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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陵园 教堂 再见

1

再过几天,新的一年就要到来了。学生街有如一条船员全部逃离的废船。

年末的最后几天,光平是借打扫台球厅和浏览放在店内的报纸上的招工广告度过的。他预感到一个时间节点正在向他靠近。

前一阵子,时田和岛本等附近喜欢打台球的人还不时露面,但若仔细看他们打球的样子,都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赢了高兴不起来,输了也无所谓。最近两三天,就连他们也都不来了。

堀江园长被杀一案仍未取得任何进展。井原有不在场证明,对凶手使用的三把匕首进行调查后,发现杀害松木、广美的凶器都是市面上销售的登山刀,而扎在堀江园长胸口的则是一把水果刀。井原袭击光平时所持的也是登山刀。所有情况都表示凶手另有其人,但警方并未掌握其他可以找到真凶的线索。

说到匕首,曾有另一名警察来到光平的住处,拿着一把水果刀问他是否眼熟。那是一把白色塑料柄的刀,十分常见。即便随意说它是某个路人的刀子,恐怕对方也无法立刻否认。既然那把刀是唯一线索,那么寻找凶手就极其困难了,身为外行人的光平也能想到这一点。

悦子来到青木时,光平正在保养球杆。没有客人,早晨擦过的地板依然光可鉴人。三楼的台球厅和二楼的麻将馆从昨天起就进入了休业期,今天只对工具和备用品进行保养。

“没想到你的工作环境这么好。”悦子一进来就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说道。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短款皮大衣,大概是从广美的衣橱里翻出来的。

“空调高级啊。”光平一边修整杆头的形状一边说,“因为如果来打球的客人冻得打哆嗦或是手心冒汗,都会影响发挥的。”

“这么难啊。”悦子兴味索然地说。

“毕竟是做生意。”说完,光平拿起另一根球杆。

悦子检查了一下长椅上有没有灰尘,然后才坐下来。“纯子要举行婚礼的事,你听说了?”

“嗯。”光平回答。

听说地点是在相邻街区的一座教堂,只邀请亲朋好友,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而且时间在十二月三十一日。这件事是书店老板时田告诉光平的,据说想出这个离奇主意的也是他。时田刚知道纯子与斋藤两人的事时那副不高兴的神情仍深深地印在光平的脑海里,如今他积极的样子让光平感到非常不自然。

“男方是那个斋藤吗?”

“应该是吧。”

“听说纯子结婚后MORGUE就要关门了。”

“因为老板娘是个聪明的女人。”光平一边检查球杆的弯度一边说,“大概会关张的。”

“哪能那么容易就关门,那家店对她可是意义非凡。”

“别人是不会明白的。”光平说。

“是啊。”悦子小声赞同。

光平又默默地用锉刀修整起杆头来。悦子跷着腿,注视他手上的动作。只有锉刀与杆头摩擦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楼层里。

一阵沙沙的声响从耳边传来,是悦子拿过旁边的报纸时发出的。她似乎注意到了折在外面的招工广告,问道:“你也要辞职了?”

“我总不能在这儿磨一辈子杆头啊。”光平展示着修整得很漂亮的杆头说。

“你手艺这么好,真是可惜了,但也没办法。”悦子说,“以前我家附近有一家理发店,理发师剪起头来极富节奏,就像弹奏乐器一样。看着你手上的动作,我不禁想起了那个理发师。”

“谢谢,这对我还算有点鼓励。”

“辞掉后你打算干点什么?”

“还没想好,不过我不想再打工了,想找一份正经的工作。我越来越觉得,加入一个团体也不是什么坏事。”

“变圆滑了嘛。”

“圆滑?”光平重复了一遍,才意识到这句话前面还应该加上一个主语——人。“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要是能发挥自己的个性与才能,不会在团体中随波逐流,这样活下去该多好。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自己——我一直憧憬着这样的工作。”

“我也是这么想的。”悦子说,“大家都这么想,不是吗?”

光平忽然想起悦子原本也应在明年春天从大学毕业,或许她和朋友经常聊起这个话题。

“我一直讨厌做上班族,尤其是制造业的上班族。虽然不是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中那样,不过感觉仍像是系统齿轮的代名词一样。我一直自负地认为我不想过这样的人生。”

“最近大家都这样想啊。”悦子说,“每个人都崇尚自由。顺便说一句,大家都很自负。”

“可是,我们能过上如此富足的日子,也全托这些人的福。我们只能尊敬他们,完全没资格去侮辱他们,因为他们正在做必须有人去做的工作。需要有人在汽车组装车间里安装方向盘,可是摇滚乐队呢,就算解散一两个也不会影响任何人。”

“可是,粉丝们就寂寞了啊。”

“仅此而已,而且这种情况很快就能习惯。”说完,光平把保养好的球杆一根根仔细地放在球杆架上,在水槽旁洗完手,又扭了扭头缓解肩部的疲劳。

“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和我去扫墓的。”说完,悦子莞尔一笑。

光平觉得这好像是安慰的微笑。“扫墓?”

“案子破了,终于可以安心了,不是吗?以前根本没有这种心情。”

“没想到你心思还挺细的啊。”光平一本正经地说。

悦子扑哧一笑,掩住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呢。不过,谢谢。”

“扫墓什么的,我可从未去过。”

“不需要特别讲究。怎么样?”

“好吧。”光平想象着晚霞中矗立在墓地里的四方石碑,那些想象中的石头似乎要对他诉说些什么。“虽然老套,去问候一下广美也不错。”

听了光平的话,悦子也笑着说:“还真是老套。”

二人离开青木后向车站走去。很多店铺都已关门,且不论咖啡馆、餐馆之类,连时装店都是如此。若在一般商业街,这种时候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在悦子的提议下,二人决定先去买花。广美生前经常光顾的那家花店仍在营业。广美就是在从这里买的秋水仙的掩映中死去的。

花店门前摆满了各色鲜花,每一朵都水灵灵的,娇艳欲滴。光平仔细地观察每一种花,因为他几乎都没见过。他一直对花和树的名字很陌生,他试图反思原因,这不是一句不感兴趣就能解释的,他觉得自己像是犯了大罪。

花店店主是一个偏胖的中年女人,脸上一直满是善良的笑容。不是那种职业笑容,而是看得出她打心底里喜欢卖花,甚至让光平有些羡慕。

“啊,你是……”女店主惊叫了一声,诧异地望着悦子,“难道你是那边公寓里去世的那位小姐的……”

悦子点点头。

女店主松了口气。“真的是这样啊。我只是下意识地多问一句,要是弄错了那可就失礼了。不过,你们可真像,你姐姐也很漂亮。”

悦子看看光平,又把视线移回女店主身上。“我们要去给姐姐扫墓。”

女店主颇有感慨地点点头。“真是太可惜了。”

悦子问女店主什么花适合扫墓。女店主在店里转了一圈,帮她挑了几种。悦子付钱时,女店主说可以优惠,便又添上了几朵白花。

“真是好人不长寿啊。”女店主一边把花束交给悦子一边说,“你姐姐生前也是从不忘扫墓的人。”

“是吗?”悦子小声回应。

二人离开花店来到车站,在站台等待电车。悦子说途中还须换乘,到达墓地得花费近一小时。

“你们祖辈的墓地都在那里吗?”

“是啊,挺气派的,也不难找。”

“我连自己家的墓地都没有见过。”光平连它在哪里、是什么形状都不知道。盂兰盆节的时候母亲似乎去扫过墓,不过从未带他。他觉得做这种事很无聊,便只在家里的二楼目送母亲离去。

“我也没见过呢。出了这次的事后,我才第一次去墓地。”

“听花店老板的意思,以前大概都是广美去扫墓吧。”

“是啊。”悦子心事重重地扭过脸去,似乎在想别的事。

不久,驶向广美墓地方向的电车进站了。白天的车厢很空。车门打开的瞬间,光平迈了进去,就在这时,悦子忽然从身后拽住他棒球衫的袖子,他停住脚步。

“喂,”悦子仍愁眉不展地望着光平,“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我最近去墓地的时候,发现我家的墓地荒得很厉害,根本就不像是姐姐经常维护的样子。”

“那她为什么常去买花?”

“她去的会不会是别的墓地?我家以外的。”

光平收回脚步,朝悦子转过身。随着一阵响亮的鸣笛声,电车门在光平背后关闭。“别的墓地……你有线索?”

悦子把两手插在大衣兜里,缩了缩脖子。“不知道,猜不出来。”

“回花店。”光平抓起悦子的手。

二人返回花店询问,但女店主只是一脸茫然,并不知道广美去的究竟是哪里的墓地。

“她大约多久来买一次花?”悦子问。

女店主抱起粗壮的手臂,皱着眉。“差不多一个月一次吧,基本是每月的月初过来。”

二人谢过女店主,离开花店。

“怎么办?”悦子问光平,“没心思去姐姐的墓地了。”

光平也是如此,因为广美身上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谜团。

“我想好好思索一下,也许我们忽略掉了什么。不,准确地说,是这背后隐藏着某个秘密。”

“去我住的地方?”

光平摇摇头。“我想先一个人思考一下。要不你也帮我想想广美极有可能去祭奠的人是谁?”

“那我翻翻相册找一找。”

“最好连抽屉之类的也检查一下,说不定有陵园门票什么的呢。”

悦子纳闷道:“陵园还要凭票进入?”

“我也不懂……也许不是吧,但最好多检查一下。”

悦子答应下来。

光平回到公寓后,看到信箱里塞着一封信。白色的信封上用蓝墨水写着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光平只瞥了一眼字迹,就知道信是母亲从老家寄来的,甚至连内容他都猜得出来。光平在门口脱掉网球鞋,棒球衫都没脱就躺了下来。上次收到母亲的来信是在广美告诉自己打掉孩子的那天早晨。现在想想,一连串无法解开的谜团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更令人不解的是那本小册子。光平直起身,拿起一直放在架子上的那本绣球花小册子。堀江园长说过,那是毕业典礼时发给孩子们的。谜团从这里进一步扩散了。

广美本打算向光平解释,就在光平生日那天。她是抱着怎样悲壮的决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通过种种情况不难推断。比如,秋水仙的花语——我最美好的日子结束了。

这是为什么呢?光平想不通。难道说出秘密就意味着美好日子的终结?若真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呢?

想到这里,光平翻动小册子的手停了下来。那是最后一页,上面记有发行时间。原来这并不是今年毕业典礼时发的。

发行年是在五年前,光平一直误以为是今年。如此说来,堀江园长也从未这样说过。

为什么要保留这么旧的东西呢……

光平重新打量起小册子,并未发现什么新的东西。他决定放弃,便把小册子放回原处,然后拿过母亲寄来的信。

信封背面果然字迹工整地写着老家的地址和母亲的名字,就连封口的“缄”字符号都写得一丝不苟。

光平取出信笺,内容和他预想的一样,大致意思是问他新年能不能回去,希望尽可能回去一趟,并未提及研究生的事。

光平叹了口气——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叹息显得有点假惺惺——然后把信扔到一边,盯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一片很大的污渍,是以前有一次漏雨后留下的。他已经凝望着这片污渍生活很多年了。

光平确信,对自己来说一个时代无疑行将结束,一切讯息都在预示这一点。

2

十二月二十六日。

“让我们为老板娘美好的未来干杯!”

