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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波斯瓶中人

玄奘悲哀地望着瓶子:“贫僧没在意过胜,也没在意过负。”


大卫王瓶冷笑:“您从高昌就开始探询我的秘密,又一路追到碎叶,敢问法师,您的目的是什么?”


“娑婆世界,万物纷纭。神魔也好,众生也好,无不在佛的关照之内,干贫僧何事?”玄奘有些难过,“贫僧是一个凡人,有着喜怒哀乐,伤痛别离,因此,贫僧所不忍目睹的,也是世上众生之苦。有那么一个孩子,他是我的弟子,他是波斯人,随着叔叔运送大卫王瓶前往长安。可是在莫贺延碛,他的叔叔与族人都被截杀,他孤身一人流落在西域,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完成家族的使命,把大卫王瓶送到长安,然后回到波斯的阳光下。贫僧答应过他,要帮助他完成心愿,然后将他送回波斯。”玄奘的眼睛里闪耀着泪光,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可是,他却葬身于天山的火焰之中,我连他的骨灰也找不到。后来,我在火焰之中找到一些衣物的灰烬,盛在石头匣里,因为他是拜火教徒,素爱洁净,便是死了,也不愿让自己的遗骸污染木头、铁器和这世间的万物。”


玄奘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石匣,打开,里面是几片破烂焦黑的衣物残渣。他将石匣放在大卫王瓶的面前:“他和我都是凡人,我们牵挂的和牵挂我们的,只有这世上的亲人。贫僧五岁丧母,十岁丧父,如今长到三十岁,虽然皈依了我佛,但每每深夜梦醒,想起过世的亲人,泪水便--湿--透了枕头。阿术今年才十岁,他的家乡还有父亲在等待着他的归来,他也说过,他想回到父亲的膝下,牵着父亲的手,行走在波斯的阳光下。阿卡玛纳,我追索着你,就如同追索着阿术的梦想。为了这个孩子,我愿追你到天涯海角。除非,你让他复活。让我带着他回到波斯的阳光下。”


这番话很长,玄奘说得又慢,但大卫王瓶却耐心地听着,不曾打断。等玄奘说完后,它陷入长久的沉默。玄奘也沉默了。一人一物,一僧一妖,似乎在默默地对视。


“法师,”大卫王瓶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我知道你的心了。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我无所不能,也无法让一个死者复活在你面前。”


“真的不能么?”玄奘有些遗憾,泪水慢慢地淌了下来。


“不能。”大卫王瓶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玄奘,它似乎也有些悲伤,“众生的悲伤与痛苦,又岂是死亡最大?法师,我给您讲述一个拜火教的故事吧!最初,宇宙空间万物都不存在,一片混沌,只有时间与空间的神祇扎尔万孤独地存在于这宇宙中。一年又一年,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光,扎尔万寂寞了。他说,我想有个孩子。于是他暗自祝祷,在宇宙中祝祷了一千年,孩子也没有诞生。他开始怀疑:这样的祝祷是不是有用?就在这个念头从心里闪过的瞬间,一对孪生兄弟在他的腹中诞生了。一千年虔诚的期待孕育出了霍尔莫兹德,而瞬间的疑虑则产生了阿赫里曼……”


巨大如天穹的王帐中,地上仍旧是昨夜斑驳的血迹,西突厥的新可汗昏迷不醒,一个僧人盘膝坐在诡异的大卫王瓶旁边,听着它讲述一个遥远国度的神秘故事。这情景,忽然让玄奘有点恍惚。


“扎尔万许愿说:我将把世界交给先出生的孩子,由他来开创天地。阿赫里曼一把撕开父亲的腹部,跳出来说:我便是您的孩子,把世界交给我吧!眼前的孩子浑身乌黑,散发着秽臭难闻的气味,眼中还闪烁着邪恶贪婪的目光。扎尔万大为不满,他说:我的孩子霍尔莫兹德应是光明芬芳的化身,你这般乌黑秽臭,却不是我期待已久的那个孩子。


