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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35

恨,可以是一种极具激励性的情感。要是你将一切区分为朋友与敌人、我们和他们、好人和坏人,世界就会更容易理解,也就比较不那么恐怖。让一个团体凝聚的最简单方式不是爱,爱是很困难的,爱是有所要求的。仇恨是很容易的。

冲突中发生的第一件事情是:我们会选边站,因为这比在脑海里同时保持两种思路容易。发生的第二件事情是:我们会搜寻那些证实我们想法的证据,那样最舒服,能让人生一如往常过下去。第三件事情是:我们将我们的敌人去人性化。要做到这一点,有很多种方式,但最简单的莫过于将她的名字除掉。

因此,当夜幕降临、真相散播时,没有人在熊镇的电脑和手机上写“玛雅”,他们只写“M”,或者写“那个年轻女人”,或者写“臭婊子”。没人说“强暴”,所有人都在说“指控”。他们先是说“什么事都没发生”,接着说“就算真发生什么事,那也是她自愿的”,再升级到“就算不是自愿的,她只能怪自己啦,她自己喝得烂醉,跟进他的房间,她以为会发生什么事”。一开始是她“自己愿意”,到最后变成是她“活该”。

要说服彼此不再将一个人当人看是非常迅速的。当许多人都够安静时,只要一小撮人发声,就会带来所有人都在尖叫的印象。

玛雅做了所有她必须做的事情,所有人要求她做的所有事情。她回答了警方所有的疑问;在医院里做了所有检查;坐几个小时车,找一位一直希望她记住那些她就是想忘记的事情的诊疗师。她希望感觉她想压抑的事,希望她在想尖叫时哭泣,在想死时说话。安娜打电话给她,但她将手机关机了。手机里满是匿名短信。人们这么快就决定了什么是真相,他们买了现金预付卡,就是为了能告诉她真相是什么,却不让她知道他们是谁。

她回到家时,夹克从她身上滑下,落在玄关地板上,仿佛是她从里面缩着身子爬出来。她变得越来越渺小,器官一个接一个离她而去。肺脏、肾脏、肝脏、心脏。最后,她体内只剩毒素。

里欧坐在电脑前面时,听见她在门口。自从他们小时候起,她就不曾进他的房间。

“你在做什么?”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玩游戏。”里欧回答。

他已经拔掉了网线。他的手机弃置在背包底部。他的姐姐站在离他一两米的地方,双臂紧紧环绕着自己,看着昨天还挂着海报与球衣的墙壁。

“我可以加入吗?”她小声道。

他从厨房里拿了一张椅子进来。整个晚上,他们一直玩着游戏,没有交谈。

蜜拉在办公室里。和其他律师开着一场又一场的会,战斗着。同时,彼得在家里打扫每寸空间,擦洗流理台直到肌肉酸痛,清洗所有床单和毛巾,刷洗每个杯子。

当他们失去艾萨克时,在有些时刻,他们希望能有敌人,某个有罪责的人,只是因为他们想惩罚某人。有人曾经建议他们和上帝谈谈这件事情,但当你是父母时,和上帝保持正常的对话语气是很困难的。当你将手指尖放在墓碑上的生卒年月日上时,你很难相信真有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存在。这可不是数学的错,计算生命长短的方法很简单:将墓碑上右边的四位数字减去左边的数字,将结果乘以三百六十五,每逢闰年就多加一天。然而,不管你怎么算,这就是不对劲。你算啊算,一算再算,但结果永远不对,不管你怎么加,就是不够。天数太少,无法构成完整的人生。

当人们说“疾病”时,他们憎恨不已;因为疾病是他们无法触及的。他们想要一张脸孔,一个犯人,他们需要用所有罪过的重量将某人淹死,否则,他们自己就会被这重担给拖下水。他们很清楚,自己是自私的;但要是人们没有一个可供处罚的人,他们就只能咒骂上天,而没有任何人能承担得了这么沉重的愤怒。

他们想要一个敌人。现在,他们有了一个敌人。他们并不知道是该坐在女儿旁边,还是去追杀那个伤害她的人;他们究竟是该帮助她活下去,还是确保他死。他们不确定这是不是同一回事。恨意比相反的情绪可要简单得多。

家长是不会痊愈的,子女也不会。

任何国家、任何城市里的任何青少年,都曾经玩过几乎足以导致生命危险的游戏。一票朋友当中,总会有人玩得过火:首先从最高峭壁上跳下来的人,火车进站时沿着铁轨跑在大家最后面的人……那并不是最勇敢的青少年,而只是其中最不畏惧的人。也许,那人只是觉得自己和别人相比,没有什么损失。

