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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声

后来,高振麟和曹茜茹被调到北京工作,夫妻俩就职于国家保密机关。回到北京,高振麟马上独自去了西山,去看红叶。只是没到深秋,红叶不见。

这时,高振麟才把他和杨红叶的结婚、离婚的详细情况告诉了曹茜茹。曹茜茹说:“要不要去看看红叶的墓?”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高振麟找到了晓光,见面的时候,沉默、陌生弥漫在两人之间。良久,高振麟开口问他,晓光就回答。那次见面,就是高振麟问问题,晓光回答,一问一答刺痛着高振麟的心。临走的时候,高振麟要晓光周末、节日到家里来玩。

晓光默默地点点头,说:“我现在叫杨晓光。”

高振麟一愣,下颌下面好似吊了一个秤砣,沉重地对晓光点了一下头。

晓光转身走开了。他一次也没去过高振麟家。就是杨良书、杨妈妈催促他,他也不去。

十八岁生日那天,杨妈妈把杨红叶的信给了晓光。

杨红叶在信上对晓光说:

晓光:

我的孩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十八岁了,妈妈也已经走了多年。可是妈妈会在天上一直凝望着你长大成人的。想想,那是令人喜悦之事。我不是你的亲妈妈,但你把我当做你的亲生母亲,我走了,你会难过,但我不想看到你难过。我要你快乐、幸福地成长。我也因你而高兴,你让我的生活充实,让我体会到了做母亲的甜蜜。你爸爸不容易,在你很小的时候,背着你,我们一路跋山涉水到延安,他舍不得让你下来走一步路。后来他去执行任务,他的工作是高度保密的。遵从组织的纪律,我从来不去问,但我相信他。他和我离婚,我不怨他,那一定是工作之需。你本来有个妹妹,由于妈妈不小心,流产了。可是,妈妈有你,不孤单,你就是我的亲生儿子。离婚、失去孩子,在有些人看来我过得不好,但妈妈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过得不好,这点你比旁人清楚,对吗?妈妈没有活到三十岁,但妈妈无怨无悔。知道你爱妈妈,可能你是无法原谅你爸爸的。妈妈在天上不想看到你不原谅爸爸,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工作,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你原谅、理解了爸爸,就去看他,告诉他,你已经长大。让爸爸告诉你,当年你去西安你曾经问他的问题。好吗?

永远爱你的妈妈

和杨良书、杨妈妈过完生日,晚上晓光去了高振麟家。

晓光的到来,让高振麟意外又惊喜,曹茜茹忙前忙后拿好吃的东西招待晓光,鱼儿静静地在一边看着晓光。

“鱼儿,这是晓光哥哥。快叫哥哥!”高振麟吩咐鱼儿。

鱼儿没叫晓光,晓光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鱼儿,低垂着眼睛看着地面,“我今天生日,十八岁了。”

曹茜茹歉疚地说:“对不起,晓光,我们忘了。”

高振麟起身,走进书房,拿着一个盒子出来,“晓光,这是抗战胜利时候买的钢笔,买来就是有一天要送给你的。”

“谢谢。”晓光道了谢,再没说话。

看着十八岁的晓光,高振麟又想起当年自己的担忧:要是晓光知道他和军统特务杀害了他亲生父母,该是如何的反应?知道当初自己救下他,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打入延安的护身符,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不,这些不能说!就把这些秘密带进坟墓里去吧!高振麟暗想。

打那以后,晓光每半个月会来高家度周末,和鱼儿、豆豆也慢慢亲热、熟络了,有时候会带着鱼儿出去玩儿,兄弟俩没有了隔阂。

那隔阂,留给了他和高振麟、曹茜茹。

一九五八年人民英雄纪念碑落成的时候,高振麟糊好了一个风筝,上面画满了红叶,他打电话叫上晓光,一齐到天安门广场放风筝。

看着飘舞在蔚蓝天空上的红叶风筝,高振麟好像看到了杨红叶的笑颜,把泪水生生咽进肚子里。

晓光望着风筝,说:“我和妈妈曾经约好,等到她病好了一起放风筝……”