在点心店老板岛本的牵头下,在场的十多人各自端起手中的杯子。吧台里的纯子害羞地露出笑容,把杯中的啤酒喝下了一半。她的脸上有些红晕,似乎并非只是光线的缘故。

今晚是MORGUE营业的最后一天。不只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以后纯子永远都不会再站在吧台里了。因此,时田和岛本等商业街的老朋友们便齐聚在一起,为她举办了一个欢送会。

光平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与悦子对坐,店主们都依依不舍地望着纯子。有多少相聚就有多少别离,店主们将纯子围在中间,难掩寂寞,但同时他们也对纯子的崭新未来抱有很大期待。最近几年,这条街的没落已让人无法容忍,而这次的杀人事件也让大家感到更加沮丧。可以说,她与斋藤结婚并打算重新开始,是这条街上唯一轻松的话题。每个人都想忘掉一切烦恼,融入这场盛会中。

岛本等人在尽情地喧闹,只有时田坐在吧台一角,小口抿着威士忌,凝望纯子。他是最常来这家店的熟客,对纯子似乎也有一种特别的情愫,对这一天的到来恐怕也是感慨万千。他跟光平交换了一下眼神,只是面无表情地略微举了举酒杯。在光平看来,他板起的面孔背后似乎隐藏着几分羞怯。

“上次的事,”悦子喝了口波本说,“后来有没有进展?”

光平今天才知道,她除了葡萄酒只喝波本。“如果你说的是广美去扫墓的事,”光平说,“目前毫无头绪,估计今后也不会有什么线索。”

“要什么没什么。”悦子无聊地说,“真是走投无路。”

“你那边呢?”

悦子缩了缩脖子。“只弄清楚一点:她的抽屉里并没有陵园的门票。”

“这是唯一的收获?”光平右手握着啤酒杯,左手蹭了蹭脸。

广美去的到底是哪里,祭奠的又是谁呢?光平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任何线索,只有萦绕在广美身上的疑团混沌地在脑海里掠过。无论他怎么凝视也看不出方向,连模糊的轮廓都无法确定。

二人谈话时,不知不觉卡拉OK已经开始。岛本连续唱着几年前流行的演歌,大家都用手打起拍子。

光平和悦子的情绪并不高涨,神情淡漠地望着他们,纯子走过来放下一瓶啤酒,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开心?”她担心地问道,也许是注意到了二人闷闷不乐的表情。

“怎么可能呢,老板娘?”光平说,“没有不开心,只不过得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今后如果还能继续在这里喝酒。能让人这么开心的店今后恐怕再也碰不到了。”

纯子注视着光平,平静地说了声“谢谢”。她又说道:“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感到一切即将失去,我心里害怕极了。”

“不会失去的。”光平说,“回忆会保留下来,全部都会保留下来。”

“是啊。”纯子小声地说着,把目光转移到自己的手上,似乎在端详那枚蓝宝石戒指。光平最近才知道这戒指是谁送的。

送出戒指的人几分钟后就在店里现身了。斋藤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走来,坐在了纯子的旁边。“听说案子终于解决了?”斋藤主动向光平问道。

“是你的证言起了作用。”光平指的是关于电梯的证言。

“你们每天这么辛苦,我们却悠闲自在,真有点过意不去。”斋藤平静地说。

旁边的纯子低头盯着涂了指甲油的指尖。光平想今晚恐怕是她最后一次涂这么红的指甲油了吧。

“斋藤先生,你俩的婚事可以说是这条街上唯一的救赎了。”光平说,“大家都想借着这股劲过年呢。”

“听你这么说,我也获得了救赎。”斋藤露出仿佛真的获救般的表情。

“对了,我有点事想问你。”

闻言,斋藤和纯子看向光平,脸上仍挂着微笑。

“什么事?”斋藤问。

“关于广美去扫墓的事。”

“扫墓?”

“对。”光平便把广美似乎每个月都去某墓地扫墓,以及那墓地并非广美家祖墓的情况告诉了他们。

“这事真是第一次听说。”纯子说,“她从未和我说起过。”

“我也是。”斋藤也摇摇头。

“是吗?我还以为你们知道那墓地在哪儿呢。”

“不知道啊。”

斋藤和纯子相视一下,都再次摇头。

此后,话题转移到了三十一日那天将要举办的婚礼上。二人解释说本不想大张旗鼓,可时田坚决反对。

正聊着,操持婚礼的时田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已经独自喝了不少,脚步都不稳了。“喂,光平,”时田搂着光平的肩膀,把脸凑过来,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你什么时候离开这条街?”

“离开?为什么?”光平诧异地问。

“为什么?你不是说过吗,这儿不是你这种人待的地方。”

光平故意朝周围的人摆出一副兴味索然的表情。“你醉了。”

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没醉!”时田放开光平的脖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喝光杯中残留的威士忌后,又把手搭到斋藤的肩上。“拜托,拜托你了。”

斋藤把手掌叠放在时田的手上,仰视着他,用力点点头。

时田见状也点点头。

纯子用小指迅速按了一下眼角,这一举动并未逃过光平的眼睛。

八点多时光平和悦子一起离开了。大概是微醺的缘故,冰冷的空气吹到脸上竟然很舒服。

“如果MORGUE没有了,”光平边走边说,“我待在这条街上的理由也就没有了。”

“因为那里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也有这个原因。”光平答道,“但最主要的理由是,MORGUE是这条街上为数不多仍富有活力的店铺之一。大家都想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同行的从头再来上,但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这条街上的火种又熄灭了一个。”

“火种终究要熄灭,生命也终究走向死亡。人如果总为这些事悲伤,那这个世界就没有快乐了。”

“看来我也应该离开这条街了,就像时田老板所说的那样。”

“不要说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想走就走吧。”

光平略微放缓脚步,看着悦子的侧脸。她似乎也注意到了光平的视线,回过头来。

“反正我说不过你。”

“当然。”悦子笑着说。

来到岔路口,光平拐向自己家的方向。

“真想做一个好梦。”说着,悦子径直向前走去。

光平来到公寓前,发现家里的灯亮着。外出时关上家里所有的灯,这早已成为他的一个习惯。他纳闷地走上楼梯。

来到门前,他轻轻地转动了一下门把手,门果然没上锁。他以为又是香月进来了。

他猛地推开门,刚要说“你不要太过分了”,话还没到嘴边就咽了下去。一名身穿褐色西装的男子正背朝门口坐着,但怎么看都不像是香月。

男子慢慢回过头来,抬头望着光平。“好久不见。”男子说。

光平连门都忘了关,呆站在那里片刻,才终于喊出声来:“爸……”

时隔一年,父子重逢了。

3

光平的故乡是一座交通便利的城市,老家在国道边上经营着一家面馆,在当地十分有名,除了面条类还有火锅等料理,经常被当作聚会的场所。

面馆的店面是一座仿古建筑,有日式和西式房间。包括打工的人在内,员工不下十人。停车场很大,不时还有游客乘坐大巴前来。经营者到了光平的父亲已经是第三代了,父亲退下来后应该是由哥哥继任。

没想到父亲竟突然来到了自己家。

“因为工作原因顺便来到了附近。”父亲拢着头发,用解释般的口吻说。光平的第一感觉是父亲的白发多了。

“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光平一边泡茶一边说。

“嗯……也没什么要紧的事。”父亲转过身,从黑色的大背包里取出一个纸包。外包装上印有面馆的商标。父亲将纸包放到桌子上。“这是咱家店要推出的新产品,我给你带了一点。”

光平打开纸包,里面是干乌冬面,还有袋装的汤汁。

“现在这个季节能放很长时间的。知道怎么吃吗?”

“店里的营业情况怎么样?”光平回答了一声“知道”后又问。

“慢慢发展吧,”父亲说,“也谈论过要开分店的事。”

“分店?让哥哥打理?”

“嗯,那样也行。”

这句话不禁让光平有些在意,他望向父亲,父亲避开他的目光,端起茶碗,享受般地轻啜起来,然后双手捧着茶碗,好像在暖手。

“你来做也行。”父亲淡淡地说。

光平仍盯着父亲,父亲也抬起头来。四目相碰,但这一次谁都没有错开目光。

“当然,如果你有其他想做的事,我不勉强你,你自己决定吧。”

“爸……你早就知道了?”

光平没有说是谎称念研究生的事,父亲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父亲垂下视线,露出自然的微笑。“如果连这点事都看不出来,那我还配做一个父亲吗?我自认对你的性格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

光平的视线落在茶碗上,羞耻感和安心感在心里交替着忽隐忽现。大概父亲所说的工作之余过来看看是假的,他的真正目的是向儿子伸出援手。

二人沉默了良久。这么长时间没见父亲,光平却找不到一个能主动提起的话题。

“现在在做什么?”最终还是父亲先问起来。

“在打工。”光平从水槽下的抽屉里拿出一盒青木的火柴,放在父亲面前,“店里的三楼是一个台球厅,我在那儿做事。”

“台球……这个?”父亲做了一个用球杆撞球的动作。

“是的。”

“那玩意儿以前我经常打,酒馆旁边就有一家。是吗?原来你在做这个啊。”父亲感慨地连连点头。

这天晚上,光平时隔许久再次跟父亲同枕而眠。“我真的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吗?”关掉荧光灯钻进被窝后,光平问。

“可以。”父亲回答。

“那你就没有什么指示?”

“指示?”

“就是今后的事情。”

父亲似乎忽然在黑暗中露出微笑。“人到底应该怎么活,虽然我一把年纪了,但也没法告诉你,因为连我自己都还没有活明白。”

“是吗?”

父亲似乎点了点头。“无论什么人,只能经历一种人生,只有一种。如果对其他人的生活方式指手画脚,那就是傲慢的表现。”

“那如果选错了道路怎么办?”光平问。黑暗让他们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却能让人敞开心扉。

“对错其实也是由自己来决定的。如果你觉得错了,回头即可。人生不就是在重复小错误的过程中结束的吗……”

“可里面也有大错误啊。”

“是的。”父亲感慨地说道,“即使遇到这种情况,自己也不能无视这个事实。要珍惜弥补的心情,并怀着这种心情去面对以后的事,否则人就活不下去。大概就是这样吧。”

光平没有回应。

“睡着了?”

“没有,”光平说,“正要睡呢。晚安。”

“嗯。”

光平感到父亲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早起的光平煮了父亲带来的土特产——乌冬面做早餐。父亲一起来就开始换衣服,吃饭的时候连领带都已打好。

“这么着急啊?”光平说。

“这就叫‘穷忙’。”父亲微笑着说,“面怎么样?”

