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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岁聿其莫

突逢变故,众人猝不及防。冯慎冲到崖边,急急朝下打探。可崖下茫雾皑皑、深浅难测,已是目力不及。冯慎高唤数声,亦无人回应。飞霜凛冽,空余寒风呼啸。

香瓜冲下望了一眼,吐了吐舌-头:“从这么高跌下去,怕是骨头都要摔散了……”

“是呀,肯定是尸骨无存了,”唐子淇道,“他落得如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冯慎怔立无语,心中滋味万千。

唐子浚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冯慎肩膀:“冯兄,咱们还有要事,莫在此耽搁……”

冯慎点点头:“走吧……”

几人退出密室后,又在山腹内各个石厅内细细搜寻。最终,找到了一只黑漆木匣。香瓜搬了块石头,将匣上锁头砸开,匣里两样物什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唐子淇眼尖,伸手夹起一本册子:“哥!是《辨闻谱》!”

“不错!”唐子浚接来翻看几页,难抑内心激动,“终于将它寻回来了!”

香瓜打开匣中另一个布包,拨弄几下,喜道:“冯大哥,那些前挡也都在这里。”

“好,”冯慎道,“既然东西都追了回来,那咱们这就出洞。只是外边战事未知,待会出去时,还应多多提防。”

众人点头,连声称是,将东西收掩入怀后,便出了山腹。

几人刚来在外头,就被一群官军围住。原来,官军已将隘口教匪肃清,正准备突攻入山腹。突见冯慎等人出来,皆以为是洞中残匪。

冯慎怕生了误会,赶紧表明身份。官军将几人盘查良久,这才打消了疑虑。

经这一役,天理恶徒几乎全覆。即便剩个把喘气的,也都被官军捆了,胡乱扔在道边。那四个持枪扈从,也在混战中弹尽力竭,被官军合毙,砍死在当场。

虽扫清恶寇,可官兵死伤也着实不小。山道上,尸首横七竖八,血溅得到处都是。一些重伤的兵士来不及救护,皆歪蜷在山石下,抱着断肢残臂,痛苦地-呻-吟哀号。山中老鸹嗅到血腥味,扑腾着翅子,绕着山盘旋。趁人不备,便冲下来在死尸身上狠啄一口。

遍地疮痍,令人目不忍视。冯慎心中凄恻,忙唤香瓜等人,帮衬着给伤兵包扎。清理尸首时,那四名扈从引起了冯慎注意。仔细验察一番后,冯慎若有所思。

等收拾完毕,官军便将那山腹封了,搀着伤员,拖着尸首,下山找乌勒登复命。

面见乌勒登,周世铭便将剿匪经过详诉一番,并引着冯慎等人,与乌勒登相见。

乍闻所部损失惨重,乌勒登不免扼腕悲慷。然见冯慎无恙,心下又稍觉宽慰。

冯慎与乌勒登寒暄几句,又提及查仵作坠崖之事。为保万全,乌勒登派人去岗后搜寻。

岗后,一条大河奔流不息。河面上凝聚的浮冰,都被湍急的河水冲得七零八散。水深滩窄,搜寻的兵士不敢大意,只好用绳索套住腰,踩着冰茬子在险滩上打探。

可四下里筛了好几通,别说是查仵作的尸首,就连血迹也没发现一摊。若没在岸滩上,那势必是落入河中。兵丁们又沿着河,朝下游寻出几里地,仍是一无所获。

兵丁无奈,只得实言相告。

“罢了,”乌勒登挥了挥手,“那河里冰冷刺骨,即便淹不死,也合着该冻死!那匪首的尸身,恐怕已冻成冰疙瘩,让暗涌冲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不找了!传令下去:让将士们稍事休整,准备返京复命!”

话音刚落,一个兵丁便急慌慌奔来:“报!”

乌勒登眼珠子一瞪:“别急!怎么了?”

兵丁赶紧道:“回禀大人,前面大道上,又涌来大队人马!”

“什么?”乌勒登一愣,“都是些什么装扮?”

