,随后温柔地触碰了他的颈部。她是一家大企业的主管,因为善于倾听与富有同理心而受到所有职员喜爱——人跟人之间若是存在头衔,似乎反而比较容易展现同理心,比较能倾听。这么多年来,她每天晚上就寝时总会梦想着自己年老、有空时会做的所有事情;而现在,她会在深夜里彷徨、困惑地醒来,因为她再也记不得自己想做的是哪些事情。她想把自己孩提时代所不曾拥有的一切给凯文,她总是想,她应该有时间做其他事情——交谈、倾听。时间一年一年地飞逝,凯文就在她的上班时间与冰球训练营之间茁壮成长了。当她必须将头向后仰以便能够正眼看着他时,她却从没来得及学会如何与自己的孩子沟通。

“我们会去看决赛的!”她用母亲独有的口吻允诺。这位母亲仿佛活在一个决赛没有她儿子的参与就活不下去的世界里。

自助餐厅仍然是空荡荡的,即使人们已经开始拥入冰球馆。蜜拉煮着咖啡,将装着热狗面包的袋子从冷冻库里拿出来。玛雅朝窗外探视着。

“你在看谁啊?”安娜嘲弄道。

玛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安娜则将双手手掌做成喇叭状放在嘴前,模仿从驾驶舱传出的破裂般的广播声音:“先生们,女士们,由于我们机上有对坚果过敏的旅客,在飞行期间,请勿将您的零食包装袋打开。”

玛雅朝她的小腿踢了一脚。安娜跳开,用同样的声音继续说:“最后,我们允许您将花生上的盐分舔干……”

蜜拉看到了一切、听到了一切,也几乎了解一切,却沉默不语。要让自己的女儿停止成长是不可能的,问题只在于:你别无选择。蜜拉也曾是十五岁的少女,不幸的是,她仍然记得当时穿越她脑海的想法。

“我去车上拿牛奶。”当她看着安娜、察觉出她正要说出自己和女儿在彼此在场时都没准备好要听的话时,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爸爸已经坐在车里,他要求凯文向前坐,他要抽问关于星期一英语考试的问题。老爸的人生就是在追求完美,他的人生就是一块棋盘,他若没能领先别人两步,就绝不满意。“成功从来就不是偶然,运气会带给你金钱,但从来不会带给你成功。”他总是这么说。他在商场上的无情使人胆寒,但凯文从没看过他对某人举起手,甚至没听过他大叫。当他愿意时,他甚至可以很有魅力,而其实从不需要谈到关于自己的事情。他从来不会丧失理智,从不表现出激动。假如你一直活在未来,你就不会感到激动。今天是冰球比赛,但星期一是英语考试。要领先别人两手。

“我的职责是当你的爸爸,而不是当你的好朋友。”多年前,凯文提过那么一次,说每次他们比赛,班杰的妈妈几乎都会来看球,然后爸爸就是这样回应他的。他不需要生气就能让凯文了解他的论点:班杰的妈妈可没有每年赞助球会几百万,她也不负责确保冰球馆里的灯都能点亮。这样一来,她或许就比较有时间来看比赛。

班杰离开湖边,这样才不会有人看见他在抽大麻,这样利特的妈妈才不会又来搞什么联合签名。利特和班杰上学前班时,曾经在每周除周六外的其他日子吃甜食,当时利特的妈妈就搞过联合签名。利特的妈妈非常坚持正义与平等,只要是合乎她对这些字词精确理解的意义,她都坚持。几乎所有的家长都是如此。班杰总是这样想:必须在这座小镇里扮演成人的角色一定很悲惨。他将烟蒂埋进雪地,闭上双眼在树丛间站着,思考着是否要转身,到别的地方去,远离这一切。去偷一辆车,将熊镇留在后视镜里。他心想,如果这样做,他是否会更快乐。

冰球馆外的停车场已经人满为患。凯文的爸爸将车停在一段距离之外。

“我们今天来不及停下来多谈谈。”他边说边朝停车场上的其他家长与赞助商点了点头。他们对恩达尔家族金钱的敬佩程度,和他们子女对凯文冰球球技的敬佩程度,是完全一样的。

当你在一个从来不讨论情绪的家庭中成长时,你学会了听出与这些词语意思相近,但有些微差异的字眼。他本不需要为没有将凯文直接载到门口而道歉,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两人互相拍了拍彼此的肩膀,凯文便下了车。

