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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水影墨池

夜色渐浓,那瓦匠的脸上,也有些阴晴不定。众汛兵警戒森严,死死地盯住瓦匠。

冯慎冷着脸,逼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还是老实招了吧!”

瓦匠又退一步道:“官爷,你们可不能凭空捏造,没来由地诬陷良民……”

“良民?”冯慎哼道:“你这良民腰藏利器,想来也不是善茬儿吧?弟兄们,将他擒下!”

众汛兵得令,齐涌上前。香瓜离瓦匠最近,想也不想,当下便抽腿蹬去。

见香瓜踢来,那瓦匠急急后纵,顺手在腰里一摸,扯出一件兵器。刚站定脚步,瓦匠便将胳膊一抖。手里那兵器如银龙般,“呼啦”展开。

冯慎失口道:“十三连环鞭!”

“算你有眼力!”瓦匠凶态毕露,扬鞭叫嚣道:“就凭你们这几块料,也想拿住老子?既然瞒不住,索性就拼个你死我活吧!”

见瓦匠要孤注一掷,冯慎暗叫棘手。有言道:“巧打流星顺打鞭”。但凡用这等软械的,手头上的功夫定然不俗。况且这连环鞭软中带硬,每节皆为钢骨。鞭头锋锐,鞭身坚沉,绕身挥舞起来,鞭花交错、亦攻亦守,着实不好对付。

“不要命的就来啊!”瓦匠一面狂喊着,一面将连环鞭甩得虎虎生风,紧抽慢拐,横扫竖抡。

一个汛兵不晓厉害,叫骂着便欲上前。“耍把戏吗?”

“来得好!”瓦匠大喝一声,翻肘挂缠,再一摆一送,那连环鞭竟似杆长枪,朝着那汛兵直搠而去。

“当心!”情急中,冯慎夺过一口腰刀,向那鞭头格去。

鞭刀相击,撞出一溜子火星。连环鞭疾缩回去,冯慎也觉虎口酸麻。

冯慎将刀一横,不禁赞道:“好本事!”

“嘿嘿,你也不赖!”瓦匠躺地一滚,连环鞭陡然甩成个大圈。

汛兵们眼花缭乱,见钢鞭打来,也想学冯慎挺刀去接。

“不可!”冯慎高声叫阻,无奈还是迟了一步。只听得铮铮几声大响,数名汛兵手中的兵刃,被齐齐震飞出去。

“想捉老子,先拿稳了刀吧!”瓦匠嘴角扬起一抹蔑笑,又挥鞭击来。

失了腰刀的汛兵,不异于肉靶子,除了狼狈躲闪,再无对策。

“都退后!”冯慎执刀一纵,避过横扫来的连环鞭。脚底猛蹬几步,直取瓦匠前胸。

使这连环鞭的,讲究个先发而制。要趁敌手未觉,先将鞭子舞开,借势挥抡,放击一片。越是靠近外梢,威力也就越大。而最为忌惮的,便是被黏身缠打。一旦让人切入内围,鞭身便周转不及,不光打出的力道骤减,而且极易失鞭。

瓦匠行家里手,岂不明冯慎意图?他朝旁边疾闪数下,又拉开峙距。

“别做梦了!”瓦匠扬腕一抻,将连环鞭抛甩至半空。再忽地一压,那鞭头便向着冯慎狠狠抽去。

冯慎等的就是这刻。见连环鞭抽来,他持刀迅速朝下一点,借力弹开。“香瓜!快射他下盘!”

“瞧俺的!”香瓜袖管一矮,一枚钉箭脱手斜飞,“噗”的一声,在瓦匠腿边擦出道血口。

“哎呀!”香瓜懊恼不止,“有点射偏了!”

“那恶贼已经伤了!”观战的汛兵却欢呼雀跃,“再射!再射!把他射趴下!”

