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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尔虞我诈

叩别了慈禧,荣侍女引着冯慎出了暖阁。来在廊下,荣侍女使个眼色,小德张便会意地跟在僻静之处。

三人站定后,小德张也不去理冯慎,巴巴向荣侍女道:“荣姑姑,可是老佛爷有吩咐?”

荣侍女点点头,轻声道:“老佛爷口谕,着张公公将‘代天巡狩牌’请出,赏赐于冯章京查案。”

“什……什么?”小德张惊呼一声,赶紧捂住嘴。“荣姑姑,你刚才是说……代天巡狩牌?那可是诰命钦差才能使的圣令啊,老佛爷怎会轻易的就赐予他了?”

荣侍女道:“老佛爷的决断,我当婢子的不敢多问,我劝张公公也别打听。”

“荣姑姑教训的是,”小德张说完,又朝冯慎道,“真瞧不出呀冯章京,才这么一会儿工夫,老佛爷就能颁下代天巡狩牌给你……嘿,持了这牌,一切皆可便宜从事,堪比前朝的丹书铁券和尚方宝剑呐!”

冯慎心悬万钧,哪有闲情听小德张聒噪?他剑眉一皱,催促道:“张公公既知紧要,何不快些去按旨请令?”

“你……”小德张一跺脚,咬牙道,“成!咱家这便去给你请来!”

等小德张走后,荣侍女提醒道:“冯章京,此处为太后寝宫,你不便在此久候,殿外临池有座亭子,你可在那里接令。”

冯慎拱手道:“有劳荣姑娘指点。”

荣侍女道:“不必客气,再有什么事,冯章京可到殿西下处找我,我会及时向老佛爷传呈。”

“如此多谢了!”冯慎说完,又是一揖,出殿入亭。

约一炷香的光景,小德张捧着一只紫檀匣子复返,见冯慎在亭中,便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放在亭下石台上。

匣子一开,里面露出了龙纹黄缎。小德张掏出块手巾揩净了手,这才将黄缎层层揭开。

冯慎朝缎中望去,只见是一枚如脂的白玉牌,牌上无过多雕饰,仅用掐丝金线镶嵌了边角。抓起后,冯慎只觉入掌温润、包浆厚腻,显然是年代久远。

令牌正面,阳刻着“代天巡狩”四个钟鼎大篆;背面一排弯弯曲曲的阴文,是为旗笔满字。

见冯慎信手持拿,小德张一来眼红,二来不忿:“哼,冯章京别太得意了,这牌子你可得留神拿稳,若失手掉在了地上,嘿嘿,那便是砍头的罪过!”

“张公公放心,”冯慎道,“冯某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对了张公公,宫中可养得御马?”

小德张道:“小马圈那里有内厩,专门豢养着御马……哎?你问这个做什么?”

冯慎道:“想劳张公公帮着备一匹快马,冯某要即刻出宫走访。”

小德张愠道:“姓冯的,你把咱家当马夫了不成?再者说,那御马岂是你能骑的?谁又允你擅自离宫了?”

冯慎将代天巡狩牌一亮,“太后懿旨,恩准冯某诸事便宜,才隔这么一会儿工夫,难道张公公就忘记了吗?”

小德张满脸通红,气道:“你摆什么威风?少拿根鸡毛当令箭!”

冯慎冷笑一声,“张公公,你说这块牌子,是根鸡毛?”

“啊?”小德张大惊失色,忙换上张笑脸谄颜。“哟,冯章京定是听岔了,咱家何曾那样说过?冯章京你稍待片刻,咱家这就给你牵马去啊……”

“如此便生受张公公了,冯某先至福华门外相候。”冯慎说罢,挺胸扬步,目不斜视地走出亭子。

小德张久侍宫禁,手脚自然麻利,冯慎前脚刚到福华门,他后脚便牵了一匹御马赶来。

冯慎客让两句,蹁身上鞍,挥鞭一甩,御马便扬蹄疾奋。来在马道上,冯慎一鞭快似一鞭,双-腿紧紧夹住马腹,直向肃王府飞奔。

方驰到南船板胡同口,王府的门房便瞧见了冯慎。待到了府前,冯慎勒马落鞍,将缰绳递于门房。“王爷在府内吗?”

门房一个“在”字刚出口,冯慎的身形已至院内。

肃王此时心中牵挂,正于厅上踱来踱去,忽见冯慎闯入,不禁有些吃惊。“嗬,你怎么出来了?”

“先容卑职喝口水。”冯慎拭着额头热汗,端起桌上茶杯便饮。

肃王急不可耐,催问道:“宫里头倒底是怎么了?冯慎你没受什么难为吧?”

