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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恢复

切尼又回来了,在洗手间门外徘徊——他担忧地低语道:“你感觉还好吗,伙计?”仿佛他们成了最好的伙伴。但切尼最后离开了,片刻之后,总管刚在马桶上坐稳,他的手机就响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是代言者。在洗手间里接听似乎正合适。门关上之后,那冷冰冰的瓷具、地面上的冰蓝色小地砖,甚至淡淡的尿味儿,所有的一切都令人感到放松。

男厕所里为什么没镜子?

“下次我给你打电话时要马上接听。”代言者警告说,暗示着他/她是个忙碌的人,而总管这才注意到闪烁的留言指示灯。

“我刚才在开会。”我在看录像带。我在跟生物学家谈话。我让副局长-羞-辱了一顿,因为你。

“你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代言者问道,“状况是否良好?”

两千只白兔被赶往一道隐形的门。一株不死的植物。令人难以置信的视频录像。猜想与推测比海里的鱼还多。他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代言者的措词很奇怪,仿佛使用了某种加密算法,但总管却没有密钥。不过这虽然难以凭直觉解读,却让他感觉很安全。

“你在吗?”代言者生硬地问道。

“对。是的,我的部门状况良好。”

“那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总管给代言者作了个简短的总结。

代言者思索片刻之后问道:“所以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关于什么的答案?”

“关于X区域背后的谜团。”代言者发出带有刺耳金属音的笑声。嗬嗬嗬。嗬。

够了。“不要再试图阻断格蕾丝与总部的联系,那不管用,而且还会添麻烦。”总管说。他想起她准备播放首期勘探队录像时认真细致的态度,不过午餐耗尽了精力,此刻他无法再多加思考。代言者的极端策略显然很不合适,总管十分嫌恶。同时,他也突然想到,自己被安插进南境局,参与决策代言者肯定有份。当然,这一想法并不太符合逻辑。假如代言者真是他母亲,那他就猜得没错。

“听着,约翰,”代言者低吼道,“我不归你管。不要忘记,是你归我管。”这番话本意是要让他信服,然而并未达到效果。

“不要再作尝试,”总管重复道,“你给我造成了麻烦——她知道你想干吗。停手吧。”

“我再说一遍,我不归你管,总管。不要告诉我该怎样做。你要我解决问题,我正在设法解决。”反馈音迫使总管将电话拿得离耳朵远远的。

“你知道我今天上午刚看过第一期勘探队的录像吧,”他说,“那让我很困惑。”仿佛是不经意的道歉。外公教过他:在回应对方抱怨的同时转移话题。他过去经常被如此对待。

但这不知为何让代言者发作起来。“混账,你以为这他妈的就可以当作不干活的借口吗?看录像?动动你的蠢脑瓜子,下次给我好好汇报——那样的话也许我会更乐意按你的意思去办。明白吗,混蛋?”

说到每个咒骂的词语,代言者都会刻意停顿一下,仿佛那是疯狂填词游戏,而填入的文本就只有混账、他妈的、蠢、混蛋。但总管已经明白,代言者是个无能的家伙。他有过无能的上司。除非代言者正在休假,这是替身的即兴表演。巨鲨很生气,巨鲨不高兴,巨鲨勃然大怒。

于是他作出让步,好言安抚。他开始具体描述他的“进展”,拼凑起一个像样的故事,显得善于分析,细节到位,避免迟疑不决、不知所谓的抱怨,就像一次旅行,有开始,有详尽的中间过程,也有令人满意的结尾。

“够了!”代言者打断他。

 

稍后:“这就好多了。”代言者说。总管无法判断那类似奶酪刨互相摩擦的急切嗓音是否变得较为松弛,“先继续收集数据,继续盘问生物学家,但逼得更紧一点。”早就试过了,结果很糟糕。挖掘有用的情报是个长期工作,关键在于仔细聆听,等待无关信息中偶尔冒出的秘密。

代言者又顿了顿,然后说:“我有上次你要的信息。”“什么信息?”植物、老鼠,还是……?

“我可以确定,局长的确曾越过边界。”

总管在马桶上坐直了身-子。有人在轻轻敲门。他们得等一等。

“什么时间?就在最后一次第十一期勘探之前吗?”

“对。完全未经授权,没有得到任何人准许,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就这么混过去了?”

“什么意思?”

“她没被解雇。”

代言者稍一停顿,然后说:“无疑她理应被终止合约。但她没有,她被留用察看。副局长顶了她的位置六个月。”语气很不耐烦,仿佛这无关紧要。

他要怎么办?也许可以去问问母亲。因为高层中肯定有人知道局长越过边界,然后在她回来之后给予庇护。

“你知道她去了多久吗?她的发现有没有记录?”

“三个星期。没有记录。”

三个星期!

“她一定经受过盘问。一定会有记录。”

这一次停顿更久。代言者在向另一个代言者或者一群代言者咨询吗?

最后,代言者承认道:“有一份审问报告。我可以发个复本给你。”

“局长认为边界在扩张,这你知道吗?”总管问道。

“我知道有这样的猜测,”代言者说,“但那与你无关。”

这怎么可能与他无关?一个称他为“混蛋”的人却又使用“与你无关”这样的措辞?总管得出结论,代言者要么是个糟糕的演员,要么就是故意的。

谈话结束时,他毫无理由地讲了个笑话:“什么东西是棕色的一条?”

