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一

在中国历史上,每逢强寇入侵国本动摇之时,朝廷上往往会发生激烈的战和或者战逃之争。这次也不例外。持不同政见者尚未对垒于金殿,在下面却已开始抗衡。就在张邦昌与白时中、李邦彦密议于白府的同时,另外几个朝臣在李纲的住宅中,也形成了坚决守城抗战的动议。

正月初一之夜,先后有大臣许翰、何栗和孙傅前去拜访了李纲。李纲不喜应酬,不屑于官场俗套,兼之回朝时间不长,在汴京的朋友不多。官拜兵部侍郎后,门前冷落的状况有所改观,不过来者多属礼节性问候,双方只是简单地客套一下而已,无人可与深谈。但今夜上门的这几位,皆是面色凝重,显然不是单纯为礼节而来。

第一个登门的客人是许翰。这许翰字崧老,是拱州襄邑人氏,元祐三年的进士,宣和七年官至给事中。由于认为朝廷对中书舍人孙傅的一个降职处分不当,他上书为其辩解,触怒了深受赵佶宠信的老权相蔡京,被贬提举江州太平观,赵桓即位后刚刚被召回京城,复以给事中之职。他以前与李纲并不熟识,回京后闻听李纲刺血上书之事,甚为敬佩,觉其是朝廷里难得一见的诤臣,因生结交之意。日前他去兵部拜访,未及攀谈李纲即被赵桓召走。后因见李纲事繁,便暂未再去打扰。今日的白天,他曾到李宅来了一次,听说李纲在这大年初一仍去了兵部办公,惊讶之余颇为感动,晚间本不想再影响李纲休息,但有些话却一直如鲠在喉,因此踌躇了半晌,还是来了。

李纲已知许翰日间来访之事,闻其再度登门,忙亲至院门口将他迎进。

李纲现在居住的这座宅院,面积不大,房屋大约也就有个十来间,原先是住着一个七品散官。李纲奉召回京时,那个官员恰被委以外任,李纲便接手租下了这个院落。按照宋例,宰执大员由朝廷赐第,其他官员的住宅则或买或租自行解决。由于当时官员的流动性比较大,说不准在一个地方能任职多久,所以有许多官员都是租房而居。这样如果官职调动,拍-屁-股走路很方便。李纲先前在汴京任职时,就没把家眷搬来,此次回京也只带了老仆胡长庚一个人。租下这座宅院后,又酌情留用了几个料理杂务的仆役。与普通民居相比,这座宅院当算宽绰,但比起白时中、李邦彦、张邦昌等人的那种厅堂百间楼台错落、山石层叠花木成荫的园林式豪宅,它就寒酸得简直不成样子了。特别是如今李纲已擢升为兵部侍郎,此宅就越发显得不配其位。但许翰置身其间,倒觉亲切自在,似乎与李纲之间的关系在无形中被拉近了许多。

李纲将许翰让进正厅,唤仆人上了茶,对未能好生接待许翰的屡次造访表示抱歉。许翰笑道:“李大人不必客气,是我许某屡屡打扰,很不好意思。但如今金寇入侵,形势危急,有些想法急于商讨。许某遍观朝臣,以为可与言者首推李大人,所以才不揣冒昧,再三叩访。”李纲道:“那太好了,纲初涉国政,诸事生疏,正需有人参议指点。许大人有何见解,但请不吝赐教。”

两人正说着,何栗和孙傅一同来到了李宅。

何栗,字文缜,仙井人,是政和五年进士的榜首,曾历任秘书省校书郎、提举京畿学士、主客员外郎、起居舍人、中书舍人兼侍讲及御史中丞等职,因上书论--奸-相王黼十五罪,被贬知泰州,赵桓即位后复其中丞职。孙傅,字伯野,海州人,亦曾登进士第,担任过秘书省正字、校书郎、监察御史、礼部员外郎、秘书少监、中书舍人等职务,因与宰执政见不和,宣和年间被贬蕲州安置,赵桓即位后召为给事中。这两个人同许翰一样,都是几天前刚从外地回京。他们本是应当先张罗着安家,但因闻知敌情严峻,便都没那心思了。这二人也是因听人议论说目前可支撑大局者唯有李纲,才相约前来与之商讨救亡大计的。

许翰与何栗、孙傅原本就是朋友,回京后大家尚且未得一见,此时在这里碰了面,彼此自是备感亲热。李纲过去与何孙二人虽无交往,但寥寥数语交谈下来,便觉意气相投一见如故。他心想,这正所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了。

