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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3:崩塌

总管找到一支电筒,试了一下。然后他穿过餐厅。如今这已成为令人恼火的重复动作,就好像在同一个机场航站楼里转了好几天,嘴里还嚼着同一块口香糖。在储藏室门口,他确认走廊里没人,然后迅速钻了进去。

屋里很黑。他摸到灯泡的开关线,拉了一下。灯亮起来,但并没有太大帮助。正如他所记得的那样,灯泡位置很低,就在头顶上方一英寸左右,再加上金属灯罩,你就只能看见货架的最低一层。反正大楼管理员只够得到这一层。随着眼睛逐渐适应,他在阴暗的光线中看到,只有最下面一层不是空的。

他有种感觉,维特比在撒谎。这正是维特比要给他看的房间。就算解不开其他谜团,至少他可以先解开这一个,用作消遣的谜题。洛瑞的魔法干扰是加快还是延迟了这一刻的到来?

电筒的光束缓缓扫过货架顶端,指向离他大约九英尺高的天花板。那里有种未完工的感觉,颜色深浅不一,暴露出不规则的表面,一块块木板条似乎是在货架周围搭建起来的,由两根交叉的横梁支撑着。空货架不断向上延伸,一直到比天花板更高处。他可以隐约看见上一层货架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隙。稍作检视之后,总管注意到,两根横梁附近,有几乎无法察觉的细线,构成一个正方形。天花板上有活板门?

总管略加思索。它可能通往通风管或更多储存空间,但想象一下这间屋子在大楼里的位置,他不禁考虑到,此处正对着维特比在餐厅里最钟意的位置,也就是说,假如通往三楼的楼梯位于两者之间,那天花板上方到楼梯底部还有相当大的空间。

他找到那条梯子,发现是可伸缩的,就藏在角落里,盖着一块油布。他搬梯子时撞到了灯泡,激起一片尘埃,屋里的光线剧烈地摇曳闪烁,仿佛有了生命。

等爬到梯子顶端,他再次打开电筒,别扭地用手去推天花板上那块若隐若现的正方形中央。在如此高处,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天花板”是固定在货架周围的一片平台。

活板门发出咯吱一声响。他喘着粗气,心中惴惴不安,梯子的横档也感觉滑溜溜的。他推开门,门板沿着铰链顺滑地掀开,没有一丝声响,仿佛刚上过油。总管用电筒照亮地板,然后是两侧继续向上延伸的货架,高达八英尺。没有人。电筒光回到中间:远端的墙和倾斜的真天花板。

一张张脸瞪视着他,还有硕大的身-躯和某种文字。

总管差点儿把电筒扔掉。

他再次细看。

有人顺着墙壁和天花板的一部分画了一大堆形象诡异、长着人脸的怪兽。确切来说,是用原始简单的笔法涂抹颜料,构成抽象的躯体,色调则是鲜艳的红黄蓝绿。一张张模糊的脸,全是南境局安全档案中的职员大头照。

有一幅画像占据主导位置,沿着墙壁一直向上延伸,头部位于倾斜的天花板上,凝视着下方,有种特殊的三维质感。其他诸多画像分布在它周围,更令人不安的是,还有大量杂乱无章的短语和词句,有的被划去,有的被覆盖,有的标注着其他符号,仿佛有人在用文字制造肥堆。另外,还有一道边界:一圈红色火焰,末端转化为双头怪兽,而X区域就在它腹中。

总管不情不愿地爬进那片空间,压低重心,直到确定平台可以承受他的体重,但它似乎很结实。他站在左侧的货架边,观察面前的画作。

不管这叫油画也好,壁画也好,占据主导位置的巨兽混合了猪和蛞蝓的体型,苍白的皮肤上分布着疥癣般的淡绿色斑点,应该是代表苔藓。胳膊和腿由快速粗犷的笔法勾勒而出,有点像猪的四肢,但末端是三根粗手指;身\_体中段还排列着更多附肢。