“这我知道,”代言者说,“树枝。”

“粪便。”

咔嗒。

 

“快去座位里找找有没有零钱,约翰。”总管筋疲力竭地回到办公室,却遭到闪回记忆的伏击。前一份工作的同事做完演讲后向他走来,用指责的语气说:“你不支持我。”对,我不赞同你。大学里的一名褐发女生,长着一张圆脸,棕色的眼睛美得让他心碎,他在基础数学课的课堂里爱上了她,然而当他写了一首诗给她时,她却说:“好啊,但你会跳舞吗?”不,我会写诗。我大概会成为间谍。大学里的一位政治学教授让他们写诗,以“激发你们的创意”。然而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学习,或者去靶场射击,或者锻炼身\_体,或者利用派对来练习今后一生中都不断重复的短暂恋爱。

“快去座位里找找有没有零钱,约翰。”外公杰克说道。当时总管十二岁,那次是偶尔去北方看母亲,不过没有去那栋小屋,也没去钓鱼。他们仍在寻找平衡点;离婚手续仍未办完。

一个周末的下午,在冰冷的天气里,杰克开了一辆所谓的“肌肉车”过来。他将那辆车从冬眠中唤醒,因为他酝酿了一个秘密计划,打算载着总管去当地百货公司看内\_衣秀。对此,总管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他觉得有点-羞-愧。他不想去主要是因为隔壁邻居的女儿跟他年龄相仿,从夏天起,他就喜欢上了她。但他很难拒绝外公,尤其是外公从来不曾在没有他母亲陪同的情况下带他去过任何地方。

于是总管就去座位里找零钱。与此同时,外公启动了那辆鲜亮的蓝色肌肉车。它已经熄火两个小时,因为外公一直在屋里跟母亲交谈。但总管感觉外公仍在重新熟悉那些神秘的控制装置。热风吹得总管在外套里直冒汗。他热切地搜索着座椅,心中暗想,不知外公是否故意留下过零钱。有了钱,他可以给邻居家的女孩买冰淇淋。他依然处在夏季模式。

座位里没有钱,只有一些绒布、几枚回形针、一两张碎纸片,还有一块光滑冰凉的东西,黏乎乎的,形似微缩的大脑,他厌恶地将手抽回:那是口香糖的残骸。失望之余,他将搜索范围从后排长座椅扩展到前排副驾驶座底下黑洞洞的空间。他别扭地伸出胳膊,手在里面转来转去地摸索。他摸到一块软绵绵的东西,用胶带固定着。不,它并不软——只是包在布里。他稍稍用力,那沉甸甸的东西被扯了下来,落到车厢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闻到少许金属和油的气味。他将它捡起来,展开外面的布,然后捧着那冷冰冰的一团疙瘩坐了回去……却发现外公正专注地盯着他看。

“你找到什么了?”老人问道,“在哪儿找到的?”总管认为那是愚蠢的问题,后来,他意识到,这是故意装模作样。外公杰克扭过身-子,面带热切的表情注视着他,一只手仍扶着方向盘。

“一把枪。”总管说道,虽然外公也看得到。后来,他几乎只记得它黑漆漆的颜色,以及那种仿佛由黑色所带来的静滞感。

“好像是Colt.45。很重,对不对?”

总管点点头,开始有点害怕。他热得直冒汗。枪已经找到,但外公的表情就好像等待着送出去的礼物被拆开,然后被高高举起——他还太年幼,感觉不到危险。然而他已经作了错误的决定:他根本不该上车。

什么样的变态会把枪交给孩子,哪怕是没有上子弹的枪?这是他刚刚想到的。这样的变态或许并不介意退休后再次出山,离开荒僻的小屋为总部效力,以代言者的名义指挥自己的外孙。

 

下午三时左右。试一试。再试一次。

总管与生物学家倚在坚实的木栏杆上,栏杆另一侧是蓄水池。南境局大楼位于他们身后,一条石子路从草坪中间穿过,仿佛湍急的黑色河流。此处就只有他俩……以及带她出来的三名保安。他们分立于大约三十英尺远处,选择的角度可以覆盖所有逃跑路径。

“他们认为我会逃跑?”幽灵鸟问他。

“不。”总管说。假如她真的逃跑,总管会追究他们的责任。

蓄水池大致呈长方形。围栏内侧,有一座破烂的棚屋,位于对岸靠近沼泽的地方。棚屋旁边是一株瘦骨嶙峋的松树,仿佛被缠绕其上的圣诞灯饰勒得半死。水中充斥着浮萍、绣球花和睡莲。蜻蜓不停地在灰色甚至黑色的水面上盘旋。青蛙的聒噪盖过了蟋蟀的鸣叫,预示着雨水即将到来,水池对面的草丛与灌木丛边,传来鹪鹩和莺鸟喧闹的啼鸣。

一只硕大的苍鹭孤零零地站在水池中央,沉默肃穆。雷雨云仍在积聚,苍鹭的羽毛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毫无光泽。

