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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火线追赃

皆因执念

当摩托车驶近涧河村山脚下时,李逸风已经崩溃到极点了。

没办法呀,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同样是交通工具,骑摩托车能冻成这样。那冷风嗖嗖嗖地顺着裤腿、袖口、脖子往里灌,脸上露出来的一小片地方,手摸着已经没啥感觉了,冻僵了。冻也就罢了,这骑车颠得呀,快把隔夜吃的都颠出来了。

“停……停会儿……”狗少有气无力地说道。

“咋了,狗少?”李呆放缓了速度,一只脚支住车子。回头看时,背后李逸风像呆滞了一样,嘴唇喃喃着道了句:“歇会儿……冻死我了……”

“呵呵,你天天开车不注意,这山风可冷了。”李呆皮粗肉糙,知道李逸风从来没吃过这苦头,便把他扶下车坐到路边,胡乱找了堆枝丫杂草,点着火,又掏出怀-里温温的小酒瓶给李逸风抿了口。烤了会儿火,狗少这才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来。

也是,要不是生怕虎妞再放狗,估计风少爷早就打退堂鼓了。李呆看着狗少踌躇着,不想往前,又不敢回去的样子,他暗笑着未敢揭破。半晌李逸风一仰头瞅着大冬季青黛色的山峦,突来一句:“呆头,你说这地方能长草?”

“不能吧?”李呆看了看,这条蜿蜒的小路直通山巅,仅有两人宽窄,那是历年植树造林开出来的路,机动车根本无法通行,大冬天的,除了还青翠着的松柏,剩下可全是枯黄一片了,怎么可能长出青草来。

“可所长说一定会有。”李逸风道。

“所长瞎掰吧。”李呆道。

“也不全是瞎掰,观音庄刚丢,他说还要丢,结果后沟就真丢了,我就想啊,这所长有点门道。”李逸风开始动脑筋了,不过他很难让自己跟上余所长的思维。

“瞎掰碰上了呗。”李呆不以为然道。

“不对不对……你看啊,我觉得呀,牛就是被拐走的,我在想啊,要是真能长出青草来,别说三五头,全村牛都能被拐走……这其实就像来个奶大-屁-股肥的小媳妇,能把全村光棍都勾引走。”李逸风道,要说他的见识和其他乡警比起来,算不低的了。

这不,这么睿智的推理,把李呆听呆了,直挠后脑勺,那是极度不信的表现。李逸风想得刚刚有点眉目,可不料李呆这呆头给了老大一盆凉水:“就是拐走的,可已经走了,能找回来吗?”

是啊,一想牛已经变成了牛肉,李逸风就有点心疼胡乱答应的事。想起这茬来,又自然地把余所长放到对立面了,气呼呼道:“真倒霉啊,本来过得好好的,所长一-撩-拨,就让虎妞揍了老子一顿……现在倒好,人家带着狗来了,以后缓和的机会算是没有啦……”

狗少说得仿佛自己已经痛失所爱一般,锥心似的疼,捂着裤裆直哆嗦。李呆崇拜地道:“哇,风少,您真牛啊,这种环境你都能干柴烈火起来?”

“去你妈的。”李逸风一想这茬儿更火大,踢了李呆一脚气急败坏道,“老子跟被人强暴了一样,都是坐你的摩托车一路颠的。”

李呆笑着蹦起来了,两人喝了几口,又重新上路了,虽然惫懒,虽然也想怠工,可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着两人继续往山巅行去。

再怎么说也是警察不是?哪怕就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两人也想看看。一半始于好奇心,想知道究竟长没长青草;另一半恐怕也是因为有点同情心,想把牛给找回来。

张关平在村路上疾驰,不时地停下,按所长的要求,用手机拍一幅全景。

车驶上壑儿坪时,李拴羊拍下了满目荒草的平地,从坪上远看就是那条蜿蜒的二级路。不过他纳闷的是,这地方根本没丢牛,当然更不可能有青草之类的东西了。

这一日指导员王镔也没闲着,他挨村做着说服工作,说服的内容就一件事:把牛放出来。

他隐隐地感觉到了所长想干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老婆逮不着流氓。要想抓偷牛贼,当然得把牛再放出来,如果不是马秋林极力支持的话,这事他不敢干。

当然,也不容易干,乡户人家,养头牛可比养个丫头还值钱,他挨村说服,个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得已王镔带上了各村村长,私下里许诺,如果丢牛了派出所赔,不丢的话明年也给村里好多优惠条件,村里这才有不到一半的户主把牛又放了出来。不过放是放出来了,看得可紧-了,都眼巴巴盯着生怕再不翼而飞了。

从早晨出来连跑了四五个村,回返时已经过中午了,王镔却是心念二级路上的所长。他叫乡警驶出乡路,联系着余罪。半下午的工夫,才在原沁二级路上看到了那辆停在路边的路虎,车附近是高耸的山峦,山后就是散布着十余个行政村的羊头崖乡。

“小高,所长来了一个多月了,都干什么了?”王镔看着车,意外地问着乡警。

“没干什么。”小高没说,所长有一半时间不在,有一半时间瞎溜达,这可不能说出来。

“年终的护林防火,组织防范学习了没有?”

“没有。”

“那各村治安防范,没有开会传达呀?”

“没有。”

“来了这么长时间,业务学习总有点吧?”

指导员那股气又上来了,不料乡警高小兵还是摇摇头,老实地来了句:“没有。”

“哦,确实是什么也没干。”王镔气着了,生气地问着,“那你总知道厉村长和逸风怎么回事吧?怎么着今天就把狗牵来咬人来了?”

“那个……”高小兵嚅嗫着,把那日的事说了个大概,关于所长教唆的情节,他拿不定主意,只含糊地说所长和李逸风挺对脾气。一下子气得王镔拍门下车,走到路虎前,透过车窗瞅了瞅,没见人,又四下看看,终于发现在路边的草丛边对着太阳的一处凹地里,张猛正斜躺着抽烟。王镔走下缓坡,打着招呼,问着余所长在哪。张猛顺着方向指指,王镔看到了余罪和董韶军两人正在山腰的羊肠小路上寻找着什么。

老指导员的那股子气一下子又消了,再怎么说,这位所长好歹也是好心想办点事。他吁了口气,走了几步和张猛坐到了一起,他隐约听说过张猛的事,便以一位长者的身份,关切地问着这小伙子道:“小猛,听说你犯错了?”

“呵呵,犯了好几回呢,您指哪回呀?”张猛笑着道,不以为然,而且有点逆反。

“我可没教导你的意思。”王镔笑了笑,很和蔼道,“在我看来呀,犯了错虽然不一定是个好警察,但连错也不敢犯,那他肯定不会是一位好警察。”

诶?这话好像很对胃口,张猛下意识地坐直了,奇怪地问着:“指导员,要以您的判断讲,最优秀的警察不是别人,就应该是余所长了。”

“什么意思?”王镔倒被问住了。

“余所长他什么错都敢犯呗。”张猛笑了,引得王镔也不禁莞尔,这个不用解释,要是不敢犯,也不至于来这个穷乡僻壤了。

两人一句话化开了隔阂,接着王镔抽上了张猛递的烟,张猛却是注意到了老头骨节突出的手,那手形他见过——在特警队那些身经百战的队员的身上见过。可此时,却见得指导员的手在颤、在抖。他皱了皱眉头,王镔似乎已经注意到了,一伸手解释着:“不要太迷信个人的力量,拳头和人一样,都会老的,现在的竞技体育和军警类体能训练,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对身\_体的摧残……我年轻的时候啊,比你还凶,拳面直接是在木桩上打出来的。”

这不是吹的,王镔整个拳面的骨节已经严重变形了,张猛抚了抚那只曾经有力,现在却在颤-抖的大手,不无景仰地问着:“王叔,以前您当什么兵?”

“侦察兵,潜到敌后抓舌-头,那时候咱们丛林战其实打不过越南兵,当时军区迫不得已才挑了一批侦察兵现练现用,练得很苦啊,很多人没下训练场就废了……”王镔喃喃道,似乎不愿触及那些往事。

“那下了训练场的呢?”张猛很好奇地问。

“呵呵,下了训练场的。”王镔笑了笑道,“大部分都进烈士陵园了……我们一个连,从战场上拉下来的时候,只剩下十六个人了,还有七个重伤残。”

张猛愕然了,他看着这位前辈,似乎无法想象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可能变得如此颓丧,就像个行将就木的乡下老农。

“后来就当了警察?”张猛半晌,傻乎乎地问了句。

“嗯,纯属照顾,这儿就是我的家乡,参军就是从这儿走的,从警后又回来了,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你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呢。相比我们那时候,条件可好多了。”王镔道,掐了烟。张猛还在愣着,随意的一句,不知怎么就触发了这么多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事。他刚要开口,王镔却是一抚他肩膀道,“马老让我劝劝你,想开点。”

“我没有想不开的。”张猛一拧脑袋,火大道,“就是想不通而已。”

“想不通?”王镔异样了,只听说张猛因为打人被停了职,想劝孩子别自暴自弃来着,可看这样,他也异样了,出声问着,“能跟我说说吗?”

“有什么不能的,就他妈一对绑架勒索的嫌疑人,您知道他怎么干的?上学路上,把一初中小孩给绑了,还不是什么有钱人家,您知道他们把小孩怎么样了?就关在一处阁楼,还锁在狗笼子里,光扔了瓶水,吃的都没给……孩子给饿了四五天,我们找到他的时候饿得把校服都啃了一片,站都站不直了……”张猛说着,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些形形色色的罪犯,比他在滨海见过的那些--奸-恶痞混可恶得多,他气愤地反问着王镔道,“您说,王叔,这种嫌疑人得坏到什么程度才能办出这种事来,还是个孩子啊……”

“人渣,真他妈该死。”王镔眼睛里寒光一闪,气着了。

“就是啊,这种王八蛋……检察院的后来找来了,说我刑讯逼供……其实我根本没审讯,我直接揍了他个半死。”张猛不屑道,恶狠狠地“呸”了一口。

王镔“呃”了一声,分不清自己的角色了,他看出来了,俩人其实是同一类人,所差不过年龄而已。于是他不劝了,转移话题道:“别说打人的事了,说说这个偷牛案子。”

“没事,抓住他揍他个半死,下辈子他都不敢来偷了。”张猛道。王镔哭笑不得了,解释着:“什么事也不是单靠拳头就能解决的,我是说呀,现在能不能抓到还是两说。”

“放心吧,找得到。”张猛不以为然道。

“哇,这么肯定,很相信余所长的水平?”王镔好奇地问,其实这也是他最关心的事。

“是啊,当然相信了,余儿要没穿警服,那直接就是当贼头的料,一般贼弄不过他。”张猛指指余罪的方向。

王镔又被逗乐了,偷牛贼恐怕没那么容易抓,可几次尝试性的交流,却让他觉得肩上担子轻了不少。而且他看着张猛,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种亲切,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冷不丁王镔兴之所至,突然问道:“你在特警上训练的?”

“对呀,怎么了?”张猛道。

“小儿科,现在的特种兵就是从当年野战侦察序列里分出去的,特警嘛,要和我们比,差远了。”王镔豪气顿生道,看着张猛不服气的眼神,他一摆手,起身招手道,“来,教你一招捕俘。”

“嘿哟”一声,张猛不服气地腾地跃起,扑向老指导员,却不料一个不小心,被王镔顺势牵着肩膀一扔,“吧唧”扑地上了。咦,张猛眼睛亮了,诧异地、愕然地盯着状如老农颇不起眼的指导员,从没想到在穷乡还能碰到高手。他眼亮着,一个蛟龙出海,两腿一甩,稳当当地站起来了,和指导员对峙着,在寻找着战机,一时间,两人手掌翻飞,拳来腿往,打得不亦乐乎。

这情景可把远处的余罪和董韶军吓坏了,余罪还以为一老一少说话不对路干起来,等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了,却见得王镔在一招一式向张猛解释着怎么发力、怎么擒拿。张猛还向他抛了个得意的眼神。

“咦,没发现牲口什么时候魅力越来越大了,上午勾搭虎妞,下午勾搭老头。”余罪愕然对董韶军道。

“正常嘛,他有形象魅力,你有人品贱格,这是均衡的事。”董韶军道,一句惹得余罪朝着他-臀-\_部连踹几脚,这老实娃可惹不过余罪,笑着跑了。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外调的马秋林没有传回更多的信息,派出的乡警也没有发现什么青草、绿叶这些能拐走牛的食材,只有董韶军在后沟通向二级路的小路边上,找到了几个扔掉的烟-屁-股。

“这充分证明,偷牛贼在这儿待过,抽过烟,对吧……”

余所长在晚上开会时如是对一干哈欠连天的乡警讲着,不过太没说服力,会没开完,乡警们就瞌睡了一半,余所长只好宣布散会,明日再查。

一线灵光

又是一天过去了,仍然一无所获。

难啊,余罪手伸向烟盒时,里面已经空了。他下意识拉开抽屉,成条的烟也空了。

有些癖好就是这样,你明知道它百害而无一益,却怎么也戒不掉,这是从警以来养成的一个最大的坏习惯,如果不动脑筋还能克制,但要动脑筋,就根本克制不住地要抽上两口。更何况此时不是动脑筋,而是伤脑筋。

派出所里没有暖器,都还是用着煤球炉子,好在余罪曾经有过那种生活经历,没有被难倒。他起身拉开门通了通风,换了个煤球,思忖着这个时候去打扰小卖部是不是很不合适。确实很不合适,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在市区还成,在这里,大部分村民都已经休息了。他叹了口气,在院子里逡巡着,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自己现在终于对这个案子有点切身的体会了。几十公里的侦查线,单靠乡警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即便余罪点出了几个很可能出现的地点,但让乡警一天跑一趟,连续两天骑摩托车高强度作业,个个累得叫苦不迭,他担心这帮懒虫支持不了几天了。

晚饭时刚和马秋林通过话,马老和周文涓在外围调查,余罪试图通过在周边三个县境上的公安检查监控上捕捉嫌疑车辆,这一点马秋林也认可,这几乎是现在所有警察的首选思路。

但查出来的结果却是让人很意外——在案发当天以及次日,分别向北、向南、向西三个方向走的轮宽二点二五的货车,足足有四百多辆。岳西省往北有多处养牛基地,而且不光是牛,猪、羊、鱼等活体的贩运都很发达,大部分使用的都是经过加篷改装的货车。至于在案发现场提取到的绿色残留,则确认是苜蓿饲草,可这玩意儿在全省范围内,有至少五十多处牧场需要排查,因为都可能是青贮饲料的来源。

这个结果很明确,根本没法往下查。就即便有足够的人力和物力,等把这些货车的去向、源地查清楚,恐怕也得几个月时间。

这条路证明不可行,那就只剩下守株待兔了。余罪的心开始慢慢悬起来了,如果偷牛贼不再出现的话,那所有的设想和布置,都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或者偷牛贼在防范松懈的时候再下个套子,再丢几头牛,那乡派出所就该关门了。

本来他对于抓不抓得住几个贼并不怎么在意,可脑海里总是抹不去观音庄李大寨那一家子的样子。就因为两头牛,差点把老婆打死;也就两头牛,比媳妇比娃都金贵。这说到哪儿都是笑话,可真正读懂这个笑话的人,等你笑出来,肯定比哭还难看。

“余所长。”有人在黑暗里叫了一声。踌躇的余罪回头时,看到了洞开的大门外,进来了一位高大、佝偻的身影,是指导员王镔,他回过神来了,寒暄道:“还没睡呀?王叔。”

“你不也睡不着吗?别这么客气,咱们一个班子,你是领导。”王镔笑着道。

“您可以笑话我,但不能等着看我的笑话吧。呵呵。”余罪道,有几分自嘲的味道,从市里“升职”到这个地方,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笑话了。

“在这儿出笑话的所长很多,不过你是我不愿意看到也出笑话的一位。”王镔道,黑夜里,那双眸子特别的亮。余罪顺口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唯一一位没有想推诿职责的所长,尽管你并不称职……进屋说话吧,外面凉。”王镔道,领着余罪进了所长办。好简陋的地方,一桌一床一柜,加一个锈迹斑斑的煤球炉子,落座时,余罪从暖瓶里倒了杯水,给指导员递上。他默默地、若有所思地坐在指导员的对面,打量着这位老人。此时指导员显得很凝重,深深的皱纹像用刀镌在脸上似的,余罪只觉得和那位挥着武装带揍人的形象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王镔也同样在打量着自己这位二十出头的小搭档,其貌不扬,眼睛睁大的时候像人,眯起来的时候像贼,和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的小后生一个德性,很难相信这就是省城市局派驻到羊头崖乡的挂职所长。他笑了笑,手抚着热水杯子,出声问着:“还在想被偷走的牛?”

“是啊,总得给丢牛户一个交代吧。”余罪道,又想起了李大寨那家的样子。王镔似乎窥破了他的心思,笑着问:“咱们见面的方式不太好,你是不是在奇怪,为什么我会抽李大寨一顿?”

