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三

赵桓再度变卦,与太上皇赵佶的提前出逃有很大的关系。

赵佶既然把皇权移交给了赵桓,就不想继续留在京城里担惊受怕,因而在禅位的两日后,便提出要去亳州的太清宫进香。他声称前些日子由于操劳国事忧累成疾,因遥向太清宫祷告,遂告康复,所以应当亲去上香。赵桓明白这是赵佶想躲出去的借口,却也不好阻拦。况且将这个甩手掌柜留在京城里也没什么用,既然想走,就随他的便吧。于是赵桓就很爽快地点了头,并命有司为太上皇的出行做好准备。

郑太后对赵佶的做法是不赞同的。她觉得,赵佶临危禅位已有损形象,再在此时丢下刚刚即位的皇帝独自开溜,更将大折声誉,因此曾劝赵佶暂缓亳州之行。然而赵佶不但不听,反斥她不识时务,让她只管速备行装,其余毋庸讳言。为了避人耳目,出行的船只赵佶也没让有司去办,而是命贴身太监张迪,悄悄地去城外码头买下了几只客货两用的落脚头船。

本来,经太史官卜定的出行吉日,乃是正月初四之夜。自然,这个日期是严格保密的,除赵佶外,只有赵桓及宫里为数不多的内侍知道。但连日来金军步步进逼,凶讯一日三传,令赵佶越来越稳不住神。尤其是梁方平、何灌兵溃黄河的消息传来后,赵佶更似被大火燎了-屁-股,在龙德宫里一时一刻也坐不住了。

正月初三夜晚,赵佶的眼皮乱跳,他觉得不是个好兆头,愈发感到晚跑不如早跑,早跑不如立刻就跑。于是也顾不得什么黄道吉日了,就命张迪秘密通知郑太后和住在宫里的皇子帝姬们,带上细软立即启程。

诸皇戚得到提前出行的通知,以为必是危在旦夕,哪敢稍有迟延,各自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即慌慌张张地来到龙德宫门前聚齐。是夜漏鼓二更,赵佶也没告知赵桓,就带着郑太后、诸皇戚,还有蔡攸、宇文粹中两个行宫使,以及张迪等少数内侍,仓皇遁出通津门,登舟而去。

守卫通津门的将士当然不敢阻拦太上皇出城。但他们看出,太上皇这伙人行迹鬼祟,这个城出得是相当地不光明正大,因此当值的守将一面下令严禁属下外传太上皇携眷深夜出行的消息,一面便派人飞马将这个情况报入了宫中。加 入 会 员 微 信 whair004

当时赵桓刚要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一天的朝议下来,累得赵桓头晕眼花筋疲力尽,晚膳时他面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龙肝凤胆一点胃口也没有。朱后问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唤太医来诊治,赵桓说那倒不必,朕不过是劳神过甚而已。朱后看着赵桓明显消瘦了的面容,以及他那从原本漆黑的鬓角中骤然冒出来的银丝,不免暗自叹息。她发现她过去对赵桓的估计是过高了。

过去做藩王时,赵桓很少对朝政发表意见,朱后原以为那是赵桓在韬光养晦,现在她才知道非也,其实是赵桓根本就没什么政见。既然如此,他即位后在治国方略上无所适从也就不足为怪。朱后这时方感到,将朝廷这副担子压在赵桓的肩上,确乎是过于沉重了些,尤其是在这么一个生死攸关的非常时期。

但是命运就是这么安排了赵桓的人生道路,这副重担,现在他是担得起也得担,担不起也得担,上推下卸都不行。其间那种力不从心的滋味,朱后颇能设身处地地体会到。她很想为赵桓分担一点压力,却是深感无能为力。后宫干政是被严格禁止的,而且她也自认自己不是那块材料。因此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尽量多在生活上体贴照料赵桓,并尽力保持后宫的稳定,不再给赵桓增添其他的思想负担。

朱后见赵桓在晚膳时没吃上几口,膳后特命御膳房另做了燕窝粥送过来,又命内侍唤来了几个乐府歌女在旁抚琴吟曲,总算让赵桓稍得了些放松。然后朱后又亲自服侍赵桓洗漱,陪伴他在龙床-上卧下。赵桓虽困乏得要命,一时却睡不着,躺在那里忧心忡忡地来回念叨,朕依了李纲之言,不知合天意否。朱后便一再答曰,皇上的决定不错,我堂堂大宋的京城,又不是一个软壳鸡蛋,岂是金人想吞便吞得了的呢?这事交给李右丞,皇上就尽管放心好了。