“她能看到的。”高振麟说:“你妈妈本名叫杨樱柠,我们认识之后,我们都喜欢在秋天去西山看红叶,都爱上了红叶,后来她就把名字改成了杨红叶。”

一片红叶引起相思,一片红叶引起画意,一片红叶点燃了爱情,一片红叶也是母亲的象征。晓光回家后在日记里写道。

以后每年,晓光和高振麟在重阳节的时候,都会一起到西山看红叶。

高振麟说:“西山的红叶是天底下最美的。”

西山红叶的红,似火融化了高振麟和晓光之间的隔膜,父子俩渐渐走近了。

真正让他们走近的是“文革”。

“文革”伊始,高振麟担心自己的历史问题被红卫兵、造反派翻出来做文章,出乎他的意料是,曹茜茹每天安慰他,“你的工作,是上级亲自安排的,和前些年潘汉年的案子不一样,不用担心。”

“说不担心是假话。”高振麟摇头,“你看看那么多在白区工作的同志都被打成了叛徒、特务,连老冯、老陈都被批斗,我们能逃脱吗?”

曹茜茹不甘心,打开箱子,从箱子底部拿出一个塑料纸包好的包,从里面拿出一封信,就一页纸。高振麟看了,那是当时一个领导人写给齐淑珍的秘密指示。现在这个人是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主要成员之一,在延安是负责中共特工工作的两大领导人之一。

高振麟说:“希望这个能管用!”

这封信没有起到作用,很快高振麟夫妇以特务、汉--奸-之罪被关押。关押期间,晓光担负起了照顾鱼儿的责任。后来家属可以探监了,晓光带领着鱼儿和豆豆去看高振麟和曹茜茹。

这让高振麟和曹茜茹放心和欣慰。

有天,外调的人来到监狱,找到高振麟调查远在西安金老板的事情:他被揪了出来,在劳改。高振麟闻知,马上写了证明,写出当年金老板给他传递过情报、掩护过同志。证明着重写了老石牺牲的事情,要他们去找老石的老婆证明。老石的老婆是穷苦人出身,又在延安工作,后来又到西柏坡工作过,现在已经是领导了,没有被打倒。她接到高振麟的证明信,站出来为金老板作证,才让金老板没有受到多少折磨,劳改五年后释放,回到咸阳老家养老,直到一九七四年去世。

一九七三年,高振麟夫妇被释放。次年国庆节,高振麟夫妇、晓光一家去西安拜谒老石的坟墓,祭奠老石。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高振麟夫妇退休。退休不到两年,曹茜茹有天出去买东西,过马路时不幸遭遇车祸身亡,没有给高振麟留下只言片语。

鱼儿和鱼儿媳妇说服高振麟,于是他搬去和他们一家三口同住。鱼儿只要了一个孩子,是个儿子。和鱼儿相反,豆豆结婚后生了三个孩子,老大和老三是闺女,老二是儿子。豆豆一家每个周末都会来看望高振麟。看着眼前的儿孙,高振麟逐渐驱散了曹茜茹去世带给他的悲伤。

晓光早已结婚生子。偶尔,他去晓光家,和他们一家小住一段时间。

在高振麟和晓光之间,有个人他们好像是约好了一样从不提起,那就是杨红叶。还有一个心事更是高振麟的秘密,他不敢也没打算告诉晓光他亲生父母是怎么牺牲的,他不想失去晓光。晓光每每看到高振麟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知道高振麟心里还有这样和自己有关的秘密。

调到北京后的高振麟也从来没有去看过杨良书和杨妈妈,他们也不想打扰高振麟的生活,让高振麟有任何思想负担。对于冯劲松和陈茂鹏,逢年过节,高振麟会打电话问候一番。

高振麟晚年的生活是平静的,时常坐在书桌前,想把自己的一生写下来,每每遇到自己的隐秘和“古城”,令他下不了笔。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宣布关于不再追诉国民党军政人员在建国前犯罪行为的公告后,激发起了身在美国的林晓楚的思乡之情。此时的他已身患胰腺癌,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回国了,回到了老家,叶落归根。他让亲戚辗转打听到了高振麟,他想要见高振麟最后一面。

