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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44

父母对子女的爱是很奇特的。我们对其他人的爱都是有动机的,父母对子女的爱是唯一的例外。我们始终爱自己的子女,甚至在他们出世前就爱着他们。不管新手父母事先准备得多么周全,当各种如浪涛般汹涌、激烈的情绪冲向他们,将他们击倒时,他们在新生儿诞生的那一刻仍会感到无比震惊。这种情绪是无与伦比的,因此也是非常不可思议的。这就仿佛要你向某个一辈子住在暗室里的人说明脚趾间的沙粒或舌尖上的雪片——它让你的灵魂出窍。

戴维的手搭在女朋友的肚子上,爱着某个素未谋面的人。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将被某种不存在的爱所控制。他妈妈总是说:每个孩子都像是一次心脏移植手术。现在,他算是了解了这一点。

女友的手指摩挲着他的后颈。他整个晚上都在讲电话,也获悉会员大会与投票达成的决议。自从他开始执教小联盟球队以来,他就非常向往某项职务。现在,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要相信自己的真心。”女友说。

“我是冰球教练,我就只想当冰球教练。剩下的都是政治。那跟运动一点关系都没有。”

女友亲吻他的脸颊:“那你就当个冰球教练吧。”

玛雅按了安娜家的门铃。对于凯文在小径上慢跑,她只字未提。她没有提到任何细节。不久之前,对安娜隐瞒某个秘密的念头简直是不可能的;现在,这个想法可以说是天经地义。这种感觉非常恐怖。她们走回玛雅的家,彼得、蜜拉与里欧坐在厨房里。他们正等着电话响起,等着别人告诉他们会议的结果。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传来任何消息。所以,他们就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玛雅取来吉他,彼得去拿鼓槌,安娜问她是否能高歌一曲。她的歌声难听无比。她的歌声是如此不堪,能让全家人忍受漫长的等待。

在小镇的另一区,一座位于通往湖畔路边的冰球馆里,一个球会的会员大会已经告一段落。投票已经结束,开票结果已经出炉。每个人都在应付表决所造成的后果。

一群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分散在还留在现场的人群中,其中某些人有家人陪伴,有些人则形单影只。人们不分男女,都走进了停车场。每个人都在说话,但没有人确实表达些什么。有些房子里,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但所有的人都还醒着。对他们来说,这将是漫长的一夜。

所有人都已离开了自助餐厅,然而球会总监仍在桌边静坐许久。“尾巴”独自站在看台上的阴影中。这个球会可是他们的人生。现在,他们都不知道它究竟属于谁。

亚马正坐在札卡利亚的床上。这时,他的电话嗡嗡作响。一条短信,两个字。是玛雅传来的。

“谢谢。”

亚马只回了一个词:“对不起。”

首先,他是为了自己所做的事而道歉;其次,他是为了自己过了这么久才鼓起勇气说出这些话而道歉。

凯文的父母率先离开会议现场。他的爸爸和几个人握手,简短地说了几句话。他的妈妈一语不发。他们坐上各自的车,开往不同的方向。

苏恩回到家,喂起小狗。电话响起时,他既惊讶,却又不那么惊讶。电话是一个冰球协会的球会总监打来的。通话结束后,苏恩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心想:可能很快就会有人来拜访他了。

凯文的妈妈停车,将引擎熄灭,却想马上再发动引擎。她关掉车前灯,却没有动作。她全身无力,感到发热,手指根本握不住方向盘。她的内心已经烧成灰烬,她的身体只剩一具空壳,而她将会记住这种感觉。

她下了车,走进住宅区,找到那间正确的老宅,按下门铃。那是在进入洼地以前的最后一栋建筑物。

早在敲门声响起以前,小狗就已听见访客的声音。苏恩去开门,努力想让小狗走开,但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显示出谁才是这段关系的主宰者。

“冰球员和小狗之间,有没有什么区别啊?”戴维在门外冷酷地一笑。

“至少冰球员偶尔会照你说的话做。”苏恩回道。

这两名男子看着彼此。他们曾经是师生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爱曾经是不可动摇的。时代正在改变,因为冰球是不会静止不动的。

“我只是想来拜访一下,让你亲自从我口中听到……”戴维开口。

“你现在是甲级联赛代表队教练了。”苏恩点点头。

“球会总监已经给你打过电话了?”