冯慎放下茶杯,苦笑道:“卑职暂时没事,不过三日之后却难说得很。”

肃王又是一惊,“怎么?”

“王爷请看。”冯慎把那珍妃画像与代天巡狩牌取出,并将入宫所遇,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

听完冯慎所说,肃王面布愁云。“老太后只给你三天的期限?才三天能查出什么来?就算有十块代天巡狩牌,那也不顶用啊!”

“是啊,”冯慎长息一声,“所以卑职这才急冲冲的找王爷商议。”

“冯慎你先别慌,让本王好好想想。”肃王抱着脑袋想了一阵,顿脚道,“哎呀,本王脑子也是一团乱了!这简直无从下手啊!唉,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啊?”

冯慎道:“王爷,来的路上卑职也想过,既然是画像出了怪,那唯有从这画像上着手。”

“话是没错,”肃王手指画像,道:“可这像不是好端端的吗?何来什么血泪了?唉,看来本王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冯慎问道:“王爷何出此言?”

“你有所不知,”肃王缓缓道,“这珍贵妃在世时,素受老太后嫌忌,并且她死因十分蹊跷……”

“蹊跷?”冯慎怔道,“王爷,卑职听太后说,珍贵妃是不堪受洋兵侮辱,这才殉节而死啊!”

“殉节而死?哼!”肃王道,“破城那日,除--去皇后、瑾妃等寥寥几名女眷跟着太后出逃,其余妃嫔皆留守宫中,就连同治爷的瑜、瑨二位皇太妃也不例外。为何她们都没掉半根头发,偏偏被久禁冷宫的珍妃跳了井?哼哼,所以本王才说珍妃之死,是不清不楚啊,十有八九,是老太后借机……嘿嘿,原来此案关乎珍妃,这就通了,难怪她反应这么大……唉,宿怨纠葛,又加上案情诡异,难办啊难办!”

冯慎也叹道:“说不得,只好先将画像验它一验了!”

肃王喜道:“冯慎你有头绪了?”

“眼下尚且难说。”冯慎道,“卑职怀疑,这画像被人动过手脚,王爷,劳您老着人拿些碱水来。”

“好,本王这便去安排!”肃王出厅,唤来小厮分派。

不一会儿,碱水备来。肃王仍旧不解,问道:“冯慎,这区区一碗碱水,就能验出真凶?”

冯慎摇了摇头,道:“卑职此举,仅有排查之效。先前办那天理教案时,卑职曾在家中假装中邪,结果便引来一个招摇撞骗的老道,那老道耍了个‘剑斩妖魔’的伎俩,将一张黄纸砍得‘鲜血淋漓’。那会在宫中,当卑职听到画像上渗下血泪时,便在疑心是不是跟那‘剑斩妖魔’是同一种花招。”

肃王道:“那老道就是使碱水搞的鬼?”

冯慎道:“还用了姜黄汁,想令纸上‘流血’,必先以姜黄汁液浸透,这样才会遇碱变红。卑职观画像所用纸张有些发暗,故而疑心是用姜黄汁炮制过。”

“还有这法子?”肃王道,“那你赶紧试试看。”

“好。”冯慎说着,将少许碱水滴在画像的腮际。

肃王皱眉瞧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异变。“这……这不管用啊!”

“意料之中,”冯慎摇头苦笑道,“卑职原本也没抱太大的指望……”

突然间,冯慎想起了那八块夹绢的旧事。那些夹绢藏于前挡中,以银发、蚕丝混织成暗图。若不是香瓜误打误撞,将鸡血染在绢上,怕至今都发觉不出那其中的关窍。

莫非,此画像与那八块夹绢是异曲同工?

这念头仅是一瞬,冯慎便顿省不妥。画像所用,是张货真价实的熟宣,他之前曾仔细地捻过,与那绢丝的材质截然不同。

见冯慎良久不语,肃王急得直搓手。“冯慎啊,就没别的法子来验这画了?”

冯慎抬头看看窗外,“现在已近晌午,来不及在一张画像上多耗工夫了。这样吧王爷,卑职先回宫,去查查都有什么人与这画像有过牵连。在宫外,就请王爷帮着打探,尤其是有关珍贵妃的旧故相识。既然画中之人是她,那只有从她身上着眼了。”

“成!”肃王道,“外头的事都包在本王身上了。咱们双管齐下,或许能为你赶些时间。唉,总算知道了这一星半点儿因由,要不可真就是两眼一抹黑了。”

冯慎又道:“对了王爷,关于珍妃之事,太后好似讳莫如深,查访时万勿兴师动众,单派些牢靠心腹便可。”

“放心吧,本王理会得。”肃王道,“冯慎啊,明日清早,不管查没查到消息,本王都会去福华门跟你碰个头。此案你就放手去查吧,届时能破了固然可喜。逾期未果也不打紧,哼哼,本王就算豁出这张老脸去,也定要将你保下来!”

