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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坠落

这是第一天。他最后的机会由此开始。

“这些就是生还者?”

总管站在南境局副局长身边,面对单向透光玻璃,注视着坐在审讯室里的三个人。她们是从X区域返回的第十二期勘探队成员。

副局长是一名高瘦的黑人女-子,四十来岁。她毫无反应,但总管并不感到惊讶。他星期一刚安顿下来,第二天便来到此处。副局长从未跟他多说过一句不必要的话,也没多看过他一眼。只有一次例外。当时,他告诉她和所有职员,要称呼他为“总管”,而不是“约翰”或者“罗德里格兹”。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答道:“那样的话,也别叫我格蕾丝,叫我‘耐心’。”在场的人只得忍住笑意。这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她也同样回避真名,并用具有其他含义的词作为代号。“没关系,”他说,“我就叫你格蕾丝好了。”可以肯定,这样的回答无法令她满意。作为回击,她继续称他为“代理”局长。那也是事实:她目前仍在管理具体事务,而他的就任仍需要时间,他要填一堆表格,还有各种手续以及职员的任免要处理。在此之前,权力的归属或许仍相当模糊。

虽然她的真名“格蕾丝”意为优雅体面,但总管认为,她既不耐心,也没有风度。即便总管不把她看成障碍,也宁愿她只是个空洞的概念。她安排他观看关于X区域的视频介绍,然而她一定知道,其中的内容不但是最基础的,而且陈旧过时。她早已清楚地表明,他们之间是敌对关系。至少从她的角度来看是如此。

“在哪儿找到她们的?”他问道,但实际上他想问的是,为什么她们没有被互相隔离。因为你缺乏历练,因为你管辖的部门早就趋于衰败?地下室里满是老鼠,到处乱啃。

“看文件。”她说道,意思很明显,他早就应该看。

然后她走出房间。

于是总管独自面对着桌上的文件——以及玻璃后面的三名女-子。当然,他已经读过文件,但他原本希望能越过副局长高度警惕的心理,了解她的真实想法。他也看过副局长的部分档案,但除了看到她对他的反应之外,总管依然对她一无所知。

他的工作日才过去四小时,但古怪阴沉的建筑、破旧的绿地毯、观念陈腐的职员,都让他感觉像是受到了此处气氛的感染。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沉浸在没落之中,就连阳光穿透高耸的长方形窗户之后,也显得有气无力。他如往常一样穿着黑色上衣和宽松的正装裤,白衬衫配浅蓝色领带,还有一双黑皮鞋,早上刚刚擦亮。此刻,他怀疑这是否真有必要。此种想法令他不悦,因为他并非抽身事外——而是深陷其中——但他无法遏止思绪。

总管耐心地注视着那几名女-子,但从她们的外表看不出什么。她们被予以统一的服装,有点像军装,又有点像大楼管理员的制服。她们全留着光头,仿佛仅仅是长了虱子之类的东西,而不是被更神秘莫测的症状感染。她们的脸保持着相同的表情,或者说毫无表情。在飞机上,他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她们的名字,先关注她们的职业,然后再填充其他细节。但总管从来不擅长冷眼旁观,他喜欢一头扎进去,试图找到合适的距离,既让细节显现出来,又不至于被其吞没。

勘测员是在自己家中被找到的,当时她坐在后院椅子里。

人类学家是她丈夫发现的,她去敲打丈夫诊所的后门。

生物学家是在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里找到的,那地方距离她家数个街区。当时,她正瞪视着一堵残破的砖墙。

跟前一期勘探队一样,她们中没人记得是如何跨越隐形边界从X区域返回的,也没人记得如何避开了军队在边界外围设置的路障、藩篱和各种设施。她们不知道勘探队第四名成员——心理学家——的下落。实际上,心理学家是南境局的局长,她置所有反对意见于不顾,匿名参与勘探行动,并担任领队。

她们似乎什么都不记得。

 

那天早晨在餐厅里用早餐时,总管透过占满整堵墙的窗户,望向散布着石桌的庭院,然后又望向缓慢移动的队伍——在如此巨大的建筑里,人似乎显得太少——他问格蕾丝:“勘探队回来了,大家为什么都不太兴奋?”