“嗯。”

“这不是针对你个人的,苏恩。可是,我是冰球教练。我们就是这么做的。”

班杰那条本来裹着石膏的腿已经不再裹着石膏,现在它已经成了一条木腿。他的其中一只眼睛盖上了黑眼罩,他的房间成了一条海盗船,他姐姐的孩子们就是敌人。他们把冰球杆当成剑一样挥舞,开心地笑着。他则单脚跳着,到处追逐他们。他们扯下被褥与床单,朝他头上扔去,使他绊倒,拉开一整列抽屉。佳比站在通道上,摆出她独特的妈咪脸。

“该死……”其中一个孩子说。

“都是班杰舅舅的错啦!”另一个孩子马上喊道。

“噢!你怎么可以这样陷害你的伙伴!”班杰边喊边努力想从被单下爬出。

佳比严厉地指着他们:“给你们五分钟,把这里收拾干净。然后通通去洗手,再下来吃晚餐。外婆已经快准备好了。还有,小弟,你也是!”

班杰在床单下咕哝着。孩子们扶他起来。佳比走进卫生间,让他们看不见她笑得多么开心。这天晚上,这座小镇多么需要欢笑。

苏恩深吸一口气,鼻息直入他壮硕身躯的最深处。他盯着戴维:“你是真的这么痛恨彼得,如果他留在这个球会,你就不想和他共事?”

戴维深感挫折地叹了一口气:“这跟他无关。我只是不能接受他代表的价值观。这攸关冰球,我们必须能够将球会的最佳利益置于私利之上。”

“难道你不觉得,彼得已经这么做了?”

“我看到他了,苏恩,当警方把凯文从球队巴士里抓走的时候,我看见他在停车场上。彼得开车到那里,看着这一切发生,因为他想亲眼看到这一切。这是报复。”

“换作你,你难道不会这么做?”

戴维摇摇头:“换作我,我也许会带上一把枪。这可不是我想讨论的。”

“那么你想讨论什么?”苏恩问。

“我想讨论的是一个事实:只有把冰球放在它自己专属的世界里,它才能运作良好。我们不能将它和外界的各种垃圾混在一起。当初,如果彼得的家人等到决赛后隔天再报警,他仍然必须面对一模一样的刑事责任。一切仍然会发生:警察侦讯、检察官、庭审,一整套流程,只不过晚了一天。”

“这样凯文当初就可以参加决赛了。这样青少年代表队或许就可以夺冠了。”苏恩说出结论,但显然并不同意这个立场。

戴维非常坚决:“苏恩,这就是正义。这就是社会需要法律的原因。彼得本来可以等到决赛后,因为凯文做的事情和冰球没有关系,跟球会也没有关系,但彼得却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惩罚球会。所以,他摧毁了整个球会,毁了整支球队,毁了整座小镇。”

苏恩喘息着,他的鼻息注入他壮硕的身躯。他年事已高,但眼神并未老去。

“戴维,你记得吗?当你进入甲级联赛代表队以后,我们队上有个球员,已经在两个球季内发生过三次脑震荡。大家都知道,再发生一次脑震荡就足以结束他的球员生涯。我们和某支球队交手,对方有个体形巨大、笨重的防守队员,全场第一次开球以后,他就故意朝我们那位球员的头扑去,直接铲断他。”

“这我记得。”戴维说。

“你记得自己对那家伙做了什么吗?”

“我把他打倒在地。”

“是的。我们的球员受了脑震荡,那是他最后一场比赛。然而,裁判甚至没把他罚出场。所以,你打倒他。因为裁判有时候就是会犯错;有时候,违规和在道德上侵害他人之间是有差异的。你相信,当时在冰球场上,你有权利用自己的方式主持公道。”

“那是两码事。”戴维的回答听起来充满自信,实际上却没那么自信。

苏恩沉思许久,拍了拍小狗,抓了抓眉毛。“戴维,你是否相信凯文强奸了玛雅?”

戴维沉思良久,想着自己该怎么回答。自从警方带走凯文以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试着从每个角度审视这件事,最后,他努力使自己保持理性,负起责任。所以,他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那是由法院决定的。我只是个冰球教练。”

苏恩面露哀戚之色:“戴维,我尊重你。可是,我无法尊重这种态度。”

“我也无法尊重彼得。只因为这件事和他女儿有关,他就像上帝一样耍弄这支球队、这个球会,甚至整座小镇。苏恩,容我问你一件事:如果凯文被指控强奸另一个女孩,总之不是彼得的女儿,你认为彼得会鼓励那女孩的家人在决赛当天报警吗?”

苏恩的头倚在门柱上:“那么,戴维,容我回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被检举的人不是凯文呢?如果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呢?假如被检举的是个住在洼地的男生,你的想法还会和现在一样吗?”

