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42
在学习打猎时,小孩们会了解到森林里有两种不同的动物:掠食者与猎物。掠食者的双眼贴近彼此,面向前方,因为它们只需要专心盯住猎物。而猎物的双眼分开,各自位于头部两侧,因为它们生还的唯一机会就取决于是否能看见掠食者从后方接近。
安娜和玛雅小时候常常一连几小时待在镜子前,努力想弄懂自己到底是哪个角色。
“尾巴”坐在办公室里,超市还没开,但他的办公室里已经人满为患。这些男人不想被别人看见他们在冰球馆集会,因此他们来到这里。他们很紧张,仿佛患了妄想症。他们谈到打探消息的新闻记者。他们多次使用“责任”之类的字眼,向“尾巴”说明他们“现在得团结起来,让这件事不至于失控”。他们是赞助商和理事会成员,但当然了,今天他们最主要的角色就只是忧心忡忡的朋友、父亲与镇民。他们可都是为了这座小镇的未来,为了球会。他们只是希望真相能够水落石出。有人心焦地说:“谁都看得出来……凯文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她很明显是自愿的,但之后就变心了。如果当初我们可以循内部渠道解决这件事情……”另外一个人说:“可是,当然了,我们得考虑这两个家庭,我们当然会考虑,这小女生一定吓坏了。他们都只是小孩子。可是,真相必须水落石出才行。而且要在这件事情失控以前。”会议即将结束时,凯文的父亲起身,和“尾巴”一起走进小镇,挨家挨户地敲门。
玛雅很早就醒了。她独自站在车库里,弹着吉他。她将永远无法解释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会从感到被毁灭、缩在母亲怀里、躺在浴室地板上又哭又叫,变成……现在这种感觉。但是,昨天夜里发生了某件事情——砸烂窗户的石头、地板上的碎玻璃、用红笔写的“婊子”。最后,这种事情都会影响一个人。玛雅仍然如此害怕黑暗,就算只是走进一个灯光熄灭的房间,她还是感觉到黑暗正揪着她的衣服不放。然而,她在今天早上领悟了一件事:你得在自己心里找到更深沉的黑暗才能不再害怕外在的黑暗。这座小镇永远不会为她主持公道,所以解决方案只有一个:不是凯文死,就是玛雅死。
拉蒙娜正喝着早点饮料,凯文的爸爸和“尾巴”就进来了。这位恩达尔家的家长一如往常,以君临天下的架势走进酒吧。“尾巴”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好像穿着一双太大的鞋子。
“已经打烊了。”拉蒙娜提醒他们。
“尾巴”露齿一笑。拉蒙娜心想:就像他老爸一样。他和他一样高大、一样肥胖、一样愚蠢。
“我们只是想稍微聊一下。”他说。
“轻松、非正式地聊聊。”恩达尔补充道。
他眯着双眼。
蜜拉的办公室堆满纸箱,简直被文件淹没了。她的同事把一杯咖啡放在她桌上,向她保证:“蜜拉,我们会尽力而为的。事务所里的每个人都会尽全力的。可是,你得有心理准备,大部分这种案件,双方说法针锋相对的时候……你知道最后都是怎么收场的。”
蜜拉双眼充血,衣服皱巴巴的,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
“我早该成为真正的律师。我早该专攻这个领域的。我早就该……我这一辈子都浪费在商业法还有那种没用的领域,而我其实早该……”
她的同事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你想听实话吗?”
“想。”
“蜜拉,你可以把全世界最顶尖的性犯罪案件专家找来。但是,这不保证会有效果。双方的说法针锋相对,警方在事发一个星期后才接到通报,没有法医学上的证据,没有证人。警方非常可能在接下来这几天就撤销初步调查。”
蜜拉气愤地从椅子上跳将起来,勉强控制自己不将咖啡杯往墙上丢。
“我不会让他们赢的!如果我在法庭上赢不了,我会找到别的办法!”
“你是什么意思?”她的同事焦虑地问。
“我要追杀他爸爸的公司、他们朋友的公司。我要把他们所有的烂摊子都挖出来,每组账号、每次报税,我一定要伤害他们。要是他们在十年前忘记缴一毛钱增值税,我都要搞垮他们!”
