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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作为布诺拉军事哨所的指挥官,达阿马尼亚克中尉觉得这里的生活颇为充实,虽然难免有些单调。起初,新房子给他带来了许多新鲜感,家人从波尔多寄来的书籍和家具让他在陌生的新环境中体会到重逢的愉悦。然后是这里的人们。中尉的才识能够让他坚持这样的奢侈:不以势利的眼光来看待原住民。在公开场合,他总是表示布诺拉人来自一个伟大而神秘的部落,只要愿意克服些许麻烦,法国人能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因为中尉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尽管哨所的士兵打心底里想把所有土著拦在铁丝网外,任由他们在太阳下腐烂(“……就像我们在的黎波里塔尼亚干过的那样”),但他们并未因为中尉这种疯狂的仁慈态度而对他有所不满,他们只是私下里互相安慰说,总有一天中尉会清醒过来,意识到那帮土著都是毫无价值的渣滓。中尉对土著的热忱持续了三年。在他差不多对半打左右的乌列奈尔情妇失去热情的时候,他对阿拉伯人全情奉献的阶段也走到了尽头。这并不是说在为他们伸张正义时他会变得不那么客观,而是说他突然不再牵挂他们,开始把他们的存在视作理所当然。

也就是在那一年,他回波尔多待了六周。在那里,他和一位青梅竹马的年轻女士重新熟识起来。当他准备回到北非继续服役时,她突然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她宣称在撒哈拉度过余生是她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他能回到那里真是再幸运不过。随后他们开始通信,信件频繁地往来于波尔多和布诺拉之间。不到一年后,他在阿尔及尔迎来了刚刚下船的她。他们在上穆斯塔法一所长满九重葛的小别墅里度过了蜜月(那里每天都在下雨),随后一起回到烈日炎炎的布诺拉。

中尉不可能知道夫人先入为主的想象与她最终看到的真相有几分相似,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这里。现在她已经回到了法国,等待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生。很快她就会回到这里,到那时候,他们或许能说得更清楚一些。

现在他很无聊。达阿马尼亚克夫人离开后,中尉试图重拾过去的生活,恢复被打乱的步调,结果他却发现,经历了近来已经习惯的更亲密的关系以后,布诺拉营地的姑娘们都显得那么浅薄,简直让人气恼。为了给自己找点儿事做,他开始动手给自家的房子加盖一间屋子,好在妻子回来时给她一个惊喜。这是一间阿拉伯式的沙龙。他已经做好了咖啡桌和沙发,还买来了一幅美丽的奶油色巨幅羊毛挂毯和两张铺在地板上的羊皮。就在他精心打理这间沙龙的两星期里,麻烦开始了。

这个麻烦虽然不算严重,却干扰了他的工作,因此不容忽视。此外,作为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他被困在床上的时候总会觉得十分无聊,但现在他已经躺了好几天。实际上这事儿纯属运气不佳:如果遇上这件事的人不是他——比如说,是个土著,或者是他的某位下属——那么他根本不必投入这么多精力去关注。但不幸的是,中尉每周要去各个村庄巡查两次,某天清晨例行巡查的时候,他发现了异常。这件事就此正式曝光,继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当时那东西出现在伊盖尔姆的墙外。每次巡视完托尔法以后,中尉总会步行穿过墓园,爬山前往伊盖尔姆。透过村子的大门,他能看见山谷里停着哨所的卡车,士兵坐在车里等着送他去本尼伊斯古恩,那个村子太远,没法靠双腿走过去。中尉正打算穿过大门走进村子,就在这时候,他注意到了一件原本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一条狗叼着某样东西跑了过来,那东西块头很大,甚至有一部分拖在地上,粉红的颜色显得十分可疑。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沿着围墙外侧走了一小段,途中又碰到了两条狗,它们都叼着类似的战利品。最后,中尉终于发现了自己正在寻找的目标:一个婴儿,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当天早上刚断的气。婴儿的尸体由几张破旧的《阿尔及尔回声报》裹着,被扔在一条浅沟里。盘问了几名当天早上在门外待过的村民以后,中尉确定日出后不久有个名叫亚米拉·本·莱沙的人走进了大门,这件事有些不寻常。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亚米拉,她和母亲一起住在附近。刚开始她情绪激动地表示自己毫不知情,但是当他单独带着她离开家走到村子边缘,并以他认为“通情达理”的方式开导了她五分钟以后,她冷静地告诉了他整个故事。不出所料,亚米拉一直没告诉母亲自己怀孕的事情,至少她是这么说的。起初中尉有些怀疑这个说法,不过当他想到本地妇女穿的内衣件数,他选择了相信她的故事。亚米拉设计骗得母亲离开了片刻,然后她在家里生下孩子,把它掐死,再用报纸裹起来扔到墙外。母亲回来时,她已经在刷地板了。