兵丁回手一指,“看!他们来了!您老自己瞧瞧吧。”

乌勒登抬眼望去,前方果真涌来一哨人马。那些人身着笔挺的戎装,肩上扛的、腰里别的,皆是一水的长枪短械。打头的是个瘦高个,只见他将手一挥,身后人便四散开来,将乌勒登所带的官军团团围住。

见来者不善,众官兵全将刀拔了出来。乌勒登持马鞭一指,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围阻官军?嫌命长了吗?”

那瘦高个纵马上前,环视一圈后,厉声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乌勒登大怒道:“眼瞎了?瞧不见本将军身上披挂?”

冯慎怕生事端,赶紧上前一步:“这位是乌勒登乌协台,身后众人,皆是京师巡捕营的兄弟们!”

“哈哈哈,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瘦高个笑着,冲乌勒登拱了拱手,“乌协台,失敬了!鄙人姓孙,带着手下弟兄驻扎此地。”

乌勒登还是老大不快:“既是驻地辖军,不好好扎营操练,跑到这里做什么?”

“是这样,”瘦高个道,“我们接着线报,说此处有暴匪滋事。怕殃及无辜百姓,便赶紧过来平乱。”

“马后炮!”乌勒登暗骂一声,又道,“匪寨已被我们拔去,用不着你们出手了!”

“兵贵神速!乌协台治军当真了得!”瘦高个赞道,“这样一来,我们倒坐享其成了。”

乌勒登听后,面露得意。

瘦高个话锋突然一转:“那么,劳乌协台下令:将所获的活凶死犯尽数移交!”

“移交?”乌勒登愣了,“移交给谁?”

“自然是我们!”瘦高个道,“乌协台派兵替我们剿匪,这份恩情,我们永镌于心。可乌协台别忘了,这里是直隶地界,还轮不到巡捕营来插手!”

“他奶奶的!拿根鸡毛当令箭!”乌勒登被惹怒,破口骂道,“这个手,老子还真就插定了!你能拿老子怎么样?”

“哼哼,”瘦高个冷笑一声,一把掏出佩枪,“协台若不肯配合,鄙人就只好让它说话了!”

外围辖军见状,“呼啦”全拉开枪栓,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众官兵!

事发突然,官兵皆无预料,傻怔在当场,不知所以。

“想造反吗?一个个举着根烧火棍子吓唬谁?”乌勒登抽出马刀,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你们若是有胆,就朝老子开上一枪!”

瘦高个将短枪抬了抬:“协台,您可别逼我!”

“逼你又怎样?”乌勒登喝道。

瘦高个眼一眯,目透杀机:“你大可试试!”

两军势如水火,一触即发。眼瞅着厮杀将起,冯慎急急一跃,横在乌勒登与瘦高个马前。

“且慢!”冯慎回头道,“乌将军,这位孙长官言之有理。既然案子出在直隶,理应由他们接手。”

“什么?”乌勒登狠狠瞅了冯慎一眼,“小子,你到底哪头的?”

“将军息怒”,冯慎赶紧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案牵连甚广,非一两句就能讲清,还是依了孙长官吧!”

“那不行!”乌勒登道,“把人犯给他们,怎么跟王爷交代?”

冯慎道:“王爷此番着乌将军前来,一为剿匪,二为救人。眼下教匪已除,冯某又承将军搭救,亦安然无恙。咱们回京后,只需将经过禀明。至于移案探查,自有上头定夺。况且,若将军真与本地辖军火并起来,这事便会闹得不可收场。率军哗斗,可是重罪。个中利害,还请将军细细斟酌!”

乌勒登沉默半晌,从齿间迸出两字:“依你!”

“谢将军!”冯慎又冲瘦高个道,“孙长官,请便吧!”

“还是你识相!”瘦高个将短枪收起,朝后一招手,“弟兄们,动手!”

那些持枪辖军得令,便冲进官兵中,将一干活凶死犯拉运出来。

没一会儿,一名辖军奔过来,冲瘦高个耳语一阵。瘦高个脸色一变,又朝乌勒登道:“协台大人,前挡呢?也一并交出吧!”

“什么前挡?”乌勒登忿道,“老子没见过!”

冯慎不动声色,从怀-里取出前挡的包裹:“孙长官说的是这个吧?”

瘦高个接来,打开看了看:“不错!正是这个!小兄弟,你似乎知道些什么?”

