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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第二次恢复

周日,他的脑袋里仿佛插入一把冰凿,只不过后脑勺早就辐射出一阵阵持续的隐痛,如同光晕一般弥漫在头颅内。就好像律动的卫星防护罩,以防有更险恶的东西闯入其逐渐坠向地面的轨道。

一杯咖啡。撒满食物碎屑的塑料桌面,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污秽的街面。颤-抖的双手试图扶住摇摇晃晃的木凳子。他隐约记得,廉价清洁剂的味道从地面升起,呛得他喉咙发痒。身后有个女-人不断重复点餐,而他试图趴在柜台上,使得排在后面的顾客无法上前。从左边的衣帽架来看,有人在冬天进来,然后就不曾离开。

代言者的话仿似微弱但持续的鼓点,来自数百年前:“你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你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快告诉我,你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

他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

总管已经两天没洗澡换衣服。他可以闻到自己浓烈的汗臭,就像落入陷阱的动物散发出的体味儿。赫德利的太阳越来越热,透过窗户照进来,迫使汗水如同朝拜一般再次从毛孔里渗出,聚集在他的额头上。咖啡店里的电扇不够强劲。昨天下午开始的雨,直到半夜才停,留下大片大片积水,其中充斥着形如小虾的棕色生物,随着水分的蒸发,它们全都痛苦地蜷缩起来,变成铁锈色的死尸。

总管在帝国大街的尽头停下。帝国大街在此与主大街的末端相交。他十来岁时,这间咖啡店是怀旧风的汽水店,如今他依然很怀念。他经常与朋友们坐在空调间的窗口,一边享用冰淇淋和麦根汽水,一边闲扯关于女孩子或体育运动的话题。那是一种舒适的感觉,就像庇护所。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所谓铁路区里矫情的波希米亚风逐渐被各种街头骗子、瘾君子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所替代。

总管知道电话早晚会打来,因此一边等待,一边透过窗户看着街景,分析日常的风土。折扣酒品店门口有两个玩滑板的人,瘦得不可思议,让他想到营养不良的格雷伊猎犬。他们站在对面的街角,身着T恤衫和破洞的牛仔裤,脚上是穿了五年的运动鞋,但没有袜子。其中一人牵着一条杂种狗,麻绳质地的拴狗带可用来系体型更大的狗。星期二晚上跑步时,他是否见过这两人?说不准,当时天已经黑了。但很有可能。

总管观察片刻之后,有个他绝对没见过的女-人向他们走去,个子很高,蓝色军帽扣在染成红色的短发上,蓝色长袖外套的肩膀和袖口处镶有金边。外套底下是一件露腰的白色短背心。蓝色正装裤侧面也有较为暗淡的金色条纹,但裤腿只到小腿的一半处,再往下是一双赤luo的脚,可以看到鲜亮的红色趾甲油。总管感觉那像是1980年代末摇滚明星的装束。他还有个毫无来由的奇怪想法:她原本是科学降神会的成员,但现在已退出,已失踪,已被遗忘,记忆也被人抽取。然而她仍需将未完的残局进行下去,哪怕对科学与神秘学都毫无贡献。

她的脸略有些泛红,在跟拿滑板的人交谈时情绪激昂。她指向街道,然后跟路过的行人搭话,双手不断比划着,也许是在描述某种复杂的困境,或是表达需求背后的逻辑,甚至还可能有更多其他暗示。最初两个行人对她不予理会,她也不以为意,但玩滑板的人又催促她,因此她朝第三个人大声叫嚷,仿佛他很无礼似的。见到这种状况,一名肥胖的黑人男子仿佛舞台道具一般从大垃圾桶后面钻了出来。他穿着一件灰色塑胶防水衣,无论是哪个季节,这衣服在赫德利都嫌太热。他朝着那个避开红发女-子的路人激烈地喊了一通。总管隔着窗玻璃都能听见他的脏话。然后胖子缩回到原先的位置,消失跟现身一样迅速。