“嗯……挺好的。很筋道,口感也不错。”

“那是当然。”这可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的——父亲露出欣慰的表情。

吃完面,尴尬的气氛又弥漫开来。光平收拾起餐具,在水槽洗刷干净。父亲则似乎在望着儿子的小书架。

“最近不怎么买杂志了?”父亲自言自语道。

光平停下手,回过头来。“什么?”

“杂志。”父亲说,“你以前不是经常收集吗?什么战斗机、直升机之类的。”

“啊,”光平再次转向水槽,“过了二十岁,就没人去收集那些玩意儿了。”

“是吗……我觉得跟年龄没关系。”

“孩子的梦想就是这样。”随着年龄的增长会风化、消逝的——光平一边擦拭餐具一边在心里喃喃。如果能及早意识到这一点,就不会绕弯路了。

稍事休息后,二人离开公寓前往车站。光平帮父亲拿着包,包很重,像装着铁块一样。父亲一边张望站前大街一边慢慢地走着,俨然一位在观察植物的学者。

“虽然是年末,这一带的生意也不景气啊。”观察片刻后,父亲说出了感想。

“是啊。”光平说,“没有了学生,哪里还有生意。”

“嗯……是吗?真是条半吊子街啊。”

“没错。”半吊子街——这一说法太生动了,光平想。

到达车站,来到售票处前,父亲向儿子要过包。

“再往前送送吧。”

“不用了,到这儿就行了。”父亲接过包,望着儿子,“新年怎么过?回来吗?你妈妈好像一直盼着呢。”

“嗯……”

“你妈妈说了,如果可以,希望你三十一号回来一趟。”父亲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语气。

“对不起,”光平露出抱歉的表情,“那天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实在脱不开身,而且此后的安排也还不确定。”

“是吗?”父亲望着儿子眨了眨眼,表情并未变化,一字一句地说,“那我就跟你妈妈说你大概不回来了。”

“对不起。”

“没关系。你的脸色好像有点差。”

光平摸摸自己的脸。“没事,有点睡眠不足。”

“你健健康康的就行了。”

父亲在检票口检完票,慢慢地朝站台走去,沉重的包压弯了他的身子。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人生不就是在重复小错误的过程中结束的吗?

目送父亲远去的背影,光平想起了昨夜的话。自己此前到底犯下了多少错?或许其中有许多是无可挽回的。

要珍惜弥补的心情……光平觉得有什么东西打动了自己的心,像浑厚的钟声一样,化作深沉的回音扩散在心里。

光平奔跑起来。

4

悦子用修长的手指按下号码键。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因为是一边仔细确认一边按下去的。

电话桌上放着一张纸。按完键,悦子将其拿起,一边认真地确认内容,一边听着拨号音。纸上写着几个人的名字。她将记在绣球花小册子上的所有孩子的名字制成了一个表格。

对方接起电话。悦子报出自己的名字,并问田边澄子有没有上班。田边即上次去学园时见到的那个女职员。

田边似乎正巧在电话旁,悦子向光平做了个OK的手势。悦子先为自己突然打电话的行为致歉,然后客气地切入话题。“突然跟您打听这种事,实在抱歉。”她随即询问五年前毕业的孩子们现在是否都还健康。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在问有没有死掉的孩子。

因为光平生出一个念头:说不定广美去祭奠的就是记在绣球花小册子上的某一个孩子。促使他这样想的,其实就是昨夜父亲的那句无心之语:要珍惜弥补的心情。

扫墓、做志愿者——如果琢磨一下广美的行为,便会觉得她很可能是在弥补什么。广美还一直珍藏着五年前的绣球花小册子,这也让光平注意到了上面记录的孩子们。

送走父亲后,光平立刻返回公寓,带着小册子来到悦子的住处,说明了想法,悦子表示赞同。

“我同意你的观点。可是,姐姐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为什么必须要弥补呢?”

“以我的推测,”光平犹疑地说,“广美会不会是在祭奠自己的孩子?”

“姐姐的孩子?”悦子的声音拔高了,“姐姐怎么会有孩子呢?”

“不清楚。我都说了,这只是我的猜测。假如你姐姐在几年前曾生下过一个孩子,并且那孩子还是一个残障儿,又被临时送到绣球花学园接受照顾,一切就都合乎情理了。”

“而且那孩子已经死了?”

“对。”

“姐姐一直祭奠的就是那个孩子?”

“没错。”

“太荒唐了!”悦子不屑地说,“这么重要的事,我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有时候正因为事情很重大才会隐瞒。你和广美曾经分开生活过一段时间,对吧?”

“是的,但这也没有理由隐瞒啊。”说着,悦子再次拿起小册子,“不过,对于墓主就在这些孩子中的猜测我还是比较赞成的。”

二人决定由悦子向学园打电话确认。这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

“什么?啊……嗯。的确有孩子去世是吧?名字……对。加藤佐知子。去世的原因是什么……疾病吗?”

果然有去世的孩子。光平一边冷静地思索着,一边在悦子面前的笔记本上写下“父母的名字”。就算是姓不一样,也不能完全否定不是广美的孩子,因为孩子也有可能姓男方的姓氏。

“那……孩子的父母呢?”悦子为难地问着。因为自己净问一些奇怪的情况,对方肯定也在怀疑。“咦、什么……是、是。”悦子的语气突然慌乱起来。光平不安地望着她渐渐没有了血色的脸,她把苍白的脸转向光平,确认般地说:“佐伯良江是孩子的母亲,是吗?”

陵园建在一块从树林里开辟出来的平地上,排列整齐、大小不一的墓碑,展示着每个家庭不同的风格和对墓的理解方式。墓地中间有一条小道,铺着漂亮的碎石子,看上去比活着的人生活的街道优美多了。有些墓碑上方还有线香的轻烟缭绕,这种墓的前面一般都放着鲜花。

光平和悦子把车停在树林下面的停车场,看着夕阳映照下的墓碑,缓缓地走在陵园中的小路上。周围没有其他人,在这个季节,而且还是即将日落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来扫墓。

“你怎么认为?”悦子忽然问光平。这是二人进入陵园后的第一句话。

“怎么认为?”光平看着脚下说,“你是在问我,广美和一个女孩的一生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算是吧。”悦子略微思考了一下,回答,“如果说重点,差不多是。”

“好难的问题,”光平说,“这可不好回答。我既没有证据,内心也想否认。”

“不许掺杂私人感情。”

“知道了。”光平点点头,“不过,我确实缺乏判断依据。我们只能认为广美和那个女孩的悲剧有关,这样推测才合乎一切情理。”光平说完,又反问悦子,“那你呢?”

“当然和你意见相同。”悦子回答,“这个推测很合理。说不定,这样还能把钢琴之谜也解开呢。”

“钢琴之谜?”

“就是姐姐为什么放弃钢琴啊,如果我的直觉没错的话。”

“嗯……”光平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涉及这个问题。大概悦子手上握有光平没有掌握到的材料,但他并未刻意追问。

陵园比预想中大,光平半天都没找到目标。按照绣球花学园女职员所说,那个名叫加藤佐知子的女孩的墓应该就在这处陵园里。

悦子站到稍高处,环顾整个陵园,说:“这里就好像是一个小街区。”

光平赞同地点点头。

“你觉得存在死后的世界吗?”悦子问。

“我认为没有。”光平当即否定,“人死就像是电池的电量耗尽了一样。”

“电池?听上去好寂寞啊。”

“如果真的有死后的世界,那么人就不必为人生这种无聊的东西苦恼了。”

二人摸索到加藤家的祖墓时,太阳已快落山了。墓比想象中的要小,墓碑的高度比悦子还要矮一截。

“啊,看!”悦子看到碑前放置花束的地方后不禁叫了起来,小心地从那里拈出了什么。拈在指尖上的是一片小小的花瓣,似乎已干枯许久,萎缩得很小了。尽管颜色褪去不少,但看上去似乎接近淡紫色。

“你也明白了吧?”悦子的视线从花瓣转移到光平身上。光平领会了她的意思,却没有勇气说出口,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她的眼睛。她呼了一口气后说:“这是秋水仙啊。”

5

纯子婚礼的前一天早上,光平少见地早早起床,打扫了屋子。现在想想,自从大学毕业以来,他从未打扫过卫生,只有从与广美相识到后来分别的这段时间过得很舒服。

光平打开紧闭许久的窗户,把很长时间没有叠过的被子晾晒出去。被子很潮,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如果让金刚像拧抹布一样拧一下他的被子,估计能拧出一铁桶水来。接着,他又把矮桌往旁边挪了挪,将散乱的书和杂志收拾到书架上,报纸和小广告装进垃圾回收专用袋。剩下的主要是空啤酒罐和方便食物的残骸,地上还有薯片的碎屑。他找到两个便利店的袋子,把这些垃圾按照可燃和不可燃的类别分别装了进去。袋子转眼间就装满了。

光平又到隔壁落榜生那里借吸尘器,但没借到,因为这个邻居早就回老家了,就算是落榜生也有回故乡的权利。光平只好用小扫帚扫了扫,再用蘸水的纸巾擦拭榻榻米。纸巾蹭在榻榻米上,发出好听的声音。

他发现一张名片大小的纸片掉落在屋子的角落,捡起来一看,是医院的挂号单。他不记得自己最近生过病,有点纳闷,不过他很快想了起来,这是今年夏天他为救广美而引发脑震荡时的挂号单,再看看背面,上面列着各科室的名字:儿科、内科、皮肤科、妇产科等。

脑外科的地方打着对钩,意思是自己曾在那里就诊。

脑外科?光平突然有些不快。为阻止这种情绪蔓延,他晃了晃头,把挂号单塞进垃圾袋。

大致打扫完一遍后,光平离开公寓,走向站前大街即新学生街的方向。他和悦子约好,在一家名叫“摇头小丑”的咖啡馆见面。

他已经很久没去过站前大街的店铺了,喝咖啡都是在青木,想喝酒也可以去MORGUE。

新学生街像拍摄结束后的取景地一样静谧,却不像旧学生街那样毫无生气。每家店铺都铆足了劲,为迎接新年做着准备。

和悦子碰面的店有一个惯例,每年都会营业到十二月三十一日,同客人一起迎接新年。有一次,光平也是这样跨年的。学生就是喜欢这种事。

钻进弯下腰才能通过的低矮入口,右侧是吧台,左侧是四张圆桌。悦子正在最里面的桌子旁朝他挥手。

“我对这家店挺满意的。”光平坐下点过咖啡后,悦子说。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肉桂茶啊,而且不是那种只撒点肉桂粉的骗人把戏。”

“嗯。”

光平端详着悦子手上的大茶杯,里面装满了略带茶色的奶油色液体。他正想对此表达感想时,点的咖啡被端了上来。咖啡杯只有悦子杯子的一半大小。

“之后的情况怎么样?”光平开门见山地问道。

“有点棘手。”悦子注视着茶杯里的液体说。

“棘手?”

“我被警察盯上了。”

正要喝咖啡的光平差点呛着。“警察?”

“大概是。”悦子面不改色地说,“我上次给绣球花学园打电话,问了些奇怪的问题,对吧?警方恐怕是捕捉到这个情报后行动起来的。”

“是香月指使的吧?”