得到这个消息,高振麟犹豫了:林晓楚是叛徒,现在他回家了,要见自己,在感情上他是无法接受的。但念在事情已经过去近半个世纪,人已古稀,爱恨已成烟云,高振麟还是在鱼儿的陪同下去了林晓楚的老家。

住下之后,高振麟和鱼儿马上赶往林晓楚的住处。

林晓楚住在亲戚家里,还在输液的他看见高振麟进来,那层被灰白的薄膜覆盖的眼球闪现出一种光亮,令高振麟不忍多看,他静静坐到林晓楚床前的凳子上。

“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林晓楚被胰腺癌折磨得脸颊凹陷,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高振麟说:“不容易啊。”

林晓楚微微地摇头:“我和老曹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这样我才能心安走地啊!老曹的儿子在美国,后来他和他夫人也到了美国。对了,还有秦大伟的女儿秦晶,我们也在美国见过几次。”

曹天浩、曹妻还有晶晶,这些遥远的人名突然因林晓楚的话从高振麟的记忆深处打捞了出来,那些曾熟悉的面孔,一一浮现在高振麟眼前,就像是昨天,又让高振麟深陷矛盾之中。“他们怎么样啊?老曹去年写信给我,说了一些情况。我……没有回信。”

“你还是不能接受现在这个现实?”林晓楚说,他用混浊的目光望着高振麟,“用老曹的话就是,你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你现在是共产党党员,同时也是国民党军统打入人员。”

高振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岔开了话头,问:“老曹现在怎么样了?”

“老曹在一九六二年的时候,其实派过一批特务潜回大陆。这批人大部分被抓了,也有人后来回到台湾,告诉了老曹,曹茜茹已经加入了共产党的事。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老曹还在,夫人去世了。老曹身\_体不错,和儿子、儿媳妇、孙子住在一起,他有三个外孙和两个外孙女呢,成了个大家庭喽。威风不减,家里上上下下都怕他。”林晓楚说到这里,自己笑了起来。高振麟默默地点头,他想告诉林晓楚,秦大伟、王家瑶在建国初期已经死了,而且,王家春、王家瑶都毙命在自己的枪口之下,话到嘴边他又咽下了。

“这个我知道。”高振麟微微一笑。

老曹在美国的生活,高振麟知道一些。因为改革开放,鱼儿在外贸局工作,和曹天浩的儿子曹璞有联系。只是,高振麟不太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就没有和曹天浩保持书信来往,也没和曹璞见面。曹天浩也从没捎信给高振麟询问他和曹茜茹的情况。

林晓楚大声地喘着气,停顿了很久,说:“我从老曹那里知道你娶了他的侄女曹茜茹。”

“是的。这次陪我来的就是我和茜茹的儿子鱼儿,大名叫高庆渝。我还有个女儿叫高欢,她因为有工作,所以没来。”高振麟把鱼儿唤来,见了林晓楚。等鱼儿离开后,林晓楚问:“大陆建国后还有‘文化大革命’,你和她都没事儿吧?”

“没事儿。因为我是打入军统的共产党党员,加上茜茹在重庆解放之前就要求过入党,所以我们建国后都很好。”

“这么多年,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地回答我。在你心里,你究竟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高振麟怔怔地盯着前方,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林晓楚又问了一遍,他迟缓地摇着头,“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做共产党做了一辈子。”

“嗯。”林晓楚闭上眼睛,又是长久的停歇,等再睁开眼睛,他突然说:“‘古城’是谁?你还不知道吧?我和老曹在一起就会谈论起这个事情。”

听到“古城”两字,高振麟的身\_体猛地颤-抖了一下。

“你……你知道?”

“曹茜茹就是‘古城’。”

“什么,你说什么?”高振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林,你刚才说什么?”