她的同事不说话。蜜拉的声音响彻整个办公室:“我要攻击他们喜爱的每个东西、每个人,我要保护我的孩子,你听清楚没有?我要保护我的孩子!”
她的同事站了起来,当她开口时,声音中透露着一丝不满:“战争就是这样开始的。其中一边保护自己,另外一边就得更加保护自己,然后我们用他们的威胁换来自己的恐惧。之后,我们就攻击对方了。”
听到这句话,咖啡杯就砸在了墙上。
“天杀的,她是我的孩子!”
她的同事闭上眼睛。她们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
“这种时候,你真的得搞清楚复仇和正义之间的差别。”
安娜打开门。她的爸爸已经将小狗们送到兽医院,屋内空空荡荡。玛雅站在门外,双手紧紧抱住胸口。两人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该尖叫,还是该开玩笑——不知道这几种做法当中,哪种能让她们得到最大的生存机会。
“我好想你那张烦人的脸。”玛雅最后开口。
安娜露出微笑:“我好想念你吓死人的音乐品位。”
玛雅的下唇颤抖着:“我不希望你被卷进这件事情。我努力完全不让你被扯进来。”
安娜将手放在玛雅的肩膀上:“你我情同姐妹。我陷得还不够深吗?”
玛雅瞪着她,直到眼睛刺痛不已。
“我只是努力保护你而已。”
“你这辈子都在努力保护我。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做得糟透了!显然我的头脑已经完全坏掉了,所以你觉得你的保护能有什么效果?”
两人都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小玩偶。”玛雅抽噎着。
“可是你这白痴,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没有人!”
“我知道。”
玛雅双眼闪闪发光,问道:“我们可以到森林里开几枪吗?我……”
她从来没对安娜说谎,但现在,她却在说谎:“……安娜,我只想离开。我只是需要……开枪会让我觉得比较轻松。我觉得这能让我不那么……有攻击性。”
安娜注视她许久。也许,她意识到玛雅突然对枪感兴趣其实和其他事情有关,也许她其实没有注意到。无论如何,她是个真正的朋友,因此她没多问任何问题就取来了两把来复枪。
拉蒙娜把双手放在吧台上,观察着这两名男子。
“我们在商言商。”
“什么?”“尾巴”纳闷着。
而恩达尔沉着地坐在椅子上,宽宏大量地嘻嘻笑道:“她让我们点东西啦。很好,两大杯威士忌,记得拿你最好的威士忌出来。然后,我们好好谈谈。”
她倒起饮料,恩达尔直接切入正题:“你知道我是谁吧?”
她哼了一声,将自己的酒一干而尽。恩达尔认定,这表示“是”。他举起酒杯,就在酒触及舌头的时候,差点将它吐满整个吧台。
“该死的……这就是你最好的威士忌?”
拉蒙娜摇摇头:“这是我最烂的威士忌。”
“尾巴”面不改色地喝光一整杯酒。他看起来甚至非常自得。但是,就像他声音的音量调节器一样,他的味蕾也已经失灵。恩达尔嫌恶地将酒杯推到一边。
“既然这样,能不能请你拿出你最好的威士忌呢?这杯喝起来像是洗船用的清洁剂。”
拉蒙娜顺从地点点头。她取出新的酒杯,从同一个酒瓶倒出威士忌。恩达尔瞪着她,“尾巴”忍不住大笑起来:“毛皮酒吧只有一种威士忌。”
玛雅和安娜走着、走着,直到森林将她们吞没。她们已经走了这么远,就算是安娜的爸爸,也得花上好几天才能找到她们的尸体。她们站在那里,开枪射击,一枪又一枪。安娜有时会纠正玛雅的射击姿势,调整她肩膀和胳膊的角度,提醒她如何在不停止呼吸的前提下,屏住气息。安娜问道:“好吧……这个问题怎么样:你想一辈子都住在熊镇,还是搬到其他地方,但会在一年内死掉?”
玛雅蹙起眉头,整张脸皱得像是用过的餐巾纸,作为回答。安娜耸耸肩。
“这是蠢问题吗?”