“我应该感谢你吗?”幽灵鸟问道。他们倚在栏杆顶端。她的左臂离他右臂太近,他稍稍挪远了一点。

“不要为了你本来就该得到的东西而感谢别人。”他说道。这让她略微偏转脑袋,一条扬起的眉毛下面是沉思的眼睛和态度不明的嘴。这句话是他祖父在挨家挨户推销晾衣夹的年代所说的。“我并没有让美洲鹳消失。”他补充道,因为前面那句他本来并没想说。

“浣熊对它们的巢-穴-构成的威胁最大,”她说,“你知道,在上一个冰河期之前,它们就已经存在吗?再往南,有它们的栖息地,但在这一区域,它们有灭绝的危险,所以显得比较孤单。”

总管查过资料,美洲鹳如果要回来的话,就应该已经到了。它们往往有固定的习性。

“我只能给你三十到四十分钟。”他说。此刻,他感觉带她来这里就像是极度的纵容,甚至可能还有点危险,不过他不清楚是对谁危险。但他也明白,上午的谈话过后,他不能毫无行动,置之不理。

“我讨厌他们割草和捞浮萍。”她说道,对他的话不予理会。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只是蓄水池而已,跟其他成千上万个蓄水池一样,并非生物群落栖息地。然而,他们是在一片空地里找到她的。

“看——那儿还有蝌蚪。”她一边说,一边指,脸上现出近乎满足的表情。他开始理解,将她禁锢在室内是残酷的行为。也许她现在不会将他们之间的对话仅仅视为审问。

“这外面真不错。”他没话找话地说。但走出大楼感觉真的不错,比他想象中还要舒服。他原本已经想好要如何盘问她,但雨水的气味十分强烈,远处天空中悬着黑沉沉的幕帘,而且正快速逼近,这让他失去了提问的动力。

“问她关于局长的事,”代言者说,“问她局长是否提起过穿越边界。”代言者如此催促。你是虚假的幻象,你是凭空造出的概念。我要把诱饵抛到船外,直到你充满怒气,无法正常游水。

幽灵鸟用鞋子推搡一只黑色的大甲虫。它像发了狂一般在栏杆的铁环间不停地钻来钻去。“你知道它们为什么会这样吗?”

“不,不知道。”总管说。最近四天里,他发现自己有许多事都不知道。

“他们刚刚在这儿喷了杀虫剂。我能闻得出来。你可以看到它的甲壳上有泡沫的痕迹。杀虫剂能杀死它们,也能让它们陷入迷惑,使它们无法呼吸。你也许可以说,它们变得惊慌失措。它们不断地尝试逃离已经进入体-内的物质。最后,它们会安静下来,不过那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氧气支持它们继续活动。”

等到甲虫爬到一片平整的地面上,她迅速有力地一脚踩下去。噶擦一声。总管扭过头去。他父亲有个朋友,曾经做出让他感到不安的事,但父亲原谅了她,他说,她听到的是另一种音乐。

“问她那片空地。”代言者说。

“你觉得,为什么你最后会去那片空地?”总管问道,这主要是为了取悦听众。那三人中谁都有可能去向格蕾丝汇报。

“我最后到了这里,南境局。”她的语气中有一丝警惕。

“那地方对你有什么意义?”跟这里一样,还是更重要?

“我猜那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她稍稍停顿之后说道,“只是一种感觉。我记得醒来后,一时间没认出那地方,但等到我认出来,心中却很失望。”

“怎么个失望法?”

幽灵鸟耸耸肩。

闪电在空中勾划出虚构的国境线。雷声仿佛一阵阵指控。

问她是否有在空地里留下任何物品?这是他想提的问题,还是代言者想提的?

“你有在那儿留下什么东西吗?”

“我记得是没有。”她说。

总管搬出事先演练过的一番话:“你得赶紧坦白说明哪些记得,哪些不记得。要是我问不出结果,他们就会把你带走。他们要送你去哪里,我没有发言权。或许比这儿还糟,或许比这儿要糟得多。”

“我不是生物学家,难道我没告诉过你吗?”她静静地说,但语气中带着指责。

问她究竟是谁。

总管刚才对她说,不需要感谢他带她来水池边,虽然这的确是出于本意,但此刻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我尽量坦诚相告。我不是她……我体-内有些无法理解的地方,有一种光亮感。”

最新的医疗报告中除了体温偏高,别无异常。

“那叫作生命力。”总管说。

她没有笑,却平静地说:“我觉得不是。”

如果说她体-内有“光亮感”,那总管体-内就有对应的黑暗感。雨水来了。热气被一阵狂风吹走。水池上泛起波纹,棚屋在风中呜呜作响。那株小圣诞树剧烈地前后摇摆。

“你在这儿就只有孤身一人,是吗,约翰?”

他不必回答,因为雨开始下了——很大。他想赶紧跑回去,免得被淋透,但幽灵鸟不愿配合。她坚持跨着缓慢而从容的步伐,任雨水打在脸上,顺着脖子流淌下去,浸--湿----了衬衫。

苍鹭一动不动,专注于水下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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