朱后这样说,当然是在宽慰赵桓,但绝无敷衍之意。她对李纲有一种出自直觉的信任感,这种感觉,她在李纲劝说赵桓即位的那个夜晚便产生了。当时李纲留给她的突出印象有两点,一点是李纲处事沉稳且敢作敢当,另一点是李纲具有公而忘私的凛然正气。这两点,是她在其所见过的大臣身上很少能看到的。就凭这个印象,朱后认定,李纲坚持的主张,应当不会有错。

就这样,赵桓在朱后的劝慰下,终于忧思渐释,进入睡态。朱后知道这些天来赵桓的睡眠质量一直都很差,希望今夜他能做个好梦。可偏偏就在这时,赵佶携皇戚提前离京的消息,飞马报进宫来。

按说在这深更半夜是不宜打扰皇上休息的,但赵桓下过命令,在京城戒严期间,如有大事要事急事,必须随时奏报,不得有片刻拖延。太上皇携眷偷偷出城,当然属于大事要事,大内的黄门不敢耽搁,接到奏札便马上依次内传。朱后接了奏札,未敢私阅,虽不忍心惊动赵桓,却又怕误了大事,犹豫了一瞬,只好轻声地将赵桓唤醒。

赵桓睁开蒙眬睡眼,打开奏札一看,立时困意全消。他的心一下子被赵佶提前逃跑的消息搅和成了个无底洞。

太上皇连在京城里多待一天都不肯,居然就这样偷偷摸摸地不辞而别,这说明了什么?说明留在汴京实在是太危险了!太上皇毕竟是当过二十多年皇帝的人,对局势的判断应当比我赵桓准确,他既慌成这样,看来这汴京是绝不可留。

赵桓这样一想,身上呼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急忙披衣下床,唤来当值的内侍,命他们快去通知后宫各院不要睡了,统统起床做离京准备。同时命人去传谕各宰执,朝廷于初四天亮即启程西迁,让他们及时赶来侍驾。

朱后感到赵桓这样倏尔变卦很不妥当,但看赵桓那副张皇模样,料是劝也劝不进去,就悄悄找来了黄金国,让他把情况赶紧告诉李纲。黄金国星夜出宫赶到李纲的住所,得知李纲昨晚没有回宅,连忙又回头跑到尚书省,才将消息传到。

李纲一听这事,脸色唰地变了。似有一个霹雳在他头顶上炸开:汴京完了!

黄金国不便久留,报完信就一溜烟地走了。李纲努力迫使自己从极度的惊撼中镇定下来,急切地想起该考虑如何应对这个突然变故。默不作声地坐视赵桓逃跑吗?且丢开良心和道义不说,单说横遭戏弄的这口气,他就咽不下去。再者,他李纲想明哲保身也保不住,他已被钦定留守汴京,任谁跑他也不能跑。朝廷一走,汴京必失,如他不肯降金,到那时也是一死。

左右都是死,那就不如再去冒死一谏,做最后一搏了。搏成了,汴京幸甚,大宋幸甚。搏不成,任杀任贬,落个问心无愧。

主意打定,李纲胡乱用冷水擦了把脸,便步履匆匆地赶赴大内。甘云预料李纲如此激动地去劝说皇上,恐是凶多吉少,却是不敢拦他。他又没有资格跟随李纲进宫,只能待在尚书省厢房里暗自担心。

尚书省位于右掖门东,距离大内很近,转眼的工夫便到。李纲昨日被委以守城重任,且被赋予了自由出入禁中之权,因此他进宫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大内里面,此时是一片混乱。各宫院的门边道旁,停驻着各种各样的马车驴车牛车,一群群的男男女女,都在进进出出地往车上搬运东西,即将背井离乡去逃难的悲凉气氛,弥漫了大内的每一个角落。李纲目睹此状,心急如焚,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来到祥曦殿前,但见这里的情形与他刚才路过的那些地方一样,亦是停满了大小车驾,内侍和婢女们正大包小裹地将六宫所用之物向车里堆放。供赵桓乘坐的绣龙銮舆业已停在了那里。所不同的是,在这祥曦殿前的两侧,还集结了数百名全副披挂执戈待发的禁卫士兵。

李纲见了这阵势,怒火腾地蹿起来。他也忘了这是在什么地方,扯开嗓子就向禁军们喝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金人欺负我们欺负到家门口了,你等身为军人,是想坚守汴京保卫宗庙百姓呢,还是想把汴京拱手送给金人去糟蹋蹂躏?”