冯慎知他是在套话,索性装傻充愣:“这是打匪窟里拾来的,实不知是何物,本想着带回去,上呈京师。莫非孙长官识得此物,可否见教一二?”

“哈哈,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瘦高个一拨马头,“诸位,鄙人告辞了!”

望着瘦高个背景,乌勒登恨道:“小子!老子记下你了!敢不敢留个万儿!”

“早就说过,鄙人姓孙!这名吗,就先不跟协台大人露了,哈哈哈……”瘦高个头也不回,带着那些持枪辖军,扬长而去。

乌勒登虽气得咬牙切齿,但又无计可施。骂了许久,这才班师回京。一路上,乌勒登牢骚满腹,不免埋怨冯慎几句。冯慎另有打算,自然也不与他争辩。

归程遥坎,俱不细表。回到京城,香瓜等人先行返宅,冯慎则随着乌勒登去统领衙门面见肃王。

见了肃王,冯慎少不得行礼问安。肃王看冯慎仪表堂堂,心下也喜欢得紧。不多时,顺天府尹闻讯赶来,见冯慎有惊无险,这才安心落意。

肃亲王将乌勒登褒奖一番,又嘱咐他去打理伤亡兵士的抚恤。乌勒登得令,便着手去安排。

冯慎更衣净面,又用了些饭食,便来在后衙偏室,把此番经遇,详陈肃王、府尹。

言及辖军抢尸时,府尹不由得眉头一皱:“那队人马……来得蹊跷啊!”

肃亲王一拍案子:“敢与京军叫板,当真是胆大包天!”

“不错!”冯慎道,“当时,我们已表露身份,可那伙人还是有恃无恐。并且,官军前脚剿清匪乱,那伙人后脚便出现。联系到之前种种,卑职隐隐察觉不对劲。思来想去,这才斗胆劝说乌将军,暂应了他们。”

“照此说来,”府尹问道,“贤侄查到了些端倪?”

“正是,”冯慎道,“卑职曾听那匪首提起过什么‘接应’。并且,那一干教匪中,还有四个持枪的。事后,卑职也验看过他们尸身。那些尸身,指间、肩头皆为胼胝……”

肃亲王插言道:“这指生硬茧,应是终日扣枪所致。可那肩头又怎么说?”

“回王爷话,”冯慎道,“肩头结茧之人,无非是些搬抬扛运的苦力、轿夫等,可这类人,肩头茧面都朝上,而不像那四人,茧面朝前!”

肃亲王点点头,“说下去。”

“是,”冯慎接着道,“据卑职所知,发射长枪时,需将那枪托抵住胸肩。操练时日一久,肩头茧面,自是朝前。还有,那四人脑后无辫。而在那帮围困官兵的队伍中,也有不少剪去辫子的。故卑职妄断,这四人出身行伍,并很可能属于那些辖军!”

“有理,”府尹道,“看来定是官匪勾结!得赶紧查出这支队伍的来历!只是现在军中不少都装配了洋枪火器……一时间,还真不好着手呀……”

“志雨兄多虑了,”肃亲王摆摆手,“军中多配火器是不假,可能配备到人手一支快枪的,除--去京师火器营,怕也没剩几个……那伙人一水的长枪短械,又出现在直隶附近……”

府尹恍然:“王爷,您是说‘定武军’?”

肃亲王点点头,道:“正是。不过,那定武军是其旧称。自打甲午海战后,朝廷便着胡燏棻去天津马厂操练新军。后来,新军移至小站,由袁世凯接管。袁接手后,又依德国军制扩编,分设步、马、炮、工、辎,改称‘新建陆军’。再后来,荣禄兼授直督,又将其改编做‘武卫右军’。而时下,袁世凯三任直隶总督,这支军队,自然又重归他辖制……”

府尹脸色骤变:“袁世凯?竟然是他!”

肃亲王连忙劝道:“志雨兄不要冲动,本王也仅是推测……冯慎,你接着说!”

府尹忽然色变,冯慎也有些不明所以,他顿了一下,才道:“据匪首所言,他们天理教背后,还有个什么云少爷在撑腰。”

“云少爷?”肃亲王追问道,“可否知其全名?”