“王爷恩重如山,卑职无以为报。”

谢别肃王后,冯慎策马回宫。刚将御马归厩,小德张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哟,冯章京回来了?查得如何了?”

冯慎不欲吐露心迹,敷衍道:“只有些头绪……张公公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小德张道,“咱家寻思呀,冯章京这些天要留宫查案,便找了处侍卫的值房打扫出来,嘿嘿,冯章京别嫌简陋,先凑合着对付两晚吧。”

“让张公公费心了。”冯慎口中称谢,心里却犯了疑,“他怎么突然献起了殷勤?”

“那咱家带冯章京瞧瞧去?”小德张说着,便来拉冯慎。“方才老佛爷用完了午膳,还特地赏了几样例菜给冯章京呢!咱家都端到住处去了,冯章京赶紧尝尝去吧,那寿膳房的味道,世上尝过的人,嘿嘿嘿,那可是真不算多呢……”

见小德张话匣子打开,冯慎唯恐他又要滔滔不绝,忙道:“那我们快过去吧!”

此去那值房不远,说话间,二人便到了地方。

进屋一瞧,里头虽说不大,但也窗明几净,炕边置着一张方桌,桌上四盘八碗,摆满了各色膳食。

折腾了一上午,冯慎这时也当真饿了,加上小德张频频相劝,也便坐下来动箸开吃。若在往常遇上珍馐,冯慎自然要细尝慢品。可他眼下心事忡忡,任它凤脑龙肝入肚,也同样是食不知味。

潦潦充了个饥饱,冯慎便落筷停嘴。小德张见状,又道:“冯章京,这还好些菜呢,多少再吃它几筷子吧。”

“不必了,冯某腹中已饱。”冯慎摆摆手,道,“张公公,这宫内设着画院吧?”

“有,造办处下设如意馆,养着一批画师……”小德张道,“冯章京问这个,是想去那里查访吗?”

“不错,”冯慎点点头,“冯某想拿着珍贵妃的画像,去对对笔迹、画风,说不定能找到些端倪……”

“甭费那个劲儿啦!”小德张连忙道,“咱家早去那里查了个底儿掉,并没发现有任何一人可疑。”

“无一人可疑?”冯慎道,“张公公敢断言吗?”

“怎么不敢?”小德张道:“其实呀,在如意馆调查也不需去对什么笔迹、画风,单是查查那批画师是何时入职的就够了。”

冯慎奇道:“此话怎么讲?”

小德张道:“辛丑年老佛爷回銮后,宫里头当差的全换了一遍,现在如意馆那批画师也是后来新招的。那会儿珍贵妃早已经仙逝,新来的不识得模样,如何能绘出她的画像来?”

冯慎追问道:“如意馆原来的画师,就没留下一个吗?”

“倒是有两个老师傅还在……”小德张话头一转,“不过他们现在都老迈眼昏,多少年没拾过画笔了。平时只在馆中对学徒的画作稍加评点,授业也单靠言传口教。”

冯慎自语道:“这样说来,如意馆倒不必再查了……”

“对对,”小德张连道,“不必查了,嘿嘿,是不必再查了。”

冯慎抬眼看看小德张,不动声色道:“张公公,冯某听说,那夜第一个发现画像的,是你吧?”

“哎?”小德张脸色一变,“冯章京,你这是什么意思?查来查去,怎么查到咱家头上来了?”

“张公公不要紧张,”冯慎微然一笑,道:“关于那夜的情况,冯某所知的过于笼统,想从张公公这儿再打听得详尽些。”

小德张略加犹豫,“那……那你问就是了。”

“好,”冯慎道,“据我所知,那夜张公公无意中撞到有人闯入宫里,一直追到淑清院,没有找到人,却发现了画像。是也不是?”

小德张心虚道:“大概是这样……”

“追那不速之客时,张公公是独身一人吗?”

“没,还有个宫女一起……”小德张越想越后怕,心道,“还好给老佛爷送画时拉上了叶禾,要不可真就说不清了。”

冯慎又道:“发觉有人闯入,你二人当时为何不喊?宫中有值夜的侍卫,应该会帮着捉拿吧?”