现在亚米拉最想知道的是谁出卖了她。中尉为何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对此她感到十分好奇,而且她直白地说了出来。这种原始的毫无心机的反应让他觉得十分好笑,有那么一刻钟左右,他甚至允许自己认真考虑,要想跟她睡上一晚,该怎么安排才最妥当。不过当他和她一起走到山坡下的卡车旁,他已经惊讶地意识到了自己几分钟前的幻想是多么荒谬。他取消了去本尼伊斯古恩的行程,直接带着女孩返回哨所。然后他才想起了那个婴儿。亲眼看着亚米拉被关起来以后,他火速带着一个士兵返回事发地,搜集了残存的小块尸骸以作证据。正是由于这些小肉块,亚米拉被关进了本地的监狱,等待着移送阿尔及尔受审。但她永远不会有机会接受审判了。入狱的第三个晚上,一只灰蝎子爬过亚米拉所在监室的泥地,出乎意料地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于是它钻了进去作为自己的庇护所。亚米拉在睡梦中开始抽搐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蝎子蜇了她的后颈,她再也没有醒来。她的死讯很快传遍了整座城镇,但讲述者却抹去了蝎子这个细节,于是到了最后,本地流传的官方版本是这样的:女孩遭到了所有驻军的轮奸,其中包括中尉,然后顺理成章地,她被杀掉灭口了。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完全相信这个故事,但她的确死在法国人的监护下,这是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无论如何,中尉的声誉急转直下。

中尉突然变得不受欢迎,并且很快带来了后果:工人不肯再来他家继续修建沙龙。确切地说,泥瓦匠倒是来了,但他只是在花园里跟男仆艾哈迈德聊了整整一个上午,试图说服后者立刻抛弃这个毫无人性的主人(最后他成功了)。中尉的感觉一点儿都没错,他们极力避免在大街上跟他碰面。看到他出现,女人们似乎尤其害怕。随着流言的扩散,只要他一出门,街上很快就会变得空无一人;他一路走来,关门上闩的声音不绝于耳。就算有几个人迎面走来,他们也会挪开视线。这些事情严重损害了中尉作为管理者的威望,不过对他来说,这一切带来的打击都比不上那一晚他感觉到的痉挛、晕眩和恶心:那一晚他得知自己的厨子竟是已故的亚米拉的嫡亲堂姐,不知何故,她还没有弃他而去。

来自阿尔及尔指挥部的信同样令人沮丧。信上说,毫无疑问,他的处置十分公正:泡在福尔马林罐子里的证据存放在布诺拉的法庭里,女孩本人也已亲口承认。但上级还是批评了中尉的疏忽大意,更让他感到痛苦的是,信中质疑他的处置是否忽视了“土著的心理”。

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感觉自己虚弱和抑郁。这时候杰奎琳差不多该来帮他做中午的炖肉了。(经历了那一晚的痉挛后,他立即辞掉了原来的厨子——至少在这时候他知道该怎么应付“土著的心理”。)杰奎琳出生在布诺拉,她的父亲是个阿拉伯人——至少人们是这么说的,而且从她的外貌和肤色来看,这话应该不假——母亲是法国人,但她生下杰奎琳以后很快就去世了。谁也不知道那个法国女人为何会孤身来到布诺拉。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皮乐斯·布兰克斯收留了杰奎琳,她在布道所里长大。她会唱神父们辛辛苦苦教给孩子的所有圣歌——事实上,她是唯一一个真的会唱所有圣歌的人。除了唱歌和祈祷以外,她还学会了做饭,对布道所的人们来说,杰奎琳的最后这项才能才是真正的天佑,因为不幸的神父忍受了多年本地的食物,肝脏早已不堪重负。听说了中尉的困境后,勒布伦神父主动提出每天派杰奎琳来替他做两顿便饭。第一天神父亲自来了,看到中尉现在的样子,他觉得可以放心让杰奎琳单独前来,至少这几天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告诫杰奎琳要注意观察这位病人的情况,一旦中尉开始康复,那他的德行就不太靠得住了。中尉躺在乱糟糟的床上,神父低头看着他说:“我把她交给你,把你交给上帝。”中尉明白神父的意思,他努力想扯出一个微笑,却没有力气。直到现在,想起神父的话他仍忍俊不禁,就凭杰奎琳那么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可怜虫,谁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中午杰奎琳来晚了,进门时她还喘着粗气,因为杜皮瑞尔下士在扎维耶[2]附近拦住了她,要她给中尉带个重要的口信。关于一个外国人,一个美国人,他弄丢了护照。