那女-人可能戴着假发。穿防水衣的男子也许跟眼前这出戏没什么关系。但他的监视技巧大概也太疏于练习。

红发女-子耸耸肩,对眼前的冲突不以为意,她转过街角,站在酒品店侧墙的阴影里,面向帝国大街。一个玩滑板的人也走过来,递给她一支烟,两人靠在砖墙上继续激烈地交谈。第二个玩滑板的人从酒品店里出来,拿着一罐--湿--狗粮——总管刚才不曾注意到这家店的关键特征一-然后就在店门口的人行道上用一块废弃的材料敲打罐头,倒出一坨罐头形状的狗粮,向左歪斜着。他用罐头把狗粮捣碎,然后不知何故,将空罐头扔向那肥胖的黑人。从总管的角度看过去,那黑人被垃圾挡住,若隐若现。空罐头没有引起任何反应,那条狗对食物似乎也缺乏热情。

他们跟咖啡店出来的顾客搭讪,甚至穿过大街,来到他的玻璃窗附近,但似乎对他的存在毫无知觉。总管怀疑自己是否变成了幽灵,或者他们是在表演某种仪式,而目标观众仅有一人。这其中蕴含着更重要的意义,不过总管知道,那有可能是危险的误读。总部鲜少雇佣业余人士,但并不是没有可能。如今,似乎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你眼角里进了东西弄不出来吗?”这也是代言者的话,他感觉像是某种间接的奚落。

假如眼前的场景是单纯无害的,他能消失于其中吗?从玻璃的一边迁移到另一边?抑或,买狗食和讨钱买酒的行为中也藏有阴谋?他可能忽视了一些微妙的细节。

 

周六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总管从自己家里给代言者打电话。他将一个电子扩音喇叭放在桌面一侧,并与定时器相连,然后设置好定时器。又将一张亮橙色的纸和一支笔放在右侧,纸上有他自己写的备忘。他喝下一杯威士忌,用拳头猛砸桌面,一下、两下、三下。他深吸一口气,拨通电话,代言者的声音通过电话扬声器播放出来。

代言者开口前,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无疑是在他/她自家的书房里,或者廉价旅馆的地下室,或者在农场的仓棚,以鸡群作掩护。

“你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代言者问道。代言者显得有点迟钝,仿佛巨鲨刚从冰冷的水里被叫醒。代言者的语气似乎带着侮辱,让总管感到更加阴冷,他的惊恐逐渐让位于一种掺杂着固执的厌恶。

深呼吸。抢在代言者开口之前,总管扯着嗓子喊出一大串咒骂的话语,直到喉咙发疼。代言者惊讶地顿了顿,然后吼道:“够了!”接着,他喃喃念出一段带着颤音的长句。总管不知他在说什么。这时,扩音喇叭响起来。总管集中精神,看了看橙色纸片上的字。他在第一行边上作了个记号,然后又开始咒骂。“够了!”代言者再次执着地喃喃低语,这一回短促而快速,从黏--湿--的唇齿间吐出。总管的意识一点一点漂浮起来,忘记了当前的处境。扩音喇叭再次响起。总管看到橙色纸片上的字,在第二行边上也作个标记。咒骂。喃喃低语。漂浮感。喇叭突然响起。总管看橙色纸上的文字。作个标记。重复。漂洗。重复。第五遍。第六遍。到第七遍时,剧本变了。他也用那种从黏--湿--唇齿间吐出的低语声,将局长的催眠密语尽数朝着代言者扔回去。他听见惊恐的喘息声与尖叫声,目标被击中。接着是一阵结结巴巴的话语,但语无伦次,软弱而笨拙。

他已给对方留下一道伤疤。他怀疑自己的咒语并未充分发挥效用,但关键是,代言者已然明白,而且有一段很不愉快的体验。

扩音器又响起来。总管看了看橙色纸上的字。结束了。代言者完了。他们得另派一个监管者,一个操控欲没那么强的人。

“给你讲个笑话,”总管说,“魔术师和间谍有什么区别?”然后他挂断电话。

 

周五晚上,在剧烈的跑步运动过后,他看了周三和周四与代言者通话的录像。他本来就很怀疑,感觉在对话中意识时常会消失,而代言者又似乎能看透他的想法。总管让阿肠趴在膝盖上,然后通过手机把视频从电视里放出来。他看到代言者使用催眠指令,看到自己变得神情涣散,脑袋在脖子上微微摇晃,眼皮不断跳动,代言者一如既往地用伪装的嗓音给予他指令与暗示,仿佛金属一般刺耳。代言者告诉他不必担心维特比,要他尽管放心,因为“维特比从来都不重要”,但后来又出尔反尔,表示对总管在那间怪屋里发现维特比一事很感兴趣。他是依靠潜意识中的信息而找到维特比藏身之处的吗?代言者也提到格蕾丝,并命令他再去她的办公室,然而当听说新换的锁之后,又迟疑不决,说“风险太大”。关于局长的笔记,以及缓慢的整理过程,代言者十分恼火。总管感觉,这主要是因为局长缺乏条理的处理方式,不知她是否故意制造混乱。有没有可能正是代言者吩咐他在局里要使用“总管”这一称呼?他压制住这类疯狂的想法。