“曹茜茹,她就是‘古城’。”林晓楚看着天花板再次说,“我被捕,叛变……”说到叛变,林晓楚停顿了许久才又接着往下说,“当时做笔迹鉴定,我们找来她在学校批改学生作业的本子,发现我见过她用钢笔批改的那页被撕去了,我就怀疑是她。我给大伟说,曹茜茹可能是共产党,可能就是‘古城’,大伟当时否定了,他说他调查过曹茜茹。曹天浩在曹天耀把曹茜茹托付给他后,曹茜茹就参加了军统。老曹后来有所察觉,你们到了重庆后,曹天浩没再让曹茜茹做秘书。你们是不是就没有得到什么情报了?”

“是的。到了重庆,开始我们和老曹分开住了,茜茹就在家待着,后来有了孩子就更没做事情了。”高振麟回想着当时那些点点滴滴,“那时我也纳闷儿,怎么‘古城’就消失了呢?‘古城’怎么拿不到情报了呢?现在有了答案。”高振麟摇着头说:“我和她在一起一辈子,都没见她用钢笔和铅笔写过字。”

“真正让老曹确认曹茜茹是‘古城’的就是秦大伟的失败。”林晓楚喘息了几下,“曹天浩离开大陆的时候,给了曹茜茹蛰伏任务、给了她呼叫台湾的呼号,她的代号是‘蝴蝶’。”

高振麟再吃一惊,点头,问:“可她是什么时候入党的呢?”

林晓楚摇头,“组织一直没给你说她的事情?”

高振麟说:“没有。”

“‘古城’是曹茜茹,是老曹到死也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他坚决不回来。”林晓楚说罢,摇头叹息。

曹茜茹就是“古城”,可还是有很多疑点没法解释!高振麟又被林晓楚的一席话拉回到他一生之中的疑惑里:建国之初他们在重庆,曹茜茹顺利入党、参加工作,他就曾经有个疑问;还有纸条最后一次出现,也曾让他怀疑过曹茜茹是“古城”。这些疑问,都被曹茜茹一一化解了。

现在,高振麟突然想到:在齐淑珍离世之际,她和曹茜茹谈了很久,是不是齐淑珍让她告诉自己真相,被曹茜茹拒绝了?可能,曹茜茹担心告诉高振麟真相,令他无法接受?!还是另有隐情?

一切都没有答案,只有臆想。

林晓楚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其实在我看来,你还是在蛰伏。如果当年反攻大陆成功,你和曹茜茹都会回到国民党这边来的。只是没有成功,你们成了一辈子的共产党党员。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啊……”

高振麟没有回答他,也不想回答。

似乎,林晓楚回归故里,在弥留之际就是为了说出这个秘密,然后才能安眠在自己的故土里。谜底揭开后的第三天,林晓楚去世了。

送走林晓楚,高振麟和鱼儿回到了北京。路上,高振麟想到了曹天浩:曹天浩不会像林晓楚这样叶落归根的。据曹璞说,曹天浩已经在美国为自己选好墓地了,遗嘱中强调不许把自己的遗骨送回大陆。

回到北京,他让鱼儿自己回家,自己坐着车去了曹茜茹的墓地。

阳光灿烂,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高振麟抚-摩着曹茜茹的墓碑,眼前一下出现齐淑珍去世时的嘴形,这才恍然大悟,齐淑珍的嘴形是说“曹”而不是“他(她)”。也许,曹茜茹隐瞒高振麟多年,自己不知从何说起,想让齐淑珍替她说,无奈齐淑珍在去世时也没说出来。

想到这里,高振麟望着墓碑上镶嵌的曹茜茹的照片,不禁轻声问:“茜茹,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呢?茜茹……”

问完曹茜茹,高振麟也不由想到自己:自己不是也有那么多的秘密会带进坟墓里去的吗?

曹茜茹从爱上高振麟那一天起,就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高振麟,这是要违反组织纪律的。她也担心告诉了高振麟,他反而会怨她,会伤害他们的夫妻感情。所以这个秘密,她也就保守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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