“可能是。我想他肯定是察觉到我们掌握了某些情况,便在暗中监视,想从我们的行动中推断真相,抢先找出凶手。”

那个人倒真做得出来,光平想。他知道就算直接问光平二人,也不一定能得到答案,于是决定伺机而动。“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根本无意说出凶手。”

“我也是。”

“那你昨天去哪儿了?”光平问,“你好像出去了。”

“去图书馆啊。”悦子回答。

“图书馆?去那儿做什么?”

悦子喝了一口红茶,咽下去后呼出一口气,说:“找以前的报纸啊,结果就找到了有关那个案子的报道。”

光平十分诧异。“找到报道了?你真厉害,连日期都查出来了?”

“我是从钢琴这方面猜到的。”

“钢琴?啊,原来如此。”光平佩服地点点头,“还是你的直觉准确。那篇新闻报道现在在你手上?”

“我有复印件。”悦子取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白纸,展开后有B4大小,上面复印着一篇从前的新闻报道。“这里和这里。”悦子指着两处地方。

光平瞥了一眼,低吟道:“果然。”

“我们的推理百分之九十九是正确的。”悦子说,“这样终于可以知道姐姐的秘密了。”

“广美的秘密啊……”光平抬起目光,问,“剩下的百分之一呢?”

“那就看你的了。”

“我?”

“就是那个不在场证明啊。”

“啊……”

“确认了?”

“基本上吧。”

光平向左右看了看,确认附近没有其他人,只见白发苍苍的老板正和着扬声器里播放的音乐擦拭着杯子。

“从结论来看,似乎跟我们预想的完全一样。”

“果然是这样。”

“我不动声色地打听了一下,园长被杀的那天晚上,具体地说是在午夜十二点到凌晨一点之间,有作案时间的只有一人。”

“我们预想中的人?”悦子问。

“没错。”光平简短地回答,“预想中的人。”

悦子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这样一来就是百分之百了。”

“应该是。”光平无力地回答。

“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去和本人确认?我想你肯定不会告诉警察的。”

“不知道啊。”光平说,“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似乎想保持沉默,是吧?”

“有关姐姐的所有疑问都解开了,我再无奢求,虽然有点对不起堀江园长。”

“我也不想去揭露别人的秘密,这不符合我的性格。”

“既然这样就别作声了,否则说不定还会被香月先生察觉。”

“我完全赞成。”光平说。

二人又分别点了一杯饮料,细细品尝后离开了摇头小丑这家名字古怪的咖啡馆。老板自始至终都在擦拭杯子。

“你参加明天的婚礼吗?”二人离开咖啡馆,走了一会儿,悦子问道。

“当然参加了,毕竟是老板娘的婚礼。你呢?”

“我也参加。”悦子说,“不过我完全不知道人家是怎么安排的。”

“我也不知道,毕竟连请帖都没有。要不打电话确认一下?”

路旁有一部红色的公用电话,光平决定用它联系纯子。真的很久没有看到红色的公用电话了,光平感慨地拨下号码。这个时间纯子肯定在家。

拨号声响了五次后,电话接通了。

“喂。”纯子的声音传来。

光平没有回应。

“喂?”

“啊……”

“哪位?”

“啊,老板娘……是我,光平。这么早给你打电话,不好意思。”

“啊。”话筒里传来纯子安心的声音,“怎么了?”

“没什么,刚才有点听不清。现在能听见了吗?”

“嗯……什么事?”

“啊,我有点事想问你一下。”

光平问明天的婚礼是怎么安排的,话筒里传来纯子的轻笑声。“不打算办得很隆重,大家也都不年轻了,所以就想简单地办一下。时间也定得很随意。”然后,她把明天的大致安排告诉了光平。光平也觉得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举行婚礼这种事本就不多见,所以每个环节都准时开始似乎也没有意义。

“知道了,我尽量不迟到。”

“别太当回事了。”

“嗯……啊,老板娘。”正要挂断电话时,光平又说。

“什么事?”纯子困惑地问。

光平没有开口。

“什么事啊?”

“……算了。”光平停顿了一下,“没什么。本想说句祝福的话,那就明天再说吧。”

“是吗?谢谢。我期待着。”纯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幸福。

放下听筒,光平呆在原地许久。

“怎么了?”悦子问道,“你的表情怎么像一个考试没考好的孩子一样?”

“考试?”光平反问,又眨眨眼说,“没什么。”然后便把纯子说的婚礼安排告诉了悦子。

“嗯……”悦子神情诧异地仰视了光平一会儿,说,“那好吧。你要不要去我那里?我想做点松饼什么的。”

“松饼?”

“你不想抹上好多黄油吃?”

“不想。”光平摇摇头,“今天就算了,我回去还有事要做。”

“是吗?”悦子狐疑地看着光平,“想事情?”

“差不多吧。”

悦子并未强求,露出白色的牙齿笑着说:“那就明天见。”

“明天见。”光平应道。

和悦子分手后,光平故意绕路返回公寓,然后思考起今后的事情。他感到混沌的记忆正在朝某个方向缓慢前进,而且他已经成功地猜到了终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事你不得不去考虑,这次案子的始末也一样。越往坏处想,他的大脑就越清醒。

原来是……这样啊。

快到达公寓的时候,光平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带着沉重与阴暗,让他不禁想径直坐下来,不再动弹。走公寓楼梯时,他甚至不借助扶手都无法上去。他真想回到住处咕嘟咕嘟地大口喝啤酒,然后倒头就睡。

看见自己的房门前站着的人影时,光平才知道心中的想法是多么奢侈。他停下脚步,静待对方的反应。

“我有话要说。”佐伯良江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语气却很坚定,透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意味。

光平默默地点点头。不知为何,他对佐伯的出现丝毫不感到惊讶。或许他在心底的某个地方早就预感到这一幕了吧。准确地说,不是预感,而是思想准备,他甚至这样想。

“是很重要的话。”佐伯说,“我想谈谈加藤佐知子——我女儿的事。”

6

教堂建在像围棋棋盘一样规划整齐的住宅区里,四下静谧,来往车辆也少,到处都是树木。附近没有粗陋的摩天大厦和超市的影子,大概是受条令限制的原因。因此,连屋檐下的小花盆都能平等地享受冬日的阳光。

光平穿着那身求职用的西装来到教堂前,极不习惯地拉拉袖子,看看手表。电子表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还有三十分钟,绰绰有余。

教堂四周围了一圈红色的砖墙。可以听到钢琴声,但好像不是从教堂里传来的。在这种高级住宅区,家里有一架钢琴也不足为奇。

穿过大门便是一块空地,空地的一部分已变成一处小小的庭园。里面种着草坪,还放着涂了白漆的长椅。旧学生街的许多熟面孔正围坐在长椅旁谈笑风生。稍远处还有几个人,大概是斋藤一方的亲友。

“迟到喽。”看到光平慢慢走来,时田招呼道。他穿着参加广美葬礼时的那套礼服,只有领带的颜色不同。

“还有时间吧?”光平回应道。

“这种场合应该提前来,坐着慢慢等才对。”时田的话让旁边的几个人笑了起来。

光平看看周围,悦子似乎还未到场。

“喂,想不想看看老板娘穿婚纱的样子?听说特别好看。”依然身着黑色超短裙的沙绪里抓住光平的胳膊。她已失去纯真,却仍处在对婚纱感兴趣的年龄。

“沙绪里,你不去滑雪了?”光平问。

“那种事已经取消了。”她满不在乎地回答,“无非是想假借滑雪和我做爱吧。这倒也无所谓,可我讨厌这么直白。”

走进教堂,左手边有一扇小门,上面贴着一张纸,写着“新娘休息室”的字样。右边也有一扇门,大概是新郎的专用房间吧。

“我还是算了吧。”光平抓住正要敲门的沙绪里的胳膊。

沙绪里意外地回过头来。“为什么?你没必要害羞啊。”

“不是害羞。”光平说,“我现在不想和她见面。”

沙绪里本想开句玩笑,但她在抬头望着光平时,表情渐渐不安起来。“光平……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吓人?”

光平吓了一跳,回望她的眼睛。“脸色吓人?”

“没错,看上去像要杀人一样。”

光平不禁用右手摸了摸脸颊。或许吧,他想。“只是有点紧张。”光平强作笑颜。他完全没有自信,不知道自己看起来究竟是不是高兴的,但沙绪里一副怀疑的表情,大概看起来并不像吧。

光平回到庭园时,悦子已经来了。她穿了一身黑色连衣裙,外面套着黑色短大衣。在多为中年男性的出席者中,她显得格外炫目。

悦子注意到了光平,优雅地朝他走过来。“你的脸色好难看。”

听她这么说,光平再次摸摸脸。他是那种藏不住感情的人。

“事情变得更棘手了。”悦子低声说道,然后飞快地瞥了四周一眼,观察动静。

“更棘手?”

“昨天和你分开后我又去了一趟图书馆,”悦子的声调压得更低了,“发现我调查的内容好像被警察知道了。”

“警察?为什么?”

“大概被跟踪了吧。我真蠢,怎么就没发现呢?是一个复印资料的女人告诉我的,她说有个人让她把复印的页码再偷偷地复印一遍。”

“那……”

“如果快的话,说不定今天就会出现在这个教堂里。”悦子故意把“警察”二字省略掉了。

光平点点头,踢了踢被阳光晒暖的水泥地面。无论过多久,他的脚都不习惯皮鞋的触感。只在面试时穿过几次的鞋,亮得都有些不自然。“如果你同意,”光平说,“我们现在就去见新娘。”

悦子惊讶地抬头看着光平,揉搓起双手。“你不会是想做抢在警察前面这种幼稚的事吧?”

“不会的。”光平轻轻摇摇头,“如果交给警察,我们就没法再插手了。在这之前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确认一下。现在不弄清楚,说不定就会被永远抹掉了。”

“什么事?”悦子皱起眉,“我们昨天不是都确认过了吗?我们的推理没有错,你还要确认什么?”

“确认……案件背后的真相。其实,后来我又试着思考了很多,发现了一个重大事实。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了,总之你不要管,交给我就是。”光平凝视着悦子那双和广美很像的略微上翘的大眼睛。“其实,昨天佐伯良江来找我了。”

“佐伯?”悦子好像被什么吓着了,“她去干什么?”

“说是想问一下有关她女儿的事。她似乎从绣球花学园的田边那儿听说了我们打听过加藤佐知子。”

“她果然也有所怀疑。”

“她毕竟是一个母亲,直觉的敏锐程度甚至超过了我们。”

“那结果呢?你全都说了?”悦子盯着光平,似乎想读出他的心理。

“还没有。”光平说,“我说还有一件事想确认,希望她能等到我确认为止。”

“你的意思是说,想确认的事就是隐藏在案子背后的真相?”