她以极力忍耐的表情看了他一眼,仿佛他是补习班里特別迟钝的学生。“你觉得呢,总管?”她已学会使用加重的反讽语气称呼他的名字,让他感觉自己就像祖父鱼竿上的铅锤,注定要坠落到湖底的淤泥里,“我们已有上一期勘探队的经验,历时九个月的盘问过后,依然一无所获。而在此过程中,他们逐渐趋于死亡。这会给你什么样的感受?”长达数月神智恍惚,然后,严重的恶性癌变导致他们死亡。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作为回答。当然,她说得对。他父亲就是死于癌症。他没想过那会对雇员们产生何种影响。对他来说,这仍是个抽象概念,只是报告中的文字,在飞往本地的航班上刚刚读到。

餐厅里的地毯呈暗绿色,凸显出由浅绿色箭头构成的花纹,而所有箭头都指向庭院。

“这屋里为什么不能更亮一点?”他问道,“光线都去哪儿了?”

但此刻格蕾丝已不愿再回答他。

 

三人中的一个——生物学家——稍稍转过头,望向玻璃,仿佛能看见他似的,总管带着迟滞的-羞-愧感避开她的视线。他的观察十分专业,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她们恐怕不会这么想,即使明知自己正受到观察。

没人告诉过他,就职的第一天便要盘问这些刚从X区域返回、依然神智恍惚的人,然而总部提供给他这一职位时,一定很清楚目前的状况。将近六周前,这几名勘探队员被收押起来,在北方某站点经过一个月的检测之后才送来南境局。与此同时,他也先在总部参加了两个礼拜的会议,以熟悉情况。日子稀里糊涂地不见了,其中有些天就像一片空白,仿佛他们本来就是如此安排的。接着,一切开始加速运转,给他的印象是,情况十分紧急。

自从来到南境局之后,此类细节使他产生一种徒劳的愤怒感。他在高层的主要联络人叫“代言者”,此人在最初的任务简介中曾暗示,鉴于他的历史,这项工作十分简单。南境局是个落后迟滞的政府机构,守着一个处于休眠状态的秘密,由于恐怖主义和环境恶化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这里的秘密似乎已无人在意。代言者生硬地表示,他的任务是“先熟悉情况,评估分析,然后再深入挖掘”。这跟他平常的任务简述都不太一样。

必须承认,总管的职业生涯可谓时起时落,他最初是一名外勤特工:负责监视国内的恐怖组织。然后他升职担任数据演绎与机构分析——二三十桩相似的案件,平淡无奇。但他不能透露,这些案子公众是看不见的:不存在的秘密历史。然而他越来越多地担当起修正者的角色,因为他似乎更善于发现别人的特定问题,而不是解决自己的常规问题。在三十八岁的年纪上,假如说他还有点名气的话,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但那也意味着他不必一直守在那里等到事情结束,然而如今,他的愿望就是能从头到尾完成一件事。问题是,没人真正喜欢修正者——“嘿,让我来告诉你,这事儿你哪里做得不对”——尤其是当他们认为修正者本身早就应该修正一下自己的问题。

一开始总是很顺利,结尾却不一定。

代言者也不曾提及,X区域位于一道三十多年来始终无人能理解的边界内。没错,这些都是他在审视档案和复制介绍视频时发现的,尽管复制视频并无必要。

他也没想到,仅仅因为取代了失踪的前任局长,副局长便会如此憎恶他。但他应该猜得到:根据档案中零星的信息,她自幼在中下阶层长大,一开始上的是公立学校,需要比常人更努力才能达到如今的位置。而人们私下议论,总管出身于一个隐形的王朝,那自然会招来忌恨。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哪怕在细察之下,那王朝更像是一家每况愈下的连锁企业。