瓦匠腿上吃痛,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冯慎的频攻,只是些骗招幌式。为的就是让自己露出罩门,好让那香瓜施箭突袭。发觉那香瓜又瞄向这边,瓦匠顾不得腿上鲜血直流,发狠抡起连环鞭,死死护住了周身上下。

一时间,鞭影翻飞,寒光骤闪。疾舞的连环鞭罩在瓦匠身前,挡得密不透风。香瓜又连发几枚钉箭,却均被尽数撞开。

见香瓜巧跃着找空子,瓦匠也知她是劲敌,故不敢大意,目光不离她左右。

瓦匠严守门户,战况登时胶着。久攻未果,冯慎却不甚忧虑。己众敌寡,士气上本已胜了一筹。只要再耗的瓦匠虚疲,手里鞭速一减,香瓜便有了可乘之机。

瓦匠也意识到这点,不免暗暗心慌。思来想去,唯有棋行险招。与其力竭被擒,倒不如大胆一搏。这节骨眼儿上,瓦匠也无暇犹豫,臂腕环翻,使招“白蛇吐信”击向香瓜。

“啊呀!”见鞭头旋拧着刺来,香瓜不及施箭,急急避开。

殊不知这一避,正遂了瓦匠的心。原来这“白蛇吐信”,还藏着两个后招,或递或收,伺机转换。方才那一鞭,却是虚手佯攻,没等前招使老,瓦匠便抽鞭急撤。连环鞭凌空甩个半圆,就近缠挂上一段粗长的树枝。那枝干忽承拉坠,顿时绷成一张弯弓。

“不好!”冯慎大叫道,“他要逃!”

话音方落,瓦匠便顺势一弹,身-子如一只大鸟般,直直冲外飞去。

香瓜急赶几步,“嗖嗖”又是两箭。那瓦匠腰马一沉,险险让过,再一个“鹞子翻身”,纵向更远。

见瓦匠落荒而逃,汛兵们士气大振,拾起兵刃,纷纷欲撵。“抓住那小子!别叫他跑了!”

“你们都守在这儿”,冯慎伸手一拦,“或许还有同党隐在附近,不可擅自离开。我去追那恶徒!”

“冯大哥,”香瓜道,“俺跟你去!”

“好,咱们快走!”冯慎足下生风,与香瓜腾蹑奔逐。

清幽的月光,如碎银般洒泻下来,照得那口古井里,愈发的深邃。众汛兵不敢懈怠,紧张兮兮地围在井边。

候了半晌,周围也没发现有异动。一个年长的汛兵松了口气,冲其他人道:“行了,都别绷着了,我瞅着没多大动静。”

“老崔”,另一个汛兵道,“冯巡检临走时可是说了,那歹人八成有同伙,咱们还是别大意……”

“大德子,你把心放肚里,指定没事!”老崔笑道,“我琢磨啊,要是真有同伙,刚才干架时怎么不出来?”

“他倒是敢”,大德子冷哼道,“咱这么多号人呢!”

“人多不定管用吧?”老崔掏了掏耳朵眼儿,“拿刚才那使鞭的说吧,单他一个,就打得咱们屁滚尿流……要不是冯巡检和香瓜姑娘在,那场面……嘿嘿……可就‘好看’喽!”

“老崔你胡说啥呢?”大德子不悦道,“啥叫屁滚尿流?你愿意往自己身上揽我管不着,可别说‘咱’!”

“哟嗬?还冲我横上了?”老崔也沉下脸,“我老崔再不济,也没被人家一鞭子震飞了刀!”

大德子被揭了短,脸上当时就挂不住。“那……那是你怕死躲得远!”

见二人突然急了眼,其他人忙上来劝。

“大德子你喊什么?这当口置的哪门子气啊?”

“老崔你也是,别一棒子打死一大群。被震掉刀的,又不止大德子一个……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吧。”

可大德子与老崔犟劲儿都上来,早瞪成了一对乌眼鸡,众人一番苦口婆心,愣是半点没往耳朵里进。二人冷嘲热讽,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肯让谁。

正闹哄哄吵着,身后那口古井中,却突然“扑通”一声。众人皆大骇,赶紧回头去看。

只见那井边,站着个小汛兵,手里掂着几块石头,嬉皮笑脸地说道:“让你们吵得头大,砸个响儿来听听!”

大德子抹一把冷汗,冲那小汛兵张嘴便骂:“臭小子,想吓死你亲哥啊!”