“就在这时,霍尔莫兹德在光明与芬芳中降生了,他的光彩与清新使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祥瑞。扎尔万微笑着欢迎这个孩子的降临。阿赫里曼说:我是先出生的,应把世界交给我!扎尔万说道:孩子们,我将履行我的诺言,把世界交付给先降生的阿赫里曼。但是,阿赫里曼你应知道,你的兄弟霍尔莫兹德的力量与智慧均在你之上,所以你主宰世界的时间只有九千年,期限一到,霍尔莫兹德便将取代你,永远统治世界。


“扎尔万将手中的一束绿枝递给霍尔莫兹德,告诉他:我的孩子,我为你的降生等待了一千年,今后却需你为我等待九千年了。这一束神圣的绿枝象征力量与威仪,你好好珍惜它,为未来祈祷吧!说完他重新消失在时间与空间之中,再也没有回来。”


大卫王瓶讲述完这个故事,又陷入沉默,似乎在回味,很久才问玄奘:“法师,在阿赫里曼统治这个世界的九千年里,您知道父亲最爱的孩子在哪里么?”


玄奘摇了摇头。


“这是波斯拜火教所记录的《创世记》里的故事。在故事里,最高的天上有光明国度,霍尔莫兹德就居住在那里,等待着九千年后降临到这个世界。可是,在残酷的现实中,他却如我一般,被封印在狭小的瓶子里,等待着九千年后的自由。”大卫王瓶声音凄凉,“他是父亲最爱的孩子,他信守父亲的承诺,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就这么永远在封印中沉默,等待着九千年后的自由。法师,世上最大的痛苦,不是死亡,不是分别,而是你的身\_体与灵魂被囚禁在一个狭小的地方,寂寞,黑暗,恐惧,孤单地度过一生。”


玄奘想起了莫贺咄念过的那个咒语,喃喃地念诵:“我的孩子,我为你的降生等待了一千年,今后却需你为我等待九千年。如今永恒的世界已经降临,我将履行我的诺言。出来吧,我的孩子,我将把这个世界交给你,让你行走在波斯的阳光下。”玄奘慢慢地念着,然后问,“所以,这就是唤醒你的咒语吗?”


“法师,还有什么能比自由更吸引我吗?”大卫王瓶回答,“所以,法师,我无法让阿术复活。”


玄奘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可是,我真的很爱那个孩子,他聪明,勇敢,富有爱心,他是这个世上最高贵的人。我想牵着他的手,带着他走到波斯的阳光下,把他交给他的父亲。”


大卫王瓶似乎颤-抖了起来,瓶身表面烟雾缓慢地缭绕着,极为不安,似乎有一团爆炸般的力量在挣扎。玄奘默默地凝视着,泪水滚滚而落。


这个时候,大卫王瓶忽然发生了诡异的变化,花纹变幻交替,那瓶身竟然裂开了一条口子,无声无息地向左右分开。烟雾缭绕中,一团肉球从瓶子里滚了出来。离开王瓶之后,那肉球上慢慢伸出一只手,随后又长出一只脚,然后头颅四肢也冒了出来,变成一个形状毕备的人体,赤身luo体地站在玄奘面前。


“师父。”那人说。


那瓶子里走出来的人,竟然是早已死去的阿术!


“阿术。”玄奘颤-抖着走过去,将他抱在怀中,号啕痛哭。


阿术静静地流着泪,咬着牙,拼命让自己不发出声响。两人就这么-搂-抱着,过了很久,玄奘才平静了下来,仔细打量着阿术,瘦小的身-子,惨白的肌肤,他足有四尺的身-躯,真不知道怎么装进这狭小的瓶子里!


“师父,现在,您知道大卫王瓶的秘密了吧?”阿术擦了擦眼泪,微笑着,“我就是萨珊波斯传承四百年的瓶中人!”


“瓶中人……”玄奘还没有从震撼中醒来,喃喃地重复着。


“是啊!”阿术凄凉难言,“在波斯,的确有这么一只封印着魔鬼的大卫王瓶。那只是故事和传说。阿尔达希尔一世开创了萨珊波斯之后,为了震慑万国,就秘密召集工匠,耗时数年,铸造了这么一只大卫王瓶。您别看它小,可它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机关,能控制黑雾,能喷发火焰,能流出鲜血,更能用银针和毒物杀人于无形。可是,它唯一的缺憾就是不能如同真正的魔鬼一般具有思维,能与人对答。阿尔达希尔一世发出奇想,让一个精通瑜伽术的人缩小身\_体,藏于瓶中,操纵机关。于是一个可以媲美真正魔鬼的人出现了,那就是瓶中人!四百年来,每一代的瓶中人相互传承,他们能将身-子折成面团一般藏于瓶中,数月不吃不喝,甚至不用呼吸。这些人是历代波斯皇帝最终极的武器,他们躲藏在瓶中假冒魔鬼,用人类内心最深处的欲望为皇帝服务,诛杀不忠于皇帝的大臣和将军,蛊惑臣民效忠萨珊波斯。师父,我就是这一代的瓶中人。”