“她们准备好了。跟我来。”

再次被他召唤来的格蕾丝站在门口向他发号施令。

他知道有几种方法可以瓦解同事的敌对态度或意志。他可能需要一样样来试。

总管从桌上抄起三份档案中的两份,目光注视着生物学家,双手用力一拧,一边感受着手上的扭矩,一边将文件拦腰撕掉,丢进废纸篓里。

他身后传来类似哽咽的声响。

然后他才转过身——面对副局长无声的愤怒。但他也能看到她眼中的谨慎。很好。

“你们为什么还保留纸质文件,格蕾丝?”他一边问,一边跨前一步。

“局长坚持的。你这么做有什么理由吗?”

他不予理会。“格蕾丝,说到X区域的时候,为什么你们都不习惯用类似于外星生物或地外生物这样的字眼儿?”他也不太习惯。自从在任务简报中了解到真相,他有时会感觉体-内产生出一道巨大空旷的裂隙,其中填满了自己的惊呼与尖叫,因为令他难以置信。但他从不说出来。他有一张善于玩扑克的脸,他的情人、亲属,甚至连陌生人都这么说。他身高六英尺左右(约1.8米),表情淡漠,有着运动员一般精干健硕的体型,跑上好几英里都毫无感觉。他以健康的饮食和充足的锻炼为傲,但也的确很喜欢威士忌。

她坚持自己的立场:“没人能够确定。对证据不能妄加臆断。”

“即使是过了这么久之后?我只需与她们中的一个交谈。”

“什么?”她问道。

手上的扭矩转化为交谈中的扭矩。

“我用不到其他档案,因为我只需盘问她们中的一人。”

“你需要现有三份档案。”她好像还不太明白。

他转身拿起剩余的文件。“不,只需要生物学家。”

“这是个错误。”

“七百五十三不会错,”他说道,“七百二十二也不会错。”

她眯缝起双眼:“你不太对劲。”

“让生物学家留在屋里。”他说道。他虽然没有理会她的话,却沿用了她遣词造句的方式。有些事你不知道,“送其他人回宿舍。”

格蕾丝瞪着他,仿佛他是只老鼠,不知该厌恶还是怜悯。但片刻之后,她僵硬地点点头,走了出去。

他轻松地长出一口气。尽管她必须接受他的命令,但在往后的一两个星期中,她仍控制着所有职员,在他完全入职之前,她有上千种方法制造障碍。

这是炼金术士的把戏,还是真正的魔法?他搞错了吗?这真的重要吗?因为假如他错了,其实两样都没有区别。

是的,这很重要。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来此之前,母亲曾如此告诉过他。

 

在总管眼中,母亲就像是远方夜空中的闪电,时隐时现,但总是让他惦记着,或许他还会琢磨,这是怎么回事一一是什么导致了闪电。但你无法真正了解。

杰姬·塞-弗伦斯是杰克·塞-弗伦斯唯一的子女,她跟随父亲进入情报部门服役,并取得优异成绩。如今她的层级已远远髙于父亲,而她父亲本身就是一名功勋卓著的探员。在杰克培养下,她变得头脑敏锐、有条不紊,善于担当领导的职责。总管听说,从小外公就让杰姬练习轮胎障碍跑,练习用刺刀捅面粉袋。家庭相册为数不多,因此总管无从考证。不管采用了何种方式,在他的培养下,她拥有一种不经意的残酷,也有精心策划的能力,而且永远期待优秀的表现,有时甚至显得对他人的命运漠不关心。

总管疯狂地仰慕远方的这道闪电,事实上,他也追随着她的足迹,只不过水准低了太多……然而作为一名母亲,即使是在家的时候,她也无法保证准时把他从学校接回家,或者记得准备他的午餐,或者帮助他做家庭作业——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重要事务,她往往都不太靠得住。不过她一直鼓励他,让他义无反顾地加入情报部门工作。