“我不知道。”戴维老实回答。

苏恩让这几个字沉入心底。因为追根究底,这就是我们能对别人提出的所有要求:我们已经准备承认,我们不是全知全能的。

苏恩站到一旁,在玄关挪出空间,问道:“你要来点咖啡吗?”

安德森家的门铃响了。过了好久,才有人上前应门。蜜拉和里欧正在厨房玩牌,而电吉他和小鼓的乐声正在车库里回荡。门铃再次响起,门把终于拉下,彼得站在门口。他的衬衫上有着汗渍,手里拿着一对鼓槌。

球会总监站在门外:“我有坏消息,也有好消息。”

戴维和苏恩面对面坐在厨房餐桌前。戴维之前从未来过这里。十五年来,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冰球馆见面,这可是其中一人第一次到对方家中做客。

“最后你还是得到了甲级联赛代表队教练的职位。”苏恩宽宏大量地说。

“不过不是我所想的那支代表队。”戴维的声音闷闷不乐。

苏恩倒着咖啡。会员大会结束后,苏恩显然等着球会总监的来电,而球会总监将会任命戴维担任甲级联赛代表队教练——他预计,戴维一定会接任熊镇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教练。

“你要加牛奶吗?”苏恩问。

“不必,黑咖啡就好。”赫德镇冰球协会的新任甲级联赛代表队教练回答。

球会总监轻咳一声,蜜拉来到玄关。里欧和玛雅站在更远处,弟弟抓着姐姐的手。

“会员们已经表决了,他们不想解雇你。”球会总监说。

他的话并未引起欢呼,甚至微笑。彼得拭去眉毛上的汗珠:“这意味着什么呢?”

球会总监举起双手,缓缓地耸了耸肩:“戴维已经递出辞呈,他刚被任命为赫德镇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教练。青少年代表队的精英都会追随他:利特、菲利普、班杰、波博……彼得,他们从来不是为球会而战,他们是为了戴维而战。他去哪里,他们就会去哪里。没有了这些人,我们建立一支甲级联赛代表队的计划就可以束之高阁了。今天晚上,所有赞助商很可能就会打电话给我,取消他们的赞助。”

“我们可以起诉他们。”蜜拉咆哮着。但是,球会总监摇摇头。

“去年,他们的所有投资建立在一个共识之上:这支青少年代表队将会成为良好的甲级联赛代表队。现在,我们甚至可以不必讨论这支球队到底‘好不好’了——我们根本发不出薪水了。我甚至不知道,这支球队明年还在不在。议会将不会继续投资,这场……丑闻之后,他们不想把冰球学院设在这里。”

彼得点点头。

“恩达尔家族呢?”

“很显然,凯文的父亲会撤资,转而投资赫德镇。当然了,他想彻底歼灭我们。如果凯文没有因为……已经发生的这一切被法院判罪,那么……他也会为赫德镇出赛。最优秀的球员都会跟随他的。”

彼得倚着墙壁,凄惨地微笑。

“所以有坏消息,也有好消息。”

“好消息是,你仍然是体育总监。坏消息是,我不确定这个能让你担任体育总监的球会下个球季是否还会继续存在。”

他转身离开,却又改变心意。他回过头,说道:“我欠你一个道歉。”

彼得一声长叹,缓缓地摇摇头:“你不必跟我道歉,这……”

“我不是跟你道歉。”球会总监打断他。

他的目光越过彼得,穿透玄关,直视玛雅的双眼。

戴维用双手握着咖啡杯,低头看着桌面。

“苏恩,我现在说话可能像个敏感的老太婆,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很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你所教我的一切。”

苏恩挠了挠小狗,盯着它的毛。

“我本来应该放手,让你多发挥的。很多时候,我太骄傲了。我不想承认,比赛已经超出我掌握的范围了。”

戴维喝着咖啡、看着窗外。

“我要当爸爸了。我……在这种情况下,这真的很蠢,但是我想让你第一个知道。”

一开始,苏恩完全说不出话来。然后他站起来,打开一个橱柜,带着一瓶利口酒回来。

“我想,我们需要浓一点的咖啡。”

他们干了一杯。戴维轻笑一声,但很快沉默下来。

“我不知道,一个冰球教练能不能当个好爸爸。”他说。

“嗯,我觉得你当了爸爸以后,会变成一个更好的教练。”苏恩回答。

戴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放下空杯子。

“我无法留在一个把政治和冰球混在一起的球会。这可是你教我的。”

苏恩为自己又斟了一杯。

“戴维,我没有小孩。但是,你想不想听听我给父母的最好的建议?”

