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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真龙

女-子坐在一座沙丘上,坐姿如边关性情多豪迈的男子一般不讲究,她身材异常高大,哪怕是坐着,也有种巍峨气态。她亲眼见证了某人以一己之力抗衡天劫紫雷的壮观画面,哪怕她本身即是世间最顶尖的练气士宗师,也难免心神摇曳。她尾随那人来到此地后,看到了铜人师祖的天王法相,剑气近黄青临终的地仙一剑,齐玄帧的横空出世和最终消散。对于齐玄帧的出现,她倒是比世上所有人都要多几分明悟,修道之人,因缘二字便如俗人疾病缠身,病去如抽丝,齐玄帧或者说吕祖若想继续修道无碍,就必须得出一个“结果”,跟身为谪仙人的铜人师祖彻底了去恩怨,至于为何一气化生的齐玄帧将铜人师祖丢掷到广陵道,她猜测应该与黄三甲有关,如果后者能够将功补过,未必不能重返天上。

而黄青死在悍然升境的徐龙象手下,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在她看来,镇压江湖六十年的王仙芝,这位老匹夫的拳头当然不讲理,可徐龙象的天赋异禀一样毫不逊色,甚至要比远处视线中的那一位,更不讲理。黄青就算资质、心性和实力都在顶尖武夫之列,可此时遇上不惜玉石俱焚引下天雷的徐龙象,仍是为时过早,真正成为剑仙之后还差不多。

由于齐玄帧的横插一脚,局势并未一边倒向北莽,但是大厦将倾的势头依旧难以阻止。

白衣女-子神情复杂,双手抓起两把沙子。她犹豫不决,是否该出手。

她澹台平静和那烂陀山的六珠菩萨如今都算登上了北凉的贼船,各有各的隐秘诉求,后者是希冀着借助北凉铁骑一统西域,甚至在将来能够畅通无阻传法于中原。相比女-子法王,观音宗就没有这么多功利性,澹台平静的初衷无非是“补天”,宗内祖师爷曾经传下“天倾西北”的四字谶语,后来经过她师父毕生苦心孤诣的钻研,直达学究天人之境,不过也才得出“西北云天破开大口,气机倒灌大地,正如海水倒灌江河”的含糊结论,澹台平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假使北凉真是罪魁祸首,那么观音宗作为北凉目前的盟友,就不得不临阵倒戈,只是这个深藏心底的秘密,澹台平静始终没有跟那个人坦诚相见。非不愿,实不能。

澹台平静看了眼远方,第五道天雷将坠未坠,那人在迅速换了一口新气之后,蓄势待发。

在这之前,他试图去阻拦徐龙象奔赴北方,但很快就被头顶天雷盯上,无暇他顾,根本就不可能做出多余的应对。

世事多无奈,无疑又是一个非不愿实不能,哪怕他是扛下四道天雷的他,也不能例外。

心有灵犀,一点即通。

澹台平静虽然没有得到任何提醒,但是已经获悉他的念头。

她叹了口气,不再犹豫,抬起双\_臂,大袖如翼。

双拳贴在一起,缓缓拉出一段距离,黄沙从指间洒落。

黄沙撒下,粒粒分明,依次悬停。

瀑布天落,其喷如珠,其泻如练,其响如琴。

她身前出现这幅宛若鬼斧神工的玄妙画面,毕竟仅是发生在咫尺之间,称不上壮观,但绝对惊世骇俗。

观音宗拥有两样秘传重器,使得这座宗门力压北方扶龙派练气士,一样是卖炭妞手上那件差点让徐凤年阴沟里翻船的陆地朝仙图,还有一样便是愈发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月井天镜,分别针对天地间的毓秀钟灵,让其难以逾越天道雷池,束缚在规矩方圆之内。后者在数百年来第一次现世,恰好便是不久前澹台平静试探徐龙象,不过那时候的符器月镜,由两滴绿色水珠坠出两线后画弧而成。也正是那个时候,某人违反常理从月镜中一穿而过,如同撞碎海上明月,让修道近百年修出古井不波境界的澹台大宗师心生涟漪。

文似看山喜不平,修道一事,则恰恰相反,最怕道心生起伏。澹台平静要抚平涟漪,更是抚平道心。这次破例帮他一回,就当偿还“前世”那份引领之恩了,之后不论凉莽大战走势如何,她都不亏欠半点,一切照规矩行事。