冯慎道:“好像是唤作‘云台’……”

“错不了!”府尹“噌”的一下拍案而起,“定准是袁做下的好事!”

冯慎惑道:“大人怎如此笃定?”

府尹切齿道:“你有所不知。那袁之长子,唤作袁克定。而那‘云台’,正是袁克定的表字!”

肃亲王面上一沉:“如此说来,还确与袁家有关……这事……倒真有些棘手了……”

府尹厉声道:“袁贼虽权势熏天,但我沈某人却不怵他!此贼诖乱纲纪、毁废圭臬,实为大清之毒瘤恶蠹!王爷,下官这就回去拟折子参他!告辞了!”

“志雨兄留步!”肃亲王一把扯住府尹,“你此时心情,本王自能体谅。可要弹劾袁世凯,还应从长计议啊!”

“王爷,这事可耽搁不得!”府尹道,“那袁贼总督直隶、坐拥重兵,对朝廷而言,无异于厝火积薪。况且袁贼不忠不义,前有背信求荣之行,后有通匪谋逆之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再任由他为所欲为,咱这大清,怕真要亡国了啊!”

“低声!”肃亲王四下一顾,“志雨兄莫要口无遮拦,留神外人听去!”

府尹自知失言,便不再出声。

“唉……”肃亲王叹道,“那袁世凯内结亲贵、外树党援,本王又何尝不知?可眼下,他督率北洋,手握六镇雄兵,就连太后老佛爷,也对他青眼有加。说他通匪叛国,咱们又查无直证,贸然弹劾,必受其反噬啊。”

“这些道理,下官也明白。”府尹道,“然袁贼不臣,其心可诛。若等他羽翼丰满,势必不可收拾。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倘使能让朝廷警觉,下官就是担些风险,亦是值得!”

“罢!”肃亲王道,“志雨兄一片赤诚,本王也就不拦你了。不过拟折时,切忌言辞过激,要深思熟虑,给自个儿留些周旋余地。此外,本王会游说一些御史,让他们上疏参袁,助你一臂之力!”

府尹一揖到地:“有劳王爷!”

肃亲王赶紧来搀:“志雨兄不必如此。届时朝上,本王亦会从中斡旋。不早了,回吧!”

府尹再拜,辞别了肃亲王,在冯慎的陪同下,回到顺天府。刚至府衙,府尹便命冯慎返家休整,自己则闭室锁屋,奋笔拟疏……

如此,过了两日。

三日清晨,冯慎刚踏进府衙,一个差人便急匆匆奔来:“冯主簿,您快去瞧瞧吧。方才上头来人了,给咱大人颁了道谕旨文函。咱大人看完后,就闷坐在后衙,到现在还没说一句话呢!”

“是吗?我去看看!”冯慎说着,便朝后衙跑去。

来在后衙,冯慎推门入厅。府尹正怔在案边,未察有人进来。

冯慎轻唤道:“大人……”

府尹一抬头,这才瞧见冯慎:“哦……是贤侄来了……”

冯慎欲言又止:“大人……我听说……谕旨下来了?”

“唉……造化弄人啊!”府尹一声苍凉,将手中文函递与冯慎,“你自己看吧……”

冯慎赶紧接来,展在眼前。

只见那谕旨上写道:

迩来畿辅一带,暴情频滋、乱匪鸱张。有教谓天理者,所祸尤甚。此教煽诱黎庶,戕虐良民,叫嚣隳突,激为巨变。匪势炽盛,未得遏抑,致使教匪列仗抗拒,终启肇衅。

辇毂之地,如疾肘腑,宗社贴危,圣驾躬险。然顺天府尹沈瑜庆辖政倥偬,饬理不善,纵庇属治,令教匪溷迹其间,实乃失察之大咎。且沈不筹补救,未怀忠悃。漫摭浮词,莠言乱定。假公济私,诖陷忠良。劣行种种,深负圣托。现黜沈顺天府尹一职,改迁山西按察使,望尔仰体圣意,诫循本务。不可怀私逞忿、自干咎戾。

平匪诸事,着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涉查,相机剿办,以靖乱源,弘昭炯戒,弭定危局。钦此。

“荒谬!”冯慎阅毕,气得一擂桌子,“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大人,咱绝不能这么认了!”