往井里扔石头的,正是二德子。这兄弟两人,年纪虽差着十岁,却同在海巡司里当差。

“哥,瞧你吓得那样,”二德子笑道,“平常在家里,跟我吹胡子瞪眼的威风劲儿哪去了?”

“你小子欠揍是吧?”大德子脸一红,骂道,“不帮着你哥说话,胳膊肘还朝外拐!等回家再收拾你!”

“哼,”二德子撇撇嘴,往井里又丢了块石头。“你就是有能耐欺负我!”

“你离那远点儿!”大德子急喝道,“那口井太邪乎!”

“能有啥啊?”二德子满不在乎地说道,“冯巡检不是说了吗,井里那血字,应该是有人捣的鬼……”

“嘿!老子还说不听你了?”大德子怒气冲冲,上前一把揪住了二德子的耳朵。“给我过来!”

“哎呀!哎呀!”二德子疼得直咧嘴,“松手!你快松手!不然我……”

“不然怎么着?”大德子哼道,“还想打我啊?”

“是!”二德子赌气道,“别以为我干不过你!你要不是我哥……我早就揍你了!”

“瞧瞧,连你兄弟都看不过眼了。赶紧松手吧,别把孩子拧坏了!”老崔推开大德子,冲二德子一挑大拇哥儿。“二德子,你是好样的,比你哥强多了!”

“那是”,二德子挑衅地瞅了大德子一眼,“咱可不像某些人,叫一口破井,就吓的腿肚子转筋!”

“老子会怕?那是担心你掉下去!”大德子恼道,“小子,这么着跟你说吧,就算下井探上一圈,你哥我都不带打怵的!”

“别光说嘴,口头上讨便宜谁不会?”老崔起哄道,“要来就来真格的!”

“老崔你闭嘴!”大德子怒道,“你怎么不下去?”

“咱窝囊呗”,老崔打个哈哈,酸里酸气地说道:“明明就不敢,硬充好汉也没用啊!”

“你们不敢我敢!”二德子不屑道,“不就下个井吗,有啥大不了的?要真有同党藏里边,小爷全给你们逮上来!”

说完,竟要奔着井边去。

“小兔崽子!”大德子一把扯住,大骂道,“你瞎逞什么能?毛还没长齐呢!”

“二德子,听你哥的!”老崔见状,也赶紧劝道,“斗嘴说几句气话,咋还能当真?”

“别!”二德子拧性子上来,使劲儿挣扎道:“这是我自个儿事儿,谁也别管!”

“能不管吗?我是你哥!”大德子攥着二德子不放,“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回去怎么跟娘交代?”

“我就烦你这样!”二德子膀子一挥,打开大德子的手。“要不这样,咱俩儿以后就换一换,你叫我哥算了……”

“混账!”大德子动了真火,抬手就是一嘴巴。“没大没小的玩意儿!”

“哎哎……别打别打!”其他人也都急忙来劝,“二德子,你也别闹了,快回来吧!”

“都别拦着!”二德子恼-羞-成怒,“唰”一下抽出刀来。“这个井,小爷我还就下定了!谁拦我我砍了谁!”

见事闹成这样,其余汛兵也没辙儿了,都茫然无措地看着大德子。

“好小子,还敢冲兄弟们亮刀子了?”大德子勃然怒道,“大伙甭劝了!让他下!”

“这哪成啊?”老崔急道,“二德子,你整的是哪出啊?我与你哥打牙拌嘴,你犯不上较真儿啊。得,老崔叔服个软,给你们哥俩儿赔个不是成不成?快回来吧,那井还不知多深,黑灯瞎火的容易出事……”

说着,老崔就要去拉。

二德子发了狠,猛退一步,扬刀挥了两下。“老崔叔,你可得离我远点。刀子没长眼,留神伤着你!”

“兔崽子你瞎比划啥!?逮谁咬谁啊?”大德子铁青着脸,气呼呼道,“老崔,咱别管他!就算真掉井里也好,灌上一肚子凉水,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犯浑!”