“淑清院地处偏僻,极少有侍卫守着,不过现在出了事,老佛爷就派了护军把院门封了……哎,不对呀冯章京,咱家怎么感觉,你越来越像是在审问了?”

“张公公多心了,”冯慎道,“冯某并无此意。”

“那就好,”小德张松了口气,“行了,后面的事,咱家还是自个说吧,被冯章京这般一问一审的,弄得咱家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冯慎笑道:“如此甚好。”

小德张回想了一阵,接着说道:“我们得了那画像后,不敢擅专,马上便送呈老佛爷。老佛爷一听这事,差点儿连安神酒都没顾上喝……”

“张公公且住!”冯慎打断道,“安神酒是什么?”

小德张道:“是一种药酒,入冬后老佛爷临睡必饮,可以活血助眠。”

冯慎若有所思,“此酒是何人所配?”

小德张道:“自然是那帮子御医啊。每逢傍晚,太医院的苏拉献上平安帖子时,都会一并呈送。”

冯慎又是一怔,“平安帖子?”

“嗐,”小德张解释道,“那其实是宫里头的官样文章。依着宫里的规矩,每天当差的御医,都要为老佛爷开上一服保平安的药方,再着苏拉送来,这便是‘平安帖’了。光开方子不抓药,图个好彩头嘛……”

冯慎道:“这么说来,观画那晚,老太后喝过安神酒了?”

小德张点头道:“应该是吧。”

冯慎心念一动,“张公公,你能否查出那晚当差的御医和送酒的苏拉分别都有谁吗?”

小德张道:“这不是难事,容易得很。不过冯章京,你查他们做什么?”

冯慎道:“冯某在想,或许有人在酒中下了致幻的药剂,太后饮后,药力发作,这才误以为画像流出了血泪?”

“这绝不可能!”小德张一口否定道,“凡是入老佛爷口的东西,必须经过千筛万选,漫说是往酒中下药,就算是一粒灰尘都进不去。再说了,在老佛爷饮用前,贴身的侍女都要先行尝过,这是铁打的规矩,每次都不会例外。”

“侍女要先尝?”冯慎沉吟道,“这样看来,那晚的安神酒就越发的可疑了!”

小德张奇道:“冯章京何出此言啊?”

冯慎道:“张公公你想想,对于那像流血泪之事,除--去太后和她身边的两位侍女,旁人可曾见过?”

“哎?还真是这样哪!”小德张道,“咱家送画时也没瞧见有什么血泪,后来皇后等人也去看,皆说无异样。”

“这便是了!”冯慎一拍桌子,“张公公,我们这就去动身一探吧!”

冯慎有代天巡狩牌在身,小德张哪敢不遵从?当下便带着冯慎,赶往了西苑寿药房。

太医院职事众多,除--去院使、院判,其他吏目医士按例都要分班入宫,轮流侍值。其处宫内,是为“宫值”,于外廷者,则称“六值”。慈禧每逢寒暑,便会更易住所,故而乾清宫处、颐和园处皆设着御药班房。现今迁入西苑,亦添设了“寿药房”,每日须有两名太医院医官值宿,携同药库的库掌、笔帖式、苏拉等,遇差传唤,以供进御。

等到了寿药房,冯慎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向当值医官禀明来意。听说此事后,医官们各自惴惴,急忙调出留档一翻,将那夜值宿的御医与献帖送酒的苏拉找了出来。

待这一干人到齐,冯慎便挨个排查。从他们每个人的身世、这几日的起居、那晚取酒的剂量、送酒的时辰等,事无巨细,查了个毫微不漏。

冯慎一面查问,一面析微察异,就连每人的动作、神色也牢牢揣测。可直问到日头西沉,也无多大进展。几个人分述的口供全都能对得上,方子与药酒也同样是按章程酌量存取。

眼见一天过去,却仍徒劳无功,饶是冯慎心有不甘,也只有让那几人各归其职。

出了寿药房,冯慎默然不语。小德张跟了一阵,开口道:“冯章京,有句话,咱家不知当讲不当讲……”

冯慎停步,道:“张公公有何良言赐教?”

小德张左右一望,压低了声音:“冯章京办案,咱家也跟着瞧了一天,所有的可疑之人、可疑之处,到最后皆无反常。因此咱家想呀,那张画像,会不会真是涉及幽冥啊?不行咱家再去请些术士高人来,说不定于冯章京有益处……”

冯慎道:“张公公的意思,是笃信有鬼怪作祟了?”

小德张赶紧摆手,“别……别提那个字!犯忌的!”