当总管陷入催眠状态时,代言者有一种平时所缺乏的敏锐与专注,还有一种不经意的乖僻,他/她让总管下次挂断电话前讲个笑话,有巧妙笑点的那种。据他所知,他也充当了代言者的活体录音机。代言者从总管嘴里逐字逐句地套出全部对话,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周三的谈话虽然感觉很短,但他回家却很晚。

他被派进南境局,却不了解真相,就像勘探队被送进X区域探险一样。他的直觉没错,信息总是要额外停顿一下才到达他这里。他还干了些什么,自己却毫无知觉?

于是他在一张难以被忽略的亮橙色纸页上写下:

总管,你受到代言者的催眠暗示。

——在这一行打勾,大声咒骂。移至下一行。

——在这一行打勾,大声咒骂。移至下一行。

漂洗,重复,被扩音器惊醒,再次被拉回催眠状态,直到纸页的最后:“在这一行打勾,重复如下短语”——从局长办公桌抽屉里找到的所有语句。事实上,他是大声喊出来的。

你们也感到兴奋吗?……显著多样化的机率……停顿并非有说服力的分析……整合权力……风险并无回报……飘来飘去,完全不像人类,自由地飘荡……

科学家们用白兔未能让系统过载,而他却让代言者过载,致其坠入崩溃状态。

他遭到了背叛,从此以后每时每刻都会留意着身后。他看到自己和生物学家站在水池边,望着那座棚屋。他带着她重新回到南境局,仿佛被大楼吞噬。母亲牵着他的手走向夏日小屋。外公正等着他们,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他的脸显得十分神秘。

 

赫德利虽小但也很繁华。为了避免过多思索他的新发现,为了摆脱其影响,从周六下午到周日上午,他坚定无畏地穿行于城市的腹地——据他所知,赫德利已经忘记了南境局的存在。他记得去过一家台球厅——台球乒乒砰砰互相撞击,洞口镶有毛毡的落袋给人以慰藉感,黑暗中弥漫着滑粉与香烟的气味。笑闹着用其他八个球去击打白球。用滑粉在一名女-子的牛仔裤-屁-股上拍个手印——虽然是她自愿的,但回头想来还是有点太过火。很快他就撤离了,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趣,还不如更平庸一点,让清晨暧昧的阳光从廉价旅馆的窗户里照进来,床-上有睡过的凹痕,废纸篓里有用过的避孕套。至少在那一刻,这些都是别人眼中的景象一-因为这似乎太费劲太麻烦。他依然留在原地,依然在听录像里的洛瑞讲话,依然通过慢镜头看着格蕾丝将指控之盒里的物品呈现在他面前。他的头脑依然嗡嗡作响,一张一弛地脉动,仿佛在跟X区域缠斗。

他在一家破落的剧院看午夜场电影,肮脏的蓝色地毯上粘着口香糖,还有可乐的印渍。他是唯一的观众。这家他年少时就有的剧院竟然在重重困境中生存至今。电影是一部极其糟糕的科幻片,剧情漏洞百出,几乎就像有外星人在更高维度进行干涉。然而影院中凉爽安静,可以舒缓他烦躁的神经。最后,他不得不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踏进又一家酒吧。他逐一造访河边的各个酒吧,作了一圈史诗式的巡回。那是不是切尼在敲门,询问他是否还好?