“难道……”玄奘难以置信,“被莫贺咄带走的这几个月,你就一直躲在瓶子里?”


“何止这几个月?”阿术的笑容里满是凄苦,“师父,我比您的年龄还要大,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在我八岁那年,就被父亲放进瓶中,到如今,已经三十年了。”


玄奘被这一连串的消息震惊,他上下打量着阿术:“你……你三十八岁了?难道你是……侏儒?”


“原本不是侏儒。”阿术打量着自己赤luo的身\_体,喃喃道,“可是,为了能够藏身瓶中,父亲用药物把我变成了侏儒。”


玄奘恍然大悟,自从在莫贺延碛接触到阿术,他就觉得这孩子过于成熟,不但对西域的风土人情、政治军事、各国语言无所不知,连人情世故都那么精通。当时他只以为是粟特人从小把孩子当成生意人培养,才会如此,现在才明白,人家已经三十八岁了。


“那你父亲是……”玄奘小心翼翼地问,“上一代的瓶中人?”


“不,”阿术慢慢地道,“他是这一代的波斯皇帝,库斯鲁二世。”


“什么?”玄奘目瞪口呆。


“师父,”阿术笑了笑,眼泪慢慢涌了出来,“四十年前,我的父王,库斯鲁二世弑杀了他的父亲霍尔莫兹徳四世,当上了波斯的万王之王。他之所以敢于政变,是因为瓶中人背叛了霍尔莫兹徳四世,投靠了他。萨珊波斯四百年,有无数次这样的例子,皇帝不曾死在外族人的手中,而是因为大卫王瓶的背叛,被自己的儿子所杀。所以,我的父亲当上皇帝以后,就在他的儿子里选定瓶中人。我是父亲的第六个儿子,是波斯的王子。那一年,我才两岁,被父亲选定,对外宣称我夭折,然后开始秘密训练我瑜伽术,让我变成了侏儒。”


“他怎能如此残忍?”玄奘怒不可遏。


“残忍吗?”阿术坐在台阶上,遥望着面前的虚空,“两岁之前,我并没有记忆。也就是说,我与生俱来就接受这种训练,以为人生下来就该是这个样子,就该把堂堂四尺之躯缩成一个肉球,就该赤身luo体躲藏在狭小的瓶子里,就该几个月不吃不喝,也不呼吸。我根本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从来没有见过绿树、青草、房屋和为生活所忙碌的人群。那些年,我渴望只见到一样东西,阳光。因为我记忆中一直残留着一个画面,赤身luo体在阳光下奔跑,暖洋洋的太阳照耀着我的身\_体,它不像铜瓶那样冷,它那样温暖、那样自由,它让我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能蒸发掉我身上的汗水,让我浑身清爽。后来,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向我承诺,等他许完三个愿望,就让我获得自由,生活在波斯的阳光下。”


“师父,”阿术咧咧嘴,“父亲为我的降生等待了两年,我却为阳光和自由等待了三十年。我把您刚才念的话作为唤醒我的咒语,就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父亲,他的承诺,我在等着。”


“阿术。”玄奘握着他的手,失声痛哭。


阿术也哭了,他-搂-着玄奘的脖子号啕大哭,似乎要把这一生的悲惨、凄凉、痛苦与悲哀发泄在这一场痛哭中。


玄奘今年三十岁,几乎有二十年都是在行走中度过,他见过一个帝国崩溃的末世景象,见过人类因贪婪和欲望引发的灾祸,甚至在泥犁狱中见过那些被崔珏掳来的无辜者,被绑在齿轮上拔舌剥皮的惨状。但从未有一事,能像现在这样带给他这么大的冲击。一位波斯王子,自幼被药物改造成侏儒,塞-在两尺高的瓶子里度过三十年!仅仅想一想,都觉得寒毛直竖,心胆收缩。