冯慎淡笑一声,道:“行事堂堂正正,也不用避着什么忌讳。张公公,冯某对于那鬼怪之说,历来是不信的。即便世间真有‘鬼’,那也仅存于人心!”

咂摸出冯慎话里带话,小德张脸色微变。“冯章京这话,是特意说给咱家听的吗?咱家行事哪里不堂正了,你给指出来!”

冯慎盯着小德张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张公公,冯某随口一说,你的反应却如此过激……呵呵,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在啊!”

“嘿……嘿嘿……”小德张神情一转,干笑两下。“冯章京又来打趣,别说是三百两,咱家这里半文钱也没有哪呐。那啥,冯章京你自个儿慢慢查吧,咱家还好些事要做,就不陪着了……”

“慢着!”冯慎拦住小德张,“张公公,那夜与你一同发现画像的宫女现在何处?冯某有话,还想问问她!”

“你要找叶禾?”小德张面部一紧,立马又故作闲适。“嗐,那晚的事,咱家不都跟冯章京说得明明白白了吗?那丫头拙嘴笨舌的,没什么好问的……”

冯慎冷冷道:“张公公此言差矣。有时候口笨之人,却往往不会撒谎。哦,张公公千万别多心,冯某这话,绝不是针对你!”

小德张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踟蹰了半晌,将脚使劲一跺。“成!冯章京在此稍候,咱家这就给你叫去!”

“不必!”冯慎一-撩-官袍,“冯某与张公公同去!”

宫中的道路,冯慎并不熟识,故全凭小德张头前相引。刚行至丰泽园,便见院墙下行着一名提膳宫女,小德张眼尖,张口便喊道:“嘿,真是赶巧了!叶禾!小叶子!你停下!”

谁知叶禾一回头,见是小德张唤她,居然一把抱起膳盒,慌慌张张地便想跑。

冯慎见状不对,几个起跃,便拦在叶禾身前。叶禾再想调头,身后小德张也已经堵了过来。

小德张将叶禾逼至墙角,喝问道:“小叶子,你跑什么?”

“我……我……”叶禾语塞-,怀中却紧抱着膳盒不肯松开。

“你什么你?”小德张板起脸,“偷偷摸摸的,肯定有古怪!盒里装了什么?快打开我看!”

“不……不行……”叶禾急得眼泪直冒,“张公公,念在以往……你这次放过我成不成呀?求求你了……”

冯慎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小德张瞧瞧冯慎,干咳两声。“小叶子,宫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你若真犯了禁,就算咱俩交情再好,我也不能回护你。别说废话了,把膳盒打开吧,不要逼我动手!”

“可……”

“快点!”

叶禾无奈,只得战战兢兢地将盒盖掀开。

小德张往盒中一瞧,见里面只有些菜肴,不由得奇道:“咦?不就是些寻常食膳吗?小叶子,那你慌个什么劲儿?”

叶禾向盒中一指,“我没听老佛爷的吩咐……偷取了两盘荤菜……张公公,你就饶我这回吧,我是一心为主……”

听到这里,小德张才反应过来。先前慈禧脾气上来,限令不得为光绪备荤,定是叶禾心疼皇帝,这才冒险换膳。只是当着冯慎面上,小德张不能说破缘由,于是朝叶禾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不就是几个菜吗?非闹得大惊小怪……趁着没人瞧见,拿就拿了,赶紧收好!”

“多谢张公公!”叶禾转忧为喜,又朝冯慎蹲个深安。“也请这位面生的公公,莫要声张出去……”

冯慎刚皱起眉头,小德张“扑哧”乐了。“小叶子呐,这位可不是什么公公,他是老佛爷钦点查案的銮仪卫云麾使,冯慎冯章京。”

“啊?”叶禾一愣,急忙向冯慎赔礼。“冯大人,恕小叶子眼拙……”

“叶姑娘无须多礼,”冯慎道,“冯某就是想问一下,那夜你跟张公公发现那画的详细经过。”

小德张朝叶禾挤了挤眼,“小叶子,反正那晚的事儿,咱们都已向老佛爷禀报了,当时怎么跟老佛爷回的,你现在就怎么说,懂了吗?”

“懂!”叶禾会意,用力点头道,“我保证跟张公公说的一样……”

“什么叫跟咱家说的一样?”小德张喝道,“冯章京问你话,你就照实了说!别让冯章京误以为咱俩有什么串通!”

“好,”叶禾道,“冯大人你可得相信我们,那晚我跟张公公,真的是无意间碰上的……”

怕叶禾越描越黑,小德张赶忙打断:“够了!快说事吧!”