他在一家破得连名字都没有的店里连干三杯廉价威士忌,又在码头附近的派对上喝了点本地的私酿烈酒。许多年前,他曾在这座码头上眺望河的对岸。他反复告诉自己,催眠算不了什么,不是什么大事,没关系,根本没关系。太重要。太不重要。他想给母亲打电话,但不能打。想给父亲打电话,这不可能。

进入下一间酒吧时,他已经醉了,他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幽灵。当晚早些时候,他曾瞥到这幽灵的一鳞半爪——翘起的嘴角触发了某种记忆,眼睑轻轻一动,手在桌面上滞留。还有那双鞋、那身衣裙。然而当你遇见真正的幽灵——完整的幽灵——那简直令人震惊……让你无法呼吸。不,它并没有夺走你的空气——你吸入的空气没有消失。你吸入的空气依然留在体-内,被封存起来,对你毫无用处。它抑-制住你的脉搏,然后悄声吐露可怕的预言。因此,当你回过神来,首先就会怀疑自己身处何方,因为那完整的幽灵把总管困在了过去与将来之间。然而,这只不过是个鬼魂。只不过是高中里认的一个女-人。紧张。总管第一次与她如此接近,甚至感觉对生物学家不够尊重,仿佛鬼魂的轮廓会干扰他脑中幽灵鸟的形象,尽管这很荒谬。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与南境局越来越远。

为了摆脱这种残余效应,在旋转木马般的冒险征途中——烂醉如泥,头晕目眩——他进入一家摩托车手酒吧,一旋身坐到一张凳子上,而隔壁就是副局长。凌晨两点,这地方依然喧闹狂躁,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尿臭味儿,仿佛有猫在此处用小便标识领地。总管咧开嘴,笑得仿佛一盏漏油的灯,又使劲点了点头。她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的档案很空洞,里面什么都没有。”谁?他在说谁?“假如你可以把我关进你的专属地狱,那么在局里也能办得到——一辈子都可以,不是吗?”

说到一半,他意识到那不可能真是格蕾丝,而这番话甚至也不像是从他嘴里讲出来的。

她直勾勾地注视着他,让他感到不安。

“你不必这样。”他补充道。这句一定是他说的。

“什么样?”她说道,脑袋略微偏向一边,“就像你这副疯疯癫癫的鸟样儿?在我的酒吧里?滚一边去。”

听到这种措辞,他吃了一惊,试图重整思路,就像整理棋盘上的棋子。他的胸口沉甸甸的,既有黑暗,也有光亮。他还以为自己很聪明。他还以为她被困在旧的思维方式中。然而事实证明,新的思维方法也于事无补。该去别处再喝一杯。遗忘,然后重整旗鼓。

面对她怀疑的目光,总管露出迷离的微笑,然后他离开了。他已取得进展。酒吧门打开时,一阵风吹进来,再加上街灯审判式的凝视,她被迫向后撤退,离他远去。

 

总管揉了揉脸,不喜欢这胡子拉碴的感觉。他试图将困惑从头脑中驱走,将酸味儿从舌尖上驱走,将疼痛从关节间驱走。他可以确定,代言者曾经说过:“你眼角里进了东西弄不出来吗?我可以帮你弄出来。”假如本来就是你放进去的,那当然很容易。

穿制服的女-人多半是个瘾君子,也必定是个无家可归或者擅自占住空房的家伙。当观察目标是“自己人”时,你会派业余人士来监视,最大限度地利用其原生环境——原生风土——或者当你的派系趋于崩溃,软弱无能,你也会这么干。他意识到,那女-人没注意他,是因为金主让她假装不要注意到他。

牵狗的滑板玩家显然认为这片街角是他和那胖子醉汉共享的地盘。这两人看上去比较自然,或许是因为某些戏剧元素——在人行道边敲出狗粮——不符合低调隐蔽的概念。另一个玩滑板的人离开又回来好几次,但总管没看到他带毒品、钱或食物给另外两人。也许他今天只是随便混混,或者在给更重要的骗局望风,或者他是母亲的耳目,既是舞台的一部分,又不完全属于这出戏。也可能这里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三个运气欠佳的熟人在互相帮忙而已。

当你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观察,就会开始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因此电话铃响起时,他并不惊讶。他一直在等这个电话。

“我知道你表现很糟。”她说。

“你好啊,母亲。”

“你现在不舒服吗?你听起来不太舒服。”

“我很好。我的状态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

“那你为什么像是失去了理智。”她用有力而专业的口吻说道,通常她都以此来掩饰真实的情感。就好像跟属下的其他探员谈论公事。

“我已经把那手机扔了,母亲。别再想着让代言者回来。”假如她昨天打来电话,他或许已经开始朝她吼叫。

“我们总是可以另找一个。”

“一个简短的问题,妈。”她讨厌被称作妈或者妈妈,勉强能够容忍母亲。尽管他是宝贵的独子,但她更偏好“塞-弗伦斯”这样严肃的称呼。这些他都知道,“假如你把某人送去危险的地方勘探——比如说,去南境局一^你要怎样让他们保持平静与高效?你会用什么样的手段?”