“嗯,有点吧,已经够可怜的了。”余罪不无埋怨的口吻,虽然他也不是善茬,可那事他觉得自己肯定办不出来。

“慢慢你就会知道,解决乡里这些事呀,得简单点、直接点,有时候还得粗暴点,否则无法服众。”王镔简单直接地说了句,没有多作解释,直入主题地问着,“那案子的事,你准备怎么解决?我和马老通过话了,他说查下去的价值不会很大,以咱们发现的现场的车辙,比对车型后,光乡外二级路拍下的三个方向就有四百多辆。现场残留的牧草痕迹,只能说明贼的作案方式,但对于抓到作案人价值并不大。”

说到此处,他明显看到余罪脸上的难色加重,查案首先要考虑查案的成本,如果动用大量的警力、设备、车辆,那经费恐怕十几头牛都补不回来,对于羊头崖这个穷乡穷所,明显不现实。恐怕就算县局也不会给予支持,毕竟不是影响很大的恶性案件。

“那王叔您准备怎么办?”余罪问,似乎觉得指导员有某种来意。

“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当指导员的吗?”王镔道,看余罪不解,他自嘲地笑着解释着,“乡里也不是没有小错小过的,不过最大限度就是抓回来,揍一顿,像老子揍儿子那样,让他长长记性而已。除了去年烧麦茬引起火灾那档子事,这里已经十几年没有发生过刑事案件了,其实我在这里也就是个摆设,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你上任后我一个多月都不在,对吗?”

余罪不置可否,奇怪地看着他。当然很奇怪了,指导员当到王镔这水平也算是奇葩了,所里的管理是放羊,群众的教育是武装带,恐怕放眼全市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王镔没有多解释,有几分神秘地从口袋里小心翼翼掏出了一张票据,郑重地递给余罪看,余罪拿到手里瞅了眼,吓了一跳。

——支票,居然是支票,五万元的现金支票,虽然不多,可放到这个穷乡穷所,几乎就是一单巨额财产了。

“这些年我一多半时间不在所里,大部分时候就是找原来的战友、首长、上级,想办法要回点钱来。羊头崖乡太穷了,而且连可开发的资源也没有,大部分的钱都用在各村的种植、养殖上,输血这么多年,仍然是杯水车薪呀,一个人的力量总归是太有限了。”王镔说着,带着几分懊丧的味道,而余罪却是震惊到无以复加,他现在明白为什么全乡就认可这么一个警察了,或者说不是警察,而是这里的家长。

怀着几分崇敬和景仰,余罪把支票轻轻地放在桌上,还了回去。他自问两人不是同一类人,最起码他没有能要到钱的本事,估计就算要到钱,也会想法子把大头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人民公仆”?余罪异样地,重新打量起自己这位搭档,曾经在传说中才能听到的事迹,以实例的形式出现在眼前之后,总是让他觉得非常怪异。

没有理会余罪的惊讶,就听他轻声道:“这是我化缘化来的修路款,我曾经一位战友支援的,先补上丢牛户的亏空吧,要年前解决不了,我怕真要逼出其他事来。”

说完这些,指导员王镔没有看到余罪脸上的表情放松,反而皱起眉头,似乎对这事很不乐意一般。王镔奇怪地看着,像在征询所长的意见,坦白讲,如果不是马秋林私下和他交流的话,如果不是看在他一心想把案子查下来的份上,他恐怕永远不会认可这位毛头小伙当羊头崖乡的派出所所长。

“余所长,你……的意思呢?”王镔问。

“不行。”余罪道,王镔咯噔一下子,脸也拉起来了,余罪像故意添堵一般又强调一句,“绝对不行。”

“可你这么个守株待兔不是个法子呀?每天几十公里的强度,你开车容易,知道骑摩托车有多难?”

“我知道很难,可你这样简直是给贼买单,简直是纵容犯罪!五万块钱能买几头牛?再丢几头怎么办?”

“可能吗?通知各村加强防范,亡羊补牢,总还是可以防备住的嘛。”

“啊,你这边防得严了,他们再到其他乡、其他县去偷,把贼赶到其它警务区?”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我一直就这样说话,怎么了?”

王镔上火了,脾气上来了。余罪却是不愠不火,针锋相对,两人争辩几句,气氛一下子难堪了。王镔半晌叹了口气,直觉得自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了,他无言收起了支票,有点气结地道:“算了,我不和你争,不过不能把所里的警力都抽走,万一有个事,没法支应。”

“王指导员,这事必须是全力以赴要去干的事,我打赌,贼踪一定会出现,只要一出现,这个偷牛案的死局就开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你滞留警力,什么意思?”余罪虎着脸道。

“可要是再不出现的话,就这样天天守着?”王镔为难地道。

“你没听我说话,我赌他们一定会出现,前提是按照布置来,一定要把牛放出来,一定要缩小这事在全乡的影响。”余罪道,看王镔满脸不信,他也有点上火地补充着,“指导员,你可以怀疑我的人品,但你不能质疑我的水平。”

闻得此言,正皱眉的王镔一下子又被气笑了,他起身撂了句:“好,那这事听你的,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啊,要在你的指挥下把其他村的牛丢了,我估计村里人敢来砸咱们派出所,你看着办吧。”

说罢王镔摔门而去,那门声好重,惊得余罪全身颤了一下。他有点心烦意乱地一把捋掉了桌上的东西,叮叮当当摔了一堆,接着抽了几支闷烟,随后又不死心地把所有的资料、照片一一排出来,对比着乡行政村区划图,在细细研究着地形。

他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看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案子,如果追溯的话,任何一个看似巧妙的作案方式,都有它与众不同之处,或是手法诡异,或是动机难寻,或是目的隐秘……这个蹊跷的偷牛案,他一直认为自己已经窥破了其中的玄机,可现在看来,似乎还差那么一点。

关键是差的这一点,究竟在哪儿呢?

他在细细检点自己的得失,回忆着曾经在警校学过的点点滴滴,甚至于回忆滨海里监仓见过的那些人渣,用正的、反的、邪的等各种各样的思路把案子重新捋一遍。一遇到卡壳的地点,他就换一种思路重来。

最懂警察的应该是那些人渣,因为他们免不了和警察打交道,但最懂那些人渣的未必会是警察,因为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作案方式未经曝光,可能让局外人一辈子都想不通。

对呀,谁也不可能回溯出所有细节,问题应该就在这儿。

余罪想通了,问题出在他自视甚高了,现在得到的是些支离破碎的证据,单凭这个就确定他们的作案模式,实在也太武断了。况且就即便这个模式是正确的,如果无法得出下一次是否发案、具体的发案时间的判断,仍然是白搭。因为不可能再从已经出省出市的那牲畜贩运车辆里盯住目标。

破绽在哪里呢?

余罪把证据、照片、发案地的照片、积案的资料都一样一样排在桌上,他在想那个可以一蹴而就的破绽,因为他相信天下不会有完美的作案,那些疏漏肯定存在,只是被巧妙地淹没在庞杂的事物中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漆黑的夜慢慢地走向黎明。又熬了一夜,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的时候,那光线像跳跃的精灵,慢慢地爬上了枯坐在椅子上的余罪,烟已燃尽,嘴里发苦,不过当阳光洒满桌面的时候,冥想一夜的余罪眼睛里慢慢地绽开了笑意,他喃喃地道:“气候、地形……跨地区作案,必须考虑到……行为习惯必须考虑到,否则投料就盲目了;那样投料不但会选择一个巧妙的地点,而且必须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量应该很大……就是这样,破绽应该就在这儿。”

他神经质地坐起来了,看着电脑,查找着积案地区的地貌以及多年来案发时间的气候数据,一一记录着所有案发地的这些东西。不一会儿所长办里--奸-笑连连,刚刚起床的李逸风和呆头生怕所长失心疯了一般,趴在窗户边上瞅。

“当”的一声门开了,余所长兴高采烈地出来了,做着扩胸运动。李逸风和呆头互视一眼,没明白这是什么个情况。李呆小心翼翼地问着:“所长,我们今天还去不?”

“不用了,今天放假,休息吧。”余所长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大咧咧道。

“那不找偷牛贼啦?”李逸风关切地问,主要是怕被所长讹牛钱。

“没听明白呀,放假,休息,明天再找……哎呀,我得睡会儿。”余所长大咧咧道,胡乱洗了把脸,打着哈欠去睡觉了。

众乡警陆续起床,奇也怪哉地听着李逸风安排。让出警吧,都嫌累怕冻,可所长撂挑子了吧,又让众人心里凉了,直觉得新所长和原来数任所长没啥区别,这办不了的案子,怕是得搁着了……

怠懒所长

腊月天也像个小孩的脸,忽地一股西伯利亚寒流过来,又是冰冻,又是暴雪,连着几天不见晴。这时节其实最好过的就是乡下,门关得严严的,炉子生得旺旺的,围着热乎乎的炕头,甭提多乐呵了,其实要不是观音庄和后沟那两起偷牛案的话,余罪日子过得要比现在还舒坦多了。

对了,就这个案子越想越没音了,观音庄的丢牛户李发展大前天去派出所来着,回来就一脸懊丧地给另一个丢牛户李大寨咬耳朵,中心意思是:完咧,老哥,甭指望牛回来了,派出所那拨货,都窝在家打牌呢。

消息很确认,说得有鼻子有眼,李大寨瞅着还躺在床-上起不来的婆娘,除了使劲揪着头发坐在门槛上发呆就没别的想法。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后沟村也没闲着,村长找了派出所两次,被王镔劝回来了,还有一次被新所长哄回来了。乡里人再没文化也有点脸面,却是不好意思再去第四次了,村长带着丢牛户到涧河寻谢老神去了。

别奇怪啊,谢老神在周边的十里八村还是挺有名的,看看凶宅,瞄瞄吉日,掐掐八字,那工作量可不比派出所的警务少多少。村长和两家丢牛户凑钱买了两瓶高梁白加一条红梅烟,好歹让谢老神焚香祷告,答应给卜一卦了。

罗盘是裂开缝的,有些年代了;龟壳是磨得发亮的,那年代不比罗盘短;至于谢老神本人,手如老树根,脸似老树皮,一脸阴晦,全身霉味,闭上眼念念有词,看得观者凛然心惊;一睁眼两眼浑浊,吓得观者倒退一步,只听他道出“天机”来了:

“呀呀呀……李家丢牛,那是犯小人;金家丢牛,也是犯小人。犯天灾有活,犯小人没救啊……”

轻吟一句,言而总之,把烟酒一收,结果出来了:“牛就别指望啦,还是看好家里,别出其他事为上。”

这就完了,两丢牛户有点心疼礼金,村长傻眼了,可没想老神也没招了。他慢慢地凑上来,讨好一样问着老神:“谢老神,这说的究竟啥意思?牛找不回来咱也就不指望了,这犯啥小人?”

“呵呵……他家犯小人,他家也犯小人……”老神一嘴黑乎乎的烟渍牙笑着,指头一蘸口水,在桌上写了一个“二”、一个“小”、一个“人”,看村长不解,又把三个字连起来写。村长一看全身震颤,神情凛然,那老神摆摆手道了句:“天机不可泄露。”

其实天机早露出来了,二、小、人,三字一合,恰是“余”字。

全乡姓余的,除了一个婆娘,就剩一个人了,派出所所长:余罪!

这个天机和余所长消极怠工、久无进展的情况一结合,很快滋生出来了新的传言:全乡丢牛都是犯小人犯的,俩小人,加起来是“余”字,小人就是派出所那姓余的!

对乡警的不满,加上被偷的怨恨,乡民慢慢积蓄的愤怒,快到爆发的时候了……

腊月二十七,距离第一起偷牛案案发十一天。这一天天气还在阴着,不过匆匆赶路的指导员王镔脸色比天气还要阴晦,道听途说了这些没头脑的传言,别人当笑话,可他识得厉害。对这个愚昧的地方他从来都是又爱又恨,那些纯朴得有时候接近愚昧的群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任上就经历过很多,比如最近的纵火案,就因为当时的派出所所长迫于上级压力,下令抓了村里烧麦茬的老百姓,一夜之间民愤四起,本来不烧麦茬都开始烧了,直到撤了乡长和派出所所长,这事才算揭过了。

他知道,这件事如果不闻不问也便罢了,可现在已经向村里夸下海口,回头却这样消极处理,他知道要面对的恐怕不止是村人围攻的口水了。

匆匆到了所里,进门时,他回头看到了一抹淡淡的晕色,那是被云雾遮住的太阳,这持续多日的阴雪天气也该结束了。进门时,他愣了下,东厢房乡警们正忙碌着做晚饭,这些天城里来的董韶军和大伙厮混得很熟了,正帮忙吹着火,让他意外的是余所长,此时正拉着办公椅子,盘腿在椅子上,坐在当院,把玩着硬币。

那硬币玩得即便王镔这个外行也觉得叹为观止,在左手的手心里,一拍,飞起来,落下来时,却在右手的手背上旋转,待旋转的力道将尽,他的右手撑平了,硬币慢慢地立住了,然后移动得很缓慢,滚向手腕,在接近手腕的时候,一垫一拍,硬币又高高飞起来了。余罪不是伸手去接,而是伸着一根中指去接……于是硬币像粘在他指尖上一样,他慢慢地缩回了中指,硬币像解放了束缚,在指缝间来回翻滚。

“呵呵……你可真有心思玩啊。”王镔哭笑不得地看着。

“玩就是一种生活态度,要没有玩好的心态,这地方我估计谁也待不下去。”余罪笑着道,一旁看得早已神往的李逸风接口道:“对,还要吃呢。”

王镔一瞪眼,李逸风吓得一缩脖子,吱溜声跑了,刚出院门,吓了一跳,那只大白狗奔过来了,他尖叫一声,返回来了。不料那狗儿今天表现得很温顺,汪汪一叫,随即缩到了一个人的身后,大伙儿定睛一看,居然是张猛兄弟。只见他弯下腰抚着狗脑袋,那狗温顺地-舔--舔-他,他喊着董韶军扔根骨头来,董韶军从锅里夹了根一扔,那狗儿叼着,老老实实吃上了。李逸风大惊失色,亦步亦趋地走到不远处,凛然问着张猛道:“猛哥,这……这是虎妞家那狗?”

“对,我刚从她那儿回来,它叫大白。”张猛得意道,不过听说李逸风一直在追虎妞,他一直觉得有点儿不太好意思的感觉。

“哇,你太拽了。”李逸风根本没往那地方想,竖着大拇指崇拜道,“母狗都被你征服啦。”

众人一愣,随即狂笑四起,张猛脸一红,追着狗少打上了。狗少嬉皮笑脸躲着,那贱样连大白狗都不忍看了,掉头跑了。众乡警个个指指点点,有小声说虎妞和张猛绯闻的,有同情狗少的,要不是指导员在场,早乱起来了。

摊上这么一个团队,指导员王镔这气可真不打一处来了。他正要和余罪说话,又愣了下,他看到了余罪虽然在笑着,可他的手却非常平稳,硬币仍然在他的手背上缓缓移动着,稳稳地停在了手背中央。王镔叹了口气问着:“余所长,你还想玩到什么时候,非要等到全村人哄到门上质问?”

“可怜之人,总有可恨之处,如果他们非那样做,我也没办法,大不了像前几任所长那样被扫地出门。”余罪笑着道,很坦然,似乎预知到了那个可能非常严重的后果。

所长一坦然,指导员反倒不自然了,他语重心长道:“小余,这乡里的情况和你想象得不太一样,你要是当初不出面,这事就已经解决了……你既然出面了,就不能不解决,老百姓可是认死理的,你一下子,把咱们派出所仅有的一点威信全给断送了。”

“如果非要用捐赠的、拨付的、扶贫的款项给贼赃买单,这点威信,不要也罢。”余罪抬抬眼皮,很不客气道。众乡警一见所长和指导员又对上了,不乱了,个个悄悄钻在东厢房,顾不上吃了。张猛这几日和老指导员混得颇熟,想上前帮衬几句,被董韶军拉住了,他小声道:“人家领导班子内部矛盾,你瞎掺和个屁?”

是没法掺和,甚至王镔想掺和一把案子也无法如愿,这些日子全是下雪天,余所长整天就是窝在家里玩硬币,他实在怀疑马秋林是不是看错了这个人。

对,一定是错了,他看到了,余罪还在饶有兴致地玩着硬币,新花样又来了,双手一交叉,硬币不见了,一拍手又出来了,再一拍手又消失了。连玩几把,余罪脸上的喜色甚浓,看王镔枯站在原地,他还饶有兴趣地问着:“王叔,你一定看不出来硬币在我的手里是怎么消失的,对吧?”

“藏在袖子里。”王镔不屑道,不过马上愣了,手心对着他的余罪一换手背,那硬币根本就夹在指缝里没动,一眨眼,又消失了。指导员皱了皱眉头,哭笑不得地问着,“啊,合着这下雪几天,就关上门练这个?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呢?”

