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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上全世界的屋顶

2005年,我顶着跟灭绝师太一个形状的博士帽从东棉花胡同39号毕业。那一年,我二十八岁,跟我一起毕业的师姐在接过由先生送上的鲜花后满脸溢笑地告诉我,她上一次硕士毕业,从先生手里接过来的是结婚戒指。我羡慕地望着她,不敢回头正眼瞧一下专门从西安来参加我毕业典礼的爸爸。那么酷热的夏天,我爸爸坐着火车奔波了来回两千五百公里,就为了给他们不上相的女儿拍一张跟欧阳予倩像的合影照片,此情此景,真跟八十年前,我奶奶那一代追求自由民主进步的年轻女学生从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毕业的时候写的那首诗里说的“八年苦乐此中求,一顶方巾半世休”没什么两样了。只不过,我念了足足二十二年书。我六岁上小学,中间一年没耽误,等到博士毕业的时候,回头一看,这二十二年的光阴,换来的居然只是从胼手砥足一墙一瓦建设的原以为一定会结婚的前男友家里搬走的时候那整整四十箱子的书。2005年由此成为我的重大纪年——文艺青年了半辈子的小张我突然从迷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居然堕入了俗不可耐的狗血电视剧情节中不可自拔—二十八岁这年之后,江湖上关于我的名词解释,多了如下这几个新的注释条:女博士,非著名编剧,北京某著名艺术高校最年轻的副教授,单身剩女。


起初我并没那么慌张。拜职业和心态所赐,二十八岁的我还长着一张不用ps也没皱纹的苹果脸。我身边颇有几个大公司当白领的亲戚同学和朋友,我心说,相亲呗,谁怕谁。介绍人问我,你有什么要求?我谦虚地说,我要求很低,不过是年龄合适品貌相当受教育程度和收入相差不远。没想到,就这几条要求说出去,所有的介绍人都颓了。有客气的、在意我感受的朋友早早低调地就撤了,那些直爽的、拿我当自己人的哥们儿索性直说,巍巍,你都多大了?还想什么呢?符合你这要求的男的,凭什么找你啊,人早奔着80后甚至85后下手了!


我大惑不解。我才二十八岁,我也不老啊。我知书达理,性格可亲,职业体面,收入不差,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家境小康,最重要的,我还不难看呢。我也没说非要嫁大款有车有房在宝马里流眼泪,我的要求怎么就高到吓人的地步了呢!?我要求男人有的东西,我自己都有,我干嘛就非得降低标准,找个“三低”或者“四无”中年男人过这一辈子呢?


朋友见劝不动我,纷纷摇着头走了。他们知道,无情的事实一定会最终教育我,要不就是我就范,瞎找一个就婚了;要不就是我放弃,奔着拉拉出家孤寡后妈的大龄女青年的结局而去。


果然,我很快就慌了神儿。那些日子,是个人给我打电话我就抱着话筒狂说不已,对方烦不胜烦我才肯放下——号称将近两千万人口的北京城,我居然生生演了一出一个人的荒岛余生记。眼看着三十岁如同利箭一般向我刺来,耳朵里听见的都是一个又一个相亲的男人通过介绍人客气委婉或直率的说,张小姐人蛮好的,可惜就是性格活泼了一点;张小姐学历太高了,我看还是算了;张小姐不像是那种能在家里给男人洗衣服做饭的女-人,不符合我的要求……


前男友结婚的消息传来,生怕我漏了细节的朋友还补充告诉我,婚戒是卡地亚的,新房子买在东边,一百八十平米,给新娘子买了马六……说也奇怪,我心里既没有羡慕也没有嫉妒更没有恨。我只有恍然大悟。如果我去参加他的婚礼,我一定要说的话只有那一句——你个磨蹭鬼!居然用了五年,生把我从卖方市场变成买方市场了才分手!我当然没机会跟他说这个话。都说前男友是个坎儿,我还是要谢谢他留了一手,没让我磕掉门牙。也幸亏他,我才明白了,原来我什么也不是。我不是我以为的那个可以跟男人颐指气使的女孩儿,我也没有生气伤心时候稳定陪同缓解情绪的后备大军。我只有我自己。要结婚,我就要战斗。


于是,一辈子没下过厨房的我学会了做菜。从来没耽误过工作的我为了相亲推掉了好几个戏。全系的老师都被我骚扰过一遍,每人起码教给过我一个拿手菜,那时节,为结婚发疯的小张手刃过活泥鳅,亲手汆过肉丸子,脸上被油溅出过油点子几乎毁容,为了身材更好,一天就吃一顿饭,一个月就瘦了十二斤,差点把小命都丢了。


我快乐吗?我不快乐。我觉得差不多可以收获一个婚姻,可是我丢了我自己。婚姻成了政治任务,人成了这项任务里的奴隶,我几乎忘了问问自己,我究竟追寻的是一个婚姻,还是一个可以共同抵御孤独的伴侣。终于,三十岁那一年,我结了婚。结婚前的一个礼拜,我满脸长痘,某著名医院皮肤科的医生第一次诊断说我得了带状疱疹,而且很不幸的长到了脸上,几次复查之后,终于有一个年轻大夫告诉我,小姐,你什么事儿也没有,你就是内分泌失调。你最近有什么心理压力吗?


我愣在人来人往的王府井大街上。终于要结婚了,我竟然害怕了。回到家,我翻出从前一个名叫《女-人三十》的故事构思,心说要不把它写成小说吧!在这部小说里,我要一分为三,我要问问我自己,更要问问我的读者们,如果我们在三十岁失恋,会不会还有重新再爱一个人的勇气?如果我们在三十岁失业,又会不会还有跌倒再来的信心?也许,就象某部电影里说的,生命就是一盒巧克力,你不打开,永远不会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也许,我们只是被命运随意作弄的卒子;又或者,生命的丰盛本身已经是大悲大喜之后才能收到的礼物。


曾几何时,我爬上全世界的屋顶,带着一颗焦虑无比的恨嫁的心,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指天画地,怨天尤人。当所有这一切尘埃落定,永远地告别了“剩女”的编剧小张最感谢那段岁月的,仍然是它留给了我这样一段心情,一个故事。它使我微笑,它使我流泪,它使我怀念那段狼狈不堪的日子。感谢所有陪我一起回顾这段日子的闺蜜和朋友们。我爱你们,像爱整个这沸腾的夏天和我已经不再沸腾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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