府尹苦笑道:“不这么认了?那又能怎样?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啊……这圣谕都下来了,难道还能抗旨不遵?”

“大人!”冯慎急道,“这合朝文武,就没一个有骨气的?对了!肃王爷那边怎么说?”

“阿谀鼓舌之辈,不提也罢……”府尹道,“还好有肃王爷据理力争、拼命维护,要不然,非是一贬就能收场的……”

冯慎问道:“您老怎么打算?”

府尹抬手朝寝处一指,道:“老夫已将行装打理好,下午便准备赴任山西。”

“什么!今天就走?”冯慎一惊,“这也太仓促了!”

“无妨,”府尹道,“老夫眷属皆在原籍,在京师中,算是无家无业。随身的行李,无非是几箱子书册、几筒子画轴,收拾起来方便得很……对了贤侄,老夫走后,你要与府丞、鲁班头等,尽心竭诚,好生为国效力!”

听到这儿,冯慎不由得潸然:“大人,不瞒您说,小侄现已是心灰意懒,若不是祖业在此,真有心随您赴晋……小侄决定了,您老离开后,就将衙门里的差事辞去,从此安心耕读,不再过问这昏聩的败政!”

“贤侄错了!”府尹正色道,“达者,固然要兼济天下;但穷者,却不能只善其身!越逢乱世,越要有所担当!老夫受此奇冤,还去忍气赴任,难道,是因放不下那官名虚禄?此危疲之秋,民生多艰,得一良吏,便可造福一方百姓!是应挂绶袖手,还是应殚精竭虑,贤侄,你可得掂量仔细!”

“大人指教得是!”冯慎扑通跪倒,面有愧色,“小侄……知错了!”

“起来起来,”府尹将冯慎一搀,“贤侄啊……当初老夫保你入府,不只看重你的本事,更看重的,是你这满腔的侠气!你要记住:这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锄暴扶良,仅是小义;定国安邦,才是大豪杰!”

冯慎用力点头道:“小侄谨记在心!”

“哦,你等一下。”府尹似记起什么,突然转入内室。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件包裹。

冯慎问道:“大人,这是?”

“这是那前挡里的夹绢,”府尹说着,便将包裹递给冯慎,“袁贼千方百计的掠取前挡,恐怕就是图这些夹绢。万幸咱们抢先一步,没让他得逞。这绢中奥赜,还未知晓。为求万全,这些夹绢,就由你妥善暗藏吧。”

冯慎将包裹收好,“大人放心!小侄定会好好保管。一旦有时机,就将那袁贼扳倒!”

“不宜操之过急!”府尹摆手道,“你现在与袁贼相抗,无异于蚍蜉撼树。还是先韬光养晦,再图锄--奸-之事吧……好了贤侄,一会儿老夫备上桌酒菜你我喝上几杯。”

说完,府尹便唤来老仆,打发去买酒备菜。

不多时,那老仆提个食盒回来,将买来的酒菜,在桌上铺陈。

见尽数是素色菜蔬,府尹不禁眉头一皱:“良伯,怎不见荤腥肉肴?”

那老仆道:“老爷,您剩余那点银钱,还得留着当盘缠……怕路上不够用,所以老仆就自作主张,能省一点儿算一点儿了……”

“糊涂!吃用能费得几个钱?”府尹责备道,“再去换些好酒好菜来!”

那老仆作难道:“可是这钱……”

见府尹如此清廉,冯慎不由得动容。他掏出银钱,塞-入老仆手中:“良伯,劳您一趟,再去添俩菜吧。”

府尹拦道:“这怎么行?”

“君子之交淡如水,您就不必客套了!”冯慎劝道,“再说,大人启程在即,小侄理当为您老饯行。好了大人,咱们先落座喝着吧!”

“让贤侄见笑了。”府尹推托不过,只得入座。

冯慎坐下,斟满两盅酒,将一盅递与府尹:“大人,小侄敬您一杯。”

“好。”府尹接来,一饮而尽。

冯慎也将酒喝干,道:“袁贼要能早些落马,那就痛快了。”

府尹落箸,叹道:“老夫何尝不想?不瞒贤侄,老夫与那袁贼,不仅有国仇,还有家恨!”

冯慎一怔:“家恨?”