“我一直在王瓶内等待着父亲的第三个愿望,可父亲却再也没有许愿。”阿术呆呆地回忆着,“后来我也想明白了,历代波斯皇帝从来不曾许下第三个愿望,我的等待注定是一场空,我注定会在王瓶内度过一生。直到前几年,拜占庭皇帝希拉克略与突厥人苟合,东西夹攻,萨珊波斯面临亡国之祸,连父亲最爱的海尔旺行宫都被烧掉了。于是父亲终于来见我了,说他将要履行承诺,等我完成他的最后一个心愿,就让我获得自由。我问他最后一个心愿是什么,他说,他将把我和大卫王瓶送到万里之外的大唐,送给李世民皇帝。然后,让我蛊惑李世民出兵西突厥,这样他就能一心一意对付希拉克略了。”


“可是,”玄奘疑惑,“他怎么确定你能蛊惑大唐皇帝出兵?”


阿术自信地笑了笑:“师父,您还没明白么?当我在这个瓶子里的时候,我就是真正的魔鬼,无所不能。任何一个人内心都有欲望,当他看到一个瓶子能与他对话,展示出各种各样的神迹,还有谁会怀疑呢?”他指了指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莫贺咄,“您看看他,就是个例子。”


玄奘心情沉重,这是他无法反驳的事实。哪怕李世民再英明,再睿智,当他看到大卫王瓶的时刻,恐怕也会被激发出内心的欲望,从而被阿术所控制。阿尔达希尔一世的高明就在这里,他彻底看透了人类与众生的欲望。


想到这里,玄奘不禁庆幸,幸亏房玄龄、杜如晦和魏徵等人所学为儒家,不语怪力乱神,才甘冒风险将大卫王瓶阻截在西域,否则,大卫王瓶抵达长安之日,恐怕就是大唐天下大乱之时。


“于是,父亲派朝中一个臣子阿里布・耶兹丁为使者,秘密携带大卫王瓶,通过丝绸之路送往长安。”阿术陷入悠远的回忆,“我们这一路,行走了上万里,耗时将近一年。我躲藏在大卫王瓶内,远离了家乡和亲人,去往那个陌生的国度。所追求的,就是他日能回到波斯,在家乡的阳光下行走。我的瑜伽术能够不吃不喝不呼吸,休眠三个月。时间久了,我就必须从瓶子里出来,喝一些清水,吃一些食物。耶兹丁并不知道我的秘密,我只能在晚上他们睡着的时候偷偷出来。那一天,我们走到莫贺延碛,再走几天就将进入大唐的国境。当晚我们和焉耆人在沙漠的湖边宿营,于是我从瓶子里出来,准备喝一些清水,吃些食物,迎接这个陌生国度的挑战。可是……”阿术苦笑,“我出来的时候,却被耶兹丁无意间瞧到了。”


“哦!”玄奘恍然大悟,“原来,瓶中有鬼,说的竟是这么个意思!”


玄奘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听到大卫王瓶的传说后,他以为是耶兹丁在告诫他,大卫王瓶里封印着魔鬼。当时也没有深究,现在想来,大卫王瓶封印着魔鬼,在波斯人尽皆知,耶兹丁又怎么会在临死前非要这样说?想来,是耶兹丁携带大卫王瓶万里东来,但那一夜竟然看见从中走出一个孩子,这个发现让他震撼且恐惧,虽然随即就被麴德勇所杀,但他始终念念不忘,才在临终前无论如何也要告诉玄奘。


“我当时并没有发现他,偷偷地跑到湖边去喝水。没想到这时候麴德勇带人来截杀焉耆使者,我们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耶兹丁也被射杀。”阿术讲述着这件事,颇有些颓唐,“虽然我的秘密侥幸没有泄露出去,可……可我再也回不到瓶子里了!”


玄奘不禁哑然。


这件事说起来太荒唐了。一个影响到世界格局,牵涉拜占庭、波斯、西突厥、大唐这世上几个最强大帝国生死存亡的惊天谋略,竟然因为一次偶然,魔鬼再也回不到瓶子里,王瓶再也无法送往大唐!