它的脖子显得太过细窄,呈淡淡的粉红色,似乎略略透明。脖子上顶着个畸形的脑袋,但脸是粘贴上去的,胶水在手电光中微微闪烁。总管在档案里见过这张脸:最后一次第十一期勘探的心理学家,死于癌症,根据笔录档案,他曾经说过“X区域很美,很平静”,然后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

然而此处的头像一点也不平静。有人用墨水笔给他画上了极度痛苦的表情,嘴永久地张着,呈现一个O形——是维特比画的?一定是维特比。

左右两侧排列着更多怪物——仿佛私密的神殿,蕴藏着私密的要义——他能认出许多张脸。局长被画成一头健壮的野猪,身\_体里填充着植被;副局长类似于鼬或貂;切尼则是水母。

然后他找到了自己,但尚未画完整。他的脸取自最近一张照片,表情严肃,抽象的身-躯不是白兔,而是野兔,毛发纠结卷曲,似乎尚未定型。在这周围,维特比勾画出一头蓝灰色海兽的轮廓,有点像鲸鱼,紫色的波浪向外扩散,一只硕大突兀的眼睛仿佛让他变成独眼巨人。从怪兽身\_体扩散开的不仅仅是波浪,还有许多细密潦草、难以辨识的文字。要说令人惊异与不安的程度,这远远超过局长办公室里那堵墙。他突然感觉到一股阴森的寒气,同时也意识到,他或许仍需依赖于维特比的分析才能找到答案。然而这里并没有答案,这里的证据只能表明,维特比的头脑类似于死老鼠、古董手机和缠绕着植物须根的层层纸页。

在他对面的地板上,靠近右侧货架处,有一把泥铲、一套颜料,还有一个踩脚凳,让维特比可以够得到天花板。一些书、一台便携炉、一个卷起的睡袋,维特比难道居住在这里吗?没有一个人知道?或者有人猜到,却不愿真正了解答案?只是把维特比丢给新任局长,作为误导与混淆。维特比花了相当长时间布置这一切,耐心地经营,不断增添与删减。风土。

总管背对着货架站立了仅一分钟左右。

他站立着,发现阁楼中有一股气流。他站立着,却没意识到这并非气流。

有人在他身后呼吸。

有人把气呼到他脖子里。顿悟之下,他僵立不动,硬是把一句“他妈的见鬼!”卡在喉咙里。

他缓缓转身,慢得不可思议,意图模仿一尊缓慢转动的雕像。然后,他惊恐地看到一只苍白、硕大而无神的蓝眼睛,黑乎乎的背景或许是破旧的衣衫,与苍白的肌肤互相映衬。维特比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维特比一直蜷缩在总管背后的货架里,与视线齐平,屈膝侧卧。

在一阵阵短促的呼吸中,他向外瞪视着。

仿佛孵化中的怪物。就在那货架上。

一开始,总管以为维特比一定是睁着眼睛在睡觉,像一具蜡像,像裁缝的人体模型。然后他意识到,维特比正无比清醒地凝视着他,身\_体微微战栗,仿佛一堆树叶,而底下还藏着什么东西。他被塞-进那极度窄小的空间,就像是没有骨头。

他们距离如此之近,总管只需一俯身,就能咬到或亲-吻到他的鼻子。

维特比依然一言不发,总管在惊恐中仿佛确信,开口说话具有危险性。只要他说一句话,维特比就会从藏身之处蹿出来。维特比的下巴僵硬地蠕动着,其中或许蓄意隐藏着某种更致命的东西。

他们的视线互相锁定,显然已经看见对方,这是个无法回避的事实,但维特比依然不说话,仿佛他也想维持假象。

总管抑-制住一阵战栗,缓慢地将手电光从维特比身上移开。尽管所有本能都告诉他不要背对此人,他还是咬咬牙转过身去。他感觉到维特比轻舒了一口气。

接着,一阵轻微的响动,维特比的手摸到他的后脑勺,只是停留在那里,手掌抵住总管的头发。他的手指像海星一样张开,缓缓地前后移动,两下、三下,抚摸总管的脑袋。轻轻摩挲,带着一点犹豫。