“不错,”府尹深抿一口酒,恨道:“小女鹊应、女婿林旭,皆亡于他手!”

“什么?”冯慎神情大敛,“那六君子中的林旭林解元,竟是大人的东床?”

“是啊,”府尹道,“戊戌年维新变法,因那袁贼反水告密,太后将圣上拘于瀛台。而后朝廷下令,大肆捕杀维新志士。小婿为报圣上知遇之恩,不顾安危,殊死力谏。结果……被斩于菜市口……小女闻知噩耗,几度服毒绝粒。纵有家人看护,最终还是因哀毁过度,香消玉殒……”

冯慎忿道:“这袁贼,真乃无常小人!非但陷君误国,还害得林解元与鹊应小姐双双殒命!”

酒入愁肠,府尹不免悲怆:“袁贼所行恶举,令老夫嚼腭搥床。然老夫悲愤之余,却从未想过挟嫌报复。不承想,那道上谕竟说老夫‘假公济私、诖陷忠良’…… ”

冯慎慰道:“大人莫要伤怀。如今庙堂聋瞽,已是清浊不分。大人为政勤勉、处事磊落,世人自会公正评说!”

府尹抹一把脸,叹道:“都说人老多情,看来老夫也不例外啊……伤心事不提了!贤侄啊,临行前,老夫也无贵物可馈,这本诗集,就权当留念吧。”

说着,府尹从袖中抽出一卷册子。

冯慎赶紧接来,“大人,这是?”

府尹道:“小婿与小女生前,最喜著文弄墨。那《晚翠轩集》,为小婿手稿,而《崦楼遗稿》,则是小女所作。老夫平日劳于政事,也无闲资将其付梓成刊。只好亲手誊抄,合成一册,以托哀思。现在,老夫就将这册子赠予你!”

“谢大人厚赐!”冯慎将诗集紧握,如获奇珍,“小侄定当仔细研读,秉承他们未竟之志!”

府尹点点头,欣慰道:“贤侄此言,老夫甚藉。想当初,为一改大清之颓势,多少维新志士泣血明志、冒死变革。故步自封,抱残守缺,只会愈发的积贫积弱。师夷自强,西学东渐,才是匡扶国家的正道……”

府尹话未说完,厅外突然传来一声喝彩:“说得好!”

紧接着,厅门一开,肃亲王大踏步走了进来。

府尹与冯慎见状,赶忙离席请安:“王爷枉驾垂顾,诚惶诚恐……”

“志雨兄总要作怪,非得搞这些繁文缛节?”肃亲王将府尹扶正,“冯慎你也起来吧,都坐下说。”

府尹与冯慎依言,重新回到座位上。这会良伯也置菜回来,添箸加碟,把购得的时令果点、肥鸡鲜鱼,统统换上席面。

“嘿,还挺丰盛吗?”肃亲王朝席上一探,笑道,“难得你‘沈老抠’出次血,却不来唤本王。不厚道、真不厚道啊……哈哈哈……”

“王爷取笑了,”府尹道,“说来惭愧,理应下官做东,却让冯贤侄坏钞破费……”

“本王不管那些,反正这顿酒,本王是吃定了,”肃王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放心吧志雨兄,本王不白吃你的。这点程仪,就抵了饭资吧。”

府尹“噌”地立起:“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快坐下,瞧你那犟脖子劲!”肃亲王把脸一绷,故作忿色,“怎么着?难不成本王还贿赂你啊?你那褡子里有几个子儿,本王还不清楚?知道你瞎清高,所以本王也不多给。就五十两,路上应个急。晋中风大,置办上件厚皮袄。行了!让你收着就收着!就当本王借你的!”

冯慎也在旁边劝道:“大人,王爷一番厚意,您老就收下吧。路途遥远,多点银子好傍身……”

“瞅瞅,连人家冯慎都比你明理!”肃亲王夹口菜,扔在嘴里细咂,“志雨兄你也甭说了,赶紧装起来,别耽误喝酒!”

盛情难却,府尹只得从命:“先谢过王爷,下官日后定当偿还!”

