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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田旋花做朋友

十五岁时,母亲对我说:“世上没有什么一见钟情。人们在一起是因为时机对了。”

我的父母刚好在战争爆发前的一次舞会上相遇,不到三个星期就结婚了。我揣测婚礼是父亲这一方的善意举动,为了让母亲不被驱逐出境,尽管他从来没那么对我说过。他唯一一次说漏嘴的是,一开始生活对他们来说十分艰难,其他方面也是。他说的“其他方面”指的是性生活。直到战后,他找到一份木工的活儿,幸福才悄然来到。“还有了你,奎妮。”他说起那个时都哭了,于是我给他们俩都倒了一杯茶。

很难想象我母亲开心的样子。她很少笑。英语也一直说不好,或许因为人们在战争期间对她不好。她避免友谊。有时父亲拿来字典,但她说家庭主妇没有时间看书,于是字典被我拿起来读。

母亲对爱的看法让我震惊。这一看法暗示,爱不是发现另一个你难以离弃的人,反而更像是煮鸡蛋。我那时已经开始探索波德莱尔以及浪漫主义诗人,还有勃朗特三姐妹,我愿意相信,当我陷入爱河时,我会很有格调。

我愿意相信,我做大多数事情的方式都会比母亲更有格调。她用动物的下水做饭。我就变成素食主义者。化妆?母亲对那个一窍不通。我买了眼线液、睫毛膏和腮红。(“我好看吗?”我问过父亲一次。“你看起来紫不溜秋的。”父亲说。我把这当作称赞。)因为母亲和父亲一样高,她就放弃寻找适合她的裙子和鞋子来穿;她就穿着他的裤子和靴子大大咧咧地四处走。我对那个也很震惊,我在慈善义卖会淘合身的连衣裙——我喜欢在我的纤细腰身上系一条皮带——还有带钉扣的彩色舞鞋。被人看到自己和庞大的父母在一起,我觉得难为情。我开始弄丢学校发的音乐会或颁奖礼的邀请信。如果我父亲试图在路上拉我的手——他偶尔会这么做,我的娇小让他担心——我就尽我所能地把他甩开。

所以当母亲告诉我,爱只是时机问题,我耸了耸肩。我没问她为什么要那么说,因为我那时还年轻;我以为世界围着我转。但现在我回顾那一天,看到母亲坐在后楼梯上,手托着下巴,手肘撑在蓝色帆布裤子的膝盖上——那条裤子都不是她自己的。在我们杂草丛生的小花园尽头,我看到父亲的身影投在他工作间落满灰尘的窗户上。我看到父母之间蔓生的野草有小麦、荨麻、野生醉鱼草那么高。我看到她眼里的痛苦,她的孤独。我突然明白,她说的那些话不是给我听的,而是因为她无法继续保持沉默。现在我理解她是什么感受了,一个身在异国的异乡人。我知道被自己的过去流放而活着是怎样的了。

我真希望没有对我的母亲那么刻薄。我真希望我曾多陪她一些时间。

她已经去世好些年,但我也逐渐开始理解她对爱的看法了。刚遇见你时,我已经准备好。我的生活中有空间留给你,是因为我的宝宝,你知道,或者说,是因为失去了它。宝宝让我向你敞开心扉。

这世界上到处是有孩子的女-人,以及没有孩子的女-人,但还有一小群沉默的女-人,她们差一点就有了孩子。我就是她们其中之一。我曾是个母亲,然后我不是了。

我从没见过那个宝宝。我失去它时,它只有十六周大,我想给它取个名字,但被劝阻了。我的失子与你和莫琳后来所遭受的相比,算不得什么。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因为在我怀孕时,我发现了一种新的方式去爱。自由的,喜悦的,无所期待。在那之前,我总是把爱交付给让我失望的人。现在我是一个秘密社团的一部分,我以前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这一群女-人的生命有了新的目的,她的肚子是自己以外的另一个生命的家。谁曾想过,我娇小的身\_体会变得如此重要?我会坐着做白日梦,幻想宝宝和我,我们可以一起做的事情。我新鲜的爱完全准备就绪了,你可以说,转开即有,一触即发,慷慨而美丽的爱,然后嘀嗒一声,它的心跳就停了。我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母亲和婴儿。我本可以恨他们,但我离开科比时恨过生活,我不想再恨了。

