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27
蜜拉始终没能放下心头的负担。当然,她说服自己:玛雅没有什么问题,她只是个寻常的青春期少女,这只是一个阶段。她说服自己当个酷妈,但效果糟透了。
因此,当同事闯进门时,蜜拉感激不已,而非恼怒。即使她自己的工作量和海一样大,足以将她淹死,但当同事站在那儿,张嘴大喊“帮我打烂这些死鬼”的时候,她反而感到解脱。
“我以为这个客户已经同意和解了。”蜜拉读着这位同事甩到书桌上的文件时,提醒道。
“那就是问题!他们要我放弃!像个该死的懦夫一样!而且你知道老獾说什么吗?”
“照着客户说的做……”蜜拉建议道。
“照着客户说的做!他就是这样说的!他居然是主管,你能理解吗?主管?男人是怎么回事,他们跟女人的密度不一样,还是怎样?男人在每个阶层体系总是能浮到最高层,为什么?”
“好吧……可是你的客户已经接受了这些条件,所以……”
“……所以这就是我的工作?见鬼去吧!照顾客户的最佳利益,不就是我的工作吗?”
同事愤怒地跳上跳下,鞋跟在蜜拉的办公室地板上留下印痕。
蜜拉摩挲着额头,说:“是,对,可是当客户不希望你这样做,也许这就不是……”
“我的客户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蜜拉看着那些文件,看见为反方辩护的律师事务所名称,笑了起来。这位同事曾经到那里求职,但没被聘用。
“对,可是你就是想打赢这个案子……你对这家律师事务所有多痛恨,刚好没有关系……”蜜拉咕哝着。
那位同事隔着办公桌一把抓住她,双眼圆睁。
“不,蜜拉,我不想打赢他们。我要打烂他们!我要让他们混不下去,我要让他们直接离开谈判桌,让他们感觉自己想搬到海边去,装修一间旧学校,开一家提供早餐的民宿。我要让这些家伙心神不宁,让他们开始冥想,找到自己!当我解决他们的时候,他们全都会变成素食者,会把袜子套在凉鞋外面!”
蜜拉叹了一口气,咧嘴大笑道:“行,行,行……把文件的剩余部分给我,让我看看……”
“把袜子套在凉鞋外面,蜜拉!我要让他们自己种起西红柿,我要毁掉他们的自我感觉,直到他们不再担任律师,试着让自己快乐起来,这些该死的家伙!好吗?”
蜜拉做出承诺。她们关上门。她们会赢的。她们总是会赢。
彼得关上门,坐在书桌前凝视着那些正待苏恩签字的解聘文件。在体育圈这么多年,如果彼得对人性真的学到些什么东西,那就是:几乎所有人都自认能够配合团队运作,但绝少有人意识到,这实际上意味着什么。大家总说人类是群体动物,这样的印象是如此深植人心,以至于几乎没有人愿意承认,我们当中许多人非常不适应团队的运作。我们不能合作,我们很自私,或者,最糟糕的是,别人并不喜欢我们。因此我们重复这句话:“我很能配合团队。”直到我们相信这一点,而不愿意付出代价。
彼得总是在团队中生活,他知道这实际上需要做出哪些牺牲。对那些不懂得体育的人来说,“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只是陈腔滥调;对其他人来说,这则是一个痛苦的真相,因为要依据这句话过生活可是很痛苦的。对你不想扮演的角色屈服,沉默地做着糟透了的工作,进行防守,而不是射门得分、成为大明星。当你为了热爱团队而接受队友最糟糕的一面时,你就真正能配合团队了。这正是苏恩教他的。
他凝视着解聘文件上需要由苏恩签字的部分,他是如此深陷自己的思绪之中,以至于在电话响起时,高高跳了起来。当他看到来电显示的是一组来自加拿大的号码时,他在分心的同时感到轻松。他微笑着回应道:“‘屠夫’布莱恩!你这老混账,近来可好?”
“彼得!”他的老队友从话筒另一端喊道。
他们在小联盟并肩作战,布莱恩始终未能一路杀到NHL。然而,他重整旗鼓,成了球探。现在,他是为NHL中一支强队发掘最有天赋青少年球员的主管之一。当他每年夏天在NHL选秀会(职业球会挑选球员)前交出报告时,他满足或摧毁世界各地许多人一辈子的梦想。所以,他可不只是为了彼得才打电话来的。
“你的家人都好吗?”