总管一动不动。这需要努力控制。

稍后,那只手不太情愿地缩了回去。总管向前跨出两步,然后是第三步、第四步。维特比没有扑出来;维特比没有发出怪物般的叫声;维特比没有试图将他拖拽进货架里。

他克服颤-抖,走向活板门,双-腿先伸下去,找到横挡。他缓慢地合上门板,即使在黑暗中,也不去看货架。门关上后,他匆忙地顺着梯子爬下来,心中感到莫大的轻松。他略一犹豫,然后把梯子收折起来。他迫使自己听了听门外,然后才离开,并把电筒留在了屋里。接着,他眯缝起眼睛,走人亮晃晃的走廊。他使劲吸了好大一口气,眼前甚至出现黑斑,这是无法控制的痉挛反应,他不想让人看见。

五十步过后,总管意识到,维特比虽然在上面的空间里,却没用到梯子。他想象维特比在通风管道中爬行;想象他苍白的脸;想象他苍白的手向前探出。

在停车场里,总管遇到一个愉快的身影,那身影说:“你看起来就像撞到了鬼!”他问那身影,最近几年是否听到过大楼里有奇怪的声响,或者看到过异常的东西。他装作闲聊的样子,仿佛随口问起,希望给人的印象就只是好奇或者说笑而已。但切尼避而不答:“哦,是因为天花板太高的缘故吧,让你产生幻觉,让你看到的东西都变了形?鸟可能是蝙蝠。蝙蝠可能是漂浮的塑料袋。这是普遍现象。看到一样东西误以为是另一样。鸟一树叶;蝙蝠一鸟。光线构成的阴影。偶发的声响仿佛有更合理的解释。无论到哪里几乎都一样。”鸟可能是蝙蝠。蝙蝠可能是塑料袋。但真的可能吗?

这让总管惊讶地意识到——非常惊讶——他对切尼的了解并不比对维特比多一停车场里,那张匆忙伪装的假面正迅速远去,一边倒退着行走,一边继续跟他说话,不过总管完全没有听进去。

接着,总管启动引擎,穿过保安闸门。虽然不太记得驾驶的过程,也不记得在河边走道停车,但他终于摆脱-了南境局,来到赫德利的码头。他顺着河边行走,此刻,他的头脑中并未真正留意到商店、人群和远处的河水。

他精神恍惚,头脑一片空白,仿佛被包裹在气泡里,然而一个小女孩的叫喊声戳破了气泡:“你来得太晚了!”当他意识到她不是在跟自己说话时,才松了一口气。孩子的父亲从他身边经过,将她带走。

最后,他来到一个地方,比邻里酒吧强不了多少,但宽敞幽暗,后面还有台球桌。他周二跑步经过的浮桥码头就在附近。他的家在山丘上,但他还不想回去。有个白人男子在跟酒吧女招待搭讪,看上去有点像他高中时的正选四分卫,只是已经上了年纪。等他说完之后,总管要了一杯纯威士忌。

“他口才不错,就是脖子上褶子太多。”虽然总管带着刻薄的语气,但她笑出声来。

“我听不清他的话——肉垂摆动的声音太吵。”她说。

他呵呵一笑,沉思了片刻。“你今晚打算干吗,亲爱的?没搞错的话,是打算跟我一起干?”他模仿那名男子糟糕的开场白。

“我今晚要睡觉,现在就快睡着了。”

“我也是。”他说,然后又发出咯咯的笑声。她转身去洗杯子,但他能感觉到她好奇的目光。他们的谈话并不比许多年前他和瑞秋·麦卡锡的对话来得长,内容也不比那次更充实。

电视开着,音量很低,正在播放洪水过后的场景和一桩校园屠杀案,中间穿插着一项重要篮球赛事的广告。他听见身后有一群女-人在交谈。“我暂且相信你……因为我没有更好的推测。”“现在怎么办?”“我还不打算回去,现在还不行。”“你喜欢这地方,是真喜欢,对吗?”不知为什么,她们的对话让他不安,但他往吧台另一端挪了挪。或许因为在这一周里,她们对世界的理解与他的理解相隔愈发遥远,距离呈指数级增长。