二德子“哼”了一声,鼓着腮帮子走到井栏边。众人哪里放心?也都紧跟在后头。

“二德子”,老崔又道,“你非要下去,我也拦不住……可总得先找条长绳子,拴在腰上吧?”

“用不着费那个劲!”二德子一扯铁龟上的链子,“有它就够了!”

“那铁链上都是滑苔,”老崔忧道,“能把得牢吗?”

二德子却没再理会,将刀背一横,往嘴里一叼,抓着铁链子,半个身-子已降入了井中。二德子手脚还算利索,双\_臂环夹,两腿盘绕,顺着大铁链子,便“刺溜刺溜”地往下降。

毕竟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大德子虽嘴上放着狠话,可见到二德子真下了井,心立马就悬了起来。他几步扑到井口,扒着井栏朝下望。

铁链上坠了个人,陡增了不少分量,链条磨着井沿,轧轧作响。听着这股动静,大德子心里更是没着没落。“我说小兔崽子……你那么急干吗?悠着点儿啊!”

二德子一抬头,冲上呜噜两声。他齿间咬着刀,吐字含糊不清。大德子伏了伏前身,急忙问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二德子单臂在铁链上一固,腾出只手来取下了嘴里腰刀。“我说让你起开!别堵着井口,给我遮了月明儿!”

“行行行!”大德子赶紧直起腰,“我不给你挡光,你快用两手,好好抓牢了链子!”

“知道了!”二德子重新叼好了刀,又继续朝井底降去。没一会儿,便沉到了井下蟾光不至之处。

见井里黑咕隆咚的瞧不见人影,大德子突然反应过来,一拍脑袋,懊恼不已。“哎呀!瞧我这马虎劲儿!该让我兄弟带个亮子下去啊!哎,你们谁带着生火的家什了?”

“我身上倒是有火镰……”老催压低了嗓音,将大德子拽到一边。“不过大德子,你真由着他折腾啊?还弄什么亮子,赶紧让二德子上来吧!”

其他汛兵也道:“老崔说的没错,快叫他上来吧。大晚上的下深井……不怕一万,还怕个万一呢!”

“当我不着急啊?”大德子苦脸道,“可刚才你们不也瞧见了?那小兔崽子,比我还犟劲儿……”

“嗐,他也就是个小孩心气儿”,老崔摆手道,“等那股子劲儿过去就成了,那井里比锅底还黑,备不住二德子现在已后悔,只是抹不开面,自个儿不好意思上来……”

“也是,”大德子点点头,“那我再去劝劝?”

“快去吧!”老崔道,“还有啊,等他上来你也好声好气地说,别动不动就打,戗鬃骡子,得顺着毛捋……当着众人面上,别叫孩子下不来台……”

“你个死老崔”,大德子笑骂道,“好赖人全叫你做了,之前你怎么不让我一步啊?得了,我听你的!当着大伙绝不难为他,等回了家,哼哼,老子再正儿八经的,杀杀他这野性儿……”

正说着,井下突然“嗷”的一嗓子。紧接着,又传来重物坠水的声音。

“不好!”众人脸色骤变,呼一下围在了井栏上。可井下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二德子!”大德子狂叫道,“你怎么了!?快说话啊!”

“还问什么?肯定是落水了!”老崔一急,就要往井里下。“我去救他!”

“老崔你别添乱了!”大德子推开老崔,一把拽住了铁链。“就你那胳膊腿儿下去也是耽误事!我自个儿兄弟自个儿捞!”

大德子说的是实情,老崔也只好道:“那行,你赶紧去吧。待会儿捞起二德子,你就晃三下链子,我们一齐使劲儿,把你们哥俩儿拉上来!”

“嗯!”

大德子下井后,一干汛兵心急如焚。齐齐朝井里探着,时不时地发问:

“找着没啊?”

“还没降到底呢!”大德子在深井回道,声音听上去沉闷无比。

“现在呢?”

“潮气越来越重,应该是快了……哎?我好像看见我兄弟了!二德子!二德子!”

上头诸人心头一宽,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能找着人,剩下的都就好办了。谁知汛兵们刚想松口气,井下竟又传来大德子的惨叫!