然而外公杰克却好像始终不太支持这一想法,有一天,杰克看着他说:“我觉得他不具备那种天赋。”这一评价对十六岁的男孩来说是个毁灭性的打击,尤其是他已经踏上了这条道路,但这也使他更加坚决,更加专注,更加倾向于仰望天际的闪电。后来,他觉得那正是外公说这番话的目的。外公有野火般不可预测的一面,而母亲则是冰冷的蓝色火焰。

在他八九岁时,他们头一回同去湖边的夏日小屋——母亲称其为“我们的密探倶乐部”,就只有他、母亲和外公。角落里有一台旧电视,正对着破烂的沙发。外公让他移动天线,改善接收效果。“往左一点点,总管,”他说,“一点点就好。”母亲在另一间屋里,整理从办公室带回的文件,都是些已经解密的资料。于是他就有了这么一个昵称,不过他不知道,外公借用了密探的行话。作为一个孩子,他很珍视这一昵称,觉得它很酷,他相信,外公是因为爱他才给他取的。但他也很聪明,多年来都不曾告诉过外人,甚至包括女友。他让人们以为那是在高中体育运动中得来的外号,当时,他是一名候补四分卫。“往右一点,总管。”把球扔出去,就像扔一颗星星。他最喜欢的,就是预判接球手的位置,让球找到他们。虽然他在练习时的表现要好过比赛,但那种对距离与角度的精准预测,让他拥有纯粹的满足感。

长大后,他将“总管”的名称据为己有。此时,他已能体会到这个词中恩赐俯视的意味,但他决不会去问外公是否真有这层意思。他也怀疑,他在小屋里看书的时间跟在湖边钓鱼的时间一样多,那是否会让外公不快。

所以,是的,他重塑了这一名号,长久地将其据为己有。但这是他第一次让同事称呼自己为“总管”,也说不出究竟是为什么。他只是心血来潮,仿佛这样就能有个真正的新开端。往左一点点,总管,也许你就能接收到那道闪电。

 

为何是在一片空地里?上午早些时候,他看了监控录像,然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生物学家为什么回到一片空地,而不是她家里?另外两人都回到了私人场所,某个具有感情依托的地方,然而生物学家却在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里站了很久很久,对身边的一切毫不理会。总管看过许多嫌疑人的录像,假如他们意图传递某种信息,即使是最寻常的动作或只是紧张地抽搐一下,他也能轻易发现……但录像带里完全没有此种迹象。

本地警察发现了她,将她当作流浪者收押起来,南境局是通过警方的报告才知道的:这是延迟的应对措施,南境局找到另外两人后,才展开主动搜寻。

还有话语简洁度的对比。

753。722。

只是略微多一点点而已,但总管已经感觉到,这次的任务,细节是关键,需要依靠侦查技术。轻易有所收获是不可能的,运气帮不了他,这回他面对的不是那种造土制炸弹的蠢货,仅凭着化肥和粗糙的信仰理论起事,进审讯室不到二十分钟就彻底崩溃。

根据生物学家的档案记载,在决定谁能参与第十二期勘探队的前期面试中,她一共只说了753个字。总管数过。包括以“早餐”作为对问题的完整回答。总管很欣赏这一答复。

他们为他设置电脑,配发保安卡和密码,办理各种例行手续,他曾多次转换部门,对这些简直太熟悉了。正是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他数了一遍,然后又重数一遍。

格蕾丝企图将他塞-进一间经过装饰美化的储藏室,但他坚持要用前任局长的办公室,也坚持要把办公室里的东西都留下,甚至包括私人物品。她显然不乐意让他翻查局长的物品。

“你有点不正常,”其他人走后格蕾丝说道,“你表现有点古怪。”