“就是普通的方法,真的,约翰。不过我有点不太喜欢你的语气。”

“普通方法?比如催眠?再加上事先在总部施行调节?”虽然他很想大声叫嚷,但还是压低了嗓音。他喜欢咖啡店的长桌,不想被请出去。

一阵短暂的停顿。“可能会用得上,没错,但是有严格的规定和防护措施——也只有在对接受对象绝对有利的条件下才能施行。”

“接受对象也许希望有自己的选择;接受对象也许不想做傀儡。”接受对象也许想要确认他的愿望、需求和冲动的确完全是自己的愿望、需求和冲动。

“接受对象所拥有的情报和视角也许不足以参与决策;接受对象也许需要预防的疫苗。”

“预防什么?”

“预防各种问题。不过一旦有迹象表明出现严重问题,我们会派一支团队帮你撤退。”

“比如?你认为什么是严重问题?”

“任何可能发生的问题。”

如往常一样,含糊得令人恼火;如往常一样,代替他作决定。此刻,他的怒气和父亲的融合到一起,以往餐桌边和客厅里的许多次争执都变成幽灵回来了。最后,他决定到街上去讲电话,站在紧挨咖啡店左侧的小巷口。外面行人不多——大部分人或许仍在教堂里,或者仍在买卖毒品。

“杰克曾经说过,如果不把所有信息都告诉你的探员,就等于自己截断一条腿。”他说,“你的行动失败了。”

“但你的行动没有失败,约翰,”她加重语气,“你依然还在,依然跟我们保持联系,依然跟我保持联系。我们不会不管。”

“有道理,不过我觉得这个‘我们’并不是指总部。我认为你指的是总部里的某个派系,某个能力不太强的派系。你的代言者试图把副局长踢出去,却把局势搅得一团糟。再给格蕾丝一星期,我就该变成她的助理了。”或者,浪费格蕾丝的时间和精力就是目的所在?

“没有什么派系,只有一个总部。代言者承受了很大的压力,约翰,现在更是如此。我们都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鬼才相信没有派系。”他此刻就像是杰克附体,牢牢揪住一个话题不放,“鬼才相信没有。”“鬼才相信没有。”“见鬼去吧^”

“你可能不相信,约翰,但我把你调入南境局是帮了你的忙。”

每个人都忘记了帮忙的定义。先是维特比,然后是格蕾丝,现在轮到母亲。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对自己的回答缺乏信心。

“许多人拼了命都想要这个职位。”她说。

对此,他也无言以对。就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那名女-子消失了,店门口空无一人。从前,酒品店所在地是一家百货商店。很久以前,在赫德利尚未建成时,河边有土著人的据点——父亲告诉他的——其遗迹如今就埋在酒品店的门面之下。

店的下方有石灰岩构成的迷宫,圈护着地下蓄水层,包括狭窄的洞-穴-、盲眼的白色小虾和发光的淡水鱼。建筑物的地基压扁了无数动物残骸,将它们挤入周围的泥土之中。生物学家对这条街的理解就是这样的吗?——她会怎么看?或许她也能看到此地的未来:酒品店在藤蔓与天气的破坏下坍塌瓦解,变得就像X区域附近覆满苔藓的山丘。她会这么看吗?

“你在吗,约翰?”

他还能去哪里?

 

长久以来,总管一直怀疑,母亲收了另一名门徒——那似乎是必然的结果。经过雕琢与磨练,此人专门被派去挽救总管犯下的种种错误。他在特别缺少安全感或特别脆弱的时候,便会产生此种想法,但有时候,这也是有效的脑力锻炼。此刻,他试图想象那名精心培养的门徒走进南境局,接替他的位置。此人的做法会有何不同?此人现在会如何行动?母亲继续义无反顾地说下去,但感觉像是谎言。

“不过我打电话来主要是为了查看一下有什么新情况,看你有什么进展要汇报。”一母亲试图以道歉来应付他的沉默。对于进展一词,她略微加强了语气。

“你完全清楚进展如何。”代言者一定已将一切都告诉了她,直到被他识破为止。

“对,但我还没听过你的说法。”