“很好,布莱恩,很好!你好吗?”
“哎呀,不就是那样子。上个月才办完离婚手续。”
“我很难过。”
“不必这样,彼得。现在我有更多时间打高尔夫球了!”
彼得不情不愿地笑着。在加拿大的那几年,布莱恩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的太太和蜜拉非常要好,两家的孩子是玩伴。他们还是会打电话给对方,但从某个时间点开始,他们越来越少聊到彼此的生活。最后,他们只剩下冰球。彼得正要问“你没事吧”,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布莱恩就已经喊道:“你们家的小男生怎么样?”
彼得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凯文?非常好,非常好,他们赢了半决赛。他真是无人能敌。”
“所以,要是我要我们的人在选秀会上挑走他,我不会后悔吧?”
彼得心跳开始加速:“你是认真的吗?你们考虑在选秀会上挑他吗?”
“假如你向我们保证,我们这步棋没下错。彼得,我信任你!”
彼得回答时,从未如此认真过:“我可以跟你保证,你们会挑到一个非常优秀的球员。”
“他是那种……行为检点的男生吧?”
彼得急切地点点头,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选秀会上挑走某个球员,而放弃另一个球员,对一支NHL球队来说,是一笔庞大的经济投资。他们会详细调查每一毫米,在冰球场上能征惯战已经不够了;他们也不希望面对来自球员私生活的,以及任何使人感到不快的突发状况。彼得知道情况不应如此,但现今的游戏规则就是这样。几年前,他听闻过一名天赋异禀的球员在选秀会上的顺位暴跌,原因在于球探群发现他的老爸是烟毒犯。这把他们吓跑了,他们不知道,要是这么一个青少年一夕之间靠冰球成了百万富翁,他会如何处理这一点。因此彼得说了实话,他知道这正是布莱恩所乐于听到的:“凯文是行为检点的男生。他在校成绩首屈一指。他的家庭稳定,教养很好。他绝对没有那种‘冰球场下的问题’。”
布莱恩在话筒另一端满意地哼起歌来,说道:“很好,很好。他的背号跟你的一样,对吧?9号?”
“对。”
“我以为他们会把它高挂在天花板上,让它退休呢。”
彼得大笑起来:“他们一定会让它退休的。但是,球衣上将会写着凯文的名字。”
布莱恩高声大笑。在结束通话以前,他们向彼此承诺会很快再联系,彼得会带着家人去加拿大,孩子们也都能再聚一聚。两人都知道对方在撒谎。现在,他们之间只剩下冰球。
亚马收齐路锥和橡皮圆盘,倒不是因为有人命令他,这对他而言非常自然,这给了他避免和其他人接触的机会。他原本以为当他到更衣室的时候,里面将会空空如也,但他遇上了凯文和波博。这两个十七岁的青少年一道捡起地板上的胶带碎片,将它们扔进废纸篓。
亚马站在门口,为其后而来的一切是如此轻易而感到惊异不已。凯文的口吻像是在说全世界最天经地义的事情:“利特借了他老爸的车。我们到赫德镇看电影去!”
波博快乐地拍拍亚马的背部,说:“我不是说了嘛,你现在是我们的一分子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坐到车里。亚马知道他坐的是班杰的位子,但什么都没问。利特再次炫耀有个女生为他口交。凯文要波博“说个好听的笑话”,波博对这个问题感到如此亢奋,咳到连汽水都从鼻孔里流出来,洒到汽车座椅上,把利特给气疯了。他们高声大笑。聊到决赛,聊到通往比赛城市的漫长巴士车程、女孩们和派对,以及当他们所有人都在甲级联赛代表队打球时会是什么情景。一开始,亚马是不情愿地加入对话的,但随后感受到一种属于某个群体的可爱、温暖感觉。因为这样比较简单。
就算在赫德镇,人们也能认出他们。在那儿,有人甚至会拍拍他们的背,恭喜他们。看完电影,就在亚马认为他们要回家的时候,利特在驶过熊镇的欢迎路标后不久,将车拐出大路。直到凯文打开后座的行李箱,亚马才明白过来。行李箱里装着啤酒、手电筒、冰球鞋和冰球杆。他们摆上毛线帽作为门柱,但随着啤酒越来越少,他们聊天的时间也逐渐多过打球的时间。
波博清了清喉咙,问道:“该怎么知道包皮长到哪里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总之,当男生接受割礼的时候,他们怎么知道该割哪里?我超级仔细地检查过了,好像没有什么界限啊!”