禁卫士兵们面对李纲声色俱厉地喝问都怔住了。但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不知是哪个,在队伍里回答了一声:“我们当然愿意守!”紧接着就响起了一片洪亮的喊声:“我们愿意守!我们都愿意守!”

一名统制官见状连忙走到李纲面前,低声说道:“李大人,末将也是不愿走的,可这是皇上的旨意,皇上说……”

“只要大家都有守城的愿望就好,皇上那里我去说。”李纲正说着,就见赵桓在王宗楚的陪同下从大殿里走了出来,他急跨步迎上去,“皇上,昨日不是守城大计已经确定了吗,缘何又生变故?”

“啊,这个……”赵桓很不自然地嗫嚅了一下,“朕再三思之,朝廷冒不得险,还是以权避敌锋为宜。”

李纲目光如炬直视着赵桓:“皇上这一走,汴京怎么办?”

赵桓的本意,就是只图自己能跑得了就行,没想对汴京负什么责任。李纲偏偏一针见血地当众把这个问题给他兜了出来,这让他非常尴尬。他沉下脸道:“朕已任命你为汴京留守,守城之事你自去料理便是,何须问朕。”说着,他抛开李纲,便要迈步登舆。

李纲见此情形,只有破釜沉舟了。他急走两步挡住赵桓的去路:“皇上留步,请听微臣把话说完。如臣言之不当,可立斩臣首于殿前。”

赵桓额头的青筋跳了跳,面上明显地挂满了愠怒。这个李纲真太不识相!可是赵桓不想在这时候节外生枝。撤了或者斩了李纲,另找何人留守汴京?他只好竭力忍住怒气:“唔,好,你讲,简短点,朕没工夫听你长篇大论。”

“微臣遵旨。微臣敢问皇上,在一马平川的地势上,是皇上的车驾跑得快,还是金军的马队跑得快?”“呃……自然是金军的马队快。”“皇上可知,金军是长于攻坚,还是长于野战?”“长于野战。”“圣驾西迁,行踪能否保密?”“举朝播迁,何密之有?”“金军倘得知朝廷去向,其主力不围汴京而径去追击皇上,皇上以为护驾的禁军能否抵挡得住?”“这……”“如果抵挡不住,皇上将以何计自保?朝廷又将安身何处?据理衡情,皇上和朝廷是留守汴京更为安全,还是播迁于外更为安全?”“这个嘛……”

这一系列的问题,赵桓都没细想过,经李纲这么步步为营地一问,他才意识到,如此匆忙逃跑的后果其实十分严重,并不是如他想象的那样一走了之。

这时白时中、李邦彦、张邦昌、吴敏等大臣都已陆续到来。吴敏在赵桓即位后除门下侍郎,已属执政之一。他原先觉得,朝廷西迁或南狩不失为一条权宜之计,听了李纲方才的一番问话,才感到还是李纲考虑得更为周到,乃上前进言道:“启禀皇上,臣以为李右丞所言甚是,现今虏军已近,皇驾仓促出幸,实是险而又险也。”

赵桓对李纲的问话略加回味,大有醍醐灌顶之感,后悔自己太不冷静,险些酿成大错。就着吴敏送过来的台阶,他便欣然宣布:“诸卿言之有理,两险相衡取其轻。传谕各宫,把车上的东西都放回去吧,朝廷不走了。”

白时中、李邦彦和张邦昌几个人,闻听赵桓夜半三更倏尔又决定离京避敌了,甚感意外却又正中下怀,已连夜命家人将行李打点停当,让家眷们只俟朝廷的车马一动,便相跟出城。岂料刚刚赶到宫里,却见出走的事又让李纲三言两语给废了,不禁十分窝火。白时中不肯干休,上前奏道:“启禀皇上,老臣以为目下还是走为上。汴京现有精兵数万,足可为皇上断后。李纲之言纯属推卸责任,皇上万不可为其所误。”

赵桓见他又来纠缠,心里十分腻歪,一挥手道:“朕意已决,卿勿多言。”

白时中却执拗地不肯罢口:“皇上能听李纲把话说完,亦应听老臣把话说完。古人云,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老臣……”

赵桓烦躁透顶,勃然作色:“放肆!你说谁偏听则暗?你的话朕已经听了不下一百遍了!罢了,朕看你年事已高,也该回家休息了。从今日起,你不用再上朝了,就待在家里颐养天年吧!”这就是说,白时中头上那顶乌纱,从现在起就算是戴到头了。白时中闻言如雷轰顶,他愕然一怔,旋即哆哆嗦嗦地扑通跪倒在地,声泪俱下:“老臣知罪!”