“我的说法?我的说法就是,我被扔进了毒蛇窝,蒙着眼罩,双手绑在身后。”

“这可有点太戏剧化了,你觉得呢?”天空中那道光说道。

“跟你在总部对我所做的事相比,并不那么戏剧化。我缺了好几个小时,或许是一整天。”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语气平淡,好让他明白,这个话题她不感兴趣,“没什么大不了的。替你做好准备,坚定你的决心,仅此而已。让你对有些东西看得更清,并弱化另一些东西对你的影响。”

“比如引入虚假记忆——”

“不。那样的话,会让你变得过于昂贵,没人担得起责任。没人担负得起把你送进南境局。”

因为所有人都拼了命想要这个职位。

“你在骗我?”

“你最好别这么想,”她语气激烈地说,“因为你现在只能靠我——由于你自己的行为。另外,反正你总是对任何事都不愿相信。你总是喜欢剥去一层层皮,哪怕已经没有皮可剥。所以,就信我一句吧,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意义,相信你这个长期饱受折磨的可It母亲吧。”

“我能看见你,母亲。我能从玻璃中看到你的影子。你就站在街角,对吗?不单单是你的情报员,你也在城里。”“是的,约翰,所以才会有那么一点回音。所以我的话就像落进聋子的耳朵里,因为你听到两遍。显然我干扰了自己的话音。”

他的体-内似乎产生一串连锁反应,整个人被越拉越长,喉咙里也很干燥。“我可以信任你吗?”他问道。他厌倦了争执。

她一定是感受到了他语气中的真诚与坦白,因为她拋弃了那种淡漠的语调:“当然可以,约翰0就算你不确信我要如何达到目的,也必须相信我知道目的地在哪里。我一直都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这对他根本不管用。“你要我信任你?那告诉我,母亲,告诉我代言者是谁。”假如她不说,他也许会再次出现一股冲动,想要消失在赫德利的腹地,隐入周围环境之中,再也不回来。也许那冲动太过强烈,难以压制。

她犹豫不决,而她的犹豫让他害怕。他感觉那是真实的,不是演戏。

然后:“洛瑞。上帝为证,这是真的,约翰。洛瑞就是代言者。”

所以根本没有三十年的间隔,他就在总管耳边。

“混蛋。”

虽然遭到驱逐,但永远在他头脑中,依然通过不断重播的录像纠缠着他。

洛瑞。

 

“快去座位里找找有没有零钱,约翰。”他的手中握着枪,外公杰克凝视着他。

有人急促地敲窗。是母亲,她俯身望进车窗里。虽然隔着水汽,但总管看得出,母亲看到了他膝盖上的枪。门一下被拉开。枪忽然消失了,另一侧的杰克带着罪恶感下了车,坐在车前的人行道边沿,母亲则站立于他上方。总管冒险把左后侧车窗稍稍摇下来一点,然后身\_体前倾,以便更清楚地透过前方的挡风玻璃观察他们。她站在外公身前平静地说着话,双\_臂抱在胸口,眼神直视前方,仿佛他也站立于视线高度。总管看不到枪在哪里。

他从没见过母亲显现出如此专注的威胁姿态。她的音量或许不高,她的话也大多听不太清,但她的语调和急促的语速仿佛锋利的屠刀,轻而易举就能割开生肉。外公点了点头作为回应,模样很古怪,就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逼退,又好像是母亲在推搡他。

她展开双\_臂,低头看着外公,总管听见:“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你不能强迫他。”他很疑惑,不知道她是在说那把枪,还是说外公打算偷偷带他去看内\_衣秀的事。

接着,她走回车边,把他带走。外公钻进车里,缓缓地把车开走了。当他们重新进入室内,他感觉浑身一阵轻松。他不必去内\_衣秀,稍后或许还可以去隔壁。

进屋之后,这件事母亲只提起一次。他们脱掉外衣,走进客厅。她拿出一包烟,点燃其中一支。浓密的大波浪发型,纤瘦的身材,白上衣,红围巾,纯黑的长裤,高-跟-鞋,她就像杂志上抽烟的模特。情绪激动的模特。除了知道她能为了他变得气势汹汹,总管还了解到另一件事:她会抽烟。