光平并未回答,而是死死地盯着悦子的眼睛。悦子十分沉着,眼神坚定地回应他。

二人相视片刻后,悦子微笑起来。“原本还想平静地度过这个新年……”

光平也模仿着她的样子,表情却十分不自然。“马上就有好事发生了。”

二人走向教堂。

进入教堂后,光平朝左侧的门走去,但立刻改变了主意,停下脚步。“在见新娘之前,先和新郎碰个面吧。”光平对悦子说。

“应该和新郎没关系吧?”悦子诧异地皱起眉。

“有一点牵扯。反正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光平敲敲门,里面传来斋藤的回应。光平打开门走了进去,悦子跟在后面。

斋藤正在和教堂的一名女工作人员商量事情。他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晚礼服,看上去并不怎么紧张,脸色也不错。

“那就拜托了。”说完,那名女工作人员朝光平二人行礼,离开了房间。看到她关上门,斋藤苦笑着叹了口气。

“我先给你俩一句忠告,”斋藤一边整理领带一边说道,“婚礼最好趁年轻的时候办了。人一旦上了年纪,就率真不起来了,又害羞又怕麻烦。”接着,他注意到了光平的异样,脸色变得有些不安。“怎么了?”

“其实,我来是有点事想问你。”光平说。

斋藤看看光平和他身后的悦子,又看看左下方,似乎在寻找“想问之事”的线索,但立刻就放弃了,抬起目光。“什么事?”

“广美被杀当天的事。”光平略带迟疑地说。他会迟疑不仅是因为对方即将走进婚礼殿堂,还因为这里是教堂。

斋藤面色凝重起来。“那天怎么了?”

“斋藤先生,你曾说过,那天你有一样东西忘在老板娘家,便回去拿,然后立刻离开了,是吗?”

“是的。落在那里的是一个小记事本,上面记着重要的电话号码,所以我必须去取。那个记事本有问题吗?”

“记事本倒无关紧要。”光平说,“照这么说,你从进入公寓到离开,没花多长时间吧?”

“嗯……大概就几分钟。”

“那么,”光平在心中确认着自己的想法,谨慎地说,“你和广美几乎是同时进入公寓的,对吧?她看到了你进来的可能性极高。”

斋藤凝视光平片刻,似乎在反复确认光平的意思。光平并未作声。不一会儿,斋藤笑了笑,表情却十分僵硬。“或许是吧,但那又能怎么样?这跟案子的真相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吧?”

“你果然在公寓前面碰见了广美?”

“不是碰见,只是在我进入公寓正要上楼梯的时候,看见她从后面走过来。说不定她也看到了我,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光平说。他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好像对此很执着,这到底怎么了?”斋藤的语气严厉起来。

光平望着他,心情沉重地拢了拢刘海。“没什么,只是想问问。”说完,光平径直离开了休息室,斋藤并未从身后叫住他。

“真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悦子一关上新郎休息室的门,就在光平耳旁嘀咕起来,“你到底要干什么?不说清楚,我真的不明白啊。”

“我现在就告诉你。”光平朝另一侧的门努努嘴。

悦子正要再说些什么,对面的门忽然开了。走出来的是沙绪里,她刚才好像一直在欣赏纯子的婚纱。看到光平,她意外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了?还是想见老板娘?”沙绪里望着光平说。

“难得有一次机会。”光平说,“里面还有别人吗?”

“没有,就老板娘一个。她好像有点紧张,你去给她鼓鼓劲。”

“是吗……啊,沙绪里!”光平叫住正要离开的沙绪里,“我的脸色还是那么吓人吗?”

沙绪里认真地观察了光平的表情后,说:“嗯,没问题了。”

“太好了。”光平笑了。

打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放在墙边架子上的铜马车模型。这是一间古老的木制房间,打扫得十分整洁,地板上铺着胭脂色的地毯,靠近屋角的桌子看上去也是有些年代的手工制品。

墙上的彩色玻璃窗正吸收着冬日温暖的阳光,身穿白色婚纱的纯子静静地坐在窗前。光平二人进入的同时她抬起了脸,这一瞬间的情形就像一幅古老的油画。

悦子先走上前去,调整了一下呼吸后,说:“你真漂亮,纯子。”

纯子露出微笑。“我有点害羞呢。谢谢你。”

“真的好漂亮。”光平在悦子的身后说道,“简直都想让广美也看看了。”

纯子低下头,再次小声地说了声“谢谢”。

“不过,老板娘,”光平压抑着内心喷涌而出的情感,说道,“我无法恭喜你。”

纯子的笑容尴尬地僵住了。“为什么?”她声音颤抖地问。

“因为……”光平舔舔嘴唇,调整了一下呼吸,因为此时的任何话语听起来都像是凄厉的呻吟。不久,他下定了决心,说道:“我不能恭喜你了,因为警察马上就会赶来,将杀害堀江园长的凶手——老板娘你缉拿归案。”

7

不知是一时不能理解光平的意思,还是在思考对策,纯子半天都没有反应,许久才缓缓地低下头。

“为什么?”纯子问。她侧过头,妆后的脸愈发雪白,像一个古老的人偶。

“我们并没有特意调查杀害堀江园长的凶手。”光平努力压抑着感情说道。

纯子的眼睛化了浓妆,光平甚至看不出她的表情。她的眼中没有波澜,只是望着光平的嘴角。

“起因是,”光平和悦子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想知道广美的秘密。”

“广美的秘密?”纯子重复道。她的反应像是听到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广美每个月都会去扫墓,”光平说,“但并非是有村家的墓。经过我们多方调查,终于知道了她去的是直到六年前还在绣球花学园的一个名叫加藤佐知子的孩子的墓。”

说到这里,纯子似乎重复了“加藤佐知子”这个名字,但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于是,我们向学园的工作人员询问了有关那女孩的情况,发现她因一次事故头部受了外伤,并由此引起一种类似脑瘫的病,在学园待了一年多后就去世了,死亡原因是事故后遗症,我们便又向工作人员询问事故的情况。”光平想起悦子和工作人员通话后的样子。她当时表情僵硬,脸色苍白。

“是肇事逃逸。”光平说,“八年前,年仅三岁的加藤佐知子在路边玩耍时,被一辆路过的车撞倒,头部受了重伤,又因很晚才被发现,更加剧了她的伤情。”

这是悦子在电话中听到的内容。

“广美去祭奠的就是这个命运悲惨的女孩,而且她一直珍藏着载有那女孩作文的小册子,还去女孩上学的学园做志愿者。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如果要解释她的行为,答案只有一个——肇事逃逸的就是她。”

“可是,”悦子平静地接着说道,“这件事怎么想都很可疑,因为姐姐根本就不会开车。那么,问题就进一步演变成当时到底是谁开的车。”

“你是说……是我?”纯子说。

光平愣住了,悦子则移开视线。没有人说话,短暂的沉默笼罩了房间。

“不过,”悦子打破了寂静,“姐姐一直认为责任在自己,所以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女孩,一直努力用各种方法去弥补。”说到这里,她打开手提包,取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白纸。“这是车祸当日的新闻报道。”悦子说,“从绣球花学园的工作人员那儿听到车祸发生地点的时候,我脑中立刻闪现出一个念头,那个地方就在姐姐最后一次参加钢琴比赛的会场附近。于是我就想,说不定是姐姐在乘车赶往会场的途中撞了那个女孩。”

“事实正是如此。”光平说。

悦子深深地点点头。“我去图书馆查阅了钢琴比赛后第二天的报纸,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样,果然有关于车祸的报道。纯子——”

突然被悦子叫到名字,纯子不由得身体一颤。

悦子继续说道:“那场比赛的情况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那天姐姐因故差点迟到,对吗?搭乘的正是你的车……姐姐很可能是催促了你,要你开得快一些,而你为了姐姐,就在走的近道上加速行驶,结果才造成了事故,对吗?”

纯子没有应声。沉默便是一种回答。

“姐姐当时所受的打击有多大,想想后来的事情就不难看出。她登上了舞台,却并未弹奏任何一支曲子。就在几分钟前,自己乘坐的车刚刚撞了一个孩子,并且责任在于自己,恐怕任谁都无法继续进行钢琴演奏。”悦子舒了一口气,“自那以后她就放弃了钢琴,大概她连自己的幸福也再未考虑过。”说完,悦子看了看光平,用眼神示意: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光平咽了一口唾液。“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起肇事逃逸案始终未破,我想广美大概一直都很苦恼。机缘巧合下,广美知道了那个女孩在绣球花学园的事,并得知她六年前已经去世。”

纯子湿润的眼睛凝视着某处,静静地听着光平讲述。她脸色苍白,但对悦子和光平的话并未露出吃惊的样子。在光平看来,她似乎一直在等待着结局。

“那就去绣球花学园做志愿者来弥补吧——广美很可能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于是开始了每周二的志愿者活动。这些就是广美的秘密。”光平简单地总结道。他像终于完成了一项工作似的长舒一口气,两手一直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掌心全是汗水,喉咙却十分干涩。他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掌心,同时偷偷看了一眼纯子,从刚才起,她的姿势几乎就没有变过,对光平的话也毫不吃惊。光平想,或许这种反应才是正常的,因为这些都是她熟知的事。

“问题就是从这儿产生的。”光平把手帕装回兜里,声音低沉地继续说道,“我想,广美大概把自己八年前的罪行……告诉了堀江园长。”

“为什么?”纯子忽然问道。

“啊?”光平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为什么?”纯子重复了一遍。她像一个小孩子提出单纯的疑问时那样,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或许她真的觉得如此吧。

“我不知道。”光平思考了一会儿,答道,“如果一定要猜测,我想大概是因为她想倾诉吧。”

“因为想倾诉?”纯子仍凝视着前方说。

对她来说,这或许已成为了一个永远的疑问,光平想。他继续道:“广美坦白后,堀江园长并未刻意做什么。我想,他恐怕也没有要求广美做些什么。虽然这只是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后的想法,我觉得他完全不像是一个会因别人过去的罪责而要求补偿的人。”

光平注意到悦子也在一旁微微点了点头。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平静的日子应该可以继续下去,不料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即那起连续杀人案。广美被井原所杀,这件事让堀江园长感到不安,他怀疑广美的死和八年前的那场车祸有关。”

堀江不可能知道以学生街为舞台所上演的这场商业谍战般的争斗,因此,自然会联想到广美的过去。

“为了弄明白这件事,他来到了学生街。当然,他想见的是与八年前的事故有关的另一个人。”

“也就是……我。”纯子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冷静,用她一贯柔和的目光迎着光平的视线。

光平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对,堀江园长是来见你的。于是,你不得不杀了他,因为你害怕他会暴露你的过去。”

仿佛积存已久的脓水全都涌出来了一样,一种快感在光平的心口蔓延,但这只是一瞬,因为脓水吐出后的地方会裂开一条大口子,任冷风嗖嗖地吹进来。此时,光平却无法停下,他又重复了一遍:“是老板娘你杀死了堀江园长。”

纯子只须坚决否认即可——一瞬间,这样的念头闪现在光平的脑海里,随即消失。

“我,杀了那个人……”纯子并未坚决否认。她静静地闭上眼睛,露出悲切的神情。

光平确信她在犹豫。这种局面下,她能打出的王牌只有一张,可是她深知,使用这张王牌也有祸及他人的风险。

“你为什么不反驳?”光平问,“你应该有理由的,老板娘,你有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啊!”