“想。”

“你得学会一句话:‘我错了。’”

戴维虚弱地一笑,又喝了一口酒。

“我能理解,你是同情彼得的。他一直都是你最得意的门生。”

“他只能排第二啦。”苏恩纠正他。

他们没有看着彼此,但两人的双眼都闪闪发亮。

苏恩正色道:“这跟彼得的女儿有关,戴维。他的女儿。他只是想讨个公道而已。”

戴维摇摇头:“不,他可不是要讨公道。他想赢。他希望凯文的家人比他还痛苦。那已经不是讨公道,那是在报仇。”

苏恩将两人的杯子斟满酒。他们轻轻地干了一杯,若有所思地喝下这杯酒。然后苏恩说:“当你的孩子满十五岁时,记得来拜访我。也许,那时候你的心境就会不一样了。”

戴维起身,两人简短但坚定地拥抱了一下,向彼此道别。明天,他们就将分别前往两座不同的冰球馆:一座位于熊镇,另一座则位于赫德镇。下个球季开始,他们将成为彼此的对手。

爱德莉站在妈妈家的厨房里。凯特雅和佳比正为了该怎么摆设餐具、该用哪些碗盘、该点哪几根蜡烛争执不休。班杰走进厨房时,妈妈亲吻他的脸颊,告诉他,她爱他,他给她的人生带来了光明。然后,她又针对他的腿骂了他一顿,说他这次其实更应该弄断脖子,反正他也不怎么用大脑。

门铃响起。站在门外的那位女士向他们道歉,表示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搅他们。她的皮肤很松弛,她的骨架几乎无法支撑她的身躯。她不得不花上十分钟试图让班杰的妈妈同意不必请她吃晚餐,可是,班杰的妈妈仍然拍了爱德莉的头一下,嘶吼道:“再去拿个盘子来!”爱德莉用手肘轻轻推了佳比一下,低声说:“去拿盘子!”佳比踢了凯特雅一脚,用抱怨般的声音说:“盘子!”凯特雅转向班杰,但一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就欲言又止。

凯文的妈妈站在门口,看着他,用一道相当微弱、不像她自己的声音说出自己的心愿。那道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录音:“对不起。我只想跟班杰说几句话。”

凯文站在别墅外的庭院里,一次又一次射门。砰——砰——砰——砰——砰——他的爸爸坐在屋里,面前是一瓶新开的威士忌。这天晚上,他们并没有大获全胜,但是他们其实也没有输。明天他们的律师将会开始准备论述,说明为什么一个爱上那名年轻女子、喝醉酒的年轻人不是可靠的证人。然后,凯文将为赫德镇冰球协会出赛,同时带走整支球队,以及几乎所有赞助商,他们所有的人生规划也将完整无缺。总有一天,他们相信这一天会很快到来,他们身边的所有人将会假装这一切完全没发生过。因为这家人并没有输。即使他们输了,他们其实还是没输。砰——砰——砰——砰——砰——

班杰坐在屋外一张板凳上。凯文的妈妈坐在他身旁,头部向后仰,看着星空。

“我还记得你和凯文每年夏天会划船去那座小岛。”她说。

班杰没有搭腔,但是他也想过那座小岛。他们小时候就发现了那座小岛。那座小岛不在冰球馆后面的大湖上,小镇里的每个人夏天都会到那个湖游泳,他们在那里不得安宁。那座小岛上没有码头,没有人潮,中心处有一小丛树林与石块。从湖上看,它们只不过是一块废弃的砖石。小男生们将小艇拖过森林,划到湖中,将小岛的内部区域清空,整理出一块够大的营地。那可是他们的秘密基地。第一年夏天,他们只是在那里过了一夜;第二年夏天,他们在小岛上停留了好几天。进入青春期后,他们在岛上一待就是几个星期。冰球球季一结束,他们就直奔岛上,待在那里,直到暑期训练营开始。他们就在一阵烟雾中消失,离开这座小镇。他们在湖中裸泳,在石头上晒太阳、钓鱼,吃着钓来的鱼,在星空下沉沉睡去。

此刻,班杰看着同一片天幕。凯文的母亲专注地盯着他。

“班杰明,你知道吗?镇上这么多人似乎都觉得,你父亲去世以后,是凯文的家人在照顾你。我觉得这真是奇怪。因为事实正好相反。凯文待在你妈妈家里的时间,远超过你待在我们家里的时间。我知道你们常在我们离开以后把屋子弄乱、假装凯文在那里睡过,可是……”

“可是,你发现了?”班杰点点头。

她露出微笑:“我还知道,你故意踢我的地毯,把流苏弄得乱七八糟。”

“对不起。”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你们还小的时候,是你妈妈清洗你们俩的冰球装备,为你们俩煮饭;当高年级学生在学校里找你们麻烦的时候,是……”