“非常蠢。”
“玛雅,我们会离开这里。我不会让我们一直陷在这里。我们会搬去纽约,你会得到一份唱片合同,我会是你的经纪人。”
玛雅咯咯笑了起来,她不敢相信自己还能以这种方式笑起来。然而,笑声直接迸发出来。
“不,不,不,你永远不会成为我的经纪人。”
“为什么?我是个天才经纪人啊!”安娜觉得受到侮辱,反驳道。
“你会是个很糟糕、非常糟糕的经纪人,你连自己的手机都管不了。”
“我当然管得了!”
玛雅扬起眉毛:“很好。那么,你的手机在哪里?”
安娜开始感到自己的身体疯狂地颤抖。
“也许我现在管不住!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当你的时装设计师!相信我,你需要一个好的造型!”
“我现在的造型有什么问题吗?”玛雅问。
安娜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好像想证明什么。
“抱歉哦,你付不起我的咨询费。等你签了唱片合同以后,再跟我联系。”
玛雅纵声大笑:“你完全丧心病狂了。”
“不然我当你的营养师!我已经发现能够清洁整段肠胃道的新式果汁饮食法!效果就是,那种该死的……”
玛雅蒙住耳朵,转过身去,走向森林深处。
“对不起,这里的信号很弱……大声点……喂?喂?”
她将手机贴近耳朵,假装在讲电话。安娜斜眼看她。
“那是我的手机吗?你在哪里找到的?”
“我现在开进隧道啦!”玛雅喊道。
安娜跑着追赶她。她们将对方扑倒,拥抱彼此,看着日出。玛雅低声说:“我可以在你家睡一晚吗?”
安娜不知道该说什么。玛雅从来没在她家睡过,而她总是睡在玛雅家里。但是,她们是真正的好朋友,因此,她义无反顾地回答:“当然,没问题。”
拉蒙娜喝光了杯中的酒。“尾巴”也喝光了他的酒。恩达尔先生的双眼眯成一条线。
“好吧!我们就不说那些客套话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吗?”
拉蒙娜看起来很好奇:“不知道,不过我敢说,你一定带了一些黄金。‘尾巴’带了乳香。第三位智者就站在门外,裤管里塞满了没药(1)。这样,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吧?”
恩达尔先生的鼻息浓浊、沉重,对这个房间比了个简短、不屑的手势。“这个……酒吧……是熊镇冰球协会历史最久的赞助商之一。它赞助的金额显然并不可观,但是我们都很尊重这个传统。而且,我猜你已经知道,针对之前发生的事……要举行一次重要的会员大会。”
“尾巴”心不在焉地咳了咳,补充道:“我们只是想跟你谈谈。我们,也就是所有的赞助商,都觉得我们必须在会议上团结一致。这是为了球会的最佳利益。”
“那,这是什么意思呢?”拉蒙娜假装温顺地说。
恩达尔已经受够了,他站起来提醒她:“一部分管理人员必须被撤换。彼得·安德森的体育总监职务将以投票表决方式被解除,由更适任的人选取代。理事会与所有赞助商在这点上已经达成了一致。但我们尊重会员,希望这个建议由会员直接提出。我们来这里是要表达善意。”
拉蒙娜讽刺地一笑:“是啊,你居然是那种做事情总想表达善意的人,真是让我吃惊。我能否冒昧地问问,彼得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恩达尔先生咬牙切齿地号叫着:“你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觉得你知道。就是因为这样,警方才会调查。”
“你知道我儿子被指控的罪名。”恩达尔说。
“你把他讲得像个受害者。”拉蒙娜一语点破。
听到这句话,恩达尔终于沉不住气了。“尾巴”从来没看过他暴怒,他是如此害怕,以至于打翻了自己和拉蒙娜的杯子。
恩达尔尖叫道:“我儿子是受害者!天杀的,你到底知不知道遭到这种指控的后果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拉蒙娜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不知道。可是我直接想到的是,唯一比被指控强奸还要糟糕的事情,就是被强奸了。”
“所以你在这里准备假设,那个该死的女孩说的是真话?”恩达尔咆哮道。
“在这里,我只是想允许自己拥有不因为你儿子刚好是冰球选手,就假设那个女孩出于某种原因说谎的自由。而且她有名字。她叫玛雅。”拉蒙娜回答。
恩达尔高傲地笑了:“所以,你准备说这是冰球的错啦?”
拉蒙娜严肃地点点头:“你打过冰球吗?”