“提醒我不要让你在更衣室里拿剪胶带的剪刀。”利特说。这让他们所有人笑了起来,他们的夹克上闪动着啤酒泡沫。
那天晚上,这四个男生就在冰层上打着冰球,一切感觉是如此简单。他们仿佛是小孩子。对于一切是如此容易,亚马感到惊异不已。安安静静,就能加入他们的行列。
彼得再次将橡胶球丢向墙壁。他努力不去看着桌上的解聘文件,努力不把苏恩当成一个人看,而只当他是个教练。他知道,这是苏恩本人的意愿。球会优先。
理事会成员和赞助商们是浑蛋,彼得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但他们所要的和彼得与苏恩一样,那就是球会的成功。成功要求我们将眼界放宽,不要以自我为中心。有时候,当理事会要求进行就他所知白痴至极的球员招募时,他得闭上嘴。然后,当事态发展证明他是对的,他还得再闭嘴一次。有时候,他们要他只和某些球员签下七个月的合同,如此一来,球会就可以免付暑期的薪资。这样的球员将在一年中剩余时间内被贴上“失业者”的标签,从区政府领取补助金,“尾巴”不时还得开出假证明,表明他们在超市里“实习”,而实际上他们一整个夏天都跟球队一起训练,这样一来,开季时他们就能再度签署新的七个月合同。有时候你必须绕过一部分道德规范,才能确保小球会在经济上能够存活下去。彼得必须接受,这就是工作的一部分。蜜拉有次说:“彼得,这个球会有种让人不悦的沉默文化,就像军方和犯罪圈一样。”但这有时或许就是必要条件,沉默的文化才能造就赢家的文化。
出了事情,球会里的人总是说:“我们内部解决。”因为无论是在冰球场上或场下,你都得信任彼此。“无话不谈,大肚能容”,有好有坏。与其他任何一任体育总监相比,彼得花了更多时间减少“那群人”在观众席上的暴力行径及他们施加在社会上那股充满威胁性的权力,这让他在毛皮酒吧里备受痛恨。但有时候,就连他都难以判定谁才是熊镇冰球协会最危险的暴民:是那些在颈间刺青的人,还是那群打着领带的人。
他搁下那颗橡胶球。从书桌抽屉中一个井然有序的盒子里掏出一支笔,在解聘文书中标明“球会代表”的那条线上签名。当苏恩在旁边签下自己的名字时,从官方角度来看,就只是他自己请辞而已。但彼得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炒掉了自己的偶像。
班特站在戴维的办公室里,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犹豫,但终于清了清喉咙,问道:“你要怎么处分班杰?”
戴维并未从电脑屏幕上转移注意力。
“我们不会处分他。”
班特用手指甲敲着门框的木板条,忍住自己的挫折感。
“离决赛不到一个星期,他缺席了训练。换作别人,你不会坐视不管的。”
戴维抬起头来,直接盯着他,动作迅速到让班特向后退。
“你想打赢决赛吗?”
