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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39

社会是什么?

亚马大老远就看见了它。洼地没人开得起这么昂贵的车,这种昂贵车辆的车主也不会自愿将车开到洼地。那名男子挺直脊背、充满自信地走下车。

“嗨,亚马。你知道我是谁吗?”

亚马点点头:“你是凯文的爸爸。”

凯文的爸爸微笑起来。他看见那小男孩瞄着他的腕表,也许他正在计算这只表的价格是他妈妈几个月的薪资。他察觉到小男孩看着车身,想着这个小男孩究竟会做出什么选择。这个男人仍然记得,自己在这个年龄时一无所有,而且憎恨所有拥有这些事物的人。他记得自己想象着拥有一栋豪华别墅,在脑海中花上几小时,想着自己从一家家具店偷拿来的商品手册上的奢华家具,而这家家具店的店员还曾将他赶出门。

“亚马,我们可以谈谈吗?就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

“尾巴”坐在自己位于超市一端的办公室里。当他的手掌按在前额上时,椅子在他壮硕的身躯下咯吱作响。电话里的声音闷闷不乐,但并不抱有同情心。

“尾巴,这并不是针对你个人。可是你得了解,在发生……这一切事情以后,我们可不能把冰球学院建在熊镇了。我们不能任由媒体炒作,让我们看起来像是……你知道的。”

讲电话的男子是一名地方议员,而“尾巴”则是实业家,但他们曾经是在下方湖面上一起玩冰球的小男孩。有时他们的对话是很官方的,有时则比较非正式,而今天的对话就在这两者之间摇摆。

“尾巴,我得对议会负责任,还要对党负责。你想必能够理解吧?”

“尾巴”理解。他始终相信:艰难的问题能找到简单的答案。什么是商业?它是一个理念。一座城市是什么?它是一个社群。金钱是什么?它代表机会。就在他背后、墙面的另一端,有人正用铁锤敲敲打打。“尾巴”正在扩建他的超市,因为成长就意味着生存。没在前进的实业家可不是站在原地,他是在倒退。

“尾巴,我得走了。我得去开会了。”电话另一端的声音道了歉。

电话挂上了。一个理念消失了。一座冰球学院已经不复存在了。那意味着什么呢?“尾巴”年轻时,熊镇设有三所学校,而现在剩下一所。一旦冰球学院设在赫德镇,议会很快就会裁撤这最后一所学校的啊。而当来自熊镇的最优秀青少年代表队球员整天都在赫德镇的冰球馆练球时,他们晚上为赫德镇的甲级联赛代表队出赛也就再自然不过了。熊镇的甲级联赛代表队一旦无法招募到本地最优秀的年轻人,这个球会就会垮台。冰球馆将无法翻修,不会再有新的就业机会,而这本是获取其他建设顺理成章的一步:会议中心、购物中心、新工业区、更优质的联外高速公路,甚至还有机场。

什么是球会?也许“尾巴”是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他太太总是这么说他。但对他来说,球会能够每周提醒镇上所有人他们所共有的一切,而不是一股分化他们的力量。这个球会能证明:他们能够共同努力达成更远大的目标。它教导他们如何梦想。

他坚信艰难的问题能找到简单的答案。一座发展停滞的城市会发生什么事?它会死去。

彼得走进店里。所有人都对他视而不见,店员、顾客、他的童年好友与邻居,不分老幼,都在他接近时闪身避开。他们躲到货架后、闪到走道上,假装沉浸在自己的购物清单里,正在比价。只有一名男子直视着他。

“尾巴”站在办公室门口,和彼得的目光交会。什么是体育总监?队长是什么?什么是童年好友?“尾巴”犹疑地将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方,张开口仿佛想说些什么,但彼得只是缓缓地摇摇头。他的女儿在学校食堂内对安娜摇了摇头,因为她不希望自己的朋友遭到针对她而来的愤恨波及。他并不知道那个情景,但他在这里做了一模一样的事。

“尾巴”走进办公室、关上门时所感到的羞耻,也正是所有朋友会感到的羞耻。这座镇上的居民很善于感受到羞耻。他们很早就开始训练这一点。

凯文的父亲并未等待回答,他只是摩擦着双手与手指关节。

“已经是三月了,天气还是这么冷,我从来就不习惯。我们上车吧?”

亚马沉默着坐到车里,小心翼翼地关上车门,仿佛害怕车门会碎裂。车内弥漫着皮革与香水味。凯文的父亲看着那一座座联栋公寓。

“我就在一个和这一模一样的住宅区长大,也许,我的比它们还小一个楼层。你爸爸没跟你住在一起吧?”