“从十二岁以后就没打了。”恩达尔承认。
“这样的话,你是对的。这样的话,我真的会说这都是冰球的错。因为如果你再多打个一两年,你可能就会学会服输,像个男人一样。你可能就会了解,你儿子会犯错,而当他犯错的时候,你应该像个男人一样站出来,负起责任,而不是到这里来,拼命责怪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和她的父亲。”
恩达尔双手一挥,椅子被掀翻。他或许不是故意要掀翻椅子,但无意将它扶起来。他的鼻息浓浊、沉重,他的双眼追踪着她的目光,将一张千元大钞扔在吧台上,以轻蔑、威胁的口吻做了结论:“也许这家酒吧是你的,但这栋建筑物可不是你的。如果我是你,我会好好想清楚。”
他用力甩上门,连窗户都随之震动。
安娜和玛雅走进屋子,安娜取来爸爸枪柜的钥匙,把她们射击过的来复枪放回柜子。玛雅记下了每个细节,包括枪支如何摆放,以及钥匙在哪里。
“那是什么?”她指着一把有两个枪管的猎枪,天真地问道。
“是猎枪。”安娜回答。
“会不会很难装填?”
安娜先是笑了起来,然后便起了疑心:“你为什么问这个?”
玛雅耸耸肩:“你是谁啊,警察吗?我只是好奇嘛。它看起来很酷,我们找个时间试试用它射击吧?”
安娜露齿一笑,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你可以当警察,你这该死的疯子!”
然后她取来弹壳,向玛雅示范如何打开、装填、解除猎枪的保险,因为她很喜欢这种自己比朋友懂得还要多的、为数不多的场合。她还高高在上地补充说,这是“如此简单,就连你都会”。玛雅笑了起来。
“它能装几个弹壳?”她问。
“两个。”安娜回答。
她再次打开枪身,将枪拆卸,将弹壳放回去,将枪柜锁上。她们离开了地窖,玛雅什么话都没说。
可是,她一心一意地在想:“我只需要一个。”
“尾巴”仍然站在毛皮酒吧里,小心地将碎玻璃一片一片地捡起来。
“拉蒙娜,这只是……讨论。”他低声说。
“你父亲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会觉得可耻。”她厉声打断他。
“我只是试着……不要选边站。”
拉蒙娜哼了一声道:“你做得非常难看。”
“尾巴”转过身,闷闷不乐地套上大衣,走了出去。一两分钟后,他回来了。当他和彼得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当他们准备走进酒吧、带走烂醉如泥的父亲时,脸上都带着闷闷不乐的表情。现在,他就像当年那个不快乐的小男孩,站在酒吧门口。
“罗宾·霍特现在还来这里吗?”他问道。
“他自从失业以后,几乎每天都来这里。”拉蒙娜点点头。
“尾巴”点点头说:“请他打电话到我的店铺,和库房主任谈谈。我要让他面试。”
拉蒙娜点点头。他们本来可以多聊一些,但他们都是熊镇人。
傍晚时分,凯文正在高地周边的小径上慢跑。他越跑越快,棒球帽檐压低,盖住前额,外衣的帽子拉高,套住头部。他甚至还穿着笨重、没有绣熊头标识的衣物,这样一来,就没有人会认出他。当然了,这没有必要,住在高地的每个人都已经到冰球馆开会、参加投票了。可是,凯文仍然感到有人从森林里盯着自己。当然,这只是他的想象。他只不过是得了妄想症。他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太阳已经下山。玛雅站在森林里颤抖着,但树木为她提供了掩蔽。黑暗仍让她惊恐不已,但她下定决心:要和黑暗成为好朋友,让黑暗成为她的盟友。她站在这里,看着凯文在那间明亮的屋子里移动。他看不见她,但她却看得见他。突然,这给了她一股权力感,让她陶醉不已。
当他开始在小径上慢跑时,她就为他计时。一圈花了三分钟二十四秒。另一圈则花了三分钟二十二秒。一圈,又一圈。一圈,再一圈。
她记下了时间。她举起双臂,仿佛拿着一把看不见的来复枪。她想着自己该站在哪里。
他们其中一人会死。她还没决定是谁会死。
(1) 黄金、乳香、没药是耶稣诞生时,东方三贤士送给他的礼物,其中黄金代表庄严,乳香代表神性,没药代表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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