“高招没有,劣招倒是有点。王叔,您别急,有时候着急上火,于事无补,总不能把贼叫到咱们羊头崖乡作案吧。”余罪笑着道,收起了硬币,站起身来了。

“那这事不能再拖了,今天都腊月二十七了,从案发到现在已经十一天了,年前再不解决,我怕村里人嚷得凶了出别的岔子。”王镔道,是一种非常严肃的口吻。余罪默然地回头看了眼,对于这位呕心沥血的老警察,他更多的是尊敬,只不过两人的处事方式差别太大,无法取得共识而已。

于是他笑了笑,神神秘秘地问着:“王叔是不是觉得我们什么也没干?”

“那你们干什么了?”王镔反问道。

“呵呵,马上就干,你如果有兴趣,也来帮把手怎么样?”余罪邀着。

“干什么?”王镔脸色紧张了一下下。

“吃呀,锅里炖了两只兔子。”余罪笑道,一见指导员脸色变了,又加了句,“吃完干活。”

这一起一伏,听得王镔心里咯噔咯噔的,仍然是那种无计可施且哭笑不得的感觉。他没走,就等在院子里,虽然不齿这个所长的人品,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余所长的水平,最起码他把自指导员以下的所有乡警都集合到一处了,他看得出来,不应该只是吃兔子那么简单……

一股北风吹过,卷起一片残雪,风声敲打着车窗,孤零零行驶在209国道上的一辆东风小卡,正摇摇晃晃迎着风雪前进。

岔路口,司机杨静永辨着方向,打了个旋,驶上了二级路。车里并排挤着三人,裹着黄大衣,中间一位胡子拉碴,平头半白的汉子点了两支烟,给司机递上,杨静永顺口问着:“老牛,还有多远?”

“没多远了,三十多公里。”老牛道。另一支烟递给了右手边的年轻人,二十多岁的年纪,两撇小胡子,一张鞋拔子脸,头发乱蓬蓬的,一副散汉德性。老牛看这货有点儿瞌睡了,不中意地扇了一巴掌道:“缸子,别吃饱了犯困、饿了发呆啊,看了几天有谱没有?”

“牛爷,屁事没有。”叫缸子的清醒了几分,接过了烟,加重语气道,“那些乡警比犊子还蠢,比猪还懒,我昨天还路过派出所,里面吆五喝六正喝酒呢,今天该放假了。”

“可这儿弄走过几头了,村里有防备没有?”老牛问。

“我收核桃进去看了下,没有啥动静呀……这边牛多,山又大,少上几头,他没地方找去。”缸子判断道。

这个判断让老牛省心了,这趟活儿不是一次两次了,山大沟深、地僻人稀,别说牵头牛,就牵走个婆娘那些山里的汉子也不会费力去找。算算日期,今天又是腊月二十七了,这个时间,就灶王爷也想不到有人杀回马枪来了吧?

一切办得都很小心,靠这一手发家致富的老牛已经养成了很强的自信心。他从头掐算了一遍,老七他们在这儿牵了几头之后,时间已经过去十一天了,期间派大缸进了乡里几次,都没有异样,那只能说明这里和所有的穷乡僻壤一样,丢了就丢了,谁也别指望再找回来。

就即便有人报案,也不过是增加几例悬案而已,他得意地回头看了眼车上拉着的两大包投料,那神秘的投料可不是什么地方都有的,别说警察,就灶王爷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越想,自信心越膨胀。路走了一半,他把手伸到窗外,喃喃地道了句:“东北偏北,风向变了,雪停了,明天是个好天气。”

司机已经习惯老牛这号老成精的人物了,他笑了笑,提醒着道:“老牛,大过年的陪你们出来,成不成事,路费不能少啊。”

“呵呵,放心吧,只会多不会少。”老牛笑着道,让大缸关上了车窗。

车缓缓地行在零散积雪的路面上,没化的积雪已经冻实了,已经化了一部分的雪被车辗成了雪泥,结冰了。车驶到中途,果真是雪霁风停,车灯下的路面一览无余。驶了近两个小时,终于看到了羊头崖乡的界碑,车里人商量着,向乡里驶了六公里,远远地看到村落的影子时,车停了。

三人下车,七手八脚,连拖带递,把车上载的一辆大摩托车弄下来。大缸检查着摩托车轮上打的防滑链,司机杨静永和老牛搬着两个大包裹。车支好,两人合力把大包裹一左一右放到摩托上。随着“突突”的声音,摩托车摇摇晃晃进了乡,车灯如豆,渐渐地消失在黑暗中。

货车却打了个旋,原路返回。杨静永问着老牛道:“老牛,我觉得你们干的这事有点缺德了,乡下养头牛都是大劳力,都被你们牵走卸肉了。”

“不缺德就得缺钱啊,没办法,还是缺点德吧。”老牛--奸-笑着,龇着两颗大板牙。

“你就瞎高兴吧,这事呀,我觉得不能常干,明年我不跑运输了,我出门打工去,跑得远远的。”司机杨静永道。他知道此行的目的是干什么,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但干得次数越多,就觉得胆子在慢慢变小,而不像本村的牛见山、朱大缸这群货,越干贼胆越大。

“你不干有的是人想干,要不看你嘴牢,我都不带你走呢。”牛见山得意道,“咱们到这儿干,跨了两市,卖出去又跨了两市,就天王老子也想不出咱们是咋干的……呵呵,不是我吹牛,最早干这行的老七他们,都到大城市买车买房去了,我给他们干了半年苦力才把这门道摸清楚……出事?出啥事,我最怕的事就是怕牛跑来的太多了,我拉不走……哈哈哈……”

车里响着--奸-笑声,慢悠悠前行着,在一处预先作好标志的地方停下了。那地方被铲成了一个三四米的土台子,向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直通山顶。

车里的牛见山心里很清楚,山后就是羊头崖乡的涧河村,据他的前期踩点,村里一共四十九户、五十八头牛,停车点距村里距离十一点四公里,只要把牛拐过第一道山梁出了村里人的视线,就绝对没有被追到之虞,而这个时候,大缸应该已经在路上下饵了吧。

牛见山看了看时间,指向零时,他如是想着,仿佛看到红彤彤的钞票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鬼蜮伎俩

“哞……”一声悠长的牛吼,响彻在远山深谷,激起的回音久久不散。

“哞……”更多的附和声响起来了,随着冉冉升起的朝阳,随着漫山未融的雪树冰花,好久未见得如此阳光明媚的日子,舒服得连牲口也忍不住要抒发一下胸臆了。

涧河村的河谷中,散布着几十头犍牛,大的领小的,公的领母的,像村里亘古不变的生活方式一样,在慢悠悠地挪着步子,啃着草。一面是村里散落在山腰的几十户砖瓦农居,一面是高耸的山峦,沿河谷向山外两条路,一条是村路,一条就在河谷里,蜿蜒爬向山上的羊肠小道。

董韶军从望远镜里收回视线的时候,正看到了指导员王镔踱步回来,他和同来的周文涓小声耳语着,周文涓的脸色也有点凝重,因为迄今为止,还是没有任何发现,可那位成竹在胸的余所长今早信誓旦旦说今天一定要丢牛,就在涧河村。

“有什么发现。”王镔急匆匆问着。

“目前还没有。”董韶军道。

“这满山鬼影子都没有一个,哪来的偷牛贼?”王镔四下看了看,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有点奇怪,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相信那个不靠谱的余所长。

董韶军和周文涓互视着,两人也有点愧意了,来羊头崖乡折腾了两周了,除了分析了几堆牛粪依然是寸功未建,找到的线索倒是不少。不过周文涓和马秋林四下实践之后,所有发现都因一些无法查证的事中断了,比如大数目的车辆,比如多处售卖青贮饲料的牧场,即便你知道嫌疑人就在其中,也只能望洋兴叹,毕竟没有省市公安部门的全力支持,根本无法调动人力和物力参案,也根本查不下去。

关于青贮的饲料,这当会儿又让董韶军郁闷了。漫山的青黛色、枯黄色,就是不见绿色,他开始严重怀疑前期工作的有效性了。

“这可是跟村长磨破嘴皮才把牛都放出来啊,要是什么都没发现,这脸可没地方扔了啊。”王镔忧虑道,作为在羊头崖乡从警几十年的指导员,他知道自己最珍惜的名声和威信,已经开始岌岌可危了。

“王叔,这案子本来就蹊跷,我们不能太期待奇迹。”董韶军难堪地解释了一句。王镔摇摇头坐下来道:“肯定难,我也欣赏你这位同学迎难而上的态度,可不能胡来,乡下不比城里。”

“您是指,担心村里不理解,到派出所闹事?这个不至于吧,又不是警察把他们牛偷了?”董韶军哭笑不得道。

“啧,你不了解,刚案发的时候,余所长当着观音庄全村人面拍胸脯,如果破不了案,就给丢牛户赔上牛钱。”王镔淡然一句道。听得董韶军张口结舌,异样了,只觉得余罪不至于刚到乡下脑袋就被牛踢了吧,这种话也敢说?他摇头道:“不可能吧?余儿可是一毛不拔的。”

“对呀,他不准备掏钱,不过他教唆李逸风答应了,李逸风回头还得找他爸,他爸可是我部队的老战友。你说这事,我能让孩子家里掏钱么?哎,这一对嘴上没毛的可凑一块儿了。”王镔苦笑着道,掏出烟来了,递给董韶军一支。董韶军不会抽,辞过了。老头自己点了,猛地抽了口,额头上皱纹锁着。回头看到周文涓时,刚想问句马老的情况,却不料周文涓目瞪口呆,眼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董韶军推了她两把,她才反应过来,一脸错愕,指着道:“快看,见鬼了。”

两人一惊,看向河谷方向。只见不知什么时候牛群中已经走散了几头牛,那几头正顺着羊肠小路,往山上走着,走走停停,像在啃着路边的荒草。董韶军急忙架着望远镜细细搜寻。没有,根本没有看到可疑的东西。

“怎么回事?”周文涓异样了,她看着四头——不,五头牛,正慢慢向山顶移动,就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召唤一样。

“别惊动,再等等……说不定是意外,放养牛很少翻过山梁。”王镔说别激动,可他自己激动得手一哆嗦,被烟头烫着了。

三人趴在村后高地上,此时顾不上编排余所长了,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不料担心牛的村长带人奔来了,远远地喊着:“老镔,出事了,牛又魔怔了,好几头往山上跑呢……”

“藏起来……乱吼什么?什么魔怔了,瞎扯什么呢!”王镔奔出来,把七八位村人连拉带推,往背后撵。

等他再回到藏身处时,远处最早的一头牛已经翻过了山梁。王镔悲喜交加,笑了,笑得却像哭一样。

“我明白了……指导员您看,距离山顶直线三十米那儿……有人用树枝把青草遮住了,外表看不出异样来,可这东西瞒不过嗅觉相对灵敏的牲畜,看,牛自个儿刨出来了……”董韶军解释着,望远镜里,果真看到了一头白花牛在啃着什么,青青的、绿绿的,那玩意儿对于啃了一冬天麦秸、蔓藤的牲畜,肯定不啻于一顿大餐的诱惑了。

“两头了。”王镔放下了望远镜,激动过后,同样很错愕,他问着董韶军道,“不对呀,韶军。”

“怎么不对?绝对是有人用草诱拐牛爬过山梁,再实施盗窃……这和咱们前期的分析基本一致。”董韶军兴奋地道。

“我是说,余所长怎么知道案发时间就在今天?而且准确知道案发地在哪儿?”王镔狐疑道。之前若干日,余所长带着乡警兄弟们不是吃喝就是玩乐,根本没干正事。

“呵呵,这个贱人脑子里怎么想的,我要知道就好了。”董韶军笑了笑,拿起了步话,通知着余罪,回话传来了余罪懒洋洋的声音:“知道了,还早着呢,估计还得两个小时才能走到路面上。”

听完了回话,他和周文涓相视而笑,向着河谷地奔来了。这时候可是最佳的采证时间,究竟偷牛贼用什么东西把牛诱拐走了,这个谜团已经困扰他好长时间了……

“来了来了,牛哥……”大缸两眼发红,眼珠子发亮,看到了走在前头的一头黄牛,膘肥体壮。他-舔-了-舔-嘴唇道,“有千把斤呢。”

“快点,牛还没到手呢,都想起卸肉来了。”牛见山甩了这傻大个一巴掌,大缸嬉笑着,手在塑料袋里一搓,又往衣服前襟上搓了点什么东西,从藏身的大松树里猫出头来,慢慢地走向正觅草的牯牛。走到近处,牛蓦地受惊,抬起头来,丑得像歪瓜裂枣的大缸似乎对它有某种吸引力似的,牛在踌躇着,警惕地看着他。

“乖啊……闻到什么了?”大缸慢慢地扬着手,伸向牛,笑着道,“-舔-啊……香着呢……来,乖啊,哈哈,比村里的婆娘还乖……”

大缸--奸-笑着,手伸向牛,那股奇怪的味道更重了,牛也果真着魔似的-舔-着他的手,-舔--舔-他的衣角……一个不防,大缸飞快地把一个黑色的死扣扣在牛头上的缰绳结上,然后牵着拴在了树干上。

得,一头搞定,大缸看着到手的牛,两眼放光,笑意连连。事实上,拽头牛可比拉个婆娘要容易多了,这不,一眨眼的工夫,又拉回一头来。

不大一会儿,过山梁的五头牛都落入了魔爪,手脚利索的二贼各自分工,拴着长绳子,牵着牛,每头牵绳的结上都束着一把青草。那牛丝毫不觉危险,扬着头往前走,似乎一仰头就能够着草,可每仰一次都差那一点点。于是再走,再扬头,再去啃,可仍然差一点点。

于是就越走越快。

于是二贼很快就消失在这个两山夹峙的洼地上,等翻过了第二道山梁,一条宽阔的二级路已经赫然在目了。

这个过程比预料的要短,十几里山路,牛自主走了一半路,另一半被牵着走的路更快。一个小时不到,在山下车里枯坐等着的司机杨静永就看到了去偷牛的同伙,已经牵着牛开始下山了……

董韶军和周文涓一路躬身走着,不时地探下-身-子,寻找着蛛丝马迹,即便是一切都在眼前,依然让他们觉得像谜一样。

被诱拐走了五头牛,可整个牛群丝毫未见异样。就即便有放牛的,也可能发现不了牛群的异状。

什么东西?难道只作用于特定的牛?

什么东西?能把牛诱拐到了隐藏的草堆旁,然后一步一步诱过山梁?

“这是什么?”周文涓在一种石头上发现了异样,被-舔-过,尚余一点暗绿色。董韶军照了几张照片,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棉签取走了微量证据。闻了闻,在合上取证袋的一刹那,他像豁然开朗一样笑着道:“我明白了,这是用一种气味很浓的膏体抹在石上,路边,诱使那些无意闻到的牛使劲去-舔-……应该是化学合成的,-舔-过之后,不但诱拐着牛顺着下药的方向走,而且让这些证据自然地消失,无处可找了,进牛肚子了……呵呵,这东西再辅之以一捧青贮饲料,意志再坚定的牛也忍不住啊。贼这是有意识地控制下药的量,否则诱拐一群都没问题呀。”

“韶军,可能你又错了。这不是青贮饲料……怪不得我们从牧场没有查到可疑的人。”戴着手套的周文涓用镊子夹起了一根细细草叶子,她递给董韶军。董韶军一看之下眼睛睁圆了,惊讶道:“这是新鲜的草叶。哇,邪门了。”

是邪门了,确实是新叶子,苜蓿草,浓郁的青绿色,像新采摘不久的。可偏偏现在是寒冬腊月的天气。

“不得不承认,实际和推断的出入还是相当大的,错的地方太多了。”董韶军懊丧道,现场的发现把前期不少推断都推翻了。谁能想到这些偷牛贼居然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手法。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么错的推论,却给了余罪一个正确而且准确的答案?”周文涓笑着问。

“对呀,没发现这货什么时候有神探的潜质了。”董韶军有点酸酸地道,别人当神探他不意外,但意外是发生在余罪身上,就让他觉得有点儿给这个称号抹黑了。于是他更酸地来了句,“就是神探,也不能用错的条件,推出正确的答案来吧……他是怎么猜出案发时间和案发地点来的呢?前几天可一直在所里玩。”

周文涓忙着拍照,没有理会这一句。不过,她有一种莫名的骄傲,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余罪。

此时,取证的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似乎根本没准备翻过山梁;而指导员王镔已经带领着一村青壮年乘着摩托车、三轮车、农用车沿村路飞速向乡外疾驰。但在另一面,牵走牛的牛见山和大缸已经悠哉悠哉地下了山,被牵的牛仍在扬着头,努力去啃绳结上的青草,走得很快,却怎么也啃不着。

从树间和灌木丛中的小路下山后,有一个简易的土台子,和车厢等高。杨静永放下车隔板,车里尚有一层绿绿青草,牛被牵到车边时,个个兴奋得“哞”了一声,依次奔进车厢里啃草。车上还停着辆破摩托车,大缸朝着最后一头牛的-臀-\_部猛踹一脚,“当啷”一声合上了隔板。三人有条不紊地拉着绳网,绳网上再覆着一层帆布,结结实实把车掩盖起来了。

杨静永发动着车,牛见山拍拍身上的土,一骨碌钻进车里,招手吼着大缸。这货撒了泡尿,提着裤子上车兴奋道:“实在是车太小啊,要不多整几头,能过个好年啦。”

“永娃……走吧。”牛见山示意着司机,回头看着傻乐的大缸,“啪唧”就是一巴掌,说道,“知道咋当贼吗?要当就得当一个有眼光的贼,你狗日的一次把村里的牛都偷完了,谁还敢养牛?”