我一直没能甩掉怀孕时腰上那一圈赘肉。因为我本来长得就小。成年之后,我一直很难显得纤瘦。又或者我保留这多余的重量,是因为它是我仅剩的能提醒我想起宝宝的东西。我不知道。我能看出,啤酒厂的销售代表都在和纳比尔开我的玩笑。但我正从流产中恢复。我听到他们骂我,模仿我走路,我扬起下巴,故意蹒跚得更厉害。他们要笑的话,就应该学得更像一点。

我没有小孩,所以我把爱给了你。毕竟,大多数日子我都在观察你,你把啤酒罐放进我办公室窗户下的垃圾箱里。把我的爱给你,就像找到一个便利的容器,可以把我无用的东西倾倒进去,就像你在院子里找到一个垃圾桶,放你不想要的空罐子一样。从文具柜事件之后,你和我,我们就再没讲过话,尽管我能觉察到,有时你在我门口扫视一眼,看我还在不在啤酒厂工作,或许甚至还在食堂里寻找过我的身影。我发现自己在留心听你的声音,如果有人提起你的名字,我就会脸一热,脉搏加速。我还留着你的手帕,但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你,所以把我的爱给你感觉是个安全的选择。这让我温暖,给我快乐,但我不期盼更多。

是时候打包行李重新上路了。“你从来不消停,”父亲在我最后几次见他时说,“连喝一杯茶的时间都不留。”他的语气里没有愠怒,只有习惯性的泪眼蒙眬的疑惑。

我希望你在听,哈罗德。我希望你都听进去了。我在告解自己在你的悲剧中扮演的角色,但你必须了解,我尝试过从金斯布里奇离开,即使在最开始。而且这是在我坐进你的车,开始了解你之前。这是在我遇见戴维之前很久。

三月初,我去找纳比尔。我已经理清了成箱的乱账。我把它们做得井井有条,两个月内我就找到方法,帮他省了六百英镑。我完成的比答应他的还多。递上辞呈似乎合情合理。

生活中有些东西自有定律。纳比尔就是其中之一。田旋花是另一个例子。一个夏天,它就能长遍我的整个海上花园。它把自己缠在我的辛金斯夫人石竹花的嫩茎上,把它们鲜活的汁液勒出来。我成捧成捧地把它拔出来,但几天之后它又卷土重来。只要你在地里留下一小株田旋花,它就会自己再长出来,有叶有根,什么都有。

于是我对田旋花说,你想留在我的花园里,但我不想要你。我没办法把你挖干净。如果我给你下药,也有可能会毒死我想留下的植物。我们之间的问题不会自行解决,必须要做出改变。

在每一株田旋花的花茎旁,我都插了一根赤褐豆的小枝。大概总共二十枝。田旋花攀在这些支撑上疯长,开出淡紫白纹的喇叭状花朵来报答我。我不会说自己喜爱田旋花。我当然不能信任它。一旦我不提供新枝,它就会爬满我的石竹。但有时你得尊重事实,那就是,尽管你不想要田旋花,它还是存在,你们最好融洽相处。和纳比尔也是一样。

当我告诉他我要离开啤酒厂时,他非常沉默。然后他突然一声尖叫。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可以如此迅速地从镇定自若跳到歇斯底里,中间渐进的环节都省掉了。

“你想走是什么意思?”他拿拳头砸办公桌,他的穆拉诺玻璃小丑抖得像受惊的小女孩。

“我要去旅行。”我说。

“你已经不是学生了。”他说。

我说我三十九岁了,但还能买得起一张巴士车票。

纳比尔把他的手指塞-进牙齿里,啃掉了三个可怜的指甲尖。“你有一份好工作。工资优厚。你到底有什么毛病?”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就因为你读过牛津,就觉得我们都不够优秀?”