李邦彦也不甘心朝廷迁移的事眼看就要成行却又被李纲搅黄,正想帮衬着白时中说两句,却突见赵桓动了怒,而且这一怒非同小可,顷刻间便将白时中一撸到底了,他吓得把涌到喉咙眼儿的话又咽了回去,暗想幸亏我这张嘴迟张了一瞬,否则我李子美脑袋上这顶乌纱也要不翼而飞了。

李邦彦回头看看张邦昌,正欲与其悄声嘀咕,赵桓的目光向着他们扫过去:“你们几个的意思呢,是想守还是想走?”

李邦彦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张邦昌却先开了口:“启禀皇上,臣此前为白时中庸论所惑,现已洞悉其非。纵观全局,弃城避敌实非上策,臣以为圣驾不宜轻动。”听张邦昌这么一表白,李邦彦也不敢再支吾,忙附和道:“臣与张侍郎意见相同,以为圣驾不可轻离汴京。”在心里他却暗忖,这姓张的可真不是个玩意儿,一眨眼的工夫,就面不改色地变了嘴脸,今后对这厮可要小心。

其他宰执不待赵桓发问,便纷纷表示赞同守城,再无一人敢出异议。

赵桓对众大臣口径一致的表现很满意,觉得这才体现了他作为皇帝的无上权威,于是他高声宣布:“朕已决意坚守汴京,誓与汴京共存亡。再有妄言弃守者,午门问斩!”

众大臣与全体禁卫将士闻声一起跪倒,齐呼皇上圣明。

李纲觉得机不可失,应当趁热打铁把赵桓的决心敲死,不容其再有反复。他实在是被赵桓的反复无常搞怕了。因此他马上提出建议,请皇上亲临宣德楼,勉励将士们杀敌保国。赵桓既然决定了坚守汴京,当然便对将士们的斗志重视起来,当下允准了李纲的建议。于是李纲便与吴敏合计,请吴敏即时为赵桓撰写一篇演讲稿。

吴敏过去经常为赵佶草拟诏谕,撰写这种东西是轻车熟路。片刻间文稿拟就,其大意无非是金人猖獗,欲覆宗社,朕决策固守,各令勉励,臣民一心,尽忠报国云云。赵桓看过,予以认可,遂率众臣趋至宣德楼,登楼向已集合在这里的禁军兵将宣读。

禁军将士中的多数都是本地人,妻儿老小多居于汴京,接到护驾迁移的命令后,很多人都怀有抵触情绪。现在忽闻皇上亲自宣谕,要改弦更张固守京城了,立时精神振奋群情激昂,吾皇万岁万万岁的呼声骤然而起响彻云霄。

赵桓受到一片山呼万岁的热烈气氛感染,一时间底气又充足起来,思维也变得敏捷了。他当即拍板,任命李纲为亲征行营使,任命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曹蒙为亲征行营副使,擢李邦彦为太宰,张邦昌为少宰,吴敏为知枢密院事。诏令在大晟府设行营司,辟置官属,赐银、绢、钱各一百万两、匹、贯。他还宣布,文臣自朝请大夫以下,武臣自武功大夫以下,并将校官诰宣帖三千道,许李纲便宜行事。这就是说,李纲可不经朝廷批准,在一定级别范围内,自行委任文臣武将三千名。这个权力是相当大的。由此不难看出,赵桓是把守城这一宝,全部押在了李纲身上。

李纲再拜受命。一场几乎已是不可避免的朝廷大逃亡终被制止,他在欣慰之余,却也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肩上担负的巨大压力。因此这时他的心情并不轻松,反而备感沉重。有了宣德楼宣谕这一幕,赵桓应当不会再变卦,那么下面的戏会唱成什么样子,便全看他的能耐了。这出坚守汴京的戏怎样才算唱得好呢?与汴京共存亡不行,朝廷是在他的坚决主张下留下来的,汴京亡则大宋亡,因此他只能与汴京共存,无权与其共亡。否则他就是血染城头战死阵前,也将是大宋王朝的千古罪人,其罪万死莫赎。

我能行吗?我有这个把握吗?李纲扪心自问,心头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惶惑。

他不禁闭上眼睛,暗自祈祷了一句:“苍天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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