“那倒也是啊。”大缸摸着后脑勺,崇拜地恭维了句。

“当然是了,这点上我就最佩服老七那伙人,他从来就不在同一个地方偷两次。”牛见山凛然道。大缸傻乎乎问着:“怕被抓呀?”

“倒不怕被抓,可是小心总不是坏事。”牛见山说着,车速已经飙起来了,在雪后的路上溅起了一片片--湿--泥。看四下无人无车,牛见山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叼上烟,点着了……

就在点烟的同时,一声凄厉的警报响起来了,吓得牛哥嘴唇一哆嗦,烟掉裤裆上了。他忙不迭地去拾烟,司机一踩刹车,“咚”的一声,两人猝不及防,直愣愣地撞在车前窗上了。疼得还未回过神来,哥仨一看前方,吓得齐齐傻眼了……

撒手成网

两辆警车上的警灯正声嘶力竭地吼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排在路面上了。车跟前靠着几个懒洋洋抽着烟、就着车前盖打扑克的乡警。而在警车前方不远,斗大的石头块一字排开,要通过的车都被堵在警车后,敢怒而不敢言。

这阵势把牛见山哥仨吓住了,摸不清情况,看不准来路。他急切地拍着脑瓜想主意,却不料关键时候,人这脑袋不比车里拉着的蠢牛强多少,一时无计可施。旁边坐着的大缸早按捺不住了,脸上肌肉颤着,手抖着,不过却已经把座位下尺把长的砍刀握在手里了。

“啪唧”又是一巴掌,牛见山骂着:“放下,你以为警察也是牛,想卸肉就卸肉?”

“那怎么办?”司机握着方向盘。车未熄火,不过手在哆嗦。

“倒……倒倒倒倒……”牛见山急了,司机蒙了,一挂倒挡,车“呜”的一声往后沿路返回。倒了十几米,在一处稍宽点的地方一打旋,朝着来向又疾驰而去。

李拴羊一收扑克,狗少兴奋地奔上来请示所长,却见得所长坐在车里眉眼挤在了一块,龇着白牙,笑得直嘚瑟。那笑不管是看着还是听着,都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所长,咋办?”李呆问道。

“所长,你别笑了,先追回牛来当紧。”李逸风催着道。

“搬石头,抓贼不能太急,否则贼急跳墙了。”余罪道。

“是狗急跳墙。”李逸风纠正道。

“贼急了可比狗急了危险,他要泼了命撞上来,老子可吃不消。”余罪笑着道,吼着让众乡警搬开石头,放过警车。警车呼啸而去后,石头却又摆回原地了,后面被阻的车辆可就怨声载道了,这事好办,所长早交代过了,乡警高小兵同志一整警服,放嗓子一吼:“我们正在抓持枪逃犯,你们非要闯,后果自负啊!”

这句管用,司机吓得噤若寒蝉,不敢越雷池一步了。

“快点快点,都他妈追上来了。”大缸抹了把汗,声音都变调了。

司机也抹了把汗,油门已经踩到底了。牛见山在不停地看着后面,两辆警车,不紧不慢追着。不过那警报鸣得人实在心悸,吓得三人在冷冷的车厢里直出冷汗。

“牛哥,咋办?不是抓咱的吧?”大缸痛苦道,一拍大腿痛不欲生地说着,“哎哟,我还指望弄点钱过个热乎年呢!”

“闭嘴,真他妈聒噪……”牛见山恶狠狠地嚷了句。

“兴许不是抓咱们的吧?”司机杨静永喘着气,又抹了一把汗,肾上腺分泌绝对超标了,这车速快飙到九十迈了,不过依然甩不掉后面的警车。

三个人里牛见山见多识广,他注意到这条冷清的乡路上根本没有来去的车辆,他知道不可能不是抓他们的了。一股末日情绪慢慢爬上了心头,他咬得嘴唇发白,双手握拳握得青筋暴露,这光景,怕是要垂死挣扎了……

而后面不到三公里的追兵依然不慌不忙,余罪驾驶的这辆SUV性能颇好,他总像猫戏老鼠一般,突然怒吼着加速,在快撞上的时候又慢慢减速。副驾上的李逸风可坐不住了,前面那车里的嫌疑人让他有一种猫抓痒痒似的冲动,兴奋地一直搓手,不经意发现车上的喊话器时,他来劲了,持着喊话器吼着:“前面车上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马上投降,奉劝你们不要自绝于人民,否则、否则当场枪毙!”

“有你这样喊话的吗?”余罪笑着问。

“电视剧里不都是这样吓唬人的吗?”李逸风得意道。

后座的李呆和拴羊笑歪嘴了,李呆笑着问着:“风少,你咋这么兴奋呢?比见了虎妞姐还兴奋。”

“能不兴奋吗?以前哥可是当坏人,从来没尝过抓坏人的滋味……一会儿谁也别跟我抢啊,我要亲手抓一个,呆头,给我拍个英雄照,回去让我家老爷子瞧瞧。”李逸风兴奋得直嘚瑟,回头又嫌余罪车开得慢了,却不料早经过大风大浪的余罪慢条斯理地解释着:“别急,让他们跑一段路,凶性磨一磨,一会儿就气馁了……我估摸着呀,都是些不知道‘法’字怎么写的山炮,现在拦着,他们敢拼命……”

“你也太胆小了。”李逸风梗着脖子,很不中意地斥了余罪一句。

余罪眉头一皱,哭笑不得。自己第一次被别人这么评价。

车继续飙着,李逸风继续狂吼着让前面的人缴械投降,不过这群人看样子是准备自绝于人民了,根本不搭理警察的呼声,车速却是越飙越快了。余罪看着这条倚山的二级路,笑了,这地方,想跑都难。

连追了二十公里,拐了数道弯,在接近乡入口过弯的一刹那,满头大汗的司机杨静永开始猛揉着眼睛,似乎不相信前方路上的状况。还是牛见山清醒,抢过方向盘,一脚踏上了刹车,车一个急刹,斜斜地停在路面上。三个人一刹那面如死灰,前方的路面上,聚集了数十人的队伍,队伍前面,三轮车,农用车、摩托车已经把路面挡了个严实,就想冲过去都不可能了。正是从乡里疾驰而来堵截的指导员王镔一队。

“自求多福吧……快跑!”牛见山猛地把大缸推下车,自己跟着跳下去,踩着大缸,跨步就往路沿下跑,大缸顾不上痛,连滚带爬往山上奔。司机稍慢了一下下,不过也咬牙扔下了车,往警车停下的反方向快跑。

“我操……快点。”李逸风拉开车门,跳下车就追上去了。此时车刚停稳,余罪刚喊了句“小心点”,后面的李呆和李拴羊也奔出去了,前面围着的队伍也动了。王镔一挥手,四散的乡亲开始追人了,不过最快的是张猛,他一呼哨,大白狗奔着就往山上追逃跑的几人。

叫骂声四起,三个贼跑得心胆俱裂,而后面追得最紧的却是李逸风了,那两条腿不愧是练过芭蕾的,疾步追着一名头发花白,他认为危险最小的偷牛贼。追过了河道,追过了乱石滩,几乎触手可及了,他兴奋地一把抓着那人的后襟大叫着:“抓住你了!”

嘿,那人反手就是一拳。兴奋得要立功的李逸风猝不及防,捂着鼻子直挺挺朝后仰倒,远远的王镔看着,大摇其头,乡警和乡亲简直是一窝蜂,根本没章法,而且这战斗力实在够呛。

“抓到啦……”涧河村的几位壮汉终于摁住了一位,是司机,有人喊抓到人,有人已经噼里啪啦老拳揍上了。另一面李呆和李拴羊扶着一脸血的狗少,气急败坏地吼着:“兄弟们别管我,把那王八蛋给我抓回来……哎哟,疼死我了……把老子当牛犊打呀,这么狠?”

李呆忍着笑,李拴羊飞奔上前了。余罪抄了根木棒正准备堵截时,一下子停住了,他突然发现有点小觑身边这群乡警了,只见得李拴羊追在那位已经力竭的嫌疑人身后,手里忽悠悠在扬着绳子,嫌疑人稍一慢,他“嗖”的一声把绳子甩出去了,跟着绳套套住了人,一拉,那人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不用看了,被村里人摁住连打带踩,余罪很痛心地侧过了身。其实他很反感这种以多欺少,不过相比这帮没底线的偷牛贼,这就不算什么了。

山腰上张猛早把最壮的一个大傻个子扑倒了,大白狗在汪汪叫着,那人的反抗也最激烈,反手就掐张猛的脖子,可不料他遇到最合适的对手了,张猛的拳头像机械臂,一顿痛殴,几下之后这大个子便没有反抗的机会了,只顾抱着头。还是王镔在远远吼着什么,张猛才不情愿地反铐着嫌疑人,拎着往回走了。

分开人群而出的厉佳媛快步奔上来,一对桃花眼眯着,视线不离张猛左右。等把嫌疑人扔在路边,她双手在胸前拍着,发嗲似的赞着:“哇,猛哥,你打人的样子好帅!”

张猛的悍勇戾气霎时烟消云散,看着厉佳媛,给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这样子偏不巧让李逸风看到了,他想上前,却又害怕虎妞跟前那只大白狗。无处发泄了,他拉着李呆和李拴羊严肃地问着:“你们说,难道老子不够帅吗?”

李呆愣了下,看着狗少两只胡乱塞-着卫生纸的鼻孔,鼻梁肿得老高,凛然点点头道:“帅!”

这么惨兮兮的,连李拴羊也不忍说不帅了,可李逸风看着厉佳媛和张猛的亲热劲,越来越酸,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够帅了。他火冒三丈地一脚踹在抓回来的嫌疑人-屁-股上骂着:“你妈的,老子这么帅的脸,你都忍心下手,简直是自绝于人民……知道什么意思么?一看就是没文化,不想活了。”

李呆和李拴羊笑着溜了。李逸风押着嫌疑人蹲到了路边,大声训着,好歹找回了点作为警察的自信。这边训着,那边群众早就看不过去了,吐唾沫的,拿着棍子戳的,和了把雪泥往偷牛贼身上扔的,群情激愤,可把旁边的王镔吓着了,生怕再出其他事,赶紧让乡警围成一圈护着三个嫌疑人,自己指挥着村里几人拉着车上的篷布。

“哗”的一声,篷布拉下来了,被偷的五头牛哞哞在叫。这一下子,王镔抚胸长笑,向余罪直竖大拇指,大吼一声:“乡亲们,听我指挥,围好警车,回乡!”

这一句好不威风,好不志得意满。乱嚷嚷的人群跨上摩托车,爬上了三轮车,前面开道的,后面护卫的,摁着喇叭使劲嘚瑟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警民联合队伍。

大局已定,余罪笑了,这一刻有一种感觉,好像是曾经有过的。看着喜气洋洋的村民、看着扬眉吐气的乡警,他缓缓坐回到车上,关掉了一直响着的警报。在启程的时候他突然明悟了,那是一种踌躇满志的感觉,一种对他来说久违了的感觉,他也发现,为什么自己一直舍不得这身警服,那是因为,他太喜欢这种享受的感觉……

罪不堪伤

从下午四时左右回到乡里,把嫌疑人关起来之后,羊头崖乡的派出所大门就一直关着。十里八村早闻听派出所居然抓到了偷牛贼,甭提多来劲了,不少村里的闲人散汉都聚到派出所看热闹,不过大门一直没有开过,让企图来满足一下好奇心的村民失望了不少。

门虽然关着,可里面没闲着,大家就在董韶军和周文涓的指挥下忙活着,从车上收集证据,采样,根据嫌疑车辆反查,根据嫌疑人的指模比对,还从嫌疑人身上搜到了化学合成物质。董韶军化验分析后,不得不承认江湖伎俩很难识破,以他学了几年的警务知识,居然搞不清嫌疑人身上那些散发着怪味东西的大致成分。

一个小时后还没有提审,指导员坐不住了,他想进所长办问问余罪,可看到余罪头靠着椅背又在有一搭没一搭玩硬币的时候,他没敢打扰。他现在明白了,所长玩硬币和呆头挠后脑勺,狗少咬手指是一种行为习惯——那是在思考呢。

两个小时后,天已经黑了,王镔出门安抚了村民一番,让大家先回去休息,凡问及案情都是一句挡回:“你家又没丢牛,关你什么事。”

可丢牛的呢,王镔也是不客气地回一句:“贼都抓到了,还怕赔不上你家的牛呀?年后要没有赔你,你来把我牵回去。”

朴实的村民们呵呵一笑,各自散去,指导员关上了门,叫着李呆和拴羊两位做饭,至于李逸风,这小哥挨了一拳把自己个儿当英雄了,鼻子上压着胶贴,躺在队办里直哼哼。王镔想想,这孩子自从到乡里就偷鸡摸狗,也真难为他了,抓个贼还冲锋陷阵跑在最前面。他笑了笑,没理会这货,这回拿定主意,要催催所长了。

不料他刚上前,门开了,余罪出来了,王镔赶紧问着:“所长,怎么还不开始审?赶紧审,以防夜长梦多。”

“哎哎……算我一个。”李逸风早注意到了,一骨碌起来,不拿自己当普通人,直接插所长和指导员中间了。王镔眉头一皱,不悦地斥着:“别添乱,这活你哪干得了?听所长的。”

“我没说干,我帮忙,所长,王叔,您俩放心,谁他妈不说实话往死里揍他,没事,我动手……”李逸风不知道是不是对被挨那一下苦大仇深,拍着胸脯说道。王镔刚要训两句,不料余罪一嗤鼻子道:“那不叫本事,信不信我随便几句就让他们老老实实交代?”

“什么?”王镔傻眼了,李逸风更傻眼了,被噎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指着余罪道:“所长,这怎么可能?你不会有特异功能吧?”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好像有。”余罪开着玩笑道。

“吹吧你。”李逸风一嗤鼻道。

余罪不愠不火,一勾手指。李逸风最容易上当,凑上来了。余罪耳语了几句,李逸风尚存狐疑,不过翻着眼珠,按步施之了。

没干别的,把那位司机从关人的小屋放出来,解了铐子,催着洗了把脸,然后坐到了乡警们常聚的东厢房。李逸风很不情愿地安排着李呆给他端碗饭,李呆更不情愿,不过听说是所长安排,却是不敢违拗,端了碗给扔桌上,恶狠狠地瞥着,那意思像在说:吃吧,噎死你!

干完了这一切,李逸风屁颠屁颠跑出来了,站到了余罪面前,余罪笑着问:“想拿剩下的哪个开刀?”

“那个花白头发的,老贼,打我一拳那个。”李逸风恶狠狠地道。

“另一个年纪小的怎么样?”余罪道,商量的口吻。

“为什么?”李逸风不乐意了。

“那个看样子比你还傻,好对付呗。”余罪贱贱一笑,邀着指导员同去办公室,李逸风气得直想踹他两脚,催了两遍才去提那个嫌疑人。

关人的小间里,嫌疑人们窝了几个小时了。司机刚被提走,那老贼面着壁,不吭声。另一个年纪不大的,正是余罪要提审的,看样子还真不怎么灵光——眼睛有点斗鸡,鼻子却像个蒜头,再往下看却是龅牙,就拉头牛出来都比他眉清目秀。李逸风厌恶地拉着铐子,那人却是口齿不清地哀求着:“大哥,我们牛不要了,放我一马。”

“那就不是你的牛,偷来的也能谈条件呀?”李逸风哭笑不得了。

“大哥,大哥,您听我说。”那哥们见李逸风搭话,紧张地哀求着,“那罚款,罚款我们出。”

一听这话李逸风愣了下,就他这水平都知道,这么大的盗窃案值,岂能是一个罚款了事?他冷笑一声,回头朝着嫌疑人-臀-\_部猛踹一脚催着:“快走……他妈的没文化真可怕,出俩钱就想了事?”