纯子睁开眼睛,嘴唇微张,望着光平。

“你说是不是?”光平说,“那天晚上,圣诞树在午夜十二点亮起来的时候,那里还没有尸体,而尸体被发现装饰在圣诞树上时已经是凌晨一点。这段时间里,老板娘正和我们一起在店里。”

纯子仍未作声,只是盯着光平的嘴角,似乎想推测出他洞察了什么。

“你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这毋庸置疑,但仔细想想,还是有几点不太自然,比如尸体那夸张的样子。凶手为什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处理尸体?还有,老板娘你偏偏在那天邀请我们去店里的举动也令人怀疑,而且还是在午夜十二点打烊之后。综合种种情况,能够让这一切都合乎情理的答案只有一个,这全都是为了给你制造不在场证明。”

纯子的胸口剧烈起伏。光平以为她有话要说,便等了一会儿,但她最终还是缄默无言,只是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如果将那晚的情形还原,事情恐怕是这样的。”光平一边观察纯子的反应一边说,“因为圣诞树快要点灯了,我们就在十一点半多一点的时候离开了MORGUE,其中有商业街的人、沙绪里,还有井原。当时,所有人应该都离开了,剩下的只有老板娘你。恐怕堀江在此后不久就来到了店里。他在站前的面馆向人打听大学的位置,大概那是去MORGUE的标记吧。他之所以选在这个时间,估计是想在打烊前,通过与你单独面谈来确认广美的死和八年前的事故是否有关联。但他是这个世上你最不想见到的人,而且他的存在会威胁到你的未来,于是,思来想去——”

“就把他杀了,是吗?”纯子突然说道。她的声音毫无感情,让气氛变得更僵了。

“对,你杀了他。”光平说,“警方的判断结果是,堀江的后脑有内出血,致命伤并非胸口的刀伤,而是头部。你是不是趁他坐在吧台旁毫无防备的时候,从身后抡起了钝器?”

“钝器?”纯子反问。

“就是凶器。”光平补充道,“至于凶器是什么,大概是可以推断出来的。一个能够让堀江放松警惕,使用后还不易让人起疑的东西——对,我想很可能就是威士忌酒瓶之类。我们看完圣诞树,回到店里喝酒的时候,你说要请客,给我们拿来了一瓶威士忌,对吧?其实那就是凶器吧?”说到这里,光平又想起了纯子过于仔细地擦拭酒瓶的情形。

这样一来,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警方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凶器了。

“不过,光这样还不行。情急之下痛下杀手后,却留下了一个怎样处理尸体的问题。当时的你恐怕也惊慌失措了吧。我完全能想象得出,你肯定为下一步该怎么办伤透了脑筋,说不定也曾考虑自首。就在这时,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为你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光平,”纯子声音很低,却很坚定,她用母亲教导孩子般的眼神看着光平,“你可以任意想象,但话不能乱说,尤其是提到我以外的人时……”

光平点点头,这句话甚至让他对自己的推理更有信心了。纯子果然怕连累“那个人”,因此并未坚持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最初想到制造不在场证明时,我曾怀疑过共犯是斋藤,因为我觉得能够帮你做这种事的只有他一人,但我立刻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有真正的不在场证明。那么,到底还有谁会帮你呢?于是我就试着这样推断:如果你是一时冲动作案,那么共犯是在哪个时间点知道你的犯罪行为的呢?既然不是预谋犯罪,共犯只能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得知的。如此一来,答案不言自明。我们离开MORGUE时堀江还没有来,而我们返回店里的时候尸体已经不见了,因此,只有这段时间还待在MORGUE里的人才有可能是共犯。那么,圣诞树的点灯活动期间,有没有人返回过店里呢?只有一个人,他看到圣诞树亮起来后,便回到店里叫你去看。”光平望着纯子,说,“共犯就是时田,我说得没错吧?”

他仍记得,时田对这次的案子说过“罢手吧”,其实他是为了包庇纯子。

纯子无力地摇摇头,说:“我无法回答你。”光平觉得这句话就是回答。

“时田返回MORGUE的时候,一定亲眼看到了尸体和你。我不清楚他对案子的背景有多少了解,但他还是能判断出是你杀死了面前这个男人。于是,为了帮你,他就想到了伪造不在场证明的办法。他先将尸体运到了自己的店里,让你去看圣诞树,然后回到家,找来一把水果刀,估计着活动结束、人群渐渐散去的时候,再从店后门运出尸体。老板娘你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具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时田将尸体运到圣诞树下,把水果刀捅进尸体的胸口,再将圣诞树发光的时间设置到凌晨一点。之所以用刀,是想让人误以为凶手和犯下以前的案子的是同一人。如果你不是以前案子的凶手,调查就会因此陷入混乱,而如果一连串案子都是你所为,那么这次的不在场证明就会发挥作用。完成以上布置后,他便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了MORGUE,诱导我们在凌晨一点左右路过圣诞树附近。仔细想想,那晚的活动结束后,他出现在店里的情形实在可疑。他应该知道MORGUE的打烊时间,又怎么会认为那天午夜十二点后MORGUE仍未关门呢?”

说着,光平想起了装饰在时田书店里那个相框中的照片。时田说那是自己因病去世的女儿。光平总觉得照片里的人和某个人很像,原来就是纯子。或许时田并没有将她当作恋人来爱,而是把她看作去世的女儿的替身。

不过,光平并未将此事说出口。

纯子凝视着指尖,这或许是她整理思路时的习惯。今天,她的手上没有戴那枚蓝宝石戒指,指甲油的颜色也是比平常淡很多的粉红色。“证据……有吗?”纯子用略带鼻音的声音问,“时田先生做这些事的证据……你有吗?”

“我没有证据,”光平回答,“全都是我的推理,所以就算被你说成是随意想象,我也没办法,不是吗?”

纯子并未回答。

“纯子。”一直在默默倾听的悦子目光真挚地看向新娘,“我们并不是劝你自首。其实,我和光平商量过,这次的事情我们是不会说出去的。我们只是想知道姐姐的秘密,但我们的行动可能会引起警察的注意,甚至还可能令你暴露。不过,如果警方没有决定性证据,你完全可以继续否认。我们也绝对会保密的,对吧?”

光平并未立刻意识到悦子最后是在向自己确认,他仍注视着悦子的侧脸。她目光真挚的眼睛是那么美,肌肤白里透红。看着她这样的表情,光平甚至产生了只想默默点头然后径直离开房间的念头,因为这样会使他更轻松,但他还是开了口:“不……”

“不?”悦子朝他投来责备的目光,“什么不?”

“不,”光平又说了一遍,“因为情况有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因为,”光平走到墙边,拿起放在书架上的《赞美诗》,那是一本快要散架的旧书,“我也曾和你想的一样,至少到昨天为止,我还一直不愿揭露老板娘的罪行。现在却有点不一样了,也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悦子问。

“或许是因为我自私自利吧。因为我觉得无论是老板娘杀了堀江,还是书店老板也参与其中,事情都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假如……和广美之死有关,无论是谁,我都不会答应。”

一瞬间,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悦子茫然地望着光平,纯子则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一点是我昨天才意识到的。”光平讲述起来,“老板娘,我昨天给你打过电话,对吧?询问今天的安排。你接了电话,听筒里传来‘喂’的声音。”光平俯视着纯子,“我就是当时受到了打击。”

纯子迷茫了一会儿,似乎在揣摩这句话的意思。不久,她似乎明白了,白里透红的脸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

“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以前曾听到过这个声音。”光平说,“我自己甚至都纳闷,以前怎么没想起来呢?这个声音就是我发现松木尸体的时候,突然打来的那个电话里的声音。”

当时,光平的确听到了一个女声说“喂”。因为对方随即挂断了电话,这件事便被挤到了光平记忆的角落,再未浮现在脑海。不过,当他昨天听到那个声音,甚至连语调都一模一样,他的记忆迅速被唤醒了。

“我试图思考老板娘为什么要给并无特别往来的松木打电话。你对此事三缄其口的举动也非常奇怪。顺便说一下,我接起电话的时候,你立即挂断,这一行为也很可疑。于是我做了一个假设:假如你预感到松木即将被杀,结果会如何呢?是不是就会对松木好几天都没去青木上班深感不安,进而不由得打电话呢?”

“预感?”悦子问道,“为什么纯子会知道松木被杀一事呢?”

“换言之,”光平调整了一下语气,声音坚定地说,“因为从松木手里接过那张字据和科学杂志的并不是广美,而是老板娘你。”

吧嗒,纯子手中的花束掉到了地上。看到落地的鲜花,光平联想起秋水仙,当然,花束中的鲜花并不是秋水仙。

“松木并非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广美,而是老板娘。”他心情沉重地继续解释,“仔细想想其实很简单。在松木看来,把证据交给和自己关系疏远的人保管,才能对井原产生威胁。于是他自然认为,比起与我关系密切的广美,还是将证据交给老板娘更保险。”

“纯子,你为什么要撒谎呢?”悦子声音颤抖地问道。纯子毫无反应,仿佛并未听到她的话。纯子没有否定光平的推理,这让光平感到更加绝望。

“我想,她起初大概没打算要撒谎。”光平说,“由于保管着重要的证据,她很可能一直在担心松木的安危,这才不由得打了电话,想确认一下情况,对吗,老板娘?”

纯子似乎微微点了点头,但这或许只是光平的错觉,也可能只是纯子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而已。

“那,当得知松木被杀的时候,纯子为什么没有告诉警察呢?只要公布那个证据,立刻就能将井原逮捕归案。”

“这是当然,但老板娘并未这么做。她知道井原的为人,为销毁证据不惜杀人,于是她就想利用这个证据。”

“等一下!”悦子忽然发出尖厉的声音,慌张的态度与她的性格极不相符,“听你这么说……怎么像是纯子指使井原杀死了姐姐啊?”

“嗯……”光平压抑着感情,“事实正是如此。”

“你胡说!”

“不是胡说,对吧,老板娘?”

纯子闭着眼睛,双唇也像牡蛎壳一样合得紧紧的。光平捡起掉在纯子脚下的花束,放回她的膝上,甜润又略带苦味的花香刺激着他的鼻孔。

“从那本《科学·纪实》杂志的去向上也能做出这种推断。看到松木把它交给广美这一情景的只有老板娘一人。不,准确地说,是宣称看见这一情景的只有老板娘一人,井原和时田也不过是从她那里听说的而已。”

“啊!”悦子不由得惊叫起来。

光平点了点头。“照这个思路想下去,我意识到井原行动的背后必然潜伏着一个若隐若现的人。从公寓的钥匙上也能看出些端倪。老板娘你首先当着井原的面暗示有办法潜入广美家,然后故意让井原跟在身后,暗示他钥匙就藏在门牌后。其实,钥匙压根就没有藏在那里,而是本就带在你身上,你只是故意做出一副从那里拿出钥匙的样子给他看而已,离开的时候才真正把钥匙藏在门牌后。就这样,你完成了诱导井原潜入广美家的准备。进而你连井原潜入的日期都计划好了,你甚至告诉他公寓管理员每周五都不在。接着,你提前把《科学·纪实》杂志放到广美家。当然,井原苦苦寻找的字据就夹在里面,对吗?”