“啊……”

惨叫声撕心裂肺,令人不由得胆颤。汛兵们挤在井口,齐声向下呼唤。可嗓子都喊哑了,下头也没半点回应。只有那条粗大的铁链子,还在贴着井壁来回荡悠着,那刺耳的摩擦声,经久不绝。

老崔彻底的傻了眼,“这……这叫怎么个事啊?井里……井里还真镇着什么邪物?”

其他人没吭声,却不约而同地倒退几步。仿佛那井口是一张怪嘴,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它吞噬。接连两个大活人下去,瞬间都没了影,遇上这种怪事,哪个心里不得发毛?

眼下该怎么办,汛兵们全拿不准主意。急惶惶的绕着井边,慌得跟没头苍蝇一般。可有一点,任谁也没敢再提下井救人的茬儿。最后实在没法了,众汛兵只能找了处离井口稍远的空地,拾柴点了堆篝火,等着冯慎回来定夺。

月上中天,转眼便过了小半个时辰。众汛兵正耷拉着脑袋干坐着,远远的过来两个人影。冯慎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香瓜随后,看上去也有些垂头丧气。

“冯巡检他们回来了!”

也不知谁叫了一声,众汛兵全都站起来迎上。

“怎么?让那小子逃了?”

“嗯”,香瓜气得咬着牙道,“那恶贼使诈!扒了衣裳做了个假人诓俺去寻,那假人身上还藏了颗麻雷子,若不是冯大哥及时拉住俺,那麻雷子当场就炸了……就这么一耽误,那恶贼便不知躲哪儿去了,俺和冯大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冯慎正欲开口,突然察觉气氛有些异样。他朝眼前疾扫一圈,点出人数不对。“怎么少了两个人?”

“冯巡检”,老崔“扑通”跪倒,浊泪纵横。“我……我该死啊!”

冯慎一惊,忙道:“你这是做什么?出什么事了?快起来说!”

“是……是大德子他们……”老崔哭道,“他们哥俩儿下了井,结果都掉进水里……现在连死活,都还不知道啊!”

“什么!?”冯慎急忙朝井边奔去,“掉下去多久了?”

老崔跟在后面道:“得半个时辰了……”

听了这话,冯慎猛的停住脚,心里凉了大半截。“他俩……为什么要下井?”

“这事怨我啊……”被冯慎一问,老崔泪又哗的下来了。“最先是我跟大德子一言不和,话赶话的戗了起来,然后二德子又……”

老崔哭哭啼啼地说完大概,又自己朝着脸上掴起了耳光。“都赖我!要不是我嘴贱,也就没后头这些事了!冯巡检……我后悔啊!”

“别太自责了,”冯慎赶紧止住老崔,“这事儿不全怪你。唉……走吧,去那边看看……”

冯慎说完,又和众人赶了几步,齐来在井边。

刚靠近井口,香瓜便一缩脖子。“可冻死俺了!咋突然这么冷?”

不少人也道:“是啊,我也觉着凉飕飕的!”

冯慎忙朝井中一探,一阵彻骨的寒气,竟扑面而来。再仔细一瞅,那井沿之上,居然还结了一层隐约的白霜!

见此异象,众人大惊失色。此时正值盛夏,如何会结霜?

“快!”冯慎急叫道,“取几块燃着的火炭,扔入井中!”

汛兵们忙从火堆里扒拉出几块,用刀托着往井里投去。借着那明灭的火光,冯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井底的水面,居然结成了一片森然的寒冰,两具尸首蜷缩着,被生生地冻在了冰层之中!

众汛兵头皮一下子全炸了,望着井底目瞪口呆,脚底顿生出一股恶寒,有如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里。

老崔摇晃两下,脸色白得吓人。“大德子他们……都死了吗?”

冯慎轻叹一声,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都做了些什么孽啊!”老崔懊悔流涕道,“是我害了他们兄弟两个啊……”

“冯大哥”,香瓜瑟瑟道,“那两个人都是冻死的嘛……可这大夏天的,怎么还能结冰啊?”