那人被踹了一脚,刚要往前走,却愣了下,他异样了,因为他看到了同来的司机杨静永端坐在东厢房里,和警察坐在一个桌上。他一下子觉得气血上头,有想揍人的冲动,还没发作,后面的李逸风又继续踹了两脚,把他直踹进所长办了。

他刚要进去,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董韶军和周文涓出来了。董韶军拉着他语重心长道:“逸风,你得改改,不能抓着嫌疑人就不把人家当人……更不能随便打骂啊。”

李逸风抿抿嘴,喷了句:“少来了,所长让我打的。”

“什么?”董韶军不信了。

“真的,他让我带那个吃饭,拉这个审讯……对那个客气点,对这个要很不客气,顾不上了,我得进去瞅瞅。”李逸风挣脱-了董韶军,一闪身进门了。

门外董韶军哭笑不得地看着,和周文涓相视来了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两人去吃饭的地方了,谁也没打扰乡派出所的预审。

然而这预审已经让李逸风觉得没意思了,根本不像想象中那么刺激的场景啊。就连平时拍桌子说话,抽皮带打人的指导员也变得像个小媳妇一样安生,余罪更不用说了,从进门开始,压根儿就没有正眼瞧嫌疑人一眼。

这可怎么行?不但李逸风憋不住了,就嫌疑人也憋不住了,四下瞅瞅,奇也怪哉地问着:“警察叔叔,咋没人审问我呢?”

“没审你不会自己说呀?非让领导跟你费工夫?”李逸风虎着脸,“吧唧”踢了嫌疑人一脚。王镔一瞪眼,李逸风不敢造次了,乖乖地退居一边。嫌疑人摸着-臀-\_部,不疼,不过装着低眉顺眼,好不惶恐的样子,滔滔不绝地说开了:“我说,我自己说……我们想到这片山打只兔子什么的,就碰到几头牛,一时糊涂,就把牛牵下山了……警察叔叔,我错了,我罪该万死,可怜我家里还有年过七十的老爹没有养着,你们看在我初犯份上,放我一马,我再也不偷了……”

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伴着自扇耳光的动作,就差仆地磕头,恳求警察大爷看在他一片孝心的份上放他一马了。

李逸风愣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这娃一把鼻涕一把泪,实在可怜哦。

不过在余罪看来是另一种情形,他想起了曾经见过的那些人渣,前一刻目露凶相,后一刻诚惶诚恐,再一转眼,痛哭流涕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喂喂,别哭了……”余罪敲敲桌子。那人像个委屈的小媳妇一样抽泣着,脸上头上身上还带着被群众揍的伤,着实可怜,余罪加重了声音吼了声,“别哭了!”

“哎,不哭。”那人明白了,点着头,老老实实地站在门边上。

“看这样是个老实人啊。”余罪指指,征询指导员的意见。王镔点点头。

“哎,对,老实……我老实交代,确实是我们一时鬼迷心窍,把村里牛牵走了。”嫌疑人又点点头,悲戚道,那表情叫一个痛不欲生,悔之晚矣。

“哦,这认罪态度不错,可以从轻处理,不过……叫朱宝刚是吧?我们对你偷牛这个人赃俱获的事没兴趣,你是今天上午偷的对不对?”余罪问。

“对,是,在那片山上。我们看着几头牛在吃草,就……鬼迷心窍牵走了。”绰号“大缸”的朱宝刚忙不迭地交代道。

“上午这个事知道了。”余罪欠欠身-子,脸笑着问着,“说说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还在晋中没回来。”朱宝刚带着无辜的眼神道。

余罪笑了,王镔笑了,李逸风也笑了。笑得嫌疑人慢慢地开始不自在了,不自然地耸耸肩膀,好像后背生疮一般,半晌又嚅嗫道:“昨晚……在路上,我也说不清在哪儿……那个……”

“等等……”余罪打断了这个吞吞吐吐的交代,看着嫌疑人,很不屑地笑着道,“朱宝刚,你说话太费劲,我替你说,昨天晚上你、牛见山、杨静永三人驾驶着小卡车,从209国道进了五原市,行驶三十七公里后转入二级路,二十二点左右你们进了羊头崖乡的地界,接着你们三个人合力把车上的摩托车放下来,你用摩托载了一大包草料,乘夜去了我们乡的涧河村对不对?你连夜把草料运上了河谷通上山的小路,在路上还做了不少手脚,比如这种东西……牛好像特别爱-舔-,做完这一切,你原路返回。今天上午,你们就等在山梁后的缓坡下,等着闻着味道,啃着草料,不知不觉跨过山梁的牛,然后,就牵回到自己车上……呵呵,有哪儿不清楚,我再给你详细解释一下。”

朱宝刚愣了,下嘴唇耷拉着,几乎要滴下口水来了,这说的就是他一整天干的事,可这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对方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他又觉得后背痒痒了,有点白日撞鬼的感觉。

“你在奇怪我为什么知道对吧?”余罪趁热打铁,一句话说到了嫌疑人心坎上了,他没吭声,不过余罪眼睛瞟着东厢的方向,笑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等于暗示嫌疑人——你们窝里有人告诉我了。朱宝刚一想刚才杨静永和警察一块吃饭的待遇,气得牙咬得咯咯直响。余罪当老好人似的劝着:“宝刚,想开点,反正都这样了,有人抢你前头立功赎罪了……这样吧,你给我交代几个一块偷牛的,或者是谁教你这一招偷牛的。别说是你自己揣摩出来的啊,据我所知你就是个牵牛跑腿打工的……怎么样?需要再想想?”

王镔仔细地看着,他对余罪有点叹为观止,这些话几乎都敲在嫌疑人的痒处,让对方痒痒得越来越吃不住劲了。

“我觉得不用想。”余罪一靠身-子,叹着气,似乎很为嫌疑人着想似的道,“宝刚兄弟,据我所知你是一个很失败的贼,三十好几了,媳妇都没娶上……而有些人靠这个已经发家致富了对不对?我真替兄弟你不值啊,你说羊头崖乡前后丢了七八头,都算在你脑袋上,得蹲多少年大狱?”

“那不是我们干的。”朱宝刚苦着脸,强调道。

“那是谁干的?不能和你们手法一模一样吧?”余罪摊手道,语速很快。

“老七那伙人干的,北边不好下手了,听说这边比较偏,他们就来趟路了。”朱宝刚道。

“哦……我就说嘛,宝刚兄弟怎么可能犯那么大的事,对不对,指导员?”余罪恍然大悟道,随手摁开了录音。

王镔一脸严肃,点点头道:“嗯,就宝刚这样子,完全可以申请从宽处理,司机杨静永也要从宽处理。对了,宝刚,你们用的新鲜苜蓿草,是大棚培植出来的吧?”

“啊,是……古寨那一片,好多大棚都专门种草。”朱宝刚顺口道。

“价格不低吧?”余罪问。

“七八块钱一斤,比菜都贵。”朱宝刚道。

“难道专门种草喂牛?”王镔奇怪地问。

“不……都卖给偷牛的了。”朱宝刚老实一脸,纠正道。

李逸风忍不住了,使劲咬着嘴唇,捂着嘴,憋着笑。余罪翻了他一眼,一摆头,狗少知趣地出去了,不过他看出来了,这个诱拐牛的迟早得被所长和指导员诱拐到坑里去。

一进东厢,又出事了,一群乡警围着那个开车的司机,司机饭只咽了几口,在大把大把地抹泪。狗少揪着李呆小声问怎么了,李呆小声告诉他,进门董韶军就劝慰他吃上口饭,说什么来着,说你虽然是嫌疑人吧,我们也没拿你不当人。周文涓呢,还很客气地给他端了碗汤,哎哟,坏了,司机这就哭上了,跟小媳妇被无赖调戏了一样,抽抽答答一直哭个不停。

李逸风听到此处大为光火,直斥道:“别哭了,你哭个屁呀,想坦白从宽都晚了,你那同伙在所长那里早交代了。”

“你一边去。”董韶军不悦地瞪了眼。李逸风刚要反驳,却不料嫌疑司机一抹泪道:“我知道迟早要有这一天的,恶有恶报,你们问吧,我吃不下。”

董韶军和周文涓愣了,没想到不经意的恻隐之心,却有这个意外之得,他挥手屏退了乡警们,和周文涓一起,就坐在饭桌边上,慢声细语地问上了。那位司机仍旧抽抽答答哭着,边哭边交代……

门外蹲着吃饭的一干乡警着实有点崇拜,城里这几位办事说到底还就是比乡警们有素质,李呆刚赞了个,却不料啃着饼的李逸风骂咧咧不屑道:“真没挑战,太没挑战了,还没过夜,全交代了……老子鼻梁挨的这一拳,算是还不回去了。”

众乡警哧哧地笑着,都看笑话似的看着狗少,没人给他一点恭维,不过不怨大伙,实在没法恭维呀。

过了一会儿,耷拉着脑袋的朱宝刚出来了,被安排去吃饭,余罪听说董韶军居然把司机说服了,还有几桩偷牛案,都是这位司机参与运输的。他兴奋地擂了这位同学几拳。不过审到第三位嫌疑人就卡壳了,没想到这位年过半百的牛见山是个硬货,对着同伙的口供也百般抵赖,死不认账。

朱大刚说我偷了?没有,他是贼,贼的话怎么能信?和我一起偷?不可能,他算什么东西?

司机指认我,指认我什么?我不认识他,我搭顺风车的不行呀?

等更多的证据证词排出来,这家伙哑口无言了,不过就是梗着脑袋根本不认账。

这种人不多见,可也不罕见,每个领域都要有“坚强的”战士,犯罪领域也不例外,只是抵赖到这种程度让余罪有点上火,而抵赖的人往往是知道更多的。他猛拍桌子失态了,吼了句:“李逸风,进来。”

一吼,早按捺不住的狗少捋着袖子奔进来了,抹了抹鼻梁上的胶贴,恶狠狠地盯了嫌疑人一眼。那嫌疑人也是个软硬不吃的,回敬了不屑的一瞥。指导员王镔桌子下踢踢余罪,那意思在讲,这事别让狗少掺和,这货有点二,别真捅出事来。却不料余罪没理会,一指嫌疑人安排着:“去把这个人放了。”

“啊?放了?”狗少怒目相向了,连余罪也准备不认了。

“对,放了,他什么也没干,我们没理由滞留他,对不对?”余罪使着眼色向指导员道,王镔一时不明所以,余罪又补充着,“放他之前领他到丢牛的村里走一圈,观音庄、后沟、涧河,让群众瞅瞅见过这个偷牛贼没有……要没有,就放了吧,别往回拉他了。接下来出什么事,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

王镔眼睛一凸,知道要坏事了,那帮老百姓,可比狗少猛多了。李逸风一想却是喜色上脸,嫌疑人知道警察要使坏了,他哆嗦着:“别别,我交代,我我我我……我参与偷牛了还不成吗?”

余罪没动,头微微低着,眼上翻着,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嫌疑人,这一下子看到对方的软肋了,知道这种地方能发生什么事。一念至此,他催着李逸风道:“拖走,他妈的,我治不了你,有人治得了你……知道这什么地方吗,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李逸风乐了,嚷着李呆几人,几人把嫌疑人使劲往外面推。那嫌疑人牛见山此时恐惧更甚,不迭地嚷着:“不要呀,我不去啊,我交代……我交代……”

“别急,得让你见识见识,别以为老子吓唬你。”余罪恶相顿露,安排着守家的、出勤的,两辆车载着嫌疑人直往最远的观音庄去了。所里留守的董韶军有点看不懂了,一晚上审不下来,可没想到为什么嫌疑人死活不愿意到观音庄,而且观音庄那事应该和这拨贼没什么关系啊。

车刚走,他问周文涓道:“什么意思?这牛头不对马嘴嘛,观音庄那事不是牛见山做的吧……哎,对了,怎么把他吓成这样?”

周文涓笑了笑,没多解释。董韶军总觉得有点不对,他拽住了所里的内勤小高,小声问着你们这儿抓住贼,一般怎么处理?高乡警咧嘴笑了,也没说话。

董韶军不问了,他可能知道余所长的意图了。

果然,比想象中要快好多,没出观音庄就问出不少隐情来,审讯的地方就放在村委,余罪和王镔依次问着,耷拉着脑袋蹲着的嫌疑人在一五一十交代,他身后站着虎视眈眈的李逸风和众乡警,不过这不是威胁,真正的威胁在门外。一院子拿着锄头、锹把、钉耙的村民,仇深似海地围着村委,根本就是械斗的方阵。偶尔有人带头喊一句,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话:“镔叔,别审了,交给我们吧!”

在这种随时有可能被群殴致死的巨大威胁下,最后一个嫌疑人,交代了……

雷厉风行

“根据我们对被捕嫌疑人的审讯,团伙带头的牛见山,就是这个人……他交代,观音庄的偷牛案是另一伙人干的,带头的是一名绰号‘老七’的嫌疑人。老七是牛见山的上家,偷牛就是跟他学的,不过这个老七究竟姓甚名谁他不清楚。他们的组织方式是老七提供这种诱拐牛的药物和饲草,然后由下家组织人、车异地作案,得手后,他们在规定的地点交货,直接把赃物变现。”

周文涓罗列着这两周在羊头崖乡的收获,大量的地形地貌照片、作案工具、车辆、人员,这一行可谓收获颇丰了,她明显地看到了队长邵万戈脸上的嘉许之意。这位队长,可很少夸人的。

邵队长旁边坐的是马秋林,他是和董韶军、周文涓一起从羊头崖乡归来的。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他记得自己以前当警察的时候也会在这个时间放下手头的工作休息一下,可是此刻却仍然按捺不住兴奋,和这帮后辈坐在二队的会议室商讨着这个匪夷所思的案子。

从粪便中确定失牛的路线,一步一步揭开牛莫名其妙被盗的案件。邵万戈蹙着眉头,看了董韶军一眼,他有点佩服许处的眼光了,那么偏的技侦技术许处都不放过。谁可能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他打断了汇报,问着董韶军道:“韶军,嫌疑人用于诱拐牛的那些药物,分析出来了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分离出来了粗盐的成分,还有类似镁的成分……是矿物质合成,经过熬制的,这种东西像中药一样,很难确定它的准确构成。”董韶军客观道。马秋林笑着插嘴了:“这个可以先放一放,很多行业都有不传之秘,比如砍手党的麻药、毒贩熬制的配方,都不会那么容易外泄的。”

“嫌疑人现在在哪儿?”邵万戈笑了笑,换了个话题。

“已经刑事拘留,暂未请捕,关押在县看守所,余所长的意思是动静先不要搞得太大,等查查这拨贼的上线再作打算。”周文涓道。

“那有结果吗?”邵万戈问。这是前天的事,两天时间,他想应该差不多了。

不料此话一出口,董韶军的眉头皱了皱,马秋林却接着话头道:“也算是百密一疏吧,据嫌疑人牛见山交代,他们的交货地点就在二级路和国道的交叉路口,当天抓捕的时候动用了村里人上百人,封路封了三个多小时,恐怕这个上家已经被惊动了。”

一听这话,邵万戈明显有点失望,不过再一想,乡警能干到这个水平,已经是很不错了。他回头问着马秋林道:“马老,辛苦我就不说了……可这个案子我还是没太闹明白。”

“哪儿不明白?”马秋林笑着问。

“你看啊,第一宗失牛案和第二宗失牛案发生的时间相差一天……而第三宗案件你们打了个伏击,时间相差十一天。奇怪的地方就在于此,怎么可能判断出准确的发案时间、发案地点?就即便前期的证据相当多,也不可能判断出这个案发时间呀。”邵万戈道,一脸迷茫,等着马秋林释疑。

马秋林笑了,笑着道:“这个我解释不了,因为不是我判断出来的。”

董韶军和周文涓同时笑了,邵万戈却更迷糊了,挨个看看众人,奇怪地问:“又是余罪?”

“对。前两次案发后我和他交流过意见,侦破的方向基本认可。一方面从现场发现的饲草残留上下工夫,结果发现这个方向是错误的,他们没有用我们判断的青贮饲料,用的是新鲜的饲草;另一方面,从二级路通过国道、高速路的公关检查站留下的车辆监控下工夫,结果发现这个线索的价值也不大,需要排查的车辆有数百辆,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乡派出所能完成的工作量,而且时效也赶不上;第三呢,当时我们也没有想到,除了饲草,嫌疑人还有下药这一杀手锏。”马秋林道。

“是啊,正常思路,都不可能指向这次案发的端倪,那他是如何判断出来的?还非常准确……看地理位置,这个地方根据不具备设伏的条件。”邵万戈眉头紧皱着,看着两位属下。董韶军笑着道:“我问过他了,他没告诉我。”

“呵呵,还藏私了。”邵万戈笑道,眉头舒展了,那个人他有所了解,他的脑袋要能以常理推断,恐怕就不会被赶到羊头崖乡了。

“这个也放一放,随后你问他吧……万戈,现在的问题是,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动作?你是不是可以考虑搭把援手?”马秋林出声问道。这是他来的主要目的,毕竟乡警的力量太单薄了。

“这个……”邵万戈稍有为难了,他道,“案子发生在羊头崖乡,二队插手好像不妥,他们和县公安局汇报了吗?”