“井原找到东西之后,就朝姐姐下手了……”悦子喃喃道。

“这就是老板娘的计划。但由于那天广美回去得比平时要早,结果在井原潜入时被杀害了。”

“为什么?”悦子盯着地毯追问道,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尖锐,不知是在问光平还是纯子,“为什么非要杀死姐姐不可?你们不一直都是好朋友吗?”

“我最初,”光平低声说,“认为老板娘或许是想把肇事逃逸的知情者全都除掉,但我始终不愿这样想,因为我觉得老板娘和广美的关系并不单是有着共同的秘密,而且八年前的这个秘密至今也没有被人揭穿。”

“那,为什么……”悦子微微侧着头,表情悲痛欲绝。

光平调整了一下呼吸,说:“因为情况发生了改变。”

“情况?”

“对,情况有变就是因为斋藤的出现,对吗,老板娘?”

纯子并未回答,依旧默默无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悦子问。

“就是……”光平低声说道,“肇事逃逸对别人当然要保密,尤其绝对不能让斋藤知道。”

“为什么?他爱纯子,唯独他才是可以吐露秘密的人啊。”

“或许一般情况下是可以的,在这种情况下却不行。因为斋藤是为加藤佐知子治疗的医生。”光平语气强硬,他停顿了一下,气氛越发紧张起来,他继续说道,“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我想起了斋藤曾告诉我的那个拿着红风车的女孩的故事。那个因车祸后遗症导致瘫痪,后来失去意识、昏迷不醒的女孩,其实就是加藤佐知子。我现在还记得他讲这些话时的眼神。全身心地投入却没能挽救女孩的生命,他至今仍为此烦恼、痛苦。因此,对于直接造成女孩去世的肇事逃逸者,就算是恋人也不会原谅,这种可能性是很高的。不,肯定不会原谅。”

沉默再度袭来,但这次很短暂,纯子的喉咙深处突然挤出一丝奇怪的声音。光平仔细一看,发现她的眼泪正滴向膝盖。

“这么说,纯子暗中诱导井原杀死姐姐,就是为了不让她告诉斋藤八年前的事?”悦子垂下酷似广美的修长眼角,沉痛地说。

光平只能点头。

“但纯子可是姐姐的好友啊!姐姐是不可能告密,让好友不幸的。”悦子的语气有些慌乱,不知是朝纯子还是光平说的,大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吧。

“我也这样相信。”光平说,“老板娘却不信。”

“为什么?”悦子泫然欲泣。

“大概是……因为广美和斋藤也有过一段亲密的时期吧。”

纯子的抽泣一下子停止了,后背剧烈颤抖起来。

悦子的胸口也急剧起伏。“他们二人曾是恋人?”

光平皱起眉,双臂环抱。“我和广美相识不久,她就向我坦承最近刚和一个男人分手。如果将此人理解为斋藤,一切就都合理了,甚至令人难以置信。比如,我常去MORGUE,却没有在那里遇到过同为常客的斋藤,你说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只在周二去。我是因为周二见不到广美,所以不去,他则是怕见到昔日恋人感到尴尬,就只在周二去,所以我们一直都没有碰上。”

“纯子不相信姐姐,是因为她觉得姐姐会对她抢走斋藤怀恨在心?”

“不,不是的。”光平说,“我猜测分手大概是由广美提出来的。”

“她提出来的?为什么?”

“这只是我的推理,出于某种原因,广美很可能知道了斋藤与加藤佐知子的关系。如果是这样,就广美的性格来说,她应该会觉得自己已没有资格和他在一起。”

“……的确有这种可能。”

“斋藤却毫不知情,只觉得是突然被广美甩了。”

“那,他随即就开始和纯子交往了?”

“你这么说,好像他是一个很随便的男人似的。”光平低头望着纯子说,“是老板娘的刻意接近堪称完美,而且他也注意到了。尽管广美也知道二人的关系,但其实二人一直都是保密的。”

“是吗?”悦子轻轻并起手掌,“姐姐是深感过去的罪责才与他分手的,所以我想,她是决不会允许与她拥有同样过去的纯子和他结婚的。”

“恐怕是的。”

光平话音刚落,几近崩溃的纯子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说:“因为……因为……我觉得广美是不会答应的。她永远都是优等生,是大小姐……那件事如果被人知道了,还怎么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

这时,一阵敲门声忽然传来。门打开了一道缝,一个人从中探出身来。“时间马上就要到了。”那个人说道。

“知道了。”悦子答道。

对方说了句“拜托”后关上门离去。

光平朝新娘回过头来。

纯子看上去就要瘫倒,勉强地坐在椅子上。也许是因为穿着白色婚纱,她在光平眼中就像一个雪人,在无声无息地融化、消逝。

“你好像是误解了。”光平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最后再说一点。”

纯子缓缓抬起头,双眼通红,仿佛眼中流下的不是泪水而是鲜血一样。

光平说:“你以为自己与斋藤的关系瞒过了广美,但我想她很可能早就知道了。”

纯子发出打嗝般的声音,全身抽搐起来。光平注视着她的后背继续说:“斋藤出入你家的事,广美早就知道了。在被井原杀死的那个晚上,她也看到了斋藤进入公寓的情形,因此被井原刺伤后,她才拼命乘电梯去求助,因为她当时仍爱着斋藤……她去六楼并不是向你求助,而是想去见他,这才是密室之谜的真相。到了那个时候,广美仍爱着斋藤,而且她明知斋藤与你的关系,也不想去破坏你们的感情。我想,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做这种事吧……好了,再见。”说完,光平朝门外走去。

8

教堂里的空气有些潮湿。这里的气氛并不沉闷,湿度倒的确很大。或许是采取了加湿措施,虽然四周并未看到类似装置。

光平等人坐在纵向排列的长椅上,等待新郎和新娘的出场。

会场左侧是新娘的亲友团,右侧则是新郎的。纯子这边的客人不多,斋藤的则更少,只有几个貌似医院同事的人。

咦?光平在这几个人中竟发现了佐伯良江的身影。四目相对,佐伯恭敬地点头致意。

昨天佐伯突然造访,身上透着不容拒绝的魄力。她就是以此来要求光平将他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的。

佐伯怀疑这次的案子跟自己的女儿有关,是从堀江园长之死开始的,因为堀江被杀前,曾别有意味地问过她“关于佐知子的事,最近有没有人跟你提起过什么”。于是她去医院见了佐知子曾经的主治医生斋藤,也去过案发现场,希望能得到一些线索,但一无所获,正打算放弃时,她听说了光平等人去绣球花学园询问佐知子情况一事。

光平向她保证,日后肯定会告诉她真相,同时也从她那里获得了几个线索,斋藤曾是佐知子的主治医生一事也得到了确认。

到底怎样告诉良江真相才好呢?光平想到昨天的事情,心情更加郁闷了。他把视线从人们身上移开,环视教堂。这是一座古老的建筑,地板、墙壁都是木制的,天花板上雕着复杂的浮雕图案,高处的窗户上镶嵌着漂亮的彩色玻璃。正面的讲坛是三层的,如名门世家的佛坛一样华丽,而且十分宽敞,甚至能当作戏台。讲坛后面有一道小门,门的表面也有细致的浮雕。

教堂里有十字架,却没有经常在图画或照片上看到的耶稣的身影,似乎只是将一块扁平的板子裁剪成了十字形而已。

“哎,光平。”坐在旁边的时田戳了戳光平,“大家都说在这种地方不能拍照,真的吗?”他抱着一台高级单反相机,似乎想拍下被他视若女儿般深爱的纯子盛装打扮的样子。

“这个嘛,”光平歪着头想了想,“虽然不大好,看在老爷子你一片心意的分上,神明恐怕也会宽恕你的。”

时田眯起眼睛,喜笑颜开地说:“是吗?也是啊。”

不久,讲坛后面的门开了,神父出现在门后。他没有穿黑色的衣服,而是披着绣有金色图案的白色长袍。他严肃地环视了一下会场,缓步走近。他来到讲坛中央后,教堂后方的门也迫不及待般地打开了。

有节奏的脚步声从铺着红地毯的通道上传到耳畔。身着晚礼服的斋藤从光平等人身旁走过,来到神父面前,风琴声随即响起。穿着纯白色婚纱的新娘将在音乐声中登场。众人起立,等待着她。

“可以祝福吗?”坐在光平另一侧的悦子对他耳语道,“可以祝福她吗?”

“不清楚。”光平回答,“很难吧。”

“那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儿?出去不就行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问你的。”

“大概我们的行为会违背神的意志吧。”

“你觉得良心受到了谴责?”

“这倒没有。”光平不屑地说。

不久,场内变得嘈杂起来,因为风琴曲都快结束了,新娘却仍未出现。圆脸的神父不安地伸着脖子,斋藤也回过头来。

“怎么回事?”四处传来窃窃私语,还有人来到通道上,一边朝后张望一边发着牢骚。

这时,门开了,开得十分缓慢,令人急不可耐。会场的人们舒了一口气,但立刻又屏住了呼吸,因为站在门外的是一名和眼前的情景极不相称的男子。他身上很脏,眼里布满血丝。可是,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钉在了他的胸前——他的双臂正环抱着身穿婚纱的新娘。新娘的手臂无力地垂着,缠着白手绢的手腕沾满了鲜血。

风琴声戛然而止,没有人作声。窒息般的沉默让人感到非常漫长,但这可能只是错觉。

“纯子!”最先出声的还是斋藤。他刚要朝自己的新娘冲过去,却被抱着新娘的男子一声“不要动”制止了,只跑了两三步,就像石头一样僵住了。

“我是警察。”抱着纯子的香月说,“新娘企图自杀,赶紧送医院!”

“还有没有救?”悦子喊道。

光平也有一股想要叫喊的冲动。

香月看着悦子,使劲咬了咬下嘴唇,然后说:“我会救她。”香月的声音异常沙哑。“必须救她。”他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送命。”

9

新年到来了,三天假期在无所事事中过去。第四天早上,光平睡了个懒觉。醒来后,他摸摸枕头的左边,是空的。窗帘拉开着,冬日里罕见的温暖阳光照射进来。

厨房里传来一阵声响,似乎并不是准备早餐的声音。

光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坐了起来。往旁边一瞧,他看见一件橙色的T恤,是悦子的睡衣,她睡觉时会穿这件T恤和白色内裤。她的理由是“反正穿睡袍也会卷到上边,穿不穿都一样”。

门开了,悦子出现在眼前。她穿了一件宽大的毛衣,下身依然是白内裤。光平欣赏着她白皙的长腿,说:“好美啊。”

“谢谢。我对自己的腿还是有自信的。”悦子露出牙齿笑了,然后把手中的报纸扔给他,“也没什么特大新闻,还是那个计算机的案子,新日与东和还在争执。”

“那个案子呢?”光平问。

“没有报道啊。跟新年这种大节日相比,这都是些小事。”说着,悦子拿起黑色长筒袜,麻利地穿上,双腿看上去更加修长了。

据说,那天纯子被送到医院后好歹捡回了一条命,但事情如何善后就不清楚了,香月也没有联系光平。光平最终还是在悦子住的公寓里度过了新年。不必沉浸在忧郁的心情里——二人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

悦子又穿了一条灰色超短裙,在光平脚边坐下来。“喂,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什么怎么办?”