“冯巡检”,一汛兵也苦着脸道,“要不咱们先撤吧?等天亮了再说……不怕您笑话,我都快吓得尿裤子了……”

冯慎沉吟半晌,缓缓道:“这事不单是邪了……本来我还怀疑是那假瓦匠做的手脚,可眼下看来,并非如此。能使井水炎夏成冰,实非人力可为啊!”

汛兵们急问道:“那咱们……”

冯慎将头一点,“就依兄弟们,撤!”

“冯巡检”,老崔抹把泪,忙问道,“那大德子他们的尸首怎么办?总得捞上来啊……”

“不捞了!”冯慎把心一横,“先顾活人吧……这里邪气太重,多待片刻都可能有凶险,我们赶紧离开!”

话音一落地,冯慎便催着众汛兵走。汛兵们早就生了惧意,哪里还会迟疑?急忙压灭了篝火,匆匆退出了荒寺。

刚踏出庙门,冯慎突然低声道:“诸位兄弟且住,我有话要说!”

众汛兵脚下一顿,也都悄悄问道:“冯巡检……还有什么事啊?”

“是这样,”冯慎道,“那井中古怪,我疑心是人为。”

“啊?”众汛兵皆怔,“您不也说那是口邪井吗?”

“大伙小点声!”冯慎忙道,“方才那番言语,是我有意那样说的。我打算把躲在暗处的‘毒蛇’,给它引出洞来!”

“冯大哥,”香瓜忧心道,“虽然俺也不大信什么鬼呀神的,可那井里的冰……”

“井水是如何结冰的,我现在也想不通。”冯慎说着,将话锋一转,“不过那井底下,定然藏着恶徒。我朝那井中看时,发觉大德子兄弟俩的死因,既非溺亡亦非冻毙,而是被人用利器,双双刺穿了喉咙!”

众汛兵惊愤道:“竟……竟是这样!?”

“是的”,冯慎又道,“当下敌暗我明,一不留神便会着了恶徒的道。这样吧,待会我与香瓜折回去察探,兄弟们先行离去吧!”

“那怎么行啊?”众汛兵急道,“冯巡检,我们要是真撇下你们逃了,那还叫人吗?”

“大伙听我说,”冯慎道,“想必你们也看到了,这伙歹人功夫不弱,又藏在暗处使些诡异招数,与他们硬拼,恐怕讨不到什么便宜。所以,兄弟们回去报个信,请肃王爷调来兵马作后援!”

众汛兵齐道:“要是报信的话,单派个人去就行啊!”

“不,”冯慎摆手道,“人留下的越多,越容易打草惊蛇。有香瓜在这里帮衬,也便足够了!”

汛兵们还是放心不下,“冯巡检,你们这样做还是太冒险了。万一那歹人同伙不止一个两个,你与香瓜姑娘功夫再好,也难以对付啊!”

“这倒不必担心,”冯慎道,“若面对群敌,我与香瓜即便是无法与之抗衡,也会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况且我估计,那躲在暗处的同伙,应该不会多。”

众汛兵奇道:“这又是为什么啊?”

“原因很简单”,冯慎道,“你们想想看,假如双方都势均力敌,他们方才为何不与那假瓦匠一起,与咱们合力拼斗?又何苦冒着暴露的风险,频频对咱们耍下那些花招?”

“也是,”汛兵们道,“看来那些歹人,对咱们也有几分忌惮……”

“好了,”冯慎又道,“兄弟们不要在里耽搁了,速回衙门报信去吧。我得赶紧回到那井旁,想来这时候,同党也该露出马脚了!”

“那行吧,我们这就去找肃王爷。”众汛兵道,“冯巡检,那歹人不是善茬儿,你们多提防着点啊!”

冯慎点头道:“兄弟们放心,我有分寸!”

一干汛兵离开后,冯慎与香瓜又踅回了破庙中。等远远地能望见那口井了,二人便蹑起手脚,就近伏在一堵残墙之下。

透过稀疏的砖缝,冯慎悄悄朝井边打量。香瓜挨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丛箐横柯,幽阒沉寂,精怪般的树影投在地面上,显得斑驳陆离。香瓜打个哆嗦,又往冯慎身边挤了挤。

察觉到香瓜在微微颤-抖,冯慎低声问道:“怎么了香瓜?你害怕吗?”

