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一

这几天张邦昌也很忙,他忙的是另外一些事。

正月初四早晨,太宰白时中的被罢官,标志着赵桓的态度无可挽回地倒向了以李纲为首的主战派。经过几个回合拉锯式的较量,居然在赵桓断然决定率中宫撤离汴京的前夕,被李纲只手扭转了乾坤,这让张邦昌非常遗憾,也非常窝火。

本来,他与白时中、李邦彦同为主张弃城避敌的首要分子,当时幸亏他脑筋转得快,才没遭到被连带罢黜的厄运。而且由于白时中被罢官,他与李邦彦竟意外地依次递升了一级,可算是因祸得福了。张邦昌由此深感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些俗语的确是至理名言。白时中倒霉就倒在他太迂腐太自傲,见风使舵委曲求全的悟性太差。

但是,虽是在祥曦殿前做了妥协,张邦昌在心里对李纲的强硬对敌政策并未稍有认同。他还是认为敌强我弱这个事实,是不能闭着眼睛不承认的。以汴京之军力守城,或许可坚持一时,但很难击退金军。如果打来打去顶不住,恐怕还得求和。而朝廷困于危城之中,就要比置身于外被动得多了。可惜这个道理暂时无法再向赵桓奏谏,只能视形势发展状况再说。

希望形势向什么方向发展呢?这在张邦昌心里又十分矛盾。汴京保卫战打得好,就证明了李纲的主张是正确的;而汴京保卫战一败涂地,朝廷和他张邦昌的身家性命便凶多吉少。无论如何,都对他不利。因此虽然晋升成了少宰,此刻充溢在张邦昌胸间的,并不是志得意满,却是压抑郁闷。

让张邦昌感到压抑郁闷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些天来,他这个少宰基本上成了个徒有其名的摆设。

作为统辖六部的朝廷的一品大员,本应是掌控万事。尤其是在此非常时期,更应是个席不暇暖的角色。然而赵桓设立了一个什么亲征行营司,又任命李纲为亲征行营使,朝廷的军政大权就一股脑儿地落到了李纲手里。亲征行营司可以直接与枢密院或开封府商讨制定各种法令,亦可不经请示李邦彦、张邦昌而向各部司下达各种指令,这实际上便等于是把号称朝廷最高行政机构的东府给架空了。

自然,如果李邦彦、张邦昌愿意积极参与备战守城工作,会有许多事情可做,也会发挥重要作用。但由于政见相左,他们是不可能捐弃嫌隙与李纲合作的。秉性耿直的李纲更不会主动去招呼他们。因此李邦彦和他张邦昌被不冷不热地晾在一边,便在所难免了。

张邦昌心知这不过是暂时现象,一俟战事平息戒严解除亲征行营司撤销,一切便会回归正常秩序,到那时说一不二号令群臣的依旧是三省。但即便是暂时现象,被晾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李纲在那里上蹿下跳呼风唤雨颐指气使,张邦昌心里依然很不舒服。可不舒服也只能权且忍着。他没有别的办法,便索性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对备战之事概不过问,任凭着李纲去折腾。

军政大事不操心,正好得空操心一下自己的事。这一操心张邦昌才发现,需要做的事还真不少。

他在前几日思想上主要立足于走,留守汴京的准备相当不足。现在守城大计已定,必须抓紧弥补。原来打算带走的金银珠宝,要重新坚壁起来。后院假山下面那个可容数十人坐卧的大暗室的通风设备,需要进行维修。万一兵败城破,一家男女的性命,就全靠它的庇护了。还有,食品也要抓紧采购储备,金军一旦围了城,汴京内外的物资流通必然要被切断,到那时物价肯定飞涨不说,只怕是就算拿着大锭的金银,也买不到什么东西了。

当时城里的生活必需品的价格已经在大幅度上涨。张邦昌吩咐管家,赶快带人出去采购粮油菜蔬禽蛋鱼肉以及柴薪之类,数量多多益善,至少要保证全府上下一个月的用度。

就这样,张邦昌府邸里的备战工作,也开始如火如荼地进行起来。从初四中午一直忙活到初六的午后,看到这些事情逐一得到了落实,张邦昌的心才算踏实下来。他在管家的陪同下,亲自检验了备战成果,感到这两天还真是没有虚度,收获很大。

别看就这点事,操持下来也挺累人。初六午饭后,张邦昌躺下足足地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后他觉得恢复得不错,唤婢女沏了上等云雾,坐在暖炉边啜茗闲思。这时,管家来报说有人求见。他听说来者是已被免职的前任少宰王黼,让管家推说他身\_体不适不能见客。管家去了不大一会儿,回来禀报说那厮坚持请求与张大人稍叙几句,还抱了一个大匣子,说是有点薄礼敬献。张邦昌想了想,说那就让他进来,我在前院花厅见他一见吧。

当初赵佶当政王黼得宠时,张邦昌虽已位居礼部侍郎,若有事欲求王黼关照,亦须携带厚礼前往,三番五次方得一见。如今这才几天,情形便完全颠倒了过来。张邦昌想到这个变化,不免生出些许感慨。