“所以,我只好跟随着大卫王瓶的脚步,寻找时机,打算进入王瓶。”阿术苦笑不已,“那天晚上,碰上师父后,我就跟着师父来到了西域。没想到后来大卫王瓶到了高昌,竟然被朱贵利用,凭空造出一场大卫王瓶里魔鬼现身的计谋。当时连我也吃惊不已。”


玄奘也苦笑:“我遇见你的时候,何尝想过其中竟然有这么复杂的内情。”


“师父,”阿术有些好奇,“瞧方才您与我对话的意思,是知道我躲在瓶子里的。您是怎么发现的?”


“那只是一个猜测。”玄奘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个猜测太可怕,贫僧自己也不敢相信,一直努力往别的地方想。可思来想去,也只有你在瓶子里,才能解释。阿术,还记得吗?我在莫贺延碛里遇见你的时候,你没有穿衣服。”


“是啊!”阿术瞧了瞧自己赤luo的身\_体,“躲在瓶子里,空间那么小,怎么穿衣服?”


“可当时是夜晚,天气又冷。一个孩子跳到湖里游泳,他的衣服呢?”玄奘问,“后来贫僧仔细寻找,也没有找到你的衣服。只好用一张羊皮裹住了你的脚。”


阿术有些感动,说道:“师父,也是在那一刻,我觉得您是我最信赖的人。我长这么大,从未有人待我如此之好,包括我的父亲在内。”


他慢慢地依偎在玄奘怀-里,虽然三十八岁了,可他仍旧像个孩童般依恋着大人。玄奘摸着他的头,说:“还有一次,咱们在伊吾城住宿时,你去刺杀麴智盛。”


阿术点点头:“对,我想夺回瓶子。”


“可你杀了他三个护卫。”玄奘有些责怪之意,“那些护卫浑身无伤,连怎么死的都查不出来。后来你告诉我,你用砖头拍了他们的后脑勺。阿术,那时候你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如何能拍死三个身经百战的护卫?再说,若拍的是后脑勺,难道麴德勇瞧不出来么?除非是你用银针射杀。”


阿术尴尬道:“是我用银针射杀的。当时您问我,我随口编了个理由。没想那么多。”


“再后来就是井渠里咱们逃命那次,”玄奘回想着,“那时候,井渠里到处都是流人,为何你走到哪里,哪里的流人就会死亡?麴智盛怀疑是王玄策暗中收买流人里的内应在帮助咱们,这个理由当然也成立,可贫僧很难想象,普通的一个流人,能无声无息地将自己人置于死命。前些天,麴文泰送给我两只流人的眼珠,在那眼珠里,我见到了银针。”


玄奘想着那日的场景,禁不住一阵颤-抖。此事想想都诡异,幽暗的井渠里,流人四处围追堵截,一个孩子跑到他们面前,笑着说:“师父,这里没有人。”


那些流人肯定愣了。难道我们不是人吗?


随即他们的眼睛或许就看见一束银色的光芒,或许什么也看不见,就无声无息地死去。这里,真的没有人。那个孩子所过之处,一路喊着:“师父,这里没有人。”


看见他的人纷纷死去。


“你还记不记得,政变那日,薛先生临死前告诉王妃的几句话?”玄奘问。


“嗯。”阿术点头,“记得呀!好像跟您有关,我记得王妃听完后,似乎惊恐地看了您一眼。”


“它不是跟我有关,而是跟你有关。”玄奘叹道,“后来,王妃请我将她和麴德勇的尸体合葬,作为条件,她把那句话告诉了我。她说的就是,那日你在井渠中所过之处,流人纷纷毙命之事。当时薛先生和另一名流人也看到了,他们后来为何不敢追?因为在他们看来,你是个真正的魔鬼。”


“原来是这样。”阿术有些闷闷不乐,“原来从那时起,您就怀疑我了。”


“没有。”玄奘摇摇头,“我当时绝没想到你竟然是瓶中人。我只以为,你有一种能杀人于无形的手段。直到那次在高昌城外,当着泥孰的面,你射杀了数名联军骑士,重树大卫王瓶的魔力传说,我才知道,你跟大卫王瓶一定有某种极深的关系。”