他知道,如果回到家,他会想到疯子维特比,然而其实无论怎样,他的思绪都无法避开维特比,因为明天他必须对维特比采取措施,只是如何处理的问题。

维特比在南境局时日长久。维特比在南境局工作期间,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他需要想好解约的开场白:“感谢你多年来的效力。现在,带上你那些古怪的艺术品滚蛋吧。”

他还有许多其他事要做,母亲也没打来电话说局长房子的事。他仍然因失去生物学家而感到受伤。代言者曾说维特比无关紧要,回想起来,洛瑞在说这句话时,有一种熟悉感,就像轻蔑地提起某个与你共事过一段时间的人。

在离幵南境局,前往赫德利之前,他又仔细看了看维特比关于风土的文件。他发现,当你集中注意力——并非草草浏览——它便开始瓦解。看似普通寻常的章节标题和引用了其他文献的开场白底下隐藏着某种内核,某种不着边际的想象,即使有文字的限制与引导,也依然很难束缚,仿佛怪物一般时不时探头张望。从第一期勘探队的录像来看,这似乎是必然的结果,但也许不是期望中的结果。他读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在这一节里,维特比将边界描述为“隐形的皮肤”,谁要是试图不经过门户穿越进去,就会永远被困在宽达数百英里的异界之内。然而维特比推断出此结论的步骤,一时看来还相当清晰周密。

另外,还有洛瑞。在停车场,总管也向切尼问起洛瑞,切尼罕见地朝他皱起眉头:“洛瑞?回到这儿来?不会,我想永远不会。”为什么?稍稍停顿,仿佛电话线里的静电噪音,带有询问的意味,“嗯,他饱受创伤。他的经历我们绝不可能拥有。既不能太接近,又不能逃离。这么说吧,他找到了合适的距离。”洛瑞,依靠咒语或魔法之类的东西,在他自己和X区域之间编织起一道屏障。想看,又不敢看,将恐惧传染给别人。维特比的距离要近得多,他的魔法更像是出自本能。

相对而言,局长那些无休无止的笔记更沉稳,更实际,也更冷漠,然而到最后——喝完这一杯,他又要了啤酒掺威士忌,好让接下去的酒更容易灌下肚——它们多半也没有用,就像维特比的风土,什么都解释不了,最多算是一种信仰,因为对他来说,即使局长提供了那么多额外的背景信息,她依然没找到答案。

他用沙哑的嗓音又点了一杯。

这也许就是他的命运:整理归类别人的笔记,同时也要写自己的,无休无止,毫无用处。他会长出啤酒肚,娶个曾经结过婚的本地女-子。他们在赫德利建立家庭,养育一子一女,周末他会全身心投入家庭,工作就像是遥远的记忆,位于一条叫作星期一的边境线上。他们将在赫德利变老,而他的时间都耗在了南境局,经年累月地工作,直到退休。他们会拍着他的后背,送他一块金表。到那时,他的膝盖已经由于长期跑步而磨损,因此他只能一直坐着,并开始有点谢顶。

到那时,他依然不知道该拿维特比怎么办·,依然怀念生物学家;依然不了解X区域是怎么回事。

一名醉汉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背,打断他的思绪。“我好像认识你,看上去有点脸熟。你叫什么,伙计?”

“老鼠药。”总管说。

事实上,假如这个看起来像高中四分卫的人在刺激之下变成了怪物,将他拖入黑夜之中,总管大概也不会在意,因为这样一来,他跟X区域的真相反而更接近,即使真相是一张长着尖牙的大嘴,像塞-满腐尸的山洞一样恶臭,也比现在更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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