“我们之后再聊。”爸爸说。

每次比赛结束以后,凯文都会直接打电话给他。别人的爸爸会问:“你们赢了吗?”但凯文的爸爸则问:“你们赢了多少?”凯文总是听到他在做笔记,房子地下室的一整区由堆叠得整整齐齐的箱子组成,里面装满厚重的笔记簿,上面写着凯文从小鬼头时代加入冰球队以来打过的每场比赛的精确数据。肯定会有人认为问儿子“你进了几球”,而不是问“你有没有进球”是错误的,但凯文的爸爸和凯文自己在这方面观点一致:“进了几球?”

凯文不问爸爸他们是否有空看完第一节,他只是关上门,将男用运动短裤举过肩头,仿佛今天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星期六。但是,就在汽车转弯时,他转过身来,看着那辆车,直到它消失为止。他周边的家长比选手还要多。对他们而言,这可不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星期六。

出于某种理由,凯文的妈妈转过身,视线穿越后座看向后方。在正常情况下,她是从不会这样做的。她对于自己的丈夫没有流露情感、让凯文学会独立是非常重视的。他们曾经目睹高地社区邻居们那些被宠坏了的小孩平庸至极的成长,那些被彻底惯坏、抱怨个不停的懒屁股一辈子都必须被捧在手掌心。他们可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凯文身上,即使她内心会痛;即使凯文在小学低年级时必须一路从赫德镇走回家,因为爸爸要让他了解迟到的后果;即使当凯文回到家时,她被迫假装已经睡着;即使她静静地窝在枕头里哭泣。对家长最舒适的子女教育,并不符合子女的最佳利益,这就是她的信念。而正是他们让凯文变得坚强,他才能长得这么刚强。

但是,妈妈将会永远记住她在那个周六越过汽车后座看见的情景,她的儿子那时在停车场上的样子。她的儿子在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是地球上最孤单的小男孩。

亚马试图假装自己只是刚好路过自助餐厅,这种假装大致上就像刚好吃掉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的冰激凌一样成功。蜜拉正往别的地方走去,但她却开心地止步,用有点过高的音量说道:“嗨,亚马!你在找玛雅吗?”

亚马在那一刻的感觉与詹姆斯·邦德相去不远。蜜拉开朗地朝自助餐厅打了个手势,下了楼梯,消失无踪。然而,在消失前,她转头并喊道:“今天加油!”随后,她肌肉紧绷,极富戏剧性地吼叫起来,用她听过的小镇青少年们祝彼此好运时的口号:“打趴他们吧!”

亚马羞赧地笑了。远处的自助餐厅里,安娜与玛雅在热切的讨论中提高音量。在她们对这些在妈妈们看来必须用清水、肥皂与极大量雷司令(1)洗净的小男生说三道四以前,蜜拉便抢先下楼了。

班杰站在凯文身边,而凯文却没听见他已经来了。他的手搭在凯文的肩膀上,而对他闪闪发光的双眼不置一词。同样,凯文对周年纪念日和墓园同样只字不提。他们从来不需要这样做。每场比赛前,他们只需要注视着彼此的眼睛,说出他们唯一总会说的话:“凯文,全世界第二好玩的事情是什么?”

凯文没有马上回答,班杰就用手肘轻击他的肚子。

“大明星,全世界第二好玩的事情是什么?”

“打炮……”凯文微笑起来。

“可是,第一,你得先跟我进冰球馆,我们来做最好玩的事情!”班杰喊道,并用身体做出一个姿势,凯文不得不低头。

当他们走向更衣室时,凯文扬了扬眉毛,问道:“班杰明,你去过卫生间没有?”