“有点……”香瓜老实地点了点头,“要是歹人,俺倒不害怕,俺就怕那井里,真锁着什么妖精。”

“不用乱想,”冯慎道,“那诸般怪异,无非是歹人的诡诈伎俩。”

“嗯,”香瓜道,“冯大哥,俺信你。等那同伙出来,俺保准儿能射中他!”

冯慎待要再说,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他忙将香瓜身-子一按,“别出声,好像来了!”

二人连忙屏住呼吸,齐齐冲外看去。只见井栏边铁链摇绷,分明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朝外爬。

冯慎死死盯住古井,眼皮也不眨一下。不消片刻,井口处便探出个鬼头鬼脑的人来。那人一手搭住井沿,一手握着柄长杆兵器,四下张望了好一会儿,这才将身-子完全从井里提出。踏上地面后,那人又东瞧西蹿,看上去极为谨慎。

那人阔嘴塌鼻,一双疤痢眼中闪着两道凶光。冯慎看清他手中兵刃后,暗自怒火中烧。那疤痢眼所持,是柄“麻紮枪”。这麻紮枪,又唤作“钩镰”。八寸枪尖上,侧伸出一只内曲的扁钩。枪头挺利似刺,扁钩有刃如刀。那寒光烁烁的钩端,与大德子兄弟俩颈间的致命伤,无不贴合。

疤痢眼转了一圈,只道官兵都跑光了,哪防备圮墙后还伏着人?没待冯慎吩咐,香瓜取弩便瞄。一-搂-机栝,钉箭便不偏不斜的,射中了疤痢眼的脚踝。疤痢眼怪叫一声,一头扎倒在地。

“干得好!”冯慎大喜,随即从墙后跃出。

听得有人扑来,疤痢眼顾不得足腕剧痛,掂起枪尾铁鐏,贴地强抡疾扫。这麻紮枪,可在阵前截锯马腿,若被它钩刃扫到,双踝必将齐断。冯慎足尖一点,险险越过钩锋,再一个滑纵,堪堪跃至疤痢眼身前。

若放在平时,疤痢眼定要抽枪回挂,可眼下他受伤倒地,手臂伸缩不便,还没等再攻,就觉腕上一震。手里麻紮枪,被冯慎一脚踢开老远。

疤痢眼撑起上身,正欲徒手反抗,斜刺里突然冲出香瓜,将腕间甩手弩,牢牢抵住疤痢眼脖颈。“别动弹,你给俺老实点!”

受制于人,疤痢眼立马就范,乖乖躺在地上,不敢再动。“好商量,都好商量……”

冯慎喝道:“说!你是什么人?”

疤痢眼迟疑一下,“我……”

“你什么你?”香瓜把弩尖又顶了顶,“快点说!”

“好好”,疤痢眼眨巴几下眼,“我们其实……其实是私酒贩子。”

“哼”,见疤痢眼目露黠色,冯慎压根儿不信。“好一伙武艺高强的私酒贩子!有这般本事,保镖、护院等诸多行当都能任意挑,还用得着去贩酒害命?”

“你这小哥说的是,”疤痢眼道,“我们就是受雇于人。只要雇主给得银子多,啥事也能干得……”

冯慎又道:“那雇主又是何人?”

“这谁知道啊?”疤痢眼道,“我就是个底下干事的,别说是雇主身份,就连模样也不曾见过!”

疤痢眼虽有问必答,可冯慎已然瞧出,他是一句实底儿也没交。望着横在不远的麻紮枪,冯慎暗忖道:这人与那假瓦匠所使的兵刃,皆非庸手可用。并且他二人行事诡谲、言辞狡诈,要牵出幕后黑手,只恐不太容易。

想到这儿,冯慎索性转问道:“之前井中异象,是你做的手脚?”

“没错,”疤痢眼张嘴便道,“什么水现血字啊、盛夏结冰啊全是我干的!”