既然都不见外,谈话也就不必拐弯抹角,他们很快便进入了严肃的话题。许翰等三人的来意都是一个,就是希望李纲能够出面,力主守城抗金。

金军的进逼很难阻止,特别是其东路军,进军的速度更快,兵临汴京指日可待,这已是傻瓜都能看出来的事情。面对这样的极度危机,朝廷采取什么对策,直接关系到国朝的存亡和百姓的生死。那么计将安出呢?许翰和何栗孙傅皆认为,面对疯狂进犯的豺狼猛兽,唯一的求生之路就是凝聚力量以死相拼,任何怯懦的表示都没有用。

那么朝廷会下决心与金军死战吗?看来难说。因为朝廷至今尚未表现出一点死守城池的迹象,朝野上下的恐金症状甚盛,宰执大员们大都畏敌如虎,许多官员只顾考虑自保,全都乱了方寸。这种状况必然会对皇上的决策产生极大的影响,很有可能导致皇上做出屈膝求和或者弃城逃跑的决定。

但是要跑肯定是跑不掉的。一个连京城都守不住的朝廷,凶恶的金人会留下你放过你吗?绝对无此可能。他们必将会像收拾契丹那样,把大宋收拾个干干净净。

议和,在目前来讲只能是一厢情愿。从来是能战方能言和,和是在交战双方势均力敌情况下的相互妥协。你若连言战的勇气都没有,人家凭什么与你言和?伸手一把掐死你岂不更痛快!所以,就算最终是要和,也必须首先开打。

开打的结果将会如何,朝臣们多持悲观态度。其实事情并不尽然。金军勇悍,曾经屡战屡胜,这是事实。但汴京却非寻常城池可比,就现有的兵力而言,起码不亚于宗望的金东路军。况且城里还有民众百万,必要时可以全民皆兵。再者,京师的抗金大旗一竖,四方定会来援,将敌军反包围于京畿。到了那时,宋朝自然也就具备了与金人言和的资格。

是跑是和还是战,孰是孰非一目了然。怕就怕庸论惑君--奸-臣误国,导致朝廷做出错误决策,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当此之际必须有人挺身而出,带动那些富有报国热忱的官员形成强大的主战声势,方能将大宋这艘摇摆于暴风骤雨中的危船的舵把拨正,使它驶入正确航道。而根据目前的官职和威信来看,李纲乃是做主战派带头人的最佳人选。

李纲听许翰、何栗、孙傅相互补充着说完上述意思,静了一下,首先神色庄重地明确表态道:“我李纲何德何能,敢承诸位如此看重。但如今国难当头,我就当仁不让了。这个头我可以带。”许翰等人听了,一齐拍案叫了一声好。

李纲接着说:“诸位所言担心之事,也正是李纲担心的事。金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自己人心不齐,没有背水一战的勇气。现在朝廷中悲观气氛严重,主逃主和者肯定不在少数。欲使主战派形成优势,还须诸位多加襄助。”许翰等皆道这没问题,我们会尽力联络志同道合的官员,在朝辩时共同据理力争。李纲道:“据理力争这四个字说得好,要得到众人的支持,关键就在这个‘理’上。我们必须要拿出可以守住汴京的根据,说清我们采取什么办法,可保汴京万无一失。”

就着李纲的这个话头,几个人讨论起守城措施。许翰他们都是文人,又皆回京日短,对汴京城防知之甚浅,在此问题上虽也能侃侃而谈,却终是难免纸上谈兵。李纲知道在这一方面不能苛求他们。而许翰等人之言,亦非尽属空议。比如他们提出的应抓紧招募义勇、必须严肃军纪、需要确保城内治安、注意严防金人--奸-细,等等建议,还是相当值得重视的,李纲将这些建议都一一记在了心里。

谈话延至深夜方休。“皇上初三临朝,是时必议对敌大计。我争取明日先去单独觐见皇上,将其中利害奏明。”李纲最后这样表示。许翰等认为如此甚好。

分手的时候,大家的心情都有几分临战前的亢奋。但他们的临战对手,首先还不是金军,而是朝廷中的怯敌分子。

初二上午,李纲通过内侍递上了请求觐见皇上的折子,被安排在当日下午延和殿召见。皇上上午没时间了,白时中已先其一步提出了入宫面对的请求。

赵桓本来谁也不想召见,有什么要紧事不能等初三上了朝再说?但对白时中和李纲的请求,他不敢掉以轻心。白时中是首席宰执,李纲也是举足轻重的朝廷要员,这两个人在年假期间破例求见,必有非常之事。因此赵桓还是牺牲休息时间,对二人分别进行了召见。

召见李纲的时候,赵桓神色萎靡,情绪也很黯淡,他是强打着精神来听李纲的奏对的。造成他这个样子的原因,一是上午听白时中唠唠叨叨地说了将近一个时辰,而他夜间又没睡好,身\_体非常疲倦;二是黄河失守的战报此时已经传进宫来,搅得他心乱如麻。李纲见皇上倦容满面,心里老大不忍,觉得自己在这时候来打扰皇上,实在是很不应该。