“一个美国人?”中尉重复道,“在布诺拉?”是的,杰奎琳回答。他和妻子一起住在阿卜杜勒卡德尔的廉价客栈里(这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因为本地只有这么一个地方能接待客人),这对夫妻已经在布诺拉待了好几天。杰奎琳见过那位绅士:他是个年轻人。

“呃,”中尉说,“我饿了。今天来点儿米饭怎么样?你有时间做吗?”

“啊,是的,先生。但他让我转告您,您今天一定得见见那个美国人,这很重要。”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为什么要见他?我又没法找到他的护照。你回布道所的时候去一趟哨所,告诉杜皮瑞尔下士,让他转告那个美国人,他得去阿尔及尔找他们的领事。如果他还不知道的话。”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啊,不是这样!因为他控诉阿卜杜勒卡德尔先生偷了他的护照。”

“什么?”中尉咆哮着坐了起来。

“是的。昨天他去哨所提交了投诉。阿卜杜勒卡德尔先生说,您得向他施压,让他撤回投诉。所以您今天必须见他。”看到他激烈的反应,杰奎琳显然很开心。她快活地走进厨房,开始叮叮当当地做饭。刚才的对话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

中尉颓然倒回床上,陷入了忧虑。他必须说服那个美国人收回指控,阿卜杜勒卡德尔绝不会偷任何东西,不仅仅因为那个阿拉伯人是中尉的老朋友,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布诺拉最著名、最受尊敬的名流之一。作为客栈的经营者,他和所有途经本地的巴士司机和卡车司机保持着密切的友谊;在撒哈拉地区,这些人非常重要。没有哪个司机不曾找阿卜杜勒卡德尔行过方便,有时候是一顿饭,有时候是住一晚,许多司机甚至还问他借过钱,客栈主人总是有求必应。作为一个阿拉伯人,他对待钱财惊人地大度而可靠,无论是对阿拉伯人还是对自己人,因为这一点,人人都喜欢他。他绝对不可能去偷谁的护照——他因为这件事而遭到正式指控就已经够荒谬了。所以下士说得对,必须马上设法让美国人撤销投诉。“又是件倒霉事儿,”他想道,“为什么会是个美国人?”要是个法国人,他有把握轻松说服对方,不会造成任何不快。可是美国人!他已经看到了对方的模样:粗鲁得像头大猩猩,皱着眉头一脸暴躁,嘴角叼着雪茄,屁股兜里没准儿还揣着把自动手枪。毫无疑问,他甚至没法用完整的句子跟对方交流,因为双方都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他开始努力回忆自己的英语:“先生,我必须你,恳求向你——”“我亲爱的先生,请让我对你评论——”然后他想起来仿佛听谁说过,美国人说的其实不是英语,而是一种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方言。对中尉来说,整件事最让人不悦的地方在于,见面的时候自己只能待在床上,但那个美国人却能在房间里自由地走来走去,享受所有优势,包括身体上的和精神上的。

杰奎琳送来了汤,中尉坐起来喝汤的时候,咕哝了几句。窗外的风送来游牧民营地里的狗吠。要不是阳光如此明媚,照得摇曳的棕榈树枝像玻璃一样熠熠生辉,恍惚间他没准会觉得现在是午夜——风声和狗吠声听起来都那么像。他吃着午饭。杰奎琳离开的时候,他嘱咐她:“你去哨所告诉杜皮瑞尔下士,让他三点带那个美国人过来。记住,要他亲自带人过来。”

“好的,好的。”她依然沉浸在愉悦中。要是说她上次错过了杀婴案,至少这次的丑闻刚开头她就已参与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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