“哦。”叶禾挠了挠头,将小德张所编的说辞复述。

因话语间真假掺半,叶禾讲起来不免磕磕绊绊。冯慎一面细听,一面参详,发觉二人前后所言,虽有些情理不通之处,可也是大同小异。

叶禾说完,冯慎便陷入了沉思。见冯慎在埋头苦想,叶禾轻轻拉了拉小德张衣角,悄声道:“对了张公公,你能再进得淑清院去吗?”

小德张回头看看冯慎,将叶禾拖在一旁。“你疯了?眼下淑清院全是护军把守,咱俩避犹不及,谁吃饱了闲的没事干,再去那里招惹耳目?”

“不是啊,”叶禾苦着脸道,“那夜你送我的那根金簪子,回去后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了……我猜八成是落在那院子里了……”

“什么?”小德张顿时打了个突,“哎哟小叶子,我可被你害惨了!万一那簪子被人捡到,再顺藤摸瓜查到我头上,我就算浑身是嘴,也都没法说清楚了啊!你说你……唉!小叶子,你简直就是我的克星啊!”

叶禾委屈道:“我还舍不得那簪子呢,好歹是根金呀……”

小德张伸指往叶禾脑门上一戳,气道:“就没见过你这么财迷的!我不管啊,你得负责给我找回来。要是真出了事,我全咬在你头上……”

情急之下,小德张嗓音一高,冯慎听到动静,思绪为之中断。“你们在说什么?”

小德张连忙掩饰道:“没……没什么,就是闲聊了几句……”

“哦,”冯慎点点头,又道,“张公公,那画像是在淑清院拾到的吧?那地方在哪里?我想过去看看。”

小德张迟疑不决,“还有必要去吗?”

“当然有!”冯慎斩钉截铁道,“张公公带路吧!”

叶禾看看二人,道:“我还得回去送膳,就不跟着你们过去了啊!”

冯慎颔首道:“叶姑娘请自便!”

一路上,小德张带着满腹忐忑、磨磨蹭蹭地到了淑清院。才至门口,道旁跃出两名高大的侍卫。“什么人?”

小德张道:“你们不认得咱家了吗?”

二侍卫双双抱拳道:“原来是张公公,方才没瞧真切,鲁莽勿怪。”

“不打紧,”小德张摆摆手,“我们要进院瞧瞧,你俩让开些吧。”

二侍卫面露难色,“因怀疑有刺客出没,现在淑清院已被戒严……张公公,这事您老是知道的……”

“跟咱家说不着,”小德张一指冯慎,“你们找他商量吧。”

侍卫望向冯慎,“未请教?”

冯慎拱手道:“在下奉太后旨意查案,请二位行个方便。”

听说是慈禧下旨,二侍卫不敢再拦,将身-子一侧,让出道来。“既然如此,那便请进吧。”

“有劳。”

见冯慎先行入院,一名侍卫悄悄拉住了小德张。“张公公,这几天宫里究竟出了什么案子?弄得人心惶惶的……”

“哼,老佛爷的事,岂是能随便打听的?”小德张白眼一翻,甩手也进了院门。

其时天已擦黑,整个院内都显得昏昏沉沉。每经一段路,都会有几名侍卫跃出,还未至流水音,二人已被盘查了七八次之多。

屡被侍卫搅扰,冯慎渐渐有些心烦,当假山上又有一人跳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还没等那人开口,便当先喝道:“去,将你们头领找来!”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我便是这里管事的!”那人大咧咧喝了一句,突然认出了小德张。“哟,是张公公。”

小德张招呼道:“王老弟,今儿是你当差?”

“没错,”王侍卫打量一眼冯慎,“张公公,这位是?”

小德张还没来得及引荐,冯慎便朗声道:“在下冯慎,奉旨查案,请王大人即刻带合院侍卫撤离!”

“撤离?”王侍卫傻了眼,扭头看看小德张。“张公公,这位冯大人……是什么意思啊?”

小德张双手一摊,“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让你们走人呗。”

“那怎么行?”王侍卫道,“咱们的职责,就是守卫宫禁,这几日宫里不太平,万一有刺客溜进来怎么办?”

冯慎道:“冯某查案,就是为了早日找出真凶。只要捉到幕后的黑手,还愁拿不着刺客?”

王侍卫道:“你查你的,咱们守咱们的,两不相碍啊!”

“话不是这么说!”冯慎道,“这淑清院中,或许还留着些蛛丝马迹,眼下众多侍卫在这里进进出出,恐怕会将线索破坏。好了,涉及勘验之事,冯某无暇细讲,王大人这便请吧!”