“当然!”班特喘着气。
“那就别再管这件事啦。我或许不能保证有了班杰我们就会赢,但是,我可以担保,我们没了他就不会赢。”
班特没有抗议,离开了办公室。戴维一人独处时,关上了电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掏出一根粗签字笔,取来一块橡皮圆盘,在上面写下四个大写字母。
然后,他就前往墓园。
玛雅躺在床上,无眠地穿梭在意识层的内外,以至于她有时觉得自己陷入了幻觉。她从浴室柜子里偷了妈妈的几片安眠药。昨晚,她独自看着整整齐齐摆放在洗涤槽上的安眠药片,试着弄清楚,她到底需要吞下多少片才能长眠不醒。现在,她朝天花板眨眨眼,仿佛仍然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她仿佛能够在房间里环顾一阵,意识到自己重回现实:还是星期五,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当知觉触及她时,她仿佛得重新活一次,经历这一切。他掐住她的喉咙,她感到无止境的恐惧,并完全深信:他准备杀了她。
一次,一次。再一次。
安娜正和父亲吃着晚餐,两人处在自己十五年来不断练习的一种特殊的沉默中。她的妈妈总是讨厌这种沉默,让她离开的就是这种沉默。安娜本来可以随她一起离开,但是她撒谎说,她无法想象自己住在任何没有树的地方,而她妈妈住的地方唯一的树木就是购物中心外面作为装饰品的盆栽。其实,她留下的真正原因是不能抛弃父亲,即使她不知道这主要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他。他们从未讨论过这件事。但至少,他现在的喝酒量已经比她妈妈住在那里时要少。安娜也因此更爱她的爸妈。
她提议带小狗出去散步。很显然,她的爸爸觉得非常奇怪,因为她通常只会在他喋喋不休的催促下才这样做。但是她和他什么都没说。
他们住在高地里比较旧的城区,住在一栋在较昂贵别墅开始兴建以前就已经落成的别墅内。他们借由联盟成为熊镇的上层阶级。她绕上远路,走上那条由区议会斥资兴建的、由于“本区的女性可以安全地运动”而感到骄傲不已、照明充足的慢跑小径。出于纯粹的巧合,最初的照明当然是安装在高地旁边,而不是在洼地以外的森林里。由于另一个幸运的巧合,那两家从区议会得标的企业所有人都是住在慢跑小径旁边别墅里的男子。
在灯光下,她松开小狗们的项圈,放任它们玩耍。这总是有帮助的。树木和动物从来不会给她带来任何痛苦。
凯文回到家、经过厨房和客厅,略过他的父母,而无须和他们正眼相视。他上楼,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做起俯卧撑,直到视线发黑为止。当屋子陷入寂静、他父母卧室的房门关上以后,他便穿上慢跑服,偷溜了出去。他跑过森林,直到再也没有精力多想为止。
安娜跟着小狗们,呈“之”字形走在慢跑小径上。凯文在十五米外急匆匆地停下。起先,她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认为他想必是被小狗吓到了。但她随后便意识到:是她促使他停了下来。短短一两天以前,他还不能从一张班级团体照里认出她来,即便照片中只有她一人。但现在,他知道她是谁了。就她所见过的,学校里的男生如果周末和一个女生上了床,他的脸部表情只有两种,骄傲或害羞。但他看起来既不骄傲,也不害羞。
他很害怕。她从没见过看起来比他还要害怕的男人。
玛雅试图弹奏吉他,但她的手指颤抖得太厉害了。她在那顶灰色大套头帽下冒着汗,但当她的父母问起时,她说她是因为发烧而颤抖。她将帽套沿着脖子拉得更紧,想遮住瘀伤。她将袖口拉到掌心,想隐藏手腕上蓝黑色的伤痕。
她听见门铃响了。时间太晚,不可能是里欧的朋友。她听见妈妈在外面说话,口吻既解脱又焦虑,只有她的妈妈才能做到这一点。门口传来敲门声,玛雅装睡,直到她发现站在门口的是谁。
安娜轻柔地掩上房门。她等待着,直到听见蜜拉的脚步声转向厨房。安娜上气不接下气。她是从高地一路跑来的,心中夹杂着狂怒与恐慌。无论她的朋友再怎么努力遮掩,她仍然见到玛雅手腕上和脖子上的伤痕。当她终于正眼看着玛雅时,泪水涌上她们的眼眶,流动着从她们的下颚滴落。
安娜小声道:“我看到他了。他很害怕。那个狗杂种很害怕。他对你做了什么?”
直到玛雅高声说出这些话以前,这起事件对她本人来说仿佛并不存在。当她这样做时,她就回到了那个男生摆满奖杯、贴满冰球海报的卧室。她啜泣着,双手在帽套顶部摸索着,搜寻着一颗从未存在过的衬衫纽扣。
她在安娜的臂弯里崩溃,安娜像是要抱住她的生命一般紧紧地抱住她。她全心全意地希望她俩能够互换位置。
你在十五岁时有过的朋友,往后将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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