“汇报了,县局局长外出学习去了,当家的副局长回乡省亲了,办公室就留了一个人值班,指导员王镔去了县局两次,连管事的人也没找着。”周文涓道,话里颇有点怨气。

邵万戈笑了,大过年的,能找着人才见鬼呢,又是乡派出所的案子,恐怕想引起重视没那么容易,就即便二队这个重案队,也开始轮休放假了。他很为难地想了想。马秋林似乎窥到了他的为难之处,小声劝着道:“从作案方式、作案组织上看,和我省发生的系列失牛案有很多雷同之处,据嫌疑人交代,他们先后向嫌疑人老七提供过不下五次的赃物……我考虑啊,羊头崖乡的案子仅仅是我们无意揭开的冰山一角,这个犯罪蛋糕做到了多大,我暂时还真不敢估计。”

“您是指和其他失牛案并案?”邵万戈考虑了下,这样的话,二队就有理由向上级请示参与。

“对。”马秋林道。

“可能性有多大?”邵万戈问。

“很大。”马秋林道。

“理由呢?”邵万戈道。

“万戈,别给我打官腔,理由和证据我都没有。就像你刚听说羊头崖乡牛被偷后咱们打的赌,你不会忘了吧。你赌要成悬案,我赌余罪能抓到贼。”马秋林促狭地笑了笑,话别住邵万戈了。其他两位没想到两人之间还有这个赌约,都笑了笑。

半晌,邵万戈一伸胳膊拿定主意了:“好吧,我向市局请示一下,看是否能尽快介入,如果不行的话,我会知会县局,让他们在人力物力上给予支持。”

此话一出,董韶军和周文涓又是一脸懊丧,请示、讨论、知会……这些用在公文中的词,实际上基本就等于推诿扯皮了。年前一放假,要等结果怕是得到正月十五以后了吧。邵万戈可有点奇怪了,好像回来的三位都被羊头崖乡同化了一样,一听没支持,都这么没精神。他奇怪地问着:“怎么都这样?跨区介入,总得经过上级同意吧?而且这事我们不知会县局一声,很不合适。总不能手伸那么长,直接伸到人家乡派出所抢功劳去吧?”

“那以你的意思……”马秋林小心翼翼地问。

“明天就大年三十了,这个时候你们说我把谁派出去合适……等年后初八上班,我和市局苗局请示一下,几地警力,毕竟是需要协调的。”邵万戈道,他越这样说,几个人的脸上显得失望愈大。马秋林插嘴了,摇摇头道:“恐怕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邵万戈奇怪了。

“他们……已经在抓捕的路上了。”马秋林用很欣赏的口吻说道。

“抓捕?就他们几个乡警?”邵万戈眼睛一凸,似乎给吓着了,异地抓捕,就重案队也经常出意外,何况那拨连枪都没拿过的乡警。随后又笑了,直笑这拨乡警自不量力。

“没错,他带了几个乡警上路了……已经沿着嫌疑人老七消失的方向追出二百多公里了。他们没有考虑那么多,就奔着一个方向去了。”马秋林道。

一刹那,不知道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让邵万戈如同芒刺在背一般。他挺直了腰杆儿,这不是服不服的问题,而是不得不服的事儿。

“他和你曾经一样,就算碰到头破血流也不会回头的。”马秋林又道。

邵万戈一怔,他看马秋林严肃的眼光像刺一样钉着他。半晌,他毫无征兆地吐了句:“好,先斩后奏,我派一组人跟上!”

董韶军和周文涓一下子乐了,相视而笑。

“咕咚!”车猛地一加速,后排的李逸风吓得赶紧扶着座背。

“咕咚!”又一个趔趄。李逸风忍不住了,出声道:“猛哥,你小心点,哥几个小命可都在你手上呢。”

是啊,后面几个吓得都紧紧扶着座位,张猛为难地说了句:“你们害怕,以为我不害怕?不知道我没开过路虎呀,这他妈一脚油门就上百了,把不准啊。”

“那你慢点呀。”李逸风道。

“就是,慢点啊,猛哥。”李呆一头大汗。

“快点,那辆车是从晋中高速口上的高速,绕道大运。根据文涓查到的交通记录,是在曲沃口下去的……应该就在那一带,还有四十多公里,赶在中午前到当地,还不知道能不能查到记录呢。大过年的,人都回家过年了。”余罪在副驾上骂骂咧咧,一直在翻查那辆车的监控图像。

这是根据牛见山的交代捕捉到的图像,时间正是观音庄失牛的次日。据牛见山交代,一般都是这辆卡车负责接手赃物,车牌查过了,是套牌车。于是第一条线索就只能沿着这个幽灵车消失的路线,从羊头崖乡追出来三百余公里了。

半晌没听到说话,余罪回头时,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乡警哥几个噤若寒蝉。他异样地问:“怎么了?”

李逸风指指张猛,李拴羊和李呆也没敢吭声,生怕影响张猛开车似的。一下子余罪这才明白了,张猛的开车和人差不多,开像牲口,限速一百公里的路,他一会儿忽悠到一百五,一会儿又降到一百二。余罪此时也感觉到威胁了,不过他有的是办法,眼珠一转悠,轻言细声问着:“牲口,说说你的感情生活……我看虎妞对你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嘿嘿,那当然是。”张猛心里一荡漾。车稳了,速度慢了。

“哎,对了,开慢点,咱们聊聊,我们可都支持你啊。你们真要成了一对,兄弟们全给你祝贺去。”余罪道。

“那谢谢兄弟们了啊,对了,不是我说瞎话啊,见了佳媛我才发现,以前我对有钱人偏见太重了。”张猛绮念慢慢升腾,以一种幸福的语气说着,“佳媛性格真好啊,可会关心人啦,给乡里也办了不少好事,明年还准备修条路呢。对了,佳媛还说了,自从遇到我,连对警察的成见也消除啦……”

说来说去都是虎妞如何如何,余罪倒无所谓,李呆和拴羊也无所谓,可有吃不住劲的人——李逸风脸色越来越绿,两手扒着椅背,指节都有点发白了。李呆怕出事,悄悄捅捅余罪。余罪一回头,看到了李逸风的表情,沉声道:“逸风,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车不稳你害怕?要不再让猛哥给你猛一会儿?”

“哦,没事没事,我没事。”李逸风顿时明白了,不敢发作了,生怕前面的牲口哥再来个飙车动作。

一路平稳地到了曲沃,下了高速,后方的协调已经跟上了,周文涓把当地交管部门的联系方式传到了余罪的手机上。有准确的时间,就很容易查到那辆幽灵车的去向。不过一查之下又让余罪郁闷了一番,居然没在这儿,那套牌车又驶上了通向另一座城市的路。

翼城市!离这里还有六十多公里。

余罪郁闷着出了市交警支队大门,更郁闷的是有人一把把他拉住了,是李逸风,一看那脸色余罪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果不其然,李逸风把余罪拖到楼一角,看看车上等着的众人,咬牙切齿道:“余所长,你得给我个说法呀。”

“什么说法?”余罪故作不知。

“那那那……牲口把我的妞抢走了。我我我……”李逸风捋着袖子,苦大仇深道。

“没抢走,只是他们彼此有好感而已。”余罪安抚道。

“那就离抢走不远了。”李逸风痛不欲生道,摸摸鼻梁,埋怨着余罪道,“都怨你,一直让我抓贼,挨了这一拳,丑成这样,连虎妞都不待见我了。”

“闭嘴。”余罪训了句,看狗少成这德性了,他也有点恻隐之心,再怎么说,这孩子本质可没初见的时候那么坏,这不大过年的,非要跟上来抓嫌疑人。他揽着狗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逸风,这是个绝好的机会,难道你没发现?”

“什么机会?”李逸风愣了,怎么什么事在所长眼里都是机会。

“有人跟你竞争了,难道不是好机会?你想啊,为什么你很喜欢虎妞呢?”余罪道。

“为什么?”李逸风问。

“因为你一直得不到呀!要是他那么容易让你上手了,你很快就会忘了,对不对?”余罪道。李逸风一撇嘴点点头:“那倒是,那天我就抱了她一下,反应好激烈。”

“那不就是了?我觉得她现在是在故意气你,和张猛走得很近,故意让你看呢……这样的机会就是她心理转折的表现,万一你也给她一个颠覆的形象,说不定她下回就主动投怀送抱了。你别介意牲口啊,他能待几天?而且他是犯了错误来咱们这儿溜达的。”余罪教唆着,想着能平慰狗少心态的理由。

“哦,这倒是。”李逸风一想,倒也有几分理,心里稍平。

“走,翼城市。对了,你开车慢点,这牲口开个车吓死人了……这样的人,虎妞怎么可能喜欢,明显和你差远了嘛。”余罪道。

“就是,比脸蛋也比不过呀。”李逸风终于找到点心理平衡了,又得意洋洋地跟在余所长背后,屁颠屁颠上车走人了。

下午时分,终于到了翼城市,嫌疑人老七那辆幽灵车就停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能找到线索吗?余罪抱着万一之想,下车伊始,他面对着陌生的街市、楼宇,以及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群,甚至连方言都听不懂。他又像刚接触这个案子一样,皱起眉头来了……

相逢他乡

“同志,打听一下,这是夏朗派出所吗?”李逸风出门在外,自动变得很客气了。

“门口有招牌,不认字呀?”派出所值班民警翻了个白眼,回话道。

“我们是省城来的,同行,在追一桩案子,协查通报应该已经发到你们所里了,那个……”李逸风又客气道。那民警一撇嘴回道:“你看看几点了,办公室是自动传真,早没人了。”

“啊,这不才下午五点?”李逸风火大了,终于爆发了。

民警不悦了,反问着:“光看下午五点,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李逸风话冲了。

“腊月二十九啊,别说警察了,就犯罪嫌疑人也早回家过年了,年后再来吧。”民警懒散道。

李逸风注意到了,这民警长了一副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倭瓜脸。他火冒三丈地叫嚣着:“叫你们所长。”

“不在。”民警回道。

“指导员呢?”李逸风又问。

“不在。”民警不屑道。

“信不信我找你们局长去?”李逸风威胁道。

“那你去找呗,算你能耐。”民警翻着白眼道,不悦地瞪了李逸风一眼。

完了,李逸风以前虽然经常旷工翘班,不过现在他才发现,旷工和翘班居然是如此可恶。可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离了一个当地人又迈不开步子,最起码连方言你也听不懂。想了想,他忍气吞声道:“同志,我们真是赶了几百公里路来的,省城刑侦二队已经把协查通报发到你们局里了,我们需要一个当地的向导……你看,能不能?……”

“同志,不是我不帮你,还有四十分钟就下班了,大过年你敲谁家,谁能乐意?好歹你也等明天……明天也不成,大年三十了,谁不得回家过年不是?真要是杀人放火追逃的案子,我们的紧急动员早下来了,这不没有吗?”民警也换了一副口吻,说得在理。

李逸风无处发泄,舒了口气,只能拉上值班室的窗口,摔门出去。上了车,余罪笑着问着:“碰壁了?是不是说话不客气?大过年的,你得客气点给人家说话,要不谁帮咱们啊。”

“我说话就没这么客气过,你不知道啊,所长,全所就剩下俩人了,根本不搭理咱们,好歹咱也是警察……”李逸风道。

“呵呵,这也正常嘛,大过年的,谁愿意给你提供协助,又不是紧急集合命令。有多大的事肯定也先搁下了。算了,那我去吧。”余罪欠欠身-子,准备亲自出马了。

“你去也不行。”李逸风打着预防针道,一指里面说着,“那里头那个王八蛋,比偷牛贼看着还可恶,我都想朝着他脸踹几脚。”

“我瞅瞅,真有那么可恶,我先踹两脚。”余罪笑着下车了。进了派出所,“咚咚咚”一敲门窗,余罪不客气地朝里面吼着:“喂,我们是省城刑侦二队的,协调通知已经知会到你们局里了,你们还没有接到通知?”

“没有。”一人头也不回道。

“你他妈什么东西?信不信老子现在举报你!”余罪恶言恶声骂了句。这句管用了,那人一听余罪话大,可不知道怎么办了。另一位端着茶水上来了,直道:“谁呀,谁呀,刚走怎么又来一个,通知真没到,办公室没人,办年货去了,你和我们所长直接联系吧。”

“呸!”余罪骂了一句,不过一骂表情僵住了,他看到一件难以置信的事——端着茶杯的那位民警的表情同样定格了,像泥塑木雕一样,直愣愣地看着余罪。

好半晌,另一位被骂的协警看看两位惊讶的人,伸手在同事眼前晃了晃,却见他脸上慢慢的喜色渐浓了,出声道:“贱人,你怎么来这儿了?”

“烂货,你怎么在这儿?”余罪也笑了,没想到他乡遇故知了。

是大仙郑忠亮,当时在滨海特训的逃兵,后来上班离得远,没怎么联系,谁可承想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命运像开了个玩笑一样,把两位昔日的同学又聚到一块儿了。

“我就在这儿上班呀。”郑忠亮笑了。

余罪一笑,朝门外吼着:“牲口,进来,看看谁在这儿上班?揍他!”

门外一应,郑忠亮乐滋滋地从窗户里伸出脑袋来了,进门的张猛和李逸风一愣。张猛怪叫了一声:“是你小子,找抽是不?省城来的警察都不接待。”

“出来出来。”余罪把他的脑袋摁了回去。

这回可客气了,热情了。郑忠亮奔出来怪笑着-搂-着余罪,抱着牲口,感叹道:“兄弟啊,你们这是咋啦?大过年的不回家还搁外头拼命?”

两人还没解释,他看到李逸风不高兴了,直问这位是谁,双方一介绍,郑忠亮一揽李逸风,说道:“怠慢怠慢。不过你鼻子上贴个创可贴进派出所来,看你也不像好鸟不是?不能怨我们不招待啊……”一句话气得李逸风直想踹这货两脚。

闲话少说,余罪催着走,郑忠亮安排着让协警值班,又给所长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他才悄悄说,所长交代了,省城刑警来协助任务嘛,直接就交给他。

等上了车,后排直接挤了四人,一看阵势不小,郑忠亮又是奇怪地问着:“究竟怎么回事?这都是同行?”

对于同学可没什么隐瞒的,余罪把大致案情一讲。听到追嫌疑人车辆,郑忠亮皱了皱眉头,这玩意还真不好追,时效性过了,十天前的事了。这个疑问刚提出来,余罪解释道:“也不是非要追到他,就是想看看他在什么地方落脚,这个案子牵涉可能很大,没那么简单就能解决了。”

“到底是个什么嫌疑人?”郑忠亮问着,这是余罪省略掉的事。

余罪和张猛互视了一眼,干脆把核心的案情也告诉同学了,就是个偷牛案的主要嫌疑人,据落网的交代,这位“老七”很可能是组织实施犯罪的头目。

不料此话一出口,郑忠亮哈哈大笑了,笑着道了句:“偷牛?偷牛有什么稀罕,就偷人这年头都不稀罕呀。”

别人一愕然,不一会儿他笑着又道:“就即便能找到偷人的,你在这里也找不到偷牛的。”

“怎么回事?我靠,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余罪知道又有点变故了,催着道。

“下来,我开车,带你们瞅瞅,你们自己就清楚了。”郑忠亮喊着李逸风停车,换了位置。一上车,他兴奋地左右摸摸,没开过路虎呢,半天才羡慕道,“你们什么单位,出勤配这么好的车?”

“借的。”张猛道。

“我说嘛。”郑忠亮得意了,发动着车,侧头问着余罪道,“余贱人,我说你就穷苦命吧,有必要借辆这么好的车装逼吗?吓我一跳,我他妈以为你们都发了。”

“闭嘴,我现在怎么看见你就想抽你。”余罪回敬道。心想这家伙和在学校里几乎是两个样子了,比当年的劣等生还要痞几分。余罪看了他几眼,问着:“大仙,你进编了?”

“合同制警察,片警……”

“你老家不是这儿?”

“老家不好分,没想到许处还真给面子,往这儿找了个缺,就来当片警了。”

“哦,真幸福,那可是我曾经的理想。”

“拉倒吧,大过年的就轮我值班,真郁闷。”

两人说着,余罪哑然失笑了,曾经憧憬的生活在郑忠亮身上看到之后,却也和想象中大相径庭,他暗暗喟叹了一声。后面的李逸风探出头来故意问着余罪道:“余所长,怎么不止一个人叫你余贱呢?”

一问这话全车哄笑,余罪笑骂了句:“滚蛋,这是昵称,你敢叫小心封你的嘴啊。”

“哈哈,他一直就这么贱,不叫余贱叫什么。”郑忠亮笑着道,突然省悟到了对方的称呼,惊讶地问着余罪,“我靠,余儿,你都当所长啦?”

“啊,羊头崖乡派出所副所长,括弧,挂职的;再括弧,副主任主持工作。”余罪自嘲地笑着道。郑忠亮一听,却是扬头大笑更甚了,半晌一竖大拇指道:“好,好,你有望成为史上最贱的所长啊。”

“大仙,信不信我收拾你……我怎么就贱了?”余罪威胁道。

“呵呵,大过年的该干吗知道不?喝点小酒,送送小礼,有时间再会会小妞儿……你倒好,出来找牛来了,这不是贱骨头是什么?”郑忠亮道。

这话听得张猛和李逸风相视一眼,不以为然了。看着愁云一脸的余所长,他们倒觉得,余罪做的没什么错。

也许都对,环境使然而已。

瞎侃胡聊了一路,车驶了不到十公里,在市郊一处大院子里停下了,看看地势不对,郑忠亮又把车往高处开了十几米,一指院子里,看!