为了不占用皇上更多的时间,依例向赵桓行过叩拜大礼,李纲便直率地将欲奏之事和盘托出。他尽量说得言简意赅,但将其意阐述得十分明确。由于言语间缺少了些迂回婉转,口气便不免显得有点强硬,甚至有点咄咄逼人。李纲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可是赵桓感觉到了,这使得赵桓不太舒服。

不过赵桓没有发作。他在即位之前不曾参政,没有政治根基,当了皇帝,需要从头建立自己的班底,所以不想一开始便将君臣关系搞僵。他尽力压抑住内心的不快,耐心听李纲奏完,表情淡然地待了一会儿,微微摆了一下袍袖,用不冷不热的口气说,卿意朕已知矣。卿且退下,容朕思之。

李纲从赵桓的口气里没听出倾向,摸不清皇上究竟态度如何,但见皇上显然没有再让他说话的意思,他不敢多言,只好再拜而退。退至大殿门口时,赵桓忽又将他叫住,命他将黄河失守的实情从速查清报来。赵桓的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可能是他借着这句话,将隐忍在心里的所有不便发作的烦恼和愤懑,全都倾泻了出来。

赵桓的心里的确是充满了烦恼愤懑,还有无限的委屈。总之,他这会儿的心情,简直是恶劣透了。

这会儿,赵桓是一阵阵地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倒霉的时候,当这个倒霉的皇帝。如果不当皇帝,这一大堆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事,用得着我来操心劳神吗?世人羡慕当皇帝的人,是因为他们看到当了皇帝可以作威作福为所欲为,然而我这个皇帝,威在哪里福在何方?又谈何为所欲为?我连过个年都过不清静,完全就是身不由己。如果当皇帝就是这个样子,那还真不如当个甩手藩王活得自在。赵桓离座起身,倒背着双手踱了几步,在心中苦叹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后悔药没的吃,现在只能死心塌地面对现实了。眼前的现实极其严峻,而偏偏李纲与白时中的主张又截然对立,真是让人伤透脑筋。李纲和白时中皆振振有词,到底应当听谁信谁?赵桓独自在延和殿里徘徊着,一直思考得头痛欲裂,也没思考出个结果。

与众嫔妃共进晚膳时,他的思绪仍然陷在这个恼人的问题里不能自拔。众人见皇上沉默无言,谁也不敢开口说笑,一顿年节间的团圆饭被弄得沉闷无比寡然无味。

晚膳后,赵桓仍是郁闷,披了裘袍又到宫院里去踱步。朱后陪伴在侧,见赵桓的心事很重,就柔声劝他有事可与大臣商议,不要独自憋在心里。赵桓愁云满面地道,不是没商议过,但其见解分歧甚剧,孰是孰非殊难断之。这时赵桓正需找个人倾诉苦衷,便将白时中与李纲之争讲了出来,问朱后何策可取。

朱后见问,想了想说,白太宰说的不是全无道理,但若弃城而走,太上皇禅位于皇上的意义何在?朝臣和百姓会怎样看待皇上?皇上将来又何以威服天下?赵桓点头道,此正是朕之所虑也。“但是,”赵桓似是问朱后,又似在自语,“倘朕决意守城,这汴京城能守得住吗?”

“这要看怎么说了。”朱后沉吟了一下,“金军的凶猛,臣妾也是有耳闻的。若是一般城池,陷入其包围中,欲图固守恐怕不易。但皇上莫忘了,咱这汴京却是京城。”

“京城便怎么样?”

“京城的防卫力量,想来总非一般城池可比,与金军厮杀上几个回合的能力应当是有的吧,至少不会被金军立时攻破。而京城濒危,各地断无坐视之理,定会发兵前来救援。因而料我汴京不会沦为一座孤城。臣妾揣度,莫说坚守上三五个月,只要是有个十天半月光景,勤王大军就该到了。”

“呵,你的意思是说,李纲的固守待援之议,乃为上策啦?”

“臣妾一介女流,不懂国事,何为上策,还仰皇上明断。”

赵桓面无表情地向前凝视着,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朱后是个颇知进退的人,见状未再置喙。

是夜,李邦彦、张邦昌又不约而同地悄悄前往白府,打听皇上的意图。许翰、何栗、孙傅也再次登门李宅,了解李纲觐见皇上的情况。众人得到的回答都是:看不出皇上意欲何为。但是众人都明白,皇上的决定一定会产生于今夜。明早上朝,便要揭晓。所以这一夜,无论是主战者还是主和主逃者,都是在焦虑不安的心情中度过的。相形之下,主战者的担忧更重,因为他们从这种令人生疑的迟延中,已明显地嗅出了朝廷怯懦畏战的颓丧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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