“嘿”,王侍卫颐指气使惯了,岂会乖乖就范?当即将下巴一抬,面带不屑。“想叫咱们走?哼哼,除非是都统亲来下令!”

“那也不必!”冯慎亮出了代天巡狩牌,“这块牌子,能请动王大人的尊驾吗?”

小德张也劝道:“行了王老弟,冯章京有皇命在身,一切都听他的安排吧。”

“成,咱们依他便是!”王侍卫说完,忿忿地打个唿哨,运起中气,将声音传出,“众兄弟都听了,咱们撤!”

待一干侍卫撤尽,淑清院重归寂静,小德张朝四下一望,对冯慎道:“人是走光了,可天也黑透了。冯章京,要不咱家取盏灯笼来照着?”

冯慎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张公公不用麻烦了,黑灯瞎火的能瞧出什么来?还是等天明再查吧……”

“等天明再查?”小德张一愣,“那你刚才还火急火燎地把侍卫赶走?”

“唉,”冯慎叹道,“实不相瞒,查了一天,案情却毫无进展,冯某心里已是颇为烦躁。方才屡受那些侍卫聒噪,没来由得就生出一股无名火……冯某将他们打发走,仅仅是图个眼不见为净啊……”

“咱家就说呢,”小德张又道,“冯章京啊,那现在怎么办?你给划个道儿吧!”

冯慎一抻腰肢,浑身骨骼“咯咯”一通轻响。“先不查了,冯某累了整日,头晕眼花、腿酸脚麻,打算先回去歇息。”

小德张道:“对对,先养精蓄锐,赶明才有力气查案嘛。”

“不错,”冯慎又道,“可冯某不识宫中道路,有劳张公公再辛苦一趟,送我回住处吧。”

“成,咱家住的榻坦房也在那附近,就是捎带脚的事。冯章京,请吧!”

“张公公请!”

二人七转八绕,又回到小德张安排的那间值房。冯慎哈欠连天,随意洗了把脸,便将铺盖一伸,朝炕上一仰。

“张公公,冯某实在是乏得紧,就不跟你客套了。”

“冯章京快歇着吧,咱家帮你掩上门……”小德张说着,退出房中,绕了个圈子,将耳朵贴在后墙上,屏气偷听。

直到听得屋内鼾声响起,小德张这才恨恨地啐了一声:“这小子,睡得还真是沉。奶奶的,敢把咱家呼来喝去地使唤,哼,等着瞧吧,总会有你好看的!”

约过了半个更次,值房内外皆是静悄悄。陡然间,炕上被子一翻,冯慎已然着衣下地。

冯慎先在门边候了一阵,听外头没动静,这才轻手轻脚地开门,提纵起身形,朝着淑清院方向奔去。

在此之前,冯慎已将沿途几处暗哨的位置记牢,趁着夜浓,一一越过。

等到了淑清院,冯慎屏神凝息,将脚步放得愈发轻盈。入园后,冯慎更是小心,避开花径砖道,专挑树后荆丛穿行。眼见着快到了流水音,冯慎脚下一腾,跃上了一座假山顶部。

伏在假山后,冯慎放眼打量,却发觉周遭阒然沉寂,未见半个人影。

“难道是我想错了?”冯慎暗道一声,方要从假山跃下,却听得一丝轻微的喘息声,从不远处的树梢上传来。

树顶上有人!

冯慎未露声色,偷偷在假山上抠出块石子,辨清方位,猛然飞掷出去。

只听“咔嚓”一声,那树梢被飞石击折,枯叶纷纷坠地,一个人影也落了下来。

那人身穿夜行衣,脸上蒙面,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将起来,便要夺路而逃。

“站住!”冯慎发一声喊,从假山顶俯冲直下。岂知那人身法也十分灵活,接连两个后翻,便轻松化开了冯慎的扑击。

然这样一来,出园的道路便被冯慎阻住。那人稍作停顿,又飞身爬上流水音亭边的太湖石。

见那人越攀越高,已堪堪抵近亭檐,冯慎便猜到他想借着亭顶高度逾墙而出,于是双-腿一拔,足尖借力疾点,伸手抓住了那人左脚踝。“下来吧!”