一看,余罪等人的眼睛睁得好圆,大院子圈里关着二三十头黄牛,七八位大汉正挑选着,空旷地斑斑血迹,看样子是个露天的屠宰场。正要问话时,郑忠亮却说着:“让你们见识一下最古老的宰牛法,这儿可是古晋朝的地方,杀牛的场面几千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众人好奇心起,睁着眼睛看着,就见得一头千把斤的黄牛被牵了出来。几位大汉在牛蹄上打着绳结,把牛牵到了宰池边上,然后是带着乡音的号子一喊,五条绳索同时用力,嗨喝一声,牛轰然趴地,头正对着血池。此时,一个剽悍的壮汉持着半人高的大铡刀,一挥,亮银的刃光一闪,从牛脖子直剁下去。那牛没有来得及喊一声,即身首分离,被牵头的绳索一拉,利利索索飞起的牛头,便到了大木案子上。

“我操,这么凶。”张猛见得血淋淋的,不太舒服。

“太残忍了。”李逸风也看不下去了。

李呆和李拴羊不忍再看,毕竟是乡下长大的,对这些干活的大牲畜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不是病伤,是舍不得宰牛的。余罪不解地看着郑忠亮,这货却是看得分外眼亮,饶有兴致地撇着嘴,啧啧有声。

“什么意思?”余罪问。找偷牛贼来了,不是找屠宰场来了。

“知道翼城市最出名的是什么?”郑忠亮问,一看众人愣着,他笑着道,“就知道你们犯傻,最出名的就是牛头宴,一个牛头能做出十几道菜,想尝尝鲜得预订,而且翼城这儿的做法是目前所知最古老的,比土家族的年头还要长。”

“那又怎么样?”张猛道。

余罪马上明白了,直道:“你是说这儿是牛肉的消耗大市,根本没法找。”

“对了,全市像这样的中大型屠宰场有十几家,全市做牛头宴的饭店一共有三十一家,按每家每天消耗十个牛头计算,每天宰的就要有三百多头,周边县市的牛肉都从这里供应,一天就三百多头,即便最淡的季节也有两百多头,这儿离旅游区不远,销售淡季恰恰又是旅游旺季,所以差别不大。各位说说,一年消耗几万头牛的地方,怎么把你们丢的那几头牛给找回来?”郑忠亮笑眯眯地问。

李逸风“呃”了声,被吓住了,本来以为在山里抓偷牛贼难,可没想到在市里找更难出几倍不止。张猛皱眉头了,知道恐怕是寻牛无望了,两位没见过世面的乡警傻眼了,看着余所长这位主心骨。余罪蹙着眉,看着屠宰的现场,一时间思绪乱飞。

他不觉得自己是警察,而是站在一个销赃的角度,他在想,如果底价卖给其中任何一家,估计都会欣然接受,毕竟几头赃牛进入这个庞大的市场,根本不显山不露水;他又在想,如果有一个长期在这里销赃的团伙,那一定建立起很牢固的渠道了,恐怕这个双赢的渠道,外人无法窥知其中的奥妙;他还在想,如果下手……卡住了,他无从知道就凭手下这几个人,从哪儿入手能撬动如此庞大的产业。

余罪被吓住了,郑忠亮颇有成就感,他笑着问:“余儿,不是哥不帮你啊,就这情况,你看怎么办吧?”

“咱们举手表决吧,我提个议,要是大多数通过,就按我的办法来,怎么样?”余罪道,看着同来的几位,意外地发起民主投票了。郑忠亮一听,同意了。张猛和李逸风几人自然是没有异议,郑忠亮却是警示着:“别怪我没提醒啊,我们这儿的大户,一多半是贩牛起家的,光登记在册、有牲畜贩运手续的就四百多人,你们要查,也得到年后了。”

“嗯,这个我知道。”余罪道,话题一转笑着道,“不过我的提议是,咱们远道而来,不能无功而返,好歹让郑民警请咱们尝尝牛头宴的味道吧?大家举手表决。”

张猛“蹭”地举起手来了,李逸风一乐,跟着举手了,把两乡警捎带着也拉着举起手来了。余罪举着手道:“五比一,大仙,民主表决,你刚才同意的啊,你看给我们安排到什么时候合适?”

郑忠亮凸眼了,没想到面色严肃的余罪会突来这么一下,他抿抿嘴笑着道:“好吧,我请……余儿还是你行啊,我都觉得自己够死皮赖脸了,今日看来,还是差兄弟你一筹啊。”

“不但要请,人也被征用了啊,和我们一块跑几天,反正你也回不了家。”余罪笑着道。

“他妈的,今儿上班就没掐一卦,早知道破财有灾,说什么也不上班了。”郑忠亮懊丧地道了句,发动了车,带着这拨人开始逛翼城市了。果真如郑忠亮所言,挂各类野味的饭店比比皆是,挂着某某牛头宴招牌的大店每条街上都有,偶尔零星可见还有些路边摊点,主售的也是牛肉、牛肉丸、酱牛肉、牛心、牛肝一类的荤菜。郑忠亮倒是挺高兴,毕竟见到阔别大半年的同学了。可余罪脸上的愁云却越来越重。

毕竟这地方,找牛肉吃容易,可真要找偷牛贼,怕是就难了。他脑海里组织了几个方法,不过转眼间又都被自己否定了,没办法,信息太繁杂了,根本捋不清思路……

既脏且累

咔嚓,一张;咔嚓,又是一张。

李逸风扬着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车窗拍照,车泊在马路边上,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是人行道,不过拍的却是百米之外的目标——屠宰场。准确说是进出屠宰场的车辆,更准确一点说,从腊月二十七到正月初八这十一天,他一直在干这活,干得风少快成植物人了。

又一支烟点上了,张猛刚抽一口,烟蓦地不见了,侧头时,烟已经夹到李逸风嘴上,他潇洒地抽了一口,弹着烟灰,不但不谢,看也没看张猛一眼。

“嘿,小子,脾气还大了啊。”张猛笑了笑又自己点上了一支,这些日子和李逸风处得不错,连他也感觉这孩子虽然毛病多了点,总体来说还是蛮不错的。他抽着烟问着李逸风道,“已经不耐烦了是吧?你们所长不是让你们先回去的吗?”

“回去也没意思,我爸管得严,还不如跟兄弟们一块玩呢。”李逸风道。

“那你还郁闷什么?”张猛道。

“能不郁闷么?这都十几天了,就让咱们围着屠宰场转悠,大过年的吃方便面泡火腿肠,我靠,这过得叫啥生活嘛。”李逸风牢骚出来了。张猛笑着道:“习惯就好,经费就那么点,顾住嘴就不错了,我们去年到南方押解嫌疑人,紧张得都几天没敢合眼。哪像现在,出来简直跟玩一样。”

是啊,相比而言,这个偷牛案反倒轻松多了。李逸风看了张猛一眼,私下里他也知道张猛背了处分,到羊头崖乡散心来了,平时就觉得这是个没什么心眼的憨货,不过这数日看猛哥盯得比他还辛苦,李逸风隐隐地有点同情的感觉。

就是嘛,都停职反省了,还这么敬业。狗少可是藏不住话的人,直问着张猛道:“猛哥,你不被停职了吗?干吗还受这罪,不回家过年?”

“呵呵,我也不知道,不过就是放不下,再说,我不瞒你,我在学校除了体育,哪一样都是一塌糊涂,除了当警察抓人,其他我也不会干呀。”张猛给了一个诚实的眼神。听得李逸风又是同情心泛滥,直竖大拇指,评价就一句:“还是猛哥实在,不像咱们所长,妈的不懂装懂,让兄弟们跟着受罪。”

“呵呵,他这人有点邪,有时候我也看不清他到底有谱没有。”张猛道。

“能有吗?肯定没有,这都多少天了?”李逸风牢骚着,看张猛不信,又编排道,“还有前几天来的那一拨,你的同事,不都窝在招待所没事干吗?”

“有事也不会告诉你,刑警这行讲究的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不干则已,一干就得钉成铁案,侦查得越充分,对后续的工作越有利。你不懂就不要乱发牢骚了,这事马老已经搬到援兵了,很快就会有结果。”张猛道,不经意间,他身上也散发一种让人钦佩的铁血味道。

可惜的是,同行不同路,乡警李逸风没大明白,翻着眼睛斥着:“谁不懂了?静如处子,动如脱裤,不光你们刑警,男人都这样。”

张猛眼凸了下,以为李逸风开玩笑,不过一看李逸风说得这么严肃,他知道这孩子文化恐怕就是这样。张猛反倒不纠正了,哈哈大笑起来。

从清晨四时开始守到上午八时,李逸风张猛这两人、郑忠亮一组两人,再加上二队过来的吴光宇和孙羿两人,陆续往回撤了。屠宰场的工作规律是清晨开始收货,到黄昏时分才下刀问宰,这几组,一直负责着摸查十六个屠宰场肉牛的来源。

早饭是路边的街档随便吃的,还在大正月天,没几家出摊的。吃完饭几人陆续回到了翼城市政府招待所,直上顶楼,靠东面的四个房间全被定下来了,李逸风、张猛、孙羿、吴光宇、郑忠亮相携进来的时候。另外一拨人正忙碌翻查交通监控提取到的记录。

“来来来,兄弟们……别嫌差啊,就这招待水平了。”郑忠亮作为东道主,提了一兜油条、豆浆分发着。房间里的解冰、周文涓都是同学,不那么客气了,唯一一位外来人是二队的赵昂川,他瞅着郑忠亮,回头又看看解冰,直问着:“解冰,敢情你和这一伙都是同学啊。”

“噢,对,同届,不是一个班。”解冰笑着道。他不喜油条这种油腻的食物,不过看同事几人吃得香甜,却也不好意思,勉强拿了一根啃着。

“哈哈,我跟他还是同一个宿舍呢。”吴光宇伸手一揽,-搂-着郑忠亮了。郑忠亮忙不迭地打掉他的手:“去去,一手油往我身上抹……赵哥,来来,我给你瞅瞅手相、面相,看您长得这么威武,比这群歪瓜裂枣强多了。”

赵昂川一愣,刚要伸手,不料被孙羿挡住了,他道:“赵哥,你千万别信这货,他在学校天天给我们卜课算卦,就没有一回准的。”

众人扑哧笑了,赵昂川愣了愣问:“咦,你们不是叫他‘大仙’吗,好歹得有两下吧?”

“余贱给他封的号,能当真么?”吴光宇道。这回连周文涓和解冰也不禁莞尔了。不管怎么说,这帮劣生玩得那叫一个高兴,特别是郑忠亮,被众人质疑,他的脸不红不黑,指着吴光宇道:“诬蔑啊,你们这是赤luoluo的诬蔑,余贱当年封的号还是相当准的,叫我大仙怎么啦,咱这片警过得多自在,要是你们不来,我班都不用上了。”

“就是啊,大家客气点,别欺负郑哥成不。”李逸风意外地和郑忠亮站到一条阵线上了。郑忠亮一拍巴掌,指着李逸风道:“看看,你们素质还不如乡警,更别提我们民警了。”

“那是,我们乡警素质向来很高。”李逸风很坦然地说了句,惹得一干人面面相觑,实在不敢苟同,却不料李逸风趁热打铁了,直拉着郑忠亮问着,“哎,郑哥,咱们那牛头宴什么时候吃啊,兄弟们可等急了。”

一说这个,大家集体喷笑了,本来说要请的,可后来一问方知,上档次的大宴一顿得吃千把块,都不好意思让郑忠亮破费了。可不料李逸风念念不忘,一直想着呢。

郑忠亮咬着下嘴唇,异样地看着李逸风,半晌才憋了句:“真他妈是余贱教出来的,不让哥流血,你就不痛快啊。”

“我们所长说了,这叫痛并快乐着。”李逸风道,一看郑忠亮不解,他解释着,“是你痛,我们快乐着。”

一屋人笑翻了,郑忠亮却是对着众人不好意思推诿了,直说马上请,一定请,这才把李逸风说得不追问了。

早饭一罢,笑话一停,要回去睡觉的李逸风意外被解冰叫住了,不但叫住他,连郑忠亮也留下了,一起请到了他的房间。张猛却是心有芥蒂,没去,自顾自下楼了。

县级市的招待所条件一般,解冰挑的是个稍微大点的房间,众人进门四散站着、坐着,凑合到一块了。解冰掀开了笔记本电脑,回头看着众人。

这时候,除了李逸风,大多数人都知道要来个简单的案情分析了。大年初三就被召集起来,都是些没成家的光棍,接的又是这样没头没脑的案子,而且办案的余罪又是若干天没露面。除了全程跟着的周文涓,其他人心里怕是早把余罪这个贱人骂了N遍了。

“我也是糊里糊涂接的案子,准确地说,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案子,我搞不清邵队长为什么让咱们二队尝试介入这个案子。”解冰沉声道,神情闪烁着睿智的光芒,看得李逸风有点自惭形秽,多少有点羡慕这帅哥的气度了。解冰问道,“逸风,你们所长有消息吗?”

“前天来了趟,再没见着。”李逸风道,所长向来不怎么守时敬业,他已经习惯了。

“这个事我先和大家通个气……这几天我们内外齐动,对翼城市出入的牲畜贩运车辆进行了监控和摸底,我看下……屠宰场拍下的车辆一共有139辆车,根据交通监控,过境的有四百二十四车辆,是进市的一倍多;我大致估算了一下,不含猪、羊、禽类,贩牛的车辆每辆至少有三头,多则到八九头,平均数在六头左右,也就是说,仅仅这五天,进市的牛就有一千头左右……这么大的量,简直就是大海捞针、沙漠淘金,有价值吗?”

是啊,有价值吗?赵昂川皱着眉头,但凡刑事侦查,总要有个确定的目标,然后一击而中,再各个击破,可现在整个就是无目标地撒网,捞到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他想了几种可能,马上自己摇摇头,否决了。

“逸风,你们在羊头崖乡抓到的几个偷牛贼也有疑点。”解冰看冷场了,突然说道。

“有吗?”李逸风可不太清楚,愕然问。

“据我知道的情况,是你们当天夜里在村口必经之路上设伏,拍下了他们的进村的场面,然后伺机设伏,再把这三个偷牛的一网成擒,对吗?”解冰问。

“对呀,那天我还不信,嘿,结果一去……我靠,还真有人进村。”李逸风愕然道,说完一看众人都瞪他,马上捂嘴了,这场合,是不适合爆粗口的。

“疑点就在这儿,你们怎么知道他们当天夜里会去下诱拐的草料,而且你们怎么知道,那三个贼会在特定的时间去作案?”解冰道,以他缜密的心思,实在想不透这个疑点。

周文涓笑了,这个秘密到现在为止,还没人知道,甚至看出这个疑点来的人也不多,除了马秋林和邵万戈,解冰是第三人。不过他问错人了,李逸风一听傻眼了,挠挠脑袋,抓抓腮边,又摸摸下巴。郑忠亮忍不住了,推了他一把催着:“问你呢?说话呀。”

“哎,对呀,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可疑了,案发前几天我们天天没事,他一说要案发,就案发啦……”李逸风瞠目结舌地给了个糊涂解释,郑忠亮不相信地问:“你这说的什么没头没尾的?”