他没有含沙射影,而是直接地提出这个问题。这就是他执掌商务的风格。

“我出生以后,他就在战争中死了。”亚马回答,更迅速地眨眨眼。即使他并未面向凯文的父亲,凯文的父亲还是注意到了。

“我妈妈也是独立抚养我和三个兄弟。这真是地球上最困难的任务,不是吗?你妈妈背部不舒服,是吗?”

即使亚马试图隐藏,但凯文的父亲仍然注意到他抽搐着的眉毛。因此,他很敏感地说:“我认识一位很好的物理治疗师。我可以替她安排一下,让她去看诊。”

“你人真好。”亚马小声说道,并未接触对方的眼神。

凯文的父亲简短地摊了摊手。

“其实我真的很讶异怎么没有人帮助她。真的,球会里总该有人问问她、关心她一下,你不这么觉得吗?她已经在那里工作那么久了,不是吗?”

“从我们搬到这里以后。”亚马承认。

“亚马,在这座小镇里,我们应该互相帮忙的,你不这么觉得吗?我们在镇上、在球会里都应该互相帮忙的。”凯文的父亲边说边将一张名片递给亚马。

“那是物理治疗师的电话吗?”亚马问。

“不。这是赫德镇一家企业人事部经理的电话。请你妈妈打电话过去,安排一场面试。是办公室文书工作,不是清洁工作。简单的行政工作,档案归类,类似的职务。她认字吧?”

亚马点头的速度显得有点太快,他比自己所希望呈现出来的样子还要心急。

“是的!是的……那当然!”

“那就好。只管打这个号码。”凯文的父亲说。

随后,他久久不语,仿佛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群体是什么?如果你问他们,他们什么都不是。它并不存在。围坐在毛皮酒吧桌边的男子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是男人。最年长的超过四十岁,最年轻的甚至还没有投票权。有些人在颈间有着熊头图案的文身,其他人则是在手臂上有文身,许多人则完全没有文身。有些人有着体面的工作,其他人的工作条件比较差,许多人完全没工作。有些人有家庭、小孩、贷款,能买旅行社的旅游套餐去度假;有些人则独居,终其一生没有离开过熊镇。当警方试图将他们定位为“那群人”时,唯一的问题是:当你看见他们聚在一起时,他们就是有某种共同点。只要他们离开彼此一米,他们就仅仅是独立的个体。

什么是球会呢?假如你问他们,球会是属于他们的。它不属于那些“老杂碎”,那些身穿时髦夹克去看比赛的男子、赞助商、理事会成员、球会总监和体育总监,都是一个样。某一个球季里,所有“老杂碎”全都会消失,但球会和“那群人”会继续存在。它既不存在,却又会永远存在。

他们并不总是具有威胁性。如果不是比赛日,附近又没有敌队球迷,他们绝少会表现出暴力倾向。但是他们时不时向那些“老杂碎”强调,球会究竟属于谁,以及要是你威胁了球会的生存,会有什么后果。

拉蒙娜站在吧台后方。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们坐在她的桌前。他们是她所认识的最体贴的男生,不经她要求就买食物给她吃,帮她给公寓更换灯泡。有一次,她问他们为何如此痛恨彼得,他们的眼神阴沉下来,其中一人说:“因为那狗杂种从来不需要为冰球奋斗。一切都为他准备好了。因此,他很害怕赞助商用狗链拴着他,他将他们那该死的商标看得比球会的利益还重要。大家都知道,他是在观众席的站票区长大的,但当赞助商想把我们从站票区赶走,换上会买该死的热狗和可乐进场的观众时,他一个字都不说。大家都知道他对苏恩就像父亲一样敬爱,他不希望戴维成为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教练,但他就是一个字都不说。这算什么男人?我们怎么能让他当我们球会的体育总监?”

拉蒙娜用双眼盯住他们,嘶吼道:“那你们这些人又怎么样呢?镇上有几个人敢反对你们?你们以为这样就代表你们每次都是对的吗?”