班杰总是找寻着最强烈的生理感觉,因为它们会压制其他感觉。肾上腺素、口腔里的血味,以及全身上下撞击的疼痛在他脑海里成了一阵怡然自得的哼唱声。他喜欢让自己变得害怕,因为在害怕时,他就不会想到其他事物。他从来没有用刀割过自己的手臂,但他理解这样做的那些人。有时,他是如此渴望体会一种自己能够看见、让自己聚精会神的疼痛,以至于他会坐上火车、花几小时车程到另一座城市去,等待黑暗来临,寻找那些他能找到的、最可恶的坏蛋来吵架,和他们斗殴,直到他们别无选择,必须狠狠痛揍他为止。有时,当身体上实在的痛叫人难以忍受时,身上其他部位的疼痛反而不太明显了。

直到他下了舞台,贝斯手才看见他。他是如此惊讶,以至于忘记掩藏自己的微笑。他身着同样的黑衣,衣服披在他身上,布料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你来啦。”

“这一带没什么乐子可找。”

贝斯手笑了起来。他们距离彼此三步远,喝着啤酒,酒醉的肥胖男子时不时走过,拍拍班杰的背部。他们为了他那条断腿而夸赞他,对于裁判显然是个“婊子”表示了遗憾之意。随后,他们又喃喃自语“凯文那件事,真是够该死”。七八个年龄各异、身份不同的男子重复了同样的事情。大家都想请16号球员喝啤酒。贝斯手知道,这或许只是自己的幻觉,但他感觉班杰每被拍一下背部,他就向后退一厘米。贝斯手以前来过这里,这也不是他第一次遇上行为举止宛如身份受到保护的小男孩。而在这里,人们不想让别人感到难过;这样的一个场所,也许情况会不一样。

最后,当两人终于能够独处时,贝斯手喝光杯中的酒,低声说道:“我要走了。我看……有很多人想跟你聊冰球。”

班杰拉住他的手臂,说:“不啦……我们去别的地方。”

贝斯手走进夜色,转向右边,绕着建筑物。班杰等了十分钟,转向左方,绕了点远路去森林,然后才跳回来,在树丛间遇上那个贝斯手。他一路跌跌撞撞,骂声不止。

“你确定你知道怎么打冰球吗?你看起来好像犯了错噢。”贝斯手看着班杰的拐杖,微笑着。

“你确定你知道怎么弹贝斯吗?整场音乐会上,你看起来一直在调音。”班杰反驳。

他们抽着烟。黑暗中风势变大,吹遍积雪,但似乎在最后一刻决定放过这两个小男孩。风只是飞快地掠过他们,像第一次接触到别人皮肤的手指尖那样犹豫、谨慎。

“我喜欢你的头发。”贝斯手说着,鼻息接触着他的头发。

班杰闭上双眼,放下拐杖,他多么希望自己事先多喝了点酒,多抽了几根烟。他误判了自己对欲望的控制能力,对这小杂种毫无防备,他本该更加彻底地麻醉它的。他尝试着让一切发生,但当他将手掌放在对方的背上时,他却本能地握起拳来。那男孩惊讶地抽搐起来,班杰的身体紧绷,他刻意将重心放在自己那条骨折的腿上,直到剧痛朝他全身骨骼射来熊熊燃烧的利箭为止。他轻柔地将贝斯手从自己身边推开,捡起自己的拐杖,小声道:“这是一个……错误……”

当班杰一路跳回“谷仓”时,贝斯手在黑暗的树丛间孤独地站着,双腿已经深陷雪中。他说:“重大的秘密,使我们变得渺小……”

班杰没有反驳。他只是龟缩着。

周一的清晨降临了熊镇,却没有真正为他们带来日光,它仿佛就像人们一样不愿醒来。云层在拉起的帽套与沉重的心灵上低垂着。

一位母亲坐在一辆沃尔沃车里,努力说服女儿:她不需要这样做。她不需要上车。今天不需要。

“不,我需要这样做。”女儿边说边拍拍妈妈的头发。

“你……你不知道他们在网络上说了些什么……”蜜拉啜泣着。

“我完全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这就是我为什么得去。妈咪,要是当初我没准备好,我就不会报警了。现在,我不能……”

她的声音碎裂开来。蜜拉的手指甲从方向盘上抠下小块塑料屑。

“你不能让他们赢。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女儿。”

玛雅伸出手,将两缕头发从蜜拉的脸颊上拨去,将它塞到她耳朵后方。

“妈妈的女儿。我永远是我妈妈的女儿。”

“亲爱的,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把他们整伙人全杀光。我已经把整个律师事务所都扯了进来,我绝对不会让他们赢……”

“妈咪,我得走了。事情在好转以前,会变得更糟糕。我得上路了。”

因此,蜜拉看着女儿离开。然后,她将汽车音响音量开到最大,尽可能将车子开到森林最深处。她走出车外,用手猛捶树干,捶得鲜血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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