小时候,在他们最初并肩作战的其中一场比赛里,班杰在板凳席上尿湿了裤子。这倒不是因为他来不及去卫生间,而是因为敌队的一名球员在整场比赛中一直尝试对凯文铲球,班杰生怕错过换人的时机,以便确保凯文能够毫发无伤,所以他拒绝离开板凳席。

班杰张嘴大笑,凯文也咧嘴大笑。然后,他们拾起自己的冰球杆,去做最好玩的事情。

“喂,你听过最新的加油歌吗?那简直太疯狂了!光听听就觉得很兴奋!”安娜张嘴大喊。

“你有什么问题吗?我不喜欢铁克诺音乐(2)!”玛雅咆哮道。

“那不是铁克诺!那是浩室音乐(3)!”安娜觉得受到侮辱,反咬一口。

“管他呢。我喜欢至少可以演奏一种乐器、歌词至少有五个字的音乐。”

“可是,老天爷,当你在听那些不是自杀原声音乐的时候,”安娜叫道,让头发散落在脸上,模仿玛雅喜欢的音乐类型,哼唱着无尽、缓慢的空气吉他和弦音,以及呻吟似的歌词,“我好难过,好想死,因为我的音乐好——烂——”

玛雅高声大笑,一只手握拳伸向空中,另一只手则摆在一部隐形的笔记本电脑上,不甘示弱地反击道:“很好,这就是你的音乐品位:呜嗞,呜嗞,呜嗞!耶!呜嗞!呜嗞!呜嗞!呜嗞!”

亚马在她们身边清清喉咙。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她们在自助餐厅里疯狂地跳着,安娜弄翻了一整个装着硬邦邦的小熊糖果的纸箱。玛雅停了下来,张嘴大笑。

“你们还……好吗?”亚马问道。

“我们只是对音乐非常、非常有兴趣。”玛雅大笑道。

“好……我……只是刚好经过,我……也许今天可以上场了。”亚马说。

玛雅点点头说:“我听说了。恭喜。”

“或者,我会陪坐在板凳席上。可是我……成了……球队的一员,我……可是,如果你晚上没有什么计划,我是说,今晚,或者,假如你想做些什么……我只是想问一下,我们……或者说,如果你愿意……跟我……”

自助餐厅里,安娜踩到两袋硬邦邦的小熊糖果而滑倒,几乎弄翻了装着碳酸饮料的冰柜。玛雅笑个不停,笑到简直要呕吐了。

“不好意思,亚马。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亚马想答话,却来不及了。凯文就站在他身旁,完全不假装自己只是刚好路过。他正是为玛雅而来的。她看见他时,便止住了笑声。

“嗨。”他说。

“嗨。”她说。

“你叫玛雅,对不对?”

她警惕地点点头,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一遍。“对。你叫什么名字?”

凯文花了一两秒钟,才领会到她在跟他开玩笑。熊镇全镇人都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笑了起来,回答道:“埃弗拉辛·冯·屎蛋磁铁,特此为您效劳。”

他做作地弯腰。平时他可是从不开玩笑的。她笑了起来。亚马站在一旁,心生怨恨:这是就他所知最美妙的声音,却不是为他而发出的。凯文入迷地打量着玛雅。

“今天晚上,我们球队在我家里举行庆功宴,庆祝胜利。我爸妈不在家。”

玛雅狐疑地扬起一边眉毛,说:“你好像非常确定你们会赢。”

凯文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不理解这个问题。

“我总是会赢。”

“噢,是啊,你的确总是赢。埃弗拉辛·欧夫·屎蛋磁铁?”玛雅笑道。

“我想斗胆纠正您,是冯·屎蛋磁铁。”凯文微笑着说。

玛雅咧嘴笑了。安娜从地板上爬起来,羞赧不已地理了理头发。

“班杰……会去庆功宴吗?”

玛雅踢了她的小腿一下。凯文不胜满意地对玛雅点点头说:“你看吧,带你的朋友一起来。会很好玩的。”

然后他转过身来,第一次面向亚马,喊道:“你也来吗?现在,你是球队的一分子了!”

亚马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很镇定。凯文大他两岁,当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时,这个差距真是太明显了。

“我也可以带朋友来吗?”他低声问道。

“抱歉哦,阿赫梅!只有球队的人才可以参加,这你懂吧?嗯?”凯文边回答边拍了拍他的背。

“我叫亚马。”亚马说。但是,凯文已经离开。

玛雅与安娜一路笑着,走进自助餐厅,消失无踪。亚马孤零零一人站在走道上。

今天,就算他影响比赛结果的机会渺茫,他也会拼尽全力。


(1) Riesling,葡萄品种,被视为最优质、最重要的酿造白葡萄酒之葡萄品种。

(2) Techno music,又译“高科技舞曲”,是一种电子音乐。

(3) House music,一种电子音乐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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