“别介!为这点小钱就偿呀还的,这不是寒碜本王吗?”肃亲王道,“志雨兄啊,你在顺天府任上,又是兴修京城马路,又是办设丈量学堂,所得那点俸禄,差不多都贴进去了……朝廷中,像你这样的官,可不多了……”

“王爷……”冯慎插言道,“贤臣难得啊!朝廷那头,您老就没再帮大人说说?”

“说了!怎么没说?”肃亲王气道,“本王一得着信儿,就朝宫里奔,打算让太后收回成命。可你们猜怎么着?巴巴在宫门外候了半天,太后传话说不见!唉!这事得赖那帮子御史。让他们联名上个折子,却非得咬文嚼字的扯酸篇。等他们洋洋洒洒的拟完了,人家袁世凯,早将抢先一步、反咬一口了!”

府尹长息道:“时也,命也。怪不得他们……”

“也是,”肃亲王点点头,“那帮子酸御史,也非一无是处。他们拟折那底儿,本王见了。说什么‘袁世凯功高盖主’‘欲步曹孟德、刘寄奴之后尘’等,倒是一针见血……志雨兄,这次咱就先忍下。你放心,本王回头一定为你正名!”

“王爷费心。”府尹一拱手,“对荣辱迁降,下官并不在意。只盼朝廷警觉,莫给那袁贼可乘之机啊……”

“好了,闲余话不说了!”肃亲王将酒盅端起,“志雨兄,莫愁前路无知己啊。来,为你此行,满饮此杯!”

“干!”

酒罢宴散,却是离别之时。纵有诸多不舍,更有万般无奈。府尹的车驾驶出京城后,冯慎也辞别了肃亲王,返回自己宅中。

连月来,冯慎受公务所累,一直无暇打理田老汉的后事。掐算下日子,早已过了“五七”治丧之事不能再等。第二日,冯慎便去衙门告了假,专心布置这场白事。

田老汉的阴宅,就定在了湖广会馆的义冢。管事的谭泓听说后,亲自带着人赶去帮衬。没半日,吉-穴-便打好,只等着冯家起灵送殡。

有唐家兄妹襄助,冯慎也省了不少气力。趁着众人忙里忙外,冯慎独自来到灵柩前,将那只盛夹绢的包裹暗藏于棺中。

藏好包裹后,冯全带着杠房的人也来了。杠房里一名老师傅开好了殃榜,几名后生便在棺盖板上楔入七枚“子孙钉”。香瓜一身麻素,跪在柩前哭灵。其余人扫棺的扫棺,烧纸的烧纸,各司其职。

刚过午时,香盆一摔。那几名后生发一声喝,抬起那棺材便出了灵棚。棺材一行,香瓜等人便赶紧跟上,拖棒擎幡的,朝着义冢走去。沿途,少不得摆路祭、撒纸钱,十几号吹鼓手敲敲打打,遇河鸣鞭,隔桥扔鸡。

到了义冢,后生们将棺材徐徐降入打好的圹-穴-里。香瓜朝-穴-里撒了五谷后,冯慎便铲起一抔土,扬在了棺盖上。土一漫棺,其余后生便纷纷齐上,开始培坟填-穴-、起丘树碑。

没多久,坟包渐渐堆起。冯慎拿一张黄纸,爬到坟头压紧。冯全等人则扶着香瓜,绕坟周转着,将圹边松土踏实。

填好墓后,杠房师傅又指挥着手下人,把抬来的纸人纸马,于坟前烧祭。几通丧鼓唱罢,田老汉总算是入土为安。

这场白事虽办得仓促,却也没失风光。回到家中,香瓜已哭得哑嗓,常妈煮了些冰糖梨水送去,双杏与夏竹又去照料不停。

冯慎等人累得肢酸体麻,草草用过晚膳,便各自回房歇息。

一宿无话。

翌日清早,冯慎刚推开寝处厅门,便发觉唐家兄妹正立在外头。

见唐家兄妹身背褡裢,冯慎不由得一怔:“唐兄弟、唐姑娘,你们这是?”

唐子浚拱了拱手:“我与舍妹叨扰的日子不短了,今日特来向冯兄辞行。”

冯慎惊道:“什么?你们也要走?”