虽已猜到大概,可疤痢眼招认的如此痛快,倒也出乎冯慎所料。

“还真是你们耍的花招啊?”香瓜追问道,“你到底咋弄的?俺差点就信了……”

“想知道啊?那我就给你们说说。”疤痢眼笑笑,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的,朝香瓜腕上瞥了瞥。“不过小姑娘,你把那弩拿开些,我脚都伤成这样了,还怕我跑了?”

“你倒是敢跑”,香瓜哼道,“你跑个试试?俺把你那只脚也给射穿了!快说你是怎么弄的!”

“得得,我惹不起你,”疤痢眼又道,“那些就是看着邪乎,拆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拿那‘血字’来说吧,用的是‘墨池法’!”

“墨池法?”冯慎也起了兴致,问道,“何为墨池法?”

疤痢眼道:“这墨池法嘛,也叫水影画。将朱砂研成细末,加‘石漆油’调匀了。一份朱砂配上三份石漆油,这样调出来的颜料才遇水不洇散,拿细竹管装了备好,用时拔下塞-子,慢慢倾在水面上,想怎么写怎么画,那还不是随心所欲?”

“原来如此,”冯慎恍然悟道,“油质轻于水,再混入赤红的朱砂浮在水面上,确似血字无二。你们这番谋划,真可谓是处心积虑啊!”

“嘿嘿,”疤痢眼听得出讥讽,可偏要油腔滑调。“这才哪儿到哪儿呀?更厉害的手段多了去了!”

“俺呸!”香瓜啐了一口,鄙夷道:“这么多鬼心眼子,你们干点啥不行?伤人害命的还有脸了?”

“脸面值几个钱?”疤痢眼嘿道,“能有大把银子来的实在?”

冯慎眉额紧蹙,越发断定他们并非寻常歹人。且不说那般邪法轻易未闻,光是疤痢眼屡屡插科打诨,也着实让人生疑。若单纯是贩卖私酒,用不着如此的大费周章,他们此举除了牟利外,背后应该有个更大的图谋。

见冯慎沉凝不语,疤痢眼又哂道:“我说小哥,你寻思什么呢?”

“没什么!”冯慎冷冷道,“你接着说,那井水成冰又是何故?”

疤痢眼神秘一笑,“这个嘛,倒也算是秘药了,只需加上一丁点儿,那井水便可骤然结冰……”

“哦?”冯慎问道“竟有这种奇药?”

“当然了,我让你们瞧瞧!”疤痢眼说着,便想起身。

“别动!”香瓜娇喝一声,“你要干啥?”

“拿药啊,”疤痢眼道,“那药在我怀-里揣着呢!”

“那也不成,”香瓜执拗道,“你老实待着,俺来取!”

怕疤痢眼耍诈,冯慎赶紧上前。“香瓜,还是我来!”

“嘿嘿,”疤痢眼阴阳怪气道,“你们还挺慎重。”

“与诡诈之徒打交道,不得不防!”冯慎蹲下-身,探向疤痢眼胸口。“药在这里吗?”

“在左边揣着,”疤痢眼道,“朝左边摸。”

果不其然,才摸了两下,一个小纸包便被掏了出来。冯慎打开纸包,发觉是些灰白色的粉面。“这就是那秘药?看上去也平淡无奇……”

“直接撒肯定不成,”疤痢眼伸出手来,“还得这样搅……”

冯慎与香瓜的目光,全盯在那包药粉上,一时松了警惕。疤痢眼瞅准空隙,托着冯慎掌背猛地一扬,整包药粉登时飞撒开来。

二人躲避不及,被扬了个满头满脸。香瓜一面咳着,一面扣下了甩手弩。

疤痢眼身-子疾滚,直直撞向香瓜足胫。香瓜手腕一抖,钉箭便生生放偏。待要转身再射,却只闻机栝空响。香瓜低头一瞧,钉箭竟已射罄。

“哈哈,”疤痢眼狂笑道:“死丫头,刚才我就瞧见你那破弩上,只露着一根箭头了!”

冯慎抹了把脸,赶紧上前去捉。疤痢眼又是几滚,已到了井栏跟前。

“想捉我?那就下井吧!”疤痢眼说完,单腿一蹬,整个人便急急跃入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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