“本来就这样,你不大仙吗?自己不会掐掐算算呀?”李逸风反驳着。

众人一笑,赵昂川插嘴了,直道:“逸风,赶紧把你们所长找回来商量商量啊,不能老这么耗着,二队的警力向来不足,我们手里年前都还有放下的案子呢。这都几天了,连个招呼都没有。”

“噢,成。”李逸风应道。

“他在干什么?”解冰突然问。

“那个,呆头和小拴给所长派屠宰场帮工去了,他嘛,那个……”李逸风眼睛闪烁着,这表情说明肯定知情,瞒不过这些天天和嫌疑人打交道的刑警。他也看出来了,瞒不住了,于是一撇嘴道:“他在收牛下水。”

“牛下水?什么叫牛下水?”解冰愣了下。

郑忠亮解释了,就是屠宰的剩余物,那些心啦,肝啦,肠啦,膈啦什么的。这一带,牛下水熬的牛杂,相当美味。不过这美味和案子相差太远,解冰异样地又问着:“收牛下水干什么?这么多人等着他呢。”

“不知道啊,他收够一车,就去卖去了。”李逸风道,此话一出,脚面动了动,一看是郑忠亮在悄悄踢他,他识趣地马上噤声了。

其他人的脸色就不好看了,瞪着李逸风,瞥着郑忠亮。兄弟们忙得晕头转向,这货却倒腾起牛下水来了,简直是不能忍。

看场面不对,李逸风和郑忠亮说着告辞,承诺今天就把所长找回来。两人在一干刑警质疑的眼光中,落荒而逃……

一袋,嘭,扔地上了;两袋,嘭,扔地上了。

余罪伸手闻闻自己的手,被呛了一下,全是腐肉恶臭的味道。一车牛下水,就用编织袋装着,鲜血淋漓地扔在一家牛杂铺的地面上。老板蘸着唾沫,数着油腻的票子,点了一遍,又蘸点唾沫再点一遍,递到了余罪手里。余罪接过钱,也点了一遍,然后瞪着眼叫嚣着:“少了二十五。”

“哎,零头抹了,一千多块呢,这年节你卖都没地方卖去,下水也没处理干净,我们还得费工夫呢。”蓬着一头乱发的牛下水老板咧咧着,就是不出那二十五块钱。

“记上账,后天来了一起算。”余罪道,收起了钱,上车了。老板频频点头,心里早乐开花了,这下水进得可比到屠宰场还便宜,他估计是人家趁年节私宰的。

是吗?肯定不是,余罪一边开车一边忙不迭地闻闻车里恶臭的味道,也不知道这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接下来,又开始重复这几日的工作了,到屠宰场,以--奸-商的身份和那里的小老板讨价还价,当地人一般都欺负外来户,往往买到牛下水的价格比本地人要高几毛钱。连着走七八个屠宰场,这辆郑忠亮给找的小货厢基本就装了个七七八八了。

此时一天就差不多过去了,黄昏时分,余罪拉着满载的车辆朝着市外开去。行驶了二十余公里,在桥上派出所的门口停下了,下车后喊着人,派出所后院就屁颠屁颠跑出来一位,开着大门,把车往里面领。是董韶军,在这儿也待了不少时间了,地方是邵万戈指定的,出于保密需求,设在离翼城市尚有二十多公里的乡派出所。

搬下水,打标签,等一车下完,余罪累得气喘吁吁。董韶军却是刚开始忙活,忙着从下水里分拣肠子,捋平,捏捏,然后把内容物聚到一起,轻轻剥开,采样,肠衣一开,里面绿的、黑的、黄的就是董韶军最擅长的了。余罪看得膈应,赶紧扭过了头。

“我说,你不烦呀?”余罪小声问。看董韶军又拣一个,实在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不可能不烦。”董韶军翻着肠子,又剥了一个标本,随口道,“不过什么事都有它的价值,总得有人去做吧。我当初在长安市碰到了我的老师,他是一位没有任何学历,却被部里授予技术类警督衔的前辈。他告诉我,天下没有能隐瞒住的真相,就看你想不想去发掘它了。”

“厉害,我现在发现啊,最变态的不是形形色色的罪犯,而是咱们警察。”余罪道,他现在有切身\_体会,为了找到真相,有时候憋着一股劲,像得强迫症一样,什么事都敢干。包括天天从牛下水里扒拉证据。

“我同意,我的老师说过,犯罪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形态的偏态,罪犯总在某个心理上有某种变态之处,咱们警察要不变态一点,还真斗不过他们。”董韶军笑着道,似乎对眼前这些肮脏恶臭的东西根本不在乎。他回头看着累得喘气的余罪,其实也有点奇怪曾经如此惫懒的同学怎么会这么上心地追一个案子,于是他边干边笑着问,“余儿,你当警察比我早,应该深有体会吧?”

“我就觉得呀,做事情和做-\_爱是一样的。”余罪笑着道。

“哇,你不至于变态到这个水平吧?”董韶军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却又点点头凛然道:“有道理。从满足心理欲望的角度上讲,这是基本雷同的……别光看啊,来帮帮忙,还有好几袋呢。”

余罪看着董韶军手里的肠肚,莫名反胃了,他摆着手:“这活一点也不爽,你来吧。”

摆着手,余罪逃也似的出了后院的仓库,好在年节轮休,派出所人员不多,他刚洗了把脸,准备冲冲车上的味道,李逸风和郑忠亮找来了。这个地方就这哥俩知道,李逸风喘着气,追在余罪背后道:“所长啊,快瞒不住了,你得出面了。”

说着把情况一讲,余罪一想也是,太怠慢二队来的几位了,这个侦查也快到揭晓的时候,不过还得看董韶军这里的进展。他踌躇了一下,郑忠亮也插进来了,直邀着余罪:“余儿,要不这样,我定一桌牛头宴,请请省里来的同志,大过年的,都不容易。”

“啊,这样好。”李逸风迫不及待替所长答应了,拽着郑忠亮问着,“郑哥,我在手机上查了查附近几家牛头宴,啧,挺出名的啊。”

“那当然。”郑忠亮得意了,掰着指头数着,“牛头宴只是一种,别说牛头宴了,就牛下水,出了翼城你都吃不到这种美味,生扒牛心、爆炒牛肝、鸡汗牛百味、九转牛大肠……光下水就要有十几味。”

李逸风听得直-舔-嘴唇,两眼发亮,不料听到了“呃”的一声。两人一转头,余罪跑了,跑到墙角跟,卡着脖子,正在痛不欲生地往外干呕。

“啥情况?怎么听到美食反而恶心呕吐了。”李逸风愕然了。

郑忠亮在咬着嘴唇--奸-笑着,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了。他是故意的,倒腾上几天牛下水还能吃下去,那才叫见鬼呢……

不相为谋

时间很宝贵,多待一天都是浪费,特别是异地用警,最缺的是经费,最怕的就是人心浮动。连续两周毫无进展,余罪又迟迟没有露面,解冰不得不咬牙向队里请示收队了,不过意外的是,邵万戈并没有答应,却给他传了一份案情通报。

那通报让他看着直吸凉气,从腊月二十七到今天正月十三,全省十七个地市,累计汇总起来的大牲畜盗窃案发生二十八起,涉案金额上百万元,侦破的仅有四起,大部分悬而未决,令各地公安疲于奔命。他突然省悟,羊头崖乡很可能是全省系列案件的一个缩影,从一地一案上找出作案手法,总结作案规律,对于侦破其他类似案件都不无裨益。一念至此,他倒安生了,开始细细地研究各地汇总出来的系列盗窃案件。当然,最典型的还是羊头崖乡这个案子,不过刚想介入就让他大为光火,那帮扯淡的乡警,连笔录做得也满纸错别字,几张残缺的影印件,看得他直牙痒痒。

纵览了部分案件之后,解冰似乎隐约找到了一种不太清晰的感觉。为此他和队里的老侦查员赵昂川讨论过,不过仍然卡在设伏时间的选择上,几乎就是张着口袋等着贼上门,做到这种程度应该是有准确的情报支持,可偏偏是不可能有情报的,否则就不会后来又卡在翼城市无法进行下去了。

大上午的,两人讨论无果,直接出来敲响了周文涓的房门。周文涓随队一方面安排着大家的生活,另一方面在监控上帮把手,不过她可是参与过羊头崖乡的案子。解冰把自己的疑问一说,见周文涓仍然是那样腼腆地不愿开口的样子,他也急了,几乎是求着道:“文涓,咱们好歹是同学,又是一个队,我还是组长,不能对我也防备吧?要是信不过,你直说。”

“不是,解组长你别误会。”周文涓慌乱地摆手,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那……文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余罪防贼似的防着我们?”赵昂川哭笑不得了,指着自己问,“你看我像偷牛贼的同伙?”

“赵哥,真没那意思,你们别多虑。”周文涓不好意思道。

“哎哟,你能把人急死呀。那这样……你跟我说说,在羊头崖参案的整个经过。”解冰坐下来了,周文涓想了想,把前因后果,以及在羊头崖乡发生的事细细一说。这倒好,听得解冰和赵昂川大眼瞪小眼了,本来不信,现在周文涓一说更确认了,那家伙还真是玩了几天,关键时候一设伏,轻轻松松一网成擒了。

可这样一来,两人更觉得余罪透着诡异了。周文涓细声细语道:“你们提的问题,我们也问过他,每次问他,他都说让我们自己想,听别人说出来就不值钱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就那德性。”

说到余罪,虽然评价并不高,可透着一股亲切的味道。解冰无暇注意这些,和赵昂川相视一眼,回头问着:“那他在翼城滞留这么长时间,该有谱了吧?”

“有了。”周文涓道。

“怎么回事?”赵昂川奇怪了。

“他刚才打电话把孙羿、吴光宇都叫走了,我想应该是差不多了。”周文涓笑着道。

一听这话,解冰和赵昂川不问了,“腾”地起身,直奔着出门,边走边打着电话,找那几个货去了。余罪什么货色他俩很清楚,估计又要带人胡干去了……

车停在了翼城东关街上的牌楼下,放眼望去,青翠的山峦连绵着,高度发达的房地产业已经啃掉了山的一面,依山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十几幢精致的小别墅,不过此时车里人无暇欣赏天然风景以及建筑风格,眼光齐齐地盯着山脚下一处很复古的大院木楼。

望远镜里,贺府牛头宴的镏金大字分外妖娆,迎着阳光,金灿灿的能亮瞎人的眼睛。这个位置相当好,从高速路一闪而过,都能看清那个大招牌。

董韶军正拿着笔记本,在做着一副百分比图,副驾上的郑忠亮几次想和他探讨一下,不过看人家专注的样子,实在不好意思打扰。这当会儿连余罪也专注得厉害,好半天一句话也没说。

“你们确定是这一家?”郑忠亮有点心虚地问,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问他。”余罪一指身后。郑忠亮一回头,小心翼翼地问着:“烧饼,你什么时候成神了?能确定贺家是销赃户?”

“我只提供理论和数据支持,具体什么你就不要问了……划定的有三家,如果这三家都不是销赃户,那翼城就没有嫌疑户口了,最可疑的就是这家。别瞪我,是根据他们的出货量、收购量判断的,前进路、西郊两家屠宰场,和这里是一家对吧?”董韶军道,样子很肯定。

但一肯定,郑忠亮就不淡定了,说道:“不但两家屠宰场,这老贺家是翼城的名人,一处牛头宴,两家酒楼,还有一处桑拿洗浴,据说在房地产上也有投资……这样的大户,就我们所长都不在人家眼里呀。”

除了这家叫贺名贵的大户,董韶军还划出了于向东、刘晌两家翼城叫得上名来的人。三个人经营着四家牛头宴饭店,在当地差不多占据市场份额三成左右。这样的人,别说不一定有销赃的事,就真有,那还能叫事吗?

说了半天没人理他,郑忠亮气鼓鼓地发牢骚:“真郁闷,兄弟可是好心一片啊,现在最牛逼当属这些有-搂-钱本事的土豪啦……”

余罪看了半晌,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郑忠亮的啰唆,直接回头问董韶军:“烧饼,怎么办?”

“我已经声明了,我只能按你的要求提供技术和理论上的支持,实践得靠你自己打拼啊。”董韶军笑着道。

“大仙,你想个辙,把这几家给我弄来,换个地方说话。”余罪侧头,征询郑忠亮了。

“什么罪名?”郑忠亮吓住了。

“销赃?”余罪道。

“证据呢?”郑忠亮道。

“暂时还没有。”余罪道。

郑忠亮眼凸了下,喉结噎了下,他现在严重怀疑这帮余贱不是找牛来了,是找死来了。他哭笑不得地问着余罪道:“余儿,你这警察当得真有水平,想整谁就整谁,你以为你是黑社会呀?即便你是黑社会,这贺名贵光这个店里就三十多号人,就咱这几块料?”

“真他妈废话,一句话,行不行吧?”余罪根本不管不顾,直接逼宫了。

“不行,胡来呢。”郑忠亮拒绝了。

“那怎么不胡来,得想个辙啊……”余罪拍拍脑袋,这一拍,想当然的损招坏水就出来了。他问着郑忠亮和董韶军道,“咱们这样,进他店里,想办法整事,打架、闹事、扮醉鬼砸东西、找碴儿……反正怎么都行,然后以扰乱治安的名义传唤法人……只要有换个地方说话的机会,想办法诈出他来。”

郑忠亮一翻白眼,不理余罪了。董韶军笑了半天,一摇头:“绝对不行,你要想这样干,那干脆警察就别干了。”

“我倒想按正常流程来,可一个简单的传唤对他根本没威慑力啊,而且很容易打草惊蛇,万一真是这几个人,他们只要听到点风声,今年咱们还就别指望抓到贼了。”余罪正色道。

这倒是,你正式传唤,能不能把人传到所里还得两说。不过郑忠亮可过不了心里这一坎,直说这几家如何如何。听得余罪火大了,“吧唧”给了他一巴掌骂着:“警察当成你这样,干脆别干了,土豪怎么了?你怕什么,万一整出来,你有功;万一整错了,省城重案二队接的案子,责任在他们。”

这贱性,把那哥俩又逗乐了,不过再怎么说,二队来的也是一帮同学加同事,两人是死活不肯任由余罪胡来。

不一会儿,去叫人的李逸风把孙羿、吴光宇带来了,几人一来,余罪那是喜出望外,扔下车里的董韶军和郑忠亮,把自己的想法细细一说。那边郑忠亮和董韶军一起挤过来,边听边笑边泼凉水。余罪说完,孙羿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少来了,你上次蒙我去跳海,差点赔上小命,这次还想骗我,你以为谁都傻呀?你警服给扒了还能回家卖水果去,我们干吗去?”

哎哟,忽悠失效了,就是嘛,这事听得多玄乎,简直就是警校里坑人害人那些烂招的升级版,谁敢用呀?在纪律队伍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了,谁心里能没点顾虑。孙羿不答应,余罪一看吴光宇,赶紧表白道:“光宇,我没骗过你吧?这事实在是一个人干不了,要不谁拉你们呢?”

“你肚子上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是不是?至于这么拼命吗?”吴光宇很不入眼地道了句。

余罪嘴一噘,眼一滞,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又走进了死胡同,就像曾经遇到的那场难局一样,你在维护法律的同时,同样也在触犯它,即便能得到大快人心的结果,可不管哪一方都会是伤痕累累。

一车人都噤声了,都知道余罪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甚至有人不悦地瞪了吴光宇一眼,责怪他不该提出来似的。

半晌,余罪笑了笑,用平缓的口吻道:“我觉得吧,人活着,路被堵的时候很多,可心气不能堵;犯错的时候也会很多,可连错都不敢犯,谁还指望可能有对的时候?其实只要对一次,我们就有可能把这窝贼刨出去。”

这话说得,倒是让众人稍稍有些动心了。吴光宇叹了口气,直问着董韶军道:“韶军,可能性有多大?”

“很大。”董韶军道,不过以他诚实而且严谨的性格,不会说大话,又补充道,“也可能很小甚至全盘是错的,这个分析和划定范围是余罪做的,只能证明屠宰场饲养和放养大牲畜的区别,而不能证明放养的,就是贼赃。”

一句严谨的话,又把余罪的鼓动给泼凉了,余罪好不懊丧,现在看董韶军也不顺眼了。正僵着,有人说话了,轻声叫了句:“所长。”

余罪没应声,他又叫了句:“余哥,我成不?”

“你?!”众人以惊讶的眼神看向说话的人,是李逸风,消瘦的身形、白净的脸面,鼻子上的胶贴刚刚揭了,面嫩得像个高中生,在这群人里显得很扎眼。不过李逸风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主,看一帮刑警以看傻逼的眼神瞅着他,他笑了,这一次坚定地和所长站一块了,一拍胸脯道,“余哥您这办法,我觉得相当好,不过需要改动一下细节。”

“往下说。”余罪乐了,没想到关键时候,支持他的居然是狗少。这家伙向来有事躲得比谁都快。

“您说这打架闹事不好,咱们根本不需要。”李逸风道,一指身-下借的这辆车,笑着说道,“咱们这路虎是现成的,咱们装个大爷,给他们找点事不就行了吗?咱这脸不值钱,可那车值钱啊,就看这辆车的份上,谁也不相信咱是警察对不对?”

“哎,对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余罪笑了,这灵感嗖嗖开始往脑袋里蹿了。

“我给您支几招,咱大摇大摆进去,尽捡贵的点菜,吃完一摸口袋,哇,我钱包丢了,讹也讹着他饭店了……再要不,咱们出门把车划一道,吃完饭下来就找他们麻烦,停你门口给划了,这么贵的车被划了,算谁的?办法多了去了,要论玩这个,你们的脑袋就有点僵化了。”李逸风道。众人此时才发现这小子身上的纨绔气质相当浓厚,那狗少真不是白叫的,还没准儿坑过多少呢。怨不得他爹把他赶到没人可坑的穷乡僻壤。

此时余罪可算发现宝了,一拉李逸风:“走,咱们乡警自己解决,哼,还重案队?土豪就把他们吓尿,来几个土匪,得把他们吓跑。”

所长和乡警大咧咧下车了,咬着耳朵商量着,眨眼开着那辆路虎嚣张地走了。看得二队几位大眼瞪小眼,半晌,听得刚刚回过神来的吴光宇惊叹道:“人才啊,我怎么感觉我跟余贱人的差距越来越大啦。”

众人哭笑不得,这事真不知道是该搭把手,还是就那么旁观着。直到解冰和李昂川追来,这几位还是傻傻地站着,看着路虎远去的方向在惊叹。

人才啊!连他跟班的水平都超过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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