阿术叹了口气:“师父,我也无奈啊!朱贵那厮自作聪明,人为导演了一个大卫王瓶的阴谋,最后被您剥茧抽丝,给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众人都不相信大卫王瓶了,那我便是再钻进去,再把它送到大唐,又有什么意义?所以……麴智盛险些疯癫的那次,我帮着朱贵从他怀-里抢夺王瓶,就偷偷启动了王瓶里的机关,王瓶散发出烟雾。我又暗中射杀了泥孰的骑兵。”


“所以,阿术,那时我已经怀疑你跟这大卫王瓶的关系了。”玄奘道,“直到天山熔炉,你抱着王瓶滚下山崖,王瓶好端端的,你却踪影全无。我起初怀疑你坠入熔炉化成了灰烬,心中难过无比。可是到了西突厥,又听见大卫王瓶作祟的消息,我就知道,你一定没有死。”


“为什么?”阿术好奇地问。


“因为,你若死了,谁来操纵大卫王瓶?”玄奘道,“莫贺咄么?他是一介粗鄙之人,断不会有朱贵那般才智。而昨夜我又在莫贺咄的营地亲眼见到了大卫王瓶的威力,比在朱贵手中更胜百倍,那更不是普通人可以操纵。”


“是啊!”阿术点点头,“大卫王瓶里的机关复杂无比,朱贵不懂,能做到那种地步已经很难得了。”


“更重要的是,我听见了莫贺咄念的咒语。”玄奘望着他,慢慢念道,“……出来吧,我的孩子,我将把这个世界交给你,让你行走在波斯的阳光下。阿术,你说过很多次,行走在波斯的阳光下,是你长久以来的梦想。所以我就有了大胆的猜测,当一个人和瓶子一起滚下山坡,人消失了,瓶子还在,那么他一定钻进了瓶子里。”


“原来是我的梦想让我暴露在师父的眼中。”阿术眼睛里慢慢淌出了泪水,他眺望着王帐顶上的穹庐,日光透过丝绸,透入王帐,“不知道波斯的阳光与西域有何不同?”


“想必一定很美。”玄奘也仰望着穹庐,喃喃道,“阿术,让我牵着你的手,带着你回到波斯吧!”


阿术陷入挣扎,脸上表情变幻,显然内心冲突不定,玄奘一手捻着佛珠,满怀期待。


“不!”阿术最终摇头,“我一定要完成父亲交给我的使命,否则我如何回到他的身边?”


“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玄奘劝解,“虽然你并没有让大唐出兵,可你让西突厥陷入了内乱。波斯西北的危机已经解除了,那效果是一样的。”


“他们的内乱还不够。”阿术摇摇头,“莫贺咄的地位还不稳固,除了泥孰,他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敌人,吐火罗的国王,呾度设。他是统叶护的长子,手中又有大军,他知道父亲的死讯,一定会率兵来报仇。那时,呾度设与泥孰联手,莫贺咄必将溃败无疑。”


“呾度设?”玄奘想了想,猛然记了起来,“麴文泰的长女是不是就嫁给了他?”


“就是他。”阿术道,“吐火罗一带原本被嚈哒人占据,三十年前,统叶护灭掉嚈哒后,就派了自己的长子去统治吐火罗。麴文泰的长女,眼下是呾度设的可贺敦。师父,我必须去杀了他。让突厥人群龙无首,彻底陷入分裂。”


“什么?”玄奘大吃一惊,“阿术,不行!这万万不行!麴文泰对我有恩,你如何……如何能杀了他的女婿?”


玄奘身上,还带着麴文泰写给呾度设的亲笔信,委托他照顾玄奘。


阿术微笑着道:“师父,我很高兴您这么说。您是把我当亲人看待了。可是,我对父亲的承诺必须完成,等杀了呾度设,我就会回到波斯。哪怕不再当这个王子,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侏儒也好。师父,我听说这世上有一种马戏团,那里的小丑喜欢用侏儒。师父,我想做个小丑,每天在阳光下欢笑。”


“可是……”玄奘还要再说,忽然阿术挥手打出一团烟雾,那缭绕的烟雾钻入玄奘的口鼻,玄奘只觉脑子一晕,顿时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阿术将他抱起来放在厚厚的地毡上,还在他头底下垫了个垫子,让他躺得舒服些。阿术跪在他身边,静静地凝视着他,眼里淌出了泪水:“师父,永别了。将来您西游之时,倘若愿意到波斯,您会是我最尊贵的客人。我一定会化装成小丑,让您忘掉忧虑,每日欢乐。”


阿术起身,望着地上昏迷的莫贺咄,挥手抛出一团烟雾,低声道:“莫贺咄,醒来吧!”