“是我姐姐出面摆平他们的。”

“你有一群好姐姐。”

“我的三个姐姐真是疯子。”

“班杰明,这是你的福气。”

他缓缓地眨眼,压着他那条骨折的腿,使它接触地面,让肉体的痛苦强过精神上的痛楚。

凯文的母亲抿抿嘴唇:“班杰明,对一个母亲来说,某些事情是很难承认的。我注意到,你没有到警察局来接我们。我注意到,你没有到我们家来,今天晚上你也没有去开会。我……”

她迅速地将拇指和食指贴在眼睛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在你和凯文还小的时候,每次你和凯文一惹麻烦,老师们和其他家长总会说问题是你先造成的。他们会归罪于‘你家里没有男性模范’。关于这种说法,我始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因为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愚蠢的话。”

班杰惊讶地凝视着她,她睁开双眼,伸出手来,轻轻地触碰着他的脸颊。

“这支冰球队……这支该死的冰球队……我知道,你们对彼此都非常友爱。你们大家都非常忠诚。有时我真不知道,这是一种福气,还是一种诅咒。我记得,在你九岁时,你做过一把弹弓,凯文用它打破了邻居家的窗户,你还记得吗?你被骂了一顿。因为当其他男生作鸟兽散的时候,你留在原地,因为你意识到,总有人得承担罪名。你被骂的后果比凯文被骂对他造成的后果要好一点。”

班杰揉揉双眼,她的手仍搭在他的脸颊上。她拍拍他,露出微笑:“班杰明,就我所知,你并不是天使。可是,亲爱的上帝,你并不缺乏男性楷模啊。你最优秀的特质都来自一个事实:你是在一个由女性组成的家中长大的。”

她更加贴近他,他全身颤抖着,她将他抱紧,说:“班杰明,我儿子从来没办法对你说谎,没错吧?凯文有能力对世界上任何人说谎。对他爸爸说谎,对我说谎。可是……他从来无法对你说谎。”

他们坐在原地,她紧抱着他,两人沉静地共处了一分钟左右。然后,凯文的妈妈便起身离开。

班杰试图点燃一根香烟,但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根本握不住打火机。而且,他的泪水浇熄了打火机的火焰。

凯文的爸爸仍然坐在厨房里,那瓶威士忌已经打开,但他一口都没喝。砰——砰——砰——砰——砰——妈妈回到家,看着她的丈夫,在玄关简短地逗留一下,盯着墙上的其中一张照片。那是一张精心装裱的全家福。它正歪斜地挂着,相框被捣烂,地板上散落着玻璃碎片。爸爸的一只手正流着血。妈妈没说什么,只是清理了碎玻璃,将它们扔掉。然后,她走进庭院。砰——砰——砰——砰——砰——当凯文要捡起橡皮圆盘时,她抓住他的手臂。她没有特别用力,也没生气,但足以使他转过身来。她盯着他的双眼,他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她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这样一来,儿子就必须睁眼看着母亲,直到她知道为止。

这家人并没有输,但是,他们很快就会知道。

安德森一家,包括安娜在内的五个人,都坐在厨房里。他们正在玩一种相当幼稚的纸牌游戏。没有人赢,因为每个人都努力想让别人赢。门铃再度响起,彼得前去应门。他沉默地站在门口,睁大眼睛,瞪着前方。蜜拉跟上前,但一看见来人就停下脚步。最后,玛雅来了。

警方认为:案发后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可靠的证据已经不存在。她当初应该照相存证,不应该洗澡,应该直接报案。他们只说:现在,一切为时已晚。但是,女孩脖子上和手腕上的瘀伤仍清晰可见。任何人都看得见这些瘀伤。那是一双强有力的手胁迫她所留下的印记,那双手压制她,阻止她尖叫出声。

凯文的妈妈站在屋外。她内心已经支离破碎,只能将自己隐藏在衣饰下。她的双腿发抖,挣扎着。最后,她终于不支倒下。她跪在小女孩的面前,伸手仿佛想触碰她,但颤抖的双臂使她够不到她。玛雅茫然地站在原地许久,只是看着前方。她阖上眼皮,屏住呼吸。她的皮肤是如此麻木,她的泪水静寂无声,以至于连她的身体都不觉得这是她所流的泪水。然后,她非常谨慎地伸出手指,仿佛在解锁,轻抚着这位女士的头发。她无助地在女孩的脚边啜泣着。

“对不起……”凯文的妈妈轻声说。

“这不是你的错。”玛雅回答。

她们其中一人倒了下去,另一人则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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