他只是点点头,因为否认并没有用。但假如他来此的任务是评估与复兴,他需要更充分地了解形势恶化的程度——正如另一部门有个反社会的家伙所说,“鱼总是从脑袋开始烂起”。鱼是全身同时开始腐烂的,细胞败坏也不分等级层次,但他的话有道理。

总管立刻坐到那沉重的办公桌后面,周围是一叠叠文件夹、乱七八糟的手写字条和便利贴……坐在转椅里,他可以一眼看到靠墙站立的所有书柜,空隙之间有几块告示板,上面布满大大小小、不同类型的纸张,有些还被反复钉上去,看起来更像是古怪精致但又随性无序的艺术品。屋里有股陈腐的气味,还有一丝许久以前的烟草余味。

局长的电脑显示器笨重硕大,数十年前便已无法开启,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显然早已废弃。它被胡乱推到一边,底下的记事月历上有两块淡淡的痕迹,其中之一就是它原来的位置,而取代它的笔记本电脑显然留下了另一块痕迹——不过现在没人找得到那台笔记本。他提醒自己,要问一问他们是否搜查过她的家。

月历是1990年代末的,局长是从那时开始就乱了方寸吗?忽然间,他仿佛看见她跟第十二期勘探队一起,毫无目标地在X区域的荒野里游荡:一名高大健硕的四十岁女-子,外表比实际年龄更老,沉默,矛盾,犹豫不决。她被自己的职责所吞噬,甚至相信,有义务加人被她派去野外考察的队伍。为什么没人阻止她?没有人关心她吗?她能提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吗?代言者没有提及。关于她的档案残缺不全,令人发指,总管从中什么也了解不到。

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显示出她是个有责任心的人,然而她对机构本身的职能却一点都不关心。

他的膝盖顶到桌子底下左侧的一件东西:连接显示器的机箱。他心想,不知这是否也在1990年代就报废了。总管不太想看硬件技术人员的工作室,过去数十年间废弃的电脑一定都悲惨地躺在那里,一堆塑料、电线和电路板,仿佛无意中堆砌出一座混乱不堪的博物馆。又或者,鱼真的是从头部开始腐烂,只有局长一个人变质腐坏。

所以,他现在没电脑用,而自己的笔记本又不够安全。于是总管稍稍读了一下第十二期勘探队成员的入职面谈记录。作为心理学家前任局长主导了这些谈话。

在总管看来,其他新成员简直是无法停歇、难以阻挡的喷泉:唠唠叨叨,滔滔不绝,不断涌出陈词滥调与咯咯笑声。与生物学家相比,这些人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舌-头……4623个字……7154个字……还有那创纪录的冠军,也就是最后一刻退出勘探队的语言学家,她讲了12743个字,包括一段英勇而冗长的儿时回忆,“精彩得就像肾结石在鸡--巴里炸开”,有人在页边涂鸦道。生物学家只说了753个字。如此程度的自我控制,使得他不仅仅看到她说的话,还留意到话语间的停顿。例如:“所有的野外考察我都很享受。”然而大多数工作,她都是被解雇的。她自以为什么都没说,但每一个词——甚至包括“早餐”——都能打开一个缺口。生物学家小时候,早餐并不是很愉快的经历。

在她返回之后的记录中,字里行间有一种幽灵般的存在,从那些空白的间隔里显现出来,使得总管不敢高声念出她的话,怕自己并没有真正理解其中的暗流与隐喻。一个描写蓟草的段落……一段提及灯塔的文字,一两句关于X区域沼泽中光线的描述。这些没有理由让他感到不适,但他觉得生物学家似乎就站在身后,而在读其他勘探队员的面谈记录时,并无此种感觉。

跟其他人一样,生物学家声称什么都不记得了。

总管知道这是谎言——或者说,假如他能诱导她多交流,这将会变成谎言。他希望诱导她多交流吗?她如此小心谨慎,是因为X区域里发生的事,还是本性使然?一个阴影掠过局长的桌子。他有过这种经历,或者说类似的经历,他也作过类似的决定,而结果却令他饱受折磨,几近崩溃。然而他别无选择。