“是啊,”唐子浚点点头,“马车已经雇好,现正在院外候着。”

“这也太急了!”冯慎央挽道,“唐兄,再多住些时日吧!咱们匆匆一聚,还未得尽兴,怎可生生别过?唐姑娘,你说呢?”

唐子淇见问,却不声不响,只把脸别向一边,眼角泪珠滢然。

唐子浚拍了拍妹子肩膀,叹道:“冯兄,我们又何尝舍得分别?为这事,昨夜阿淇还与我争执了半宿……”

冯慎忙道:“既然不舍,那就再留上几天……”

“不了,”唐子浚摆了摆手,“眼下腊月将尽,除夕即临,想必家父在堡中正日夜翘首。我们兄妹此行,除了叛贼,夺回了宝卷,是该回堡复命、与亲眷团圆了。”

冯慎叹道:“也是……时近年关,令尊必是盼子殷切……既如此,我也不拦着你们尽孝了,走!我送送你们!”

三人刚行至院口,香瓜与冯全闻信,也都赶了过来。众人帮唐家兄妹打理好行装,还是难舍难分,跟随着马车一直送到城门外。

出城后,唐子浚跳下马车,含泪冲冯慎一揖:“冯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吧!”

冯慎紧握住唐子浚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唐兄弟、唐姑娘,路途遥远,多多保重!”

唐子淇红着眼圈,从头上拔下一支小簪。待要递与冯慎,想了一想,又交在香瓜手中:“香瓜……这根簪子给你,留个念想吧……”

“唐姐姐……你对俺真好……”香瓜接来,又在自己身上乱摸起来,“俺也得送你点什么……哎呀,俺出来得急,身上也没带啥首饰……腕上那件甩手弩,是黑儿娘的遗物,俺也不好给你……”

香瓜一瞥,突然看到冯慎腰间悬块玉坠,便一把扯下,塞-与唐子淇:“唐姐姐,这坠子你拿着。”

唐子淇没接,却瞧了瞧冯慎:“你舍得吗?”

“舍得!”冯慎微微一笑,“就怕唐姑娘瞧不上。”

“我瞧得上!”唐子淇面上一红,将玉坠抓来,小心掖入怀中。

“唐姐姐,”香瓜拉着唐子淇,“你过完年后,记得再来找俺玩啊。俺听常妈说,他们打春了就做春卷吃,你快点回来,俺让常妈多做些,给你留着!”

唐子淇破涕为笑:“嗯,给我留着吧,我一准来吃!”

“好了阿淇,该上路了。”唐子浚上前一步,朝冯慎与香瓜一抱拳,“冯兄、田姑娘,咱们就此别过!”

冯慎一拱手:“后会有期!”

车声辘辘,渐行渐远。半空中,开始飘下稀拉拉的雪花。回到城内,冯慎百感交集。他让冯全先带香瓜返家,自己一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雪,越下越大。簌簌纷纷,悄悄裹盖了整个京城。茫茫的街道上,已鲜现人迹,只空余着几排杂乱不堪的脚印。

突然,一阵弦音响起,引得冯慎不禁驻足。只见街角的棚檐下,正窝着个唱弦子书的老汉。那老汉衣衫褴褛,面前摆着一只落满雪的破碗。他手持小三弦,腿缚节子板,一面拉弦击节,一面颤巍巍的唱道:

龟为灵壳 翠为毛

香獐为麝 兔为毫

鹰为眼尖 戴皮帽

画眉嘴巧 困在了笼牢

人为刚强 把头宰

马为能行 背上了鞍鞒……

那苍凉的歌声,如泣如诉,使得这空旷的街上,更加肃杀。冯慎长叹口气,缓缓走上前,掏出几枚铜板放入那破碗中。

老汉感激地朝冯慎望一眼,又扯开沙哑的喉咙,唱得更加卖力。

劝君子 三条大路中间走

不义的宾朋 休与他交

休看他 嘴似砂糖甜如蜜

可恨得 心似狼虎未长毛

从古来留下了两个字

忍又忍来 饶又饶

饶字身边 三滴水

忍字心头 一把刀

闲无事闷坐家中编书卷

也不知先写哪一朝

提笔写世态炎凉四个字

又写上人情冷暖有厚薄

劝诸君 忠孝仁义心头记

莫学那 小人过河就拆桥……

(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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