当时,他们就沉默下来。要不是拉蒙娜现在通过面向街道的小窗户看见正在走动的彼得,也许她对此可以引以为傲。他走得很慢,仿佛不知道自己正往哪里走。他停下来,手上提着一个购物袋,望向窗户,犹豫着。

拉蒙娜本来可以出去找他,请他喝杯咖啡。一切本来可以如此简单。但她在毛皮酒吧里环顾一下四周,看着桌前的男子,发现此刻在这座小镇里,唯一比请彼得喝咖啡还要简单的事情,就是不要请他喝咖啡。

当你十二岁的时候,世界有多大呢?它既广大无边,而又极其渺小。它是你一切最狂野的梦想,却也是一座冰球馆里狭小的更衣室。里欧正坐在板凳上。他球衣的正面画着一头大熊。没有人看着他,但每个人却又都盯着他瞧。他最要好的朋友们在他坐下时,起身更换座位。整场练习赛中,没有人传球给他。他真希望有人能铲断他。他真希望他们把他的衣服扔进淋浴间。他几乎希望他们大吼、高声咒骂着他的姐姐。

只要能逃脱沉默就好。

亚马的手指一直握着那张名片的边缘。凯文的父亲看了看时间,似乎急着离开。然后他对亚马微笑一下,仿佛他们今天的谈话已经结束了。亚马刚触摸到车门门把,凯文的父亲才以父亲般充满威严的方式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临时起意,说道:“对了……亚马,在派对上,在我儿子的派对上,我知道你觉得自己那天晚上看到了某件事情。但我想,你也知道一大堆人看见你在派对上喝得烂醉,对不对?”

那张颤抖的名片揭露了他的手抖得有多么厉害。凯文的父亲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当你喝了酒,亚马,你脑海里就会有一堆念头,但这可不代表那些念头是正确的。喝醉的人会做出蠢事情。相信我。我可是过来人!”

凯文的父亲自嘲般温厚地笑了。亚马仍然盯着那张名片。上面印着一家大公司人事部经理的名字,意味着全新的生活。

“你爱玛雅吗?”凯文的父亲唐突地问道,以至于亚马还没来得及思考就点了头。

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承认这件事。泪水戳刺着他的眼皮。凯文的父亲仍温和地握着他的手指,说道:“她把你和凯文置于一个很恐怖的境地,非常恐怖。亚马,你觉得她在乎你吗?她要是在乎你,你觉得她会做出这种事情吗?现在这对你来说很难理解,但女生对注意力的需求和男生不一样。她们做出一堆千奇百怪的事情,就是要引人注意。小女生会耳语、传八卦,但男人不会这么做。男人们会正眼看着彼此,不牵扯到其他人,将事情解决掉。你不这么觉得吗?”

亚马瞥了他一眼,抿抿嘴唇,点点头。

凯文的父亲亲密地贴向他,小声道:“这个女孩子选择了凯文。但是,请相信我,总有一天,她会后悔自己没选择你。当你打进甲级联赛、当你成为职业球员时,女生会包围你。你那时就会发现,她们当中有些人是信不过的。她们就像病毒。”

亚马沉默地坐着,感觉到凯文父亲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的重量。

“亚马,有没有什么是你想告诉我的?”

亚马摇摇头。从他手指上滴落的汗珠已经开始弄脏那张名片。凯文的父亲掏出皮夹,递给亚马五张一千克朗的大钞。

“我听说了,你可能需要新的冰球鞋。从现在开始,只要你需要什么装备,尽管告诉我。在这座小镇里,在球会里,我们互相照顾。”

亚马收下纸钞,用它包住那张名片,打开车门离开。凯文的父亲摇下车窗,喊道:“我知道今天晚上的练习不是强制性的,但假如你能到的话,那就最理想了。球队必须团结一致,对不对?亚马!世界上,单打独斗的人是不会有成就的。”

亚马保证会参加练习。凯文的父亲笑了起来,假装生气,皱起眉头,弓起肩膀,咆哮道:“因为我们是熊,是来自熊镇的熊!”

那辆昂贵的名车转了个弯,驶上大路消失了。另一辆显然便宜得多的车停在停车场的另一端,是一辆敞开着引擎罩的老旧萨博车。车主是一名身穿黑夹克、脖子上文着熊头文身的年轻人,他正靠在车身上,修理着引擎。

他假装没注意到那辆昂贵的车,或是那名被留在联栋公寓楼房前的小男孩。但当凯文的爸爸一离开,亚马就把某个物体扔在雪地里。亚马站立许久,向下凝视着,仿佛努力决定是否要再将它捡起来。最后,他用手背擦擦脸,消失在其中一个楼梯间。