她回来后说了大约七百字。另外两人也差不多。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这跟她出发前的简洁程度相当。而且其他人也没有她那种明确的细节描述。人类学家或许会说“野外空旷荒凉”,而生物学家则说“到处都是淡粉色的蓟花,就连淡水过渡到盐水的地方也是如此……傍晚的光线仿佛淡淡的火光,映照出一片光亮”。

基于上述原因,再加上那奇怪的空地,总管相信,生物学家比其他人记得的更多。她也许比其他人神智更清醒,却不知为何要隐瞒起来。他从未遇到过此种情况,但记得一名同事说起自己的经历,有个恐怖分子头部受创,在医院里接受他的盘问,审讯过程一延再延,因为他希望那人的记忆能够恢复。那人的确恢复了,但只是记得发生的事实,而促成他行为的原因却没有恢复,于是他就在稀里糊涂中让审讯者轻易问出了答案。

总管没有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副局长,因为要是他搞错了的话,会被她当作负面证据——同时也为了尽量让她难以把握局势。“绝不要为了单一目的而做一件事。”外公曾不止一次告诉过总管,至少这句话他一直牢记在心。

 

生物学家在被剃光头之前,有着长长的深褐色头发,几乎接近黑色。她长着浓密乌黑的眉毛、绿色的眼睛,鼻子稍微有一点点歪(在岩石上磕断过一次),高高的颧骨说明她双亲中的一方具有浓浓的亚洲血统。考虑到她撇嘴时的模样,她那皲裂的嘴唇饱满得令人惊讶。他对那双眼睛很怀疑,甚至去核查了一下,以确认勘探之前就是这种颜色。

即使是坐在桌边,她也给人以强健的印象,脖子和肩膀连接处有一道结实粗厚的肌肉。迄今为止,她所有测试结果都呈阴性,没有癌症,也没有其他异常。总管不记得档案里如何记录,但他觉得她大概跟自己差不多高。她被收押在这栋楼的东翼已有两个星期,除了吃和锻炼,什么都不能干。

参加勘探任务之前,生物学家曾在总部的某处专用设施接受高强度生存与武器训练。南境局的控制与指挥中心给了她一些真假参半的介绍信息,都是他们认为有用的内容,但其中的标准总管依然搞不清楚,甚至感觉有点不可告人。她也需要经过反射调节,以便更容易接受催眠暗示。

 

心理学家/局长拥有许多催眠词汇——特定的文字组合可以导致特定的效果。随着门在总管身后关上,他忽然想到:当她们仍在X区域内时,局长是否扰乱了她们的记忆?

总管坐到生物学家对面的椅子里,他知道,格蕾丝至少会透过单向玻璃观察他们。专家们已经盘问过生物学家,但总管也算是个专家,他需要直接交流。面对面的谈话中有些东西是文字记录和视频录像所不具有的。

鞋子底下的地板很脏,甚至有点黏。头顶的荧光灯毫无规律地闪烁着,桌椅仿佛来自高中食堂。他能闻到劣质清洁剂的刺鼻酸味儿,有点像腐烂的蜂蜜。这间屋子无法令人对南境局产生信心。这地方是用来开简报会的——至少看起来像——跟那些永久性地被当作审讯室,并且假定受审者会进行抵抗的地方相比,应该要舒适一些。

此刻,总管坐在生物学家对面,她有一种特质,让他不愿凝视她的眼睛。但他在审讯别人前总会有点紧张,总是感觉天际那道明亮的闪电会静止,降落到地面,化作母亲的血肉之躯,站在他身后观察。事实上,母亲有时的确会抽查他。她可以拿到录像。因此这并非妄想症,也不仅仅是感觉。这是他可能遭遇的现实。