“就是……比如说今年该怎么过啊?还是在台球厅收银,然后睡在那臭气熏天的公寓里?”

“别说得这么难听。”

“这是事实啊。喂,怎么办啊?”

光平把手垫在脑后,望着白色的天花板。这是他现在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却也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总之,我想再重新考虑一下。”

“再?重新考虑?”

“考虑一下广美的事。”光平说,“她在绣球花学园做志愿者时的照片你也看到了吧?照片中的她看上去非常快乐。”

“是啊。”悦子回答。

“我想过她为什么会这么快乐。最终我认为她并非只是为了弥补,而很可能是真的从那份工作中感受到了人生的价值。”

“或许吧,她甚至还重新弹奏起了钢琴。”

“没错。”光平说,“起初应该只是为了赎罪,后来她从中发现了快乐。她不是在追求人生价值,而是把自己的境遇转化成了人生价值。人生中还有这样的道路。”

“你也想那样生活?”

“不,”光平掀开被子起床,“我只是说,有那样的道路。用你的话说,就是菜单上又增加了一道菜。”

悦子点点头。“去不去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

“我以前邀请过你啊,还跟你说案子调查完后咱俩去旅行吧,你下定决心了吗?”

“澳大利亚?”光平又躺了下来,思考起那个南方国度来。悉尼、考拉、袋鼠、格雷格·诺曼——提起澳大利亚,他的脑海中只能浮现出这种程度的事物。他连那里都有什么山、什么河、河里流着什么样的水都不知道。正因如此,他似乎觉得,即使只是尝一口那里的水、洗一把脸,都会意义非凡。“不错。”他说,“太神奇了,我第一次产生这种心情。”

“大概是魔咒解除了吧。”悦子说,“你身上被下了一道魔咒,才让你无法动弹的。”

她说得一本正经,让光平有些不安。“什么魔咒?”光平问。

悦子当即回答:“学生街。”

一针见血!光平佩服极了。

10

寒假结束了,学生们返回大学。旧学生街依然像受潮的烟花一样迸发不出火花,不过还是比寒假期间强多了,毕竟连青木对面的美发店也都有客人了。

在青木结束最后的工作后,光平为每张球桌罩上桌布,然后像以前一样站在窗边,俯瞰着街道。

种种往事浮上脑海,有在学生街的回忆,更久以前的事情也很多。他觉得似乎记忆中的每个人都为他提供了某种讯息。他想花足够长的时间来解读蕴含在这些讯息中的含义。不需要着急,自己还太年轻,无法解读所有,而太年轻也绝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回过神来时,老板早已站在身后。蓄着小胡子的他比初次见面时显得瘦多了。“你终于要走了。”老板说。

“你应该说‘承蒙关照,深表谢意’。”

“客套话就免了,我不擅长说这个。”老板递过来一个茶色信封。光平接过来,感觉比预想中的厚多了。“作为饯别礼,多放了一点。”老板眯着眼说,“钱多不压身。”

“谢谢。”

“还有没有其他我可以帮你的?”

光平想了想说:“那就让我再帮你保养一下球杆吧。”

老板下楼后不久,沙绪里走了上来。她将手背在身后,手里拿着一个纸包,神色有几分紧张。“要走了啊?”

“嗯。”

“你不在,我会很孤单的。”

“谢谢。见不到你,我也会很寂寞。”

“这个,给你。”沙绪里把方形纸包递给光平,上面画着法国人偶、老爷车和机器人。光平仔细打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白色的方盒,打开盒盖,一个小丑人偶露了出来。

“是一个八音盒。”说着,她从盒子里拿出附带的电池,装进小丑的肚子。“喂,看好了。”她把人偶放在收银台上,双手啪地拍了一下。八音盒随即响起,小丑的头和手和着音乐摆动起来。头部大概旋转了两周半后,小丑停了下来。“喂,好玩吧?”

“好玩。”光平说。他也试着拍了拍手,小丑的头部和刚才一样,旋转两周半后停下了。

“你要把它当成我,好好珍惜哟。”

“我会的。”

沙绪里在光平旁边坐下来,两手搂住他的脖子,亲吻起他的嘴唇。沙绪里的唇有一种充满弹性的奶酪蛋糕般的触感。光平搂住她的腰,用肌肤感受时间的流逝。

“大概有很多事情都会发生改变。”长吻结束后,沙绪里注视着光平的眼睛说,“我也会改变的,绝对会。”

“怎么改变?”

她略微歪歪头,说:“变得出色一点。”

最后的握手之后,沙绪里从光平怀里离开。

“那……再见。”沙绪里说。

“再见。”

就像在倒计时一样,她下楼而去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光平又保养起球杆来,正忙碌时,脚下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紧接着手边也渐渐变暗。他抬起头,只见香月正冷笑着俯视他。光平也不甘示弱地回以冷笑。他总觉得这名警察会出现,所以并不感到吃惊。

香月罕见地穿了一身黑色西装,外面套着一件短大衣。“我觉得必须要和你说一下案子的结果。”

“多谢。”

“我带走新娘之前的情况你都知道了吧?”

“就像达斯汀·霍夫曼一样。”光平说。要说不同点,那就是香月没有他行事低调,是明目张胆地把人带走的。

“她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具体情况也都问了,她出奇地平静,没想到这开年的工作还挺轻松的。”

“她有没有提到我?”光平说出了最在意的事。她像雪人一样僵住的身影仍如在眼前。

“什么都没说。”香月无情地回答,“还是说,你有担心的事?”

“啊……也没什么。”

“案子的来龙去脉就如你们了解的那样,我也没什么好补充的。你还有想问的吗?”

“有一件事。”

闻言,香月望着他,好像在说“请”。

“老板娘对广美的杀意到底有多重?”光平问,“广美被杀的第二天,她一直在店里哭,还拼命地喝酒。一想起当时的情形,我就想或许她后悔了吧。”

香月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回答:“这个不好说。她当时的心理状态如何,这一点恐怕谁都无法判断,大概她自己都无法做出明确的回答。就算是这样,你也一定要听答案吗?”

光平摇摇头。

香月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世上有很多事,一旦了解得太多就没意思了。”

“比如,”光平咽下一口唾液,望着香月,“广美拒绝你求婚的理由之类?”

“也算是吧。”香月淡然地回答。

不过,对于这个理由,光平已经找到了比较可信的答案。香月求婚是在那场事故之后。考虑到自己的过去,广美认为她无法和身为执法者的香月结婚。一旦她的过去暴露,不知会给香月带来多少拖累,更主要的是她无法欺骗自己的良心。

光平没有当场说出自己的想法,香月对此应该也心知肚明。

光平心里也藏着很多不能说出口的事,广美为什么越过道口自杀也是其中之一。她恐怕是知道了自己深爱的斋藤竟是曾全力救治加藤佐知子的医生后,认为这是自己遭到的报应,从而选择了自杀,当时她的身上就充满了让她这样做的绝望。

只不过,她没能直接走上自杀而死这条路,因为她与光平相遇了。尤其是光平为救她,引发了脑震荡,更让她格外关心,加藤佐知子一事也使她对头部的创伤异常敏感。如此想来,光平撒谎说头疼时,她变得非常紧张也就合乎情理了。

另外,作为案子的关键——那把钥匙,光平也觉得最好将它藏在心底。纯子所拿的那把钥匙,恐怕是广美以前交给斋藤的,后来被纯子以某种理由拿走了。

最后一个有关广美的谜也解开了,她打掉的孩子应该是斋藤的。二人分手前曾做过爱,孩子就是当时怀上的。光平自然也不愿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光平正沉思时,香月脱掉了大衣,从兜里摸出烟盒,叼起一根烟。

“听说你要去旅行?”他问道,嘴里的香烟随之颤动。

“算是吧。”光平回答,“想逛一逛这个世界。”

“了解社会?”

“差不多吧。”

香月点上香烟。乳白色的烟雾从口中吐出,化作各种形状,静静地消失了。“这次的案子对你的触动好像很大。”

“有一点。”

“旅行回来后怎么打算?就业?”

“不清楚。”光平回答,“大概不会,或许会上大学吧。”

“大学?”香月发出惊讶的声音,“还想当学生?”

“也许吧。这次我不想重复同样的失败了,打算确定目标后再进大学。”

“就为实现目标而去上学?”

“算是吧。我不想把自己逼入绝境,也无意划定期限。如果找不到目标,那就一直找到发现为止。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到,那也算是一种人生吧。”

“这一年时间里,你不是一直都在寻找吗?”

“可是意识不同了。”光平说,“说到底,我无法将自己的过去归零,所以也就走不出学生街。”

香月又吸了一口烟,表情看上去似乎在梳理某种想法。光平用锉刀磨着杆头,等待他开口。

“听了你的话,我想起三张画来。”过了一会儿,香月说。原来他是在思考画的事。“你知道一个叫弗龙的画家吗?”

“弗龙?”

“他擅长画素描、海报,还有版画,虽然他不仅对这些拿手。弗龙的作品中有一个系列,包含三幅,分别名叫《昨天》《今天》《明天》。《昨天》描绘的是在广阔的沙漠中指着某一方向的手。那手就像是用石头做成的,凹凸不平,有一种风化的感觉。”

“这样啊。”光平说。

“名叫《今天》的画则是中央有一棵伸出很多枝杈的树,树梢是指着各个方向的手的形状。”

“知道了。”光平点点头,“这幅画,我一定得看看。”

“迟早都能看到的。”香月说。

“那《明天》是什么样的?”光平问。

“《明天》嘛,有点难。”香月略微犹豫了一下,说,“几个四方形物体飘浮在一个空间中。这个空间的一部分开着一个大洞,从洞里伸出一只手来,看上去随意地抓着一个物体,大概就是这样的画。”

“明天发生的事无法有意地去选择。”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谁也不知道你的旅途中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能说的只有一句,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光平觉得这句话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回荡在耳边。

“可是,”香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用眼神示意一旁的球桌,“你今后的前途还是能预测一下的。”光平抬起头,望着香月。香月取过球杆,掀下球桌上的桌布。“让你先开球。如果还输给我,那可就前途暗淡喽。”

光平站起身,觉得很久没有体会过充满热情的感觉了。他架好球杆,种种思绪掠过脑海。

邂逅,冲击,然后是再见。

光平将这些回忆放在心底。他使出浑身力气,猛地将球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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