那名年轻人等了一分钟才离开那辆萨博车,从地上捡起那五张千元大钞。它们被一只汗湿的手掌紧握过,早已起皱。

那名男子将这些纸钞放进了黑色夹克口袋。

亚马掩上公寓的门,看着那张名片。他将名片藏在他的房间里,取来他的冰球鞋。它们不仅小,还很破旧,鞋面斑驳。他完全知道,自己可以用那五千块钱买到哪种冰球鞋——住在洼地的所有小孩都知道自己买不起的商品的价格。他收拾背包走出去,冲下楼梯,打开门。

钱消失了。他将永远无法说清,对此他是感到失望,还是解脱。

彼得站在寂静的街上。他从这里能看见冰球馆的屋顶。什么是家?它是一个属于你的地方。因此,要是你在某个地方已经不受欢迎,它还是你的家吗?他不知道。今晚,他要和蜜拉谈谈。她将会说:“我在哪儿都找得到工作。”即使彼得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工作,他仍然会点头同意。他们会讨论搬家的事,彼得将会慎重地决定:努力过没有冰球的生活。

当他再度走动时,一辆老旧的萨博车驶过他,然而他浑然不觉。

蜜拉将垃圾拿到屋外。当玛雅得到那把吉他时,她们约定由她倒垃圾。然而,现在情况不同了。就算夏天到来,也无法治愈她女儿对黑暗的恐惧。

邻居家的窗口飘出现煮咖啡的香气。全家人刚搬到熊镇的时候,蜜拉面对咖啡常常叹息:“咖啡、咖啡、咖啡,这里的人难道只会喝咖啡,什么事情都不做吗?”她对彼得抱怨,彼得耸耸肩回答:“他们只是想告诉你,他们想和你交朋友。要说‘我可以和你交朋友吗’是很困难的,而说‘你喜欢咖啡吗’则比较容易。这座小镇里的人都很……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座小镇里的人相信困难的问题、简单的答案……”

蜜拉已经习惯了。习惯人们在这座森林中的小镇里用一杯饮料表达的事情。当他们想说“谢谢”“抱歉”或“我就在这里,和你一起”的时候,他们会说“你想喝咖啡吗”“我请你喝一杯啤酒吧”,或是“请来两杯烈酒,账算我的”。

蜜拉将垃圾扔进垃圾桶。邻居家的窗口闪着光线。没有人开门。

戴维带领全队球员走出更衣室,走出冰球馆。今晚,他们要在森林里训练。他命令他们做俯卧撑,波博做得比所有人都认真。这男孩年龄太大而不能继续待在青少年代表队,但他的球技又达不到职业标准,下个球季他甚至可能没机会打球。然而他自愿来到这里,勤奋地锻炼。戴维命令他们跑步,菲利普每次都一马当先。下个球季对他将是最重要的一季,其他人将在这一年发现他原来这么优秀。他们会说他“一炮而红”。的确,他只不过从五岁开始就一直训练,这只不过耗尽了他和妈妈的一切。主啊,这只不过耗了他一辈子。

戴维命令他们玩拔河游戏。利特的肩膀几乎脱臼,一心只想赢。亚马呢?他一语不发,却完成了每项练习,做了别人要求他做的每件事情。

球会总监站在森林边缘,距离近到能让他看见一切,但又远到使他不至于被看见。他冒着汗。那辆大型车在冰球馆前的停车场停下,凯文和爸爸从车内走了出来,大家都是第一次看见他爸爸出席球队训练。凯文已经换装完毕,跑进森林加入他的队友。他们像迎接帝王一般迎接他,欢呼声响彻林间。

戴维站在这群孩子中间,而球会总监仍站在森林边缘,和凯文的父亲握手。一瞬间,球会总监的眼神和远处教练的目光交会,而后球会总监转身走回办公室。

如果凯文走进冰球馆,球会就必须说明规则和后果,球会总监就必须请他回家,“等这场风波平息”。但是,他不能阻止小男孩在森林里锻炼。

每个人都这么告诉自己。

在小镇另一区高地的一栋别墅外,凯文的妈妈将垃圾拿到门外。疲倦与其他任何可能的因素使她看起来了无生机,但新化的妆掩饰了她刚哭过的痕迹。她挺直脊背,打开垃圾桶,目光专注。周围家家户户窗户里都闪着灯光。

一扇门打开,有人对她喊道:“你要不要来喝杯咖啡啊?”

邻家的大门打开了。接着,一家又一家的大门也随之打开。

困难的问题,简单的答案。

社会是什么?

社会是我们所做选择的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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