有时候,故意凸显紧张有助于让对方放松。因此他清了清嗓子,犹豫地从自己带来的杯子里喝了口水,然后拨弄着她的档案和一个遥控器,那是用来控制左边的一台电视机的。档案也是他带来的,就放在他俩之间的桌面上。为了维持她被发现时的状态,保证她不会获得虚假记忆,副局长下令不得向她透露个人档案中的任何信息。总管觉得这很残酷,但同意格蕾丝的做法。在稍后的谈话中,他希望他俩中间的这份档案看起来像是某种奖赏,虽然他现在还不确定是否要给她看。

总管以真名作自我介绍,告诉她这次“面谈”会被录音,并要求她陈述姓名作为记录。

“叫我幽灵鸟。”她说。平淡的嗓音中是否有一丝挑衅?

他抬头望向她,但立即感到一阵茫然,于是赶紧将视线再次移开。她竟能对他使用催眠暗示?这是他第一个念头,不过很快便予以否定。

“幽灵鸟?”

“或者干脆什么都别叫。”

他点点头,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等一下再来研究。他依稀记得档案里提到过。好像。

“幽灵鸟,”他尝试性地说,这名字在他嘴里很不自然,就像白垩粉,“勘探任务你都不记得了?”

“我跟其他人说过。那是一片原始荒野。”他似乎察觉到她的语气中有一丝嘲讽,但不能肯定。

“你对语言学家有多了解一在训练期间?”他问道。“不是很了解。她喜欢说话,停不下来。她……”生物学家语声渐渐低落,总管抑-制住得意的表情。这是她意料之外的问题。完全没想到。

“她怎样?”他提示道。前任盘问者采取的是标准手法:培养融洽的气氛,展示事实,并由此开始增进双方的关系。结果一无所获。

“我不记得了。”

“我想你是记得的。”假如你记得这件事,那么……

他装模作样地翻开文件,查询现有记录,她最重要的统计数据都有纸夹作标记,他将那几页的页边抽离出来。

“那好吧。跟我说说蓟草。”

“蓟草?”她那表情丰富的眉毛已经告诉他,对于这个问题她是怎么看的。

“对。你对蓟草的描述特别详细。为什么呢?”上个礼拜刚到南境局时,她在面谈中提到有关蓟草的大量细节,这使他很困惑,让他想到催眠词汇,或者起掩护作用的灌木丛。

生物学家耸耸肩。“我不知道。”

他从档案中读道:“‘蓟草开出淡紫色花朵,它们生长在森林与沼泽之间的过渡地带,你无法避开。它们吸引了各种昆虫,嗡嗡作响,再加上周围的光亮,让X区域有一种工业化的感觉,几乎像人类的城市。’还有更多描述,我就不往下念了。”

她又耸耸肩。

这一次总管不愿悬浮于原地,而是希望在空中滑翔,探测他意图覆盖的区域。因此他继续追问。

“关于你丈夫,你还记得些什么?”

“这有关系吗?”

“跟什么有关系?”突袭。

没有反应,因此他再次提示:“关于你丈夫,你还记得些什么?”

“我就记得有过一个丈夫。那是去勘探前的记忆,就跟对语言学家一样。”很聪明,把其他人扯进来,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捆绑在一起的。更模糊,而不是更清晰。

“你知道他跟你一样回来了吗?”他问道,“你知道他跟你一样迷失吗?”

“我没有迷失。”她呵斥道,身\_体前倾。总管往后一仰。他并不害怕,但在片刻间,他感觉或许应该害怕。脑部扫描一切正常。所有检测侵略性物种的手段都已用上,哪怕一点点迹象都不会放过。格蕾丝在跟他对话时用的是“入侵者”,而类似于“外星生物”这样的词她依然完全避而不谈。如果说有什么反常的地方,那就是幽灵鸟比出发前更健康;现如今所有人体-内几乎都存在的毒素在她和其他勘探队员身上均远远低于常规水平。

“我无意冒犯。”他说。然而总管知道,她的确有些迷失。无论她记得什么,或不记得什么,根据他所读到的记录,勘探前的生物学家没那么容易被激怒。是什么让她不安?