最后一句话开始是个陈述句,但半途中产生了认同危机,变成了一句疑问。我从来没有提过半个字说他不够优秀。显然害怕自己不够优秀的人是纳比尔自己。但比起和自己阴暗的内心对峙,和另一个人争吵要更容易些,尤其是对着自己的员工。

你看生活变得多复杂,就连简简单单的辞职都不简单。

我不想和纳比尔闹得更僵,于是我编了个借口。我说:“如果你要抓酒吧老板做假账的现行,就得找个会计打入酒吧内部。那是我做不到的。你以前说得对。你确实需要一个男人。一个有驾照的人。”

“你想要个司机?”他又摆出那种怪相来,我记得那是他在笑。

“我了解配备司机是不可能的,”我平静地说,“这就是我必须离开的原因。”此时我相信自己占了上风。在我的脑海里,我已经上了巴士。再见,金斯布里奇。再见,哈罗德·弗莱。

然后纳比尔做了他最擅长的事。他想出了一个日后破坏程度最大的解决办法。他甚至不是蓄意的。这是他的直觉,就像有些人生来就对天气或钢琴有感觉一样。你给我当司机,他说。一切都解决了。瞧瞧!

我想我只说了句“但是——”,然后我就词穷了。

“你对哈罗德·弗莱不会有意见的,”他说,“这个男人已经结婚了,正直得像一扇门,闷得操蛋。”他握紧右拳,砸进左手掌里。我不懂他在暗示什么。他看起来像是在压扁你。

你做我的司机?一周有好几次,你和我在同一辆车里?已经站在安全距离以外爱着你的我,和已婚的你?

“不行,”我说,“我晕车。”我承认那不算聪明,但我已经开始感觉被逼得走投无路。

“反正我也打算炒掉他了。”他说。

就像一记重击。我开始发热。皮肤都在灼烧。然后我又冷得需要一件卫衣。“你要炒掉哈罗德·弗莱?凭什么?”

“他就是个笑话。太老土了。”

“但这是他的工作啊,”我结结巴巴地说,“他还有老婆孩子,不是吗?”

“他儿子就是个怪人。你见过他在金斯布里奇招摇过市吗?就像这地方是他家的?”纳比尔喷出一口烟,直冲我的鼻子。

“我不了解他儿子,但弗莱先生是个好人。”

纳比尔又怪笑了,镶金尖牙,龇牙咧嘴:“你以为我在乎吗?”

不,我没这么以为。你当然不在乎。该尝试新战术了。我深吸一口气。

“让我理清这件事。要是我留下来,弗莱先生就能保住他的工作?”

“我可没说我喜欢你,但你确实是个好会计。你留下。他也留下。”

“成交,”我伸出手,“现在握手敲定。”

纳比尔似乎在忙着抽他的烟。一边捻灭他的香烟,一边去摸一根新的。

“让我们有点男人的样子,”我说,“赶紧。”

他把手掌滑进我的手里。他的手温热细长,黏糊得让人不适,就像抓住了一条舌-头。

“成交。”我说。

“成交。”他重申一次。

有多少次,我想告诉你这些,哈罗德。我保住了你的工作,我挺身而出,和纳比尔对峙过。几个月后我坐在你的车里,坐在你的身边,脑袋里嗡嗡响的都是想与你分享的事情。但我得万般小心,不吐露自己的心意,于是我说出口的只是一句:“还要薄荷糖吗?”

别被骗了。纳比尔不想留我,就和他不想留你一样。但他想按他自己的意愿炒掉我,否则的话,就是我在控制局面,而且如果纳比尔发现他依赖我,就会过于惊恐。就像对付田旋花一样,我得聪明一点。我得配合他玩游戏。我得为纳比尔提供豆枝,直到我想出十分可怕的办法,让他无从选择,不得不按我说的做,让他摆脱我。只不过这里有个难题:我还得保住你的工作。

你看,我身上还是有一些好的方面。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几年之后你会亲自动手。你会创造机会,把我卷进和纳比尔的真正麻烦中。我也没有意识到,当离去真正来临时,会有多伤人。

几天后,我们第一次出车,你和我。我很抱歉要向你透露,哈罗德:我很怵这件事。

一朵灰色的低云自东向西把天空拉出褶皱。暮色里的花园颜色黯淡。有一种静止,不过是纳比尔式的静止。它在孕育混乱。远方,海在翻腾。

雨要来了。

我希望你带了伞,我的朋友。

或者,最不济也要有一顶防水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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