澹台平静正襟危坐,身前是那一幅黄沙造就的静止瀑布,准确说来是月井天镜另一种形态的显圣。

她双\_臂猛然往外一扯,天镜骤然变大,竖立在身前。

澹台平静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推镜面。

这面镜子平移出去,然后一闪而逝。

北方三百多里路程外,这面扩大无数倍的月井天镜缓缓浮现。

镜子以南,是叼着剑低头奔跑的徐龙象。

镜子以北,是一头在蛰眠大缸被齐玄帧破碎后怒而现身的庞然大物。

少年和那头本该只会绣在世间龙袍蟒服上的巨物,照理会在镜子出现的地方出现对撞,然后便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捉对厮杀。

那巨物翻云覆雨而至,云雾中偶见狰狞头颅、飞舞长须和那双黄金色的眼眸。

当它察觉到前方天镜泄露的气息,硕大金眸中显示出一丝充满人性化的讥讽。

它略作停顿后,便俯冲出云雨,径直撞向镜子。

背对澹台平静的徐凤年如释重负,没有转身,而是轻轻点头,这个细微动作,当下已经算是对这位练气士宗师竭尽全力表露最大程度的感激之情了。

澹台平静遥望那个头悬紫雷的孤单背影,没来由泪水朦胧。

曾经有个双鬓霜白的男人,站在广陵江畔,说此生来生都愿识尽世间好人,读尽世间好书,看尽世间好山水,天上风景再好,从不羡慕。

澹台平静兴师动众祭出宗门重器后,神情有些颓然,坐在沙丘上怔怔出神。

这对正在力扛天劫的徐凤年而言,绝对不是什么雪中送炭的举措,而是雪上加霜。

世上有草莽龙蛇的说法,大蟒在山,入江成蛟,最后才能登门化龙。春秋九国,战火纷飞,除--去西蜀自古便锁住真龙,八国各有气运孕育而生的真龙潜伏,随着离阳赵室一统中原,原本有蛟无龙的北莽借机养出一条真龙,是为了入主中原夺取天下,而一意孤行的赵黄巢也侥幸在地肺山养出一条黑龙,更在下马嵬驿馆阴险布局,是为了吞食西楚气数和祸害北凉徐家,如今谢飞鱼追随陈芝豹入蜀,捕蛟养龙是助陈芝豹三教熔炉而成圣,一旦功成,不说那蜀地气数暴涨,光是陈芝豹本身,就足以跟徐凤年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人一较高低,甚至胜算更大。

天下真龙有三,所针对的对象,竟然到最后都是她眼前这个男人。

尤其是北莽这一条,马上就要降临此地。

澹台平静看着那个背影,轻声问道:“你说你可怜不可怜?”

她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终于再度心如止水,再不去看那个注定连九死一生都成奢望的男人,转身走下山丘。

徐凤年先后以李淳罡的一袖青蛇、武当老掌教王重楼的两指断江、悟自北莽峡谷的起手撼昆仑和老黄的剑九六千里,摧破四道天雷。

这四手,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徐凤年抬头看着第五道不断滚动积蓄紫气白电的天雷,默不作声。

如果说仙人抚顶,是结发受长生,那么紫雷压顶,是在说生死在天吗?