被冯慎发力一拉,那人站立不稳,便紧跟着掉下。可将落未落时,那人却凌空使出一招鹞子翻身,右腿旋个半圈,朝着冯慎头顶砸下。

“好俊的身手!”冯慎暗赞一句,急急松开他的左腿。

就这么一撤,那人已稳稳当当地落地。还没等冯慎开口,那人竟欺身上来,拳掌挥扬如风,雨点般朝着冯慎招呼。

见他攻势凌厉,冯慎身-子一矮,单腿猛甩,去扫他下盘。不待冯慎腿到,那人骤然变招,胸腹一缩,以前空翻生生避开。

冯慎料得如此,还没等前招使老,又是一腿甩到。那人也当真矫捷,立马倒翻跟斗,使得冯慎踢空。

攻了两招后,冯慎便罢手跃开,冲那人笑道:“冯某兴致已尽,张公公还要耗下去吗?”

那人身-子一颤,慢慢将蒙脸布拉下,果是小德张无疑。“你……你居然猜出了是我?”

“没错,”冯慎点点头,道:“不过,张公公一身好功夫却深藏不露,冯某就始料未及了!”

小德张不解道:“姓冯的,你怎知咱家要来?”

冯慎道:“傍晚去找那叶姓宫女问话时,张公公趁着冯某沉思,便与那宫女窃窃私语。也不知那宫女说了什么,张公公脸色勃然大变。当时你二人说话声虽不大,但冯某也听得在说什么‘淑清院有护军把守’、‘查到你张公公头上’云云,因此冯某索性就撒下香饵,试试看能不能钓上一条大鳌鱼!”

小德张陡然明白过来,“好哇,原来你借故撤去侍卫,就是想诓咱家来着!”

冯慎笑了笑,道:“张公公不愿吐露实言,冯某无奈之余,这才出此下策。好了,现在请张公公说一说,你蒙面至此,究竟是有何贵干啊?”

“你管得着吗?”小德张耍横道,“这淑清院又不是后妃寝宫,咱家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姓冯的,咱家好言劝你一句,老实查你的案,别操多余的闲心!”

冯慎笑意一敛,“张公公,冯某此举,正是为了查案!”

小德张怒道:“你少在这里假公济私!查案就查案,老盯着咱家做什么?”

冯慎道:“非是冯某有意找碴儿,实乃张公公身上疑点甚多。旁的且不论,冯某今日出了一趟宫,岂料回来之后,张公公的态度,便从傲慢夸耀改为了讨好阿谀。这骤然的转变,不由得冯某不起疑!”

“讨好你?呸!”小德张啐道:“你可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姓冯的,咱家是被你捏了点儿小把柄,但你也别欺人太甚了!”

“把柄?”冯慎惑道,“张公公何时有把柄落于我手?”

“装什么装?”小德张恨道,“咱家那会儿被你逼急了,口不择言,当着代天巡狩牌的面上,说出了鸡毛令箭的荒唐话,哼,之后咱家生怕怠慢了,再惹得冯章京向太后去添油加醋!”

“就为这个?”冯慎满脸鄙薄,嗤道:“恕冯某直言,张公公未免有些小人之心了!”

小德张道:“人心隔着肚-皮,是君子还是小人,谁能分得出来?”

冯慎傲然道:“冯某不敢自称君子,但也绝非鼓弄唇舌、挑拨是非的下三滥!”

小德张一喜,“冯章京的意思,是不会揭发咱家那几句玩笑话了?”

冯慎道:“若不是张公公重提,冯某早已将那事忘却。”

“哎哟,”小德张喜笑颜开,“咱家就知道冯章京大人有大量……冯章京不愧是君子,至诚君子哪!”

冯慎手掌一摆,止住小德张谀词。“张公公不必东拉西扯,说说你到此处的目的吧!”

小德张面目陡僵,“咱家晚上睡不着,没事来这里遛弯儿成不成?”

冯慎道:“遛弯散步,还要穿上夜行衣、蒙上了面?张公公的雅兴,倒是十分独特啊!”

“你……你还是在怀疑咱家?冯章京,说话可得有凭有据,就算咱家穿了黑衣,身上也没携半点儿赃物,不信,你来搜搜……”小德张有些词穷,索性敞开衣襟。

“那冯某便得罪了!”冯慎说完,便朝小德张身上摸去。

“嘿!姓冯的,咱家就是那么一说,你还真搜啊?”

冯慎不加理睬,将他上下摸了个遍。

“找到什么了么?”

冯慎摇头道:“并无他物。”

“哼!”小德张忿忿地合上衣襟,“姓冯的你要明白,这是在皇宫内院,别觉着有令牌傍身,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区区一个汉军云麾使,跟那些王公重臣比起来,也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该你管的你就管,不该你管的,就少插手!行了,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咱家还不伺候了!让开,咱家要回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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