然而她反过来责怪他,仿佛那是他的错。“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约翰?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但他并没有多想。他只是看到外公神秘地眨了眨眼,说要去百货店看内\_衣秀。如此严肃甚至苛刻的人竟对他吐露真相,并让他保守秘密,不要告诉母亲,他喜欢这种感觉。

“不要碰枪,约翰。”她一边说,一边踱来踱去,“也不要外公叫你干什么蠢事你就去干。”后来,他决定遵从第二条戒律,但忽略第一条,因为他怀疑她并不是认真的——甚至给他的枪取昵称“外公”“阿公”之类的。他会用枪,但不喜欢,也不依赖于枪。它们就像有自己的想法。

总管从未告诉过父亲这件事,因为害怕它被用来对付母亲。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这整个过程其实就是为了那把枪,或者说为了让他找到那把枪,最后也许还发展成为某种测试。

母亲挂机后,他坐在咖啡店里,有个念头渗入脑中:母亲见到枪之后的愤怒或许本身就是一场戏,一种风土,由杰克和杰姬共同策划,是早就预谋好的场景,趁他年纪还小,对他施加影响,矫正他的方向。在家庭王朝中开始对他进行教化。

他也许再也难以分辨什么是本来就该找到的,什么是他真正挖掘到的。一座塔可能变成一个坑。盘问生物学家的任务可能变成一个陷阱。甚至勘探队员可能会在三十年后返回,变成他耳边的低语声,古怪而不知所云。

 

周日晚上回到家,他检查了与母亲的通话录音,幸好其中没有间断,没有证据表明母亲也在欺骗他,这让他无比欣慰。

他相信总部已陷入混乱,而他受到其中一个派系的催眠控制。如今,秘密地窖的房顶无疑已经塌陷,玻璃缸出现裂隙,缸里的巨鲨焦躁不安。格蕾丝致使它受伤流血。他。总管又补上一刀。

“关于南境局和X区域,只有洛瑞具有足够的经验,他可以起到一定作用。”母亲告诉他,但她的话语中流露出恐惧。她滔滔不绝地谈论洛瑞,总管感觉就像有个历史人物从肖像画里招摇地跳了出来。一个古怪颓废、饱受创伤的历史人物,并且声称,除了录像带里的场景,记忆近乎空白。他获得晋升机会,是依靠别人纠结的同情与自责,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但并非因为能力。

“洛瑞是个混蛋。”阻止她继续谈论洛瑞。就因为存活下来,就因为被贴上英雄的标签,这并不代表你就不是个混蛋。她一定很绝望,别无选择。与此同时,他想起一些小道消息,某些措施或许来自洛瑞的指示:关于隐秘的设施,关于催眠与调节,但更令人惊骇。

“我知道有些事你只会告诉他,却不会告诉我。我们相信,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我们需要你做的事。”

他已经逼迫他们摊牌,至少排除了一项不确定因素,由此而来的满足感与他的怒气交织在一起。他还需要了解更多,同时又感觉信息已经过剩。一个令人不安的新想法:母亲的权力也是有限的。

“你有向我隐瞒什么吗?”

“没有,”她说,“没有。任务依然没变:专注于生物学家和失踪的局长;从笔记里挖掘信息;让南境局保持稳定;找出我们还不了解的情况。”

这就是原本的任务吗?如此琐碎分散的目标?他猜想,或许这原是代言者的任务,现在成了他的。他选择相信她的话,相信其表面意义,也许最糟的已经过去。他已经摆脱-了枷锁;他已经承受住格蕾丝用来对付他的一切手段;他已经看过录像。

总管走进厨房,倒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这是他今天唯一的一杯,相信有帮助睡眠的魔法效果。当他将空杯子放回桌上时,发现局长的手机在固定电话边,裹在套子里,依然像一只黑色的大甲虫。

不祥的预感向他袭来,他想起本周早些时候屋顶上的悉索声。他用一块抹布垫着拿起手机,然后打开后门,阿肠紧跟在他身后。他将手机丢入后院的黑暗深处。它撞到一'棵树,反弹到院子周围又高又黑的草丛里。滚蛋吧,手机,别再回来。它可以跟代言者/洛瑞的手机作伴,一同前往手机的冥界。他宁愿显得多疑而愚蠢,也不愿遭受损害。连阿肠都要留在屋里,拒绝追踪手机,他感觉自己的判断得到了验证。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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