此时此刻,徐凤年说不出什么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只是不能死而已。

徐凤年这一次没有被动扛雷,而是脚尖一点,在黄沙大地上踩出一张庞大的蛛网,拔地而起,一掌高举,迎向那道终于落下的天雷。

天塌下,能否一手托起,总要试一试。

当徐凤年手掌触及恢弘紫雷,如一根针尖对上重锤,那道粗壮天雷没有顺着手掌流泻而下,反而凝聚平整如镜面,保持整体下坠的态势,显然是不给徐凤年半点投机取巧的机会。

徐凤年手心处,如凡夫俗子托掌接雨,雷电如水珠四溅开来。

这一幕,蔚为壮观。

徐凤年双眼泛红,偷师于人猫韩貂寺然后不断孕育的红丝,如万千尾纤细赤蛇游动遍布全身。

天雷没有将徐凤年击落回地面,但是下坠乃是大势所趋,紫雷便开始由上而下层层挤压,气势看上去像是在消减,但天雷的分量力道始终不弱分毫。

半炷香后,手臂颤-抖的徐凤年依旧悬在高空中,但是直直降落的天雷不断压缩后,变作了一道厚度不过三寸有余的狭窄平面。

徐凤年抿起嘴唇,咬紧牙关,但是血丝依然不断渗出牙缝,满嘴鲜血。

徐凤年吐出体-内那口气的仅剩一分,微微弯曲的手臂瞬间伸直,手掌往上一托,身\_体拔高一丈,整个紫雷镜面虽然没有就此崩裂,但镜面中心处硬是被他撞出一个凹陷。

澹台平静虽然已经走下山丘,跟徐凤年越来越背道而驰,可她还是能够确定这第五道天雷多半已经无法压下徐凤年。

她此时才意识到下雪了。

只是此处被天劫干涉,暂时无雪落下罢了。

她突然很快转头望去,愤怒,惊讶,慌张,交织在一起。

她破天荒生出后悔的情绪,竟是直接返身掠回沙丘,举目望去。

形势严峻到了极点。

月井天镜是她送出去的,她当然知晓徐龙象和那头鳞大如盆的巨物对撞的结果,咫尺天涯,后者并未跟少年接触,而是直接来到了此地,接下来后者很快让她这位练气士大家见识到了何谓天机难测,史书记载天龙能幽能明,能细能巨,东海曾有天龙出没,从云端张口吸海,水似大瀑入龙口,壮观之极。澹台平静眼中所见,跟这类记载异曲同工,那条蛰伏北莽西京多年的真龙穿镜之后,被月井天镜短暂约束威势,幽小如蛇,浮空游曳,但当它开口之后,很快就把那即将被徐凤年击破的第五道天雷鲸吞入腹,如此一来,它猛然摇身,抖落掉那些天镜强加于它的天道“规矩”,体态和气势一同迅速增长,瞬间成为小蛟长度的二三十丈。

它没有急于对徐凤年落井下石,而是如同饱餐一顿后腹部鼓胀的大蟒,安静匍匐在高空,冷冷盯着徐凤年。

就像是在幸灾乐祸地看戏。

第五道天雷是消散了,但是黑云密布的天空,滚滚雷声更是大躁,在更高处凭空多出一道紫雷。

七雷变八雷。

帮倒忙。

澹台平静的无心之举是如此,它的包藏祸心更是如此。

引雷天人,似乎被坏了规矩而震怒,却不是去责罚那北莽真龙,而是请来“帮手”的徐凤年。

第六道天雷根本没有给徐凤年任何喘息的机会,便降临人间。

这道紫雷,非但不粗壮如峰,反而极其之细!

生死一线。

真的是一线之隔。

徐凤年几乎是第一时间放弃身形撤退的决定,靠着本能尽量让脑袋往后仰去,但是脑袋堪堪避过了这一线雷,可腹部难逃一劫。

被这根紫线瞬间洞穿!

与徐凤年血脉相连的少年原先在三百里外茫然四顾,不知道为何没能截下那条大蛇,当回头看到那条接引天地的紫雷,似乎意识到什么,开始掉头狂奔原路返回。

第七雷不知为何,声势出奇的远逊前六雷,雷声渐小,电光渐淡,但是天空中的黑云开始逐渐转紫。

澹台平静耳中不闻雷声,但是心脏不可抑-制地如同擂鼓。

她不过是个局外人,就已经如此狼狈,那么那个家伙该如何面对?

远处那条体型越来越壮大的真龙,一双黄金眼瞳不带感情,两根龙须悠悠然轻灵摇晃。

徐凤年落回地面,先前撑住第六雷的右手犹有电光萦绕,嗤嗤作响,用左手轻轻按住血流如注的腹部,仅是能够勉强不让伤势扩大而已。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

什么大秦皇帝,什么真武大帝,什么离阳王朝最具权柄的藩王。

娘亲走了,徐骁走了,大姐走了,二姐坐在了轮椅上,当初差点也走了。

为中原百姓镇守西北门户,那是他能做到自然是最好、实在做不到也谈不上有太多愧疚的事情。

但是谁想带走他徐凤年的弟弟黄蛮儿。

不行。

第二次游历江湖的尾声,羊皮裘老头在广陵江一剑破甲两千六,他那会儿根本没办法跟广陵王赵毅讨要道理,是徐骁讨回来的,当时徐骁说他老了,以后就要靠他徐凤年自己跟人讲道理了。

那么徐凤年今天就要跟老天爷讲一讲道理。

头顶天空第七道天雷隐隐转动,敛起天威,引而不发。

这使得原本只在几里地外簌簌飘落大地的雪花,得以随风倾斜着飘来。

那柄插入远处地面的北凉刀,并不显眼。

雪中,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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