他拿起文件旁的遥控器,按了两下。左边墙上的平板电视亮了起来,发出嘶嘶的声响。屏幕上模糊粗糙的图像显示出生物学家站在那片空地里,几乎就跟路面和面前的建筑物砖墙一样纹丝不动。整个画面沉浸在监视摄像头幽暗无力的绿光中。

“为什么是那片空地?为什么我们会在那儿找到你?”她没有回答,脸上是漠不关心的表情。他让视频继续播放,重复循环的背景有时会令受审者不安。但通常的视频录像都是显示嫌疑人丢下一个袋子,或者将某件物品塞-进垃圾桶。

“进入X区域的第一天,”总管说,“你们步行前往大本营。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总管没有子女,但他可以想象,询问十多岁的孩子学校里的事,得到的答案大抵就是如此。也许他可以先绕回去。

“但那些蓟草你记得非常非常清楚。”他说。

“我不懂为什么你一直提蓟草。”

“因为从你的话中可以看出,你记得勘探过程中所观察到的景象。”

片刻的停顿。总管知道,生物学家正盯着他看。他想要还以颜色,但仿佛听到警告。他有种感觉,那个坠落深渊的梦境会毁了他。

“我为什么成了囚犯?”她问道。他觉得现在可以安全地与她对视了,危险时刻似乎已经过去。

“你不是囚犯。这是任务汇报的一部分。”

“但我不能离开。”

“暂时还不能,”他承认道,“但将来可以。”只不过可能是去另一处设施;如果一切顺利,大概要过两三年,他们才会允许这些人重回世间。她们的法律地位落在一个灰色区间,往往受到专横的制约,而且是以威胁国家安全的名义。

“我觉得不太可能。”她说。

他决定再试一次。“如果说蓟草无关紧要,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他问道,“我该问你什么?”

“那不是你的工作吗?”

“我的工作是什么?”尽管他很清楚她的意思。

“你负责南境局。”

“你知道南境局是什么吗?”

“知道……”她的语声带着嘶嘶的摩擦音。

“那到达大本营的第二天呢?情况从何时变得奇怪起来?”有变得奇怪吗?他只能假定如此。

“我不记得了。”

总管往前一探身。“我可以催眠你。我有权这样做,也有能力办到。”

“催眠对我不起作用。”她说,语气显然对他的威胁很反感。

“你怎么知道?”他一时间有点迷惘。她放弃了某些不愿放弃的东西,还是想起了先前忘记的事?她能区分其中的差别吗?

“我就是知道。”

“澄清一下,我们可以重新调节你的条件反射,然后再催眠。”这都是虚张声势,因为实现起来很复杂,总管必须把她送去总部,但她很可能永远消失在那个无底深渊里。他或许可以看到报告,但绝不可能再有直接接触。况且,他也不是当真想让她重新接受调节。

“那样的话,我就——”,她似乎硬生生地吞回了一个“杀”字。

总管决定不予理会。他曾多次威胁别人,因此知道何时才需要认真对待。

“是什么让你能抵抗催眠?”他问道。

“你能抵抗催眠吗?”她态度轻蔑。

“你为什么去那片空地?我们发现,另外两名勘探队员都是去找她们所爱的人。”

没有回答。

也许暂时已经说得够多了。也许这些就已足够。

总管关掉电视,抄起文件,朝她点点头,然后走向门口。一旦打开门,外面透进来的阴影似乎多得不太合理。他回头望向生物学家,也意识到副局长正在走廊中注视自己。他早就盘算过这第一幕要如何收场,他依照计划问道:“你记得在X区域里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出人意料的答案向他袭来,仿佛光与暗的冲撞:“溺水。我在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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