阿术用的不知是什么药物,厉害无比。玄奘昏睡了整整十日才醒来。


醒来的时候,他在自己原来的大帐里,麴智盛、欢信、达摩支都守候在他身边。玄奘抚摸着昏沉的脑袋,麴智盛打来水给他清洗了面孔,玄奘才恍惚记起昏迷前发生的事。他没有理会三人,呆呆地走出大帐,这才发现碎叶城里一片空旷,突厥人的帐-篷都拆走了,一地狼藉。整个碎叶城,除了常驻在这里的一些商人,就只有他们了。


“师父,”麴智盛走出来,低声道,“突厥人都走了。”


“他们去哪儿了?”玄奘喃喃地问。


“您昏迷以后,莫贺咄把您送了回来。”麴智盛道,“后来这里又发生了一场战争,莫贺咄溃败,逃了。”


“发生了战争?”玄奘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麴智盛讲述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原来,泥孰带着咥力逃到弩失毕部,弩失毕人要推举泥孰做大可汗,泥孰不同意,他告诉族人:“我在一个人的面前,向狼祖盟誓,无论统叶护待我如何,我绝不叛他!虽然统叶护待我苛刻,如今他又死了,可我的诺言还在,那个听到我诺言的人也在。我泥孰绝不会毁弃自己的誓言。”


玄奘没想到泥孰骄傲到如此地步,仅仅是被麴智盛逼出来的誓言,哪怕统叶护死了,他也遵循不误。


后来,泥孰建议弩失毕部去迎接呾度设回来做大可汗,弩失毕部对泥孰言听计从,当即同意。但这引起了咥力的嫉恨。在咥力看来,自己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父亲死了,理应由自己来继承可汗,凭什么千里迢迢地去把呾度设接回来?就因为他是长子?


他到底还年轻,不懂泥孰的苦心和谋略。要平定莫贺咄之乱,让西突厥尽快安定,唯有迎回呾度设,与他联手才能迅速打败莫贺咄。可是嫉妒和贪欲迷住了咥力的双眼,泥孰率人走后,他竟然派遣心腹,暗中向莫贺咄告密,把泥孰行进的路线详细告知。


莫贺咄当机立断,率领大军伏击泥孰。


西突厥的仗打的是人缘,莫贺咄的联军里不少部落和弩失毕部都有联姻,当即有人秘密告诉了泥孰。泥孰一不做二不休,半路上兜转,趁着莫贺咄主力不在碎叶城之时,带着区区一千人马突袭王廷。莫贺咄招架不住,大败而逃。


“泥孰来的时候您还在昏迷。”麴智盛告诉他,“他急于追杀莫贺咄,就先走了。临走前,给您留了一队突厥骑兵,命令达摩支护送您离开突厥。”


“大卫王瓶呢?”玄奘急忙问。


“不知道。”麴智盛摇摇头,“也许在乱军中失踪了吧!”


“它不会失踪。”玄奘一想起阿术要杀呾度设,心里就火烧火燎,当即告诉麴智盛,“智盛,马上收拾行装,咱们立刻去吐火罗!”


达摩支当即召集突厥骑兵,准备路上的一应物资,拔掉营帐,保护玄奘启程。欢信见玄奘最终无恙,也放了心,向他和麴智盛告辞,去向麴文泰复命了。


万里西域,玄奘继续他的西游之路。他知道,这段旅程,自己要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魔鬼一决高下,而进入大卫王瓶的阿术,已非人力可以抗拒。


[1] 《旧唐书・突厥传上》:“可汗者,犹古之单于,妻号可贺敦,犹古之阏氏也。”呾度设官位为设,统治吐火罗,辖制一方,通俗而言就是小可汗,因此其妻称可贺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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