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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就是件很偶然的事

1985年夏天,我在红星幼儿园的二楼紧张地排练。

老师们千挑万选,选中张凌做领唱,我们表演的节目是《我们的祖国是花园》。一个月后,我们高唱着“花园的花儿真鲜艳”,“每个人脸上笑开颜”,曲终,张凌往前走一步,极具范儿地一鞠躬,台下红星厂的领导果真笑开了颜。

 

我们集体升入红星子弟小学。

选班干时,大家推选张凌做文娱委员,理由是他领唱过“花园的花儿真鲜艳”。有同学大喊张凌“小花朵”,张凌怒了。

 

“小花朵”一直叫到小学毕业。

 

此后多半和张爸爸有关。张爸爸疼张凌疼得要命,直至小学五年级,还每天接送他。于是,老师一说“温室里的花朵”,大家就挤眉弄眼,瞅向张凌。

那真是个快乐的童年。

我们的生活以大院为圆心画圆。我们都觉得,会子弟小学、中学、技校一路读下去,哪怕读大学,最后也是回厂上班,这也是几万人的红星厂,大部分人的人生轨迹。

 

到我们初三时,事情有了变化。比如,每天晚上八点,我家的门铁定被敲响。我妈妈负责工会工作,那段时间,接待申诉、求助的频率明显比以往高。大人们的话题在“轮岗”、“待岗”、“下岗”中来回,这紧张、彷徨波及了我们。

张凌说,他要去广州闯闯。他揣着四五百元,悲壮地甩甩中分发,上了南下的火车,张家人被蒙在鼓里。

我选择上高中,说实在的,我觉得上大学才能不“下岗”,有人在我家客厅跪下,这让我恐惧。

我的同学们都有了自己的选择。有人去当兵,有人学美发,有人发奋学习,有人懵懂着开始混社会——无论什么选择,大人们都似乎焦虑得无暇顾及。

 

一年后,张凌回来了。他走到哪,后面都有几个小喽啰,他说,广州话,这叫马仔。过了段时间,他悄然失踪。我们不知道,他在广州-干-过什么,只知道很快,他因抢劫上了报纸,又被收押到某农场。

 

一天,张凌家里传来恸哭声,接着张爸爸大吼,他和张凌脱离父子关系。原来,染上毒瘾的张凌越狱回家,找张妈妈要钱,张妈妈不给,张凌便推倒她,从她耳朵上硬生生拽下金耳环,扬长而去。张妈妈倒在墙侧,两只耳朵血淋淋,直至张爸爸回家后发现。

 

又过了些日子,一个傍晚。

 

大院里人挤人,中间空了好大一块儿。张爸爸拿着一面锣,一路走,一路敲,一边喊:“为民除害!”“张凌被枪毙了!”他喊着喊着,突然把锣扔在路中央,“哐”!他蹲下来,双手捂着脸,号啕大哭。

 

残阳如血。

 

我受到极大震动。两耳是哭声、议论声,满眼是因生活困顿而显得憔悴,漠不关心的脸。红星幼儿园就在我的身后,和我一样的“小花朵”却用一种不光彩的方式离去。我更加厌恶这没有希望的生活,发誓要离开破败的厂区。

2005年,一场小学同学的婚礼,同学们又坐在一起。婚礼后,大家去唱歌,想唱一首当年的“花园的花儿真鲜艳”,遍索目录,却没找到。某同学点了一首《那些花儿》。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这花儿,让人想起那花儿。有人咳嗽一声,说前几天,看到了张爸爸,佝偻着背。有人叹息着,回忆张凌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在座的人如今有的经商,有的从政,用不同的方式在天涯海角谋生。某军官同学突然说,青春就是件很偶然的事,很偶然的选择,很偶然的改变,很偶然的结果。

我看看眼前的小花朵们,想想张凌,想想自己,想想我们最初都是“花园的花儿”,最后却“各自奔天涯”有不同的结局,十多年前该流的泪这一刻奔涌,为父辈的大时代,为我们懵懂、残忍的青春,无常、偶然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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