王黼给张邦昌带来的礼物,体积不大,却价值连城。紫檀雕花木匣打开后,呈现于眼前的,是一套包括有斗、卮、角、杯四种器皿的古玩。宋时的高官多喜收藏,张邦昌也算是个行家。他从形状、质地、图案和色泽上,一眼就看出这套古玩绝非寻常之物,乃微笑着推辞道,王大人之意邦昌心领,这份厚礼却实不敢当。王黼堆着笑脸道,在下知道张大人见多识广,这套酒具不足入眼,不过是王某略表寸心而已,就请张大人赏个面子笑纳了吧。

张邦昌不置可否地哼哼两声,便转了话头,问王黼来此有何见教。王黼就赶紧接着张邦昌的话茬,将拜托他在赵桓面前多加美言的话说了出来。张邦昌料知王黼来找他就是为这事,做出很诚恳的样子道,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志同道合可谓至交,你如此郑重相托,是看得起我张某人,邦昌岂有不竭诚效力之理?王黼连忙拜谢说哪里哪里,在下如今全仰仗张大人鼎力相帮。若在下托张大人的福,果有否极泰来之日,必当重谢。张邦昌一面点头一面就不断地打哈欠。王黼知道这是张邦昌为了避嫌不愿留他在府里多待,遂识趣地主动起身告辞。

张邦昌很客气地让管家将王黼送出,回头又仔细地欣赏了一番那套古玩,命人妥善包好藏入密室,同时在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倘赵桓向他问起对剪除六贼的态度,一定要立场鲜明地表示坚决赞同除恶务尽。剪除六贼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焉能为一个王黼去引火烧身。退一步说,就算是他有办法把王黼保下来,他也不会去做那等蠢事。王黼是个什么玩意儿他还不清楚吗?他怎么可能在今后的仕途上留下这么一个隐患呢?王黼病急乱投医,真正令人可发一笑。

王黼走了不多时,危国祥又求见。

张邦昌有点心烦,但还是在书房里接见了危国祥。这几天他光顾着忙活府邸里的备战备荒了,对外面的事情关注不多。既然危国祥来了,正好从他嘴里了解点情况。作为一个朝廷政要,耳目闭塞-孤陋寡闻是不行的。当年蔡京、童贯等人不出府邸门,全知天下事,这个功夫颇令张邦昌敬畏。他想,自己若欲长期稳坐相位,立于不败之地,也是不能没有这种眼观六路么耳听八方的功夫的。危国祥虽然不是个入流的角色,但在这一方面却颇有利用价值,应当因势利导培养开掘。

危国祥的来意恰恰符合了张邦昌的思路,他是来告李纲的状的。

今天上午,危国祥在“募兵”时遭遇李纲,受了一场窝囊气。回到开封府,又被聂昌唤去亲自训斥了一顿,心里窝火到了极点。

而更让危国祥撮火的是,不仅从此通过募兵敛财的途径被彻底封死,而且连此前勒索来的财物也要悉数吐出。他娘的,老子辛辛苦苦当一个月的差,俸禄才有几何?老子煞费苦心地搞这么点创收容易吗?老子磨破嘴皮跑细了腿才搜罗来的这点银子,顶得上权贵们贪污受贿的九牛一毛吗?你李纲有能耐冲他们使去,朝着我一个小小的提举保甲逞威风算什么本事?

中午,危国祥与那俩衙役一面喝酒一面议论这事,越议论越是气不打一处来。两个衙役亦皆恨李纲断了他们的财路,都愤愤地说这事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地走了麦城,得想个办法收拾一下李纲。危国祥道:“收拾李纲我们哪里是对手,目下这厮权势熏天,伸出俩手指头便能把我们捏死。”一个衙役道:“我们干不过他,可总有能-干-过他的人。危大哥的表舅张邦昌张大人,难道也干不过李纲吗?据说张大人在朝廷上可是与李纲那厮水火不容的。”危国祥一拍脑门,笑道:“此计使得。”酒足饭饱,想好说辞,他便奔着张府来了。

见了张邦昌,危国祥口称有要事相禀,就添油加醋地把李纲“专横跋扈哗众取宠收买人心”的“罪状”大肆渲染了一通。来此之前他是打了腹稿的,因此这个状他告得语言十分流利且有一定的水平。他上纲上线地指出,这种状况的性质是非常严重的,若任其发展下去,汴京简直就变成了李纲的天下,百姓便只知有李纲不知有朝廷了。而对他敲诈百姓勒索钱财一节,他却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并辩称自己向无兵可征的人家收取一点银子,完全是为了筹措军费。全民守卫汴京,本来就应当是有人出人有钱出钱嘛。我想朝廷之所想急朝廷之所急,反倒被扣上了个勒索百姓的黑锅,端的是有苦难言冤深似海,求老舅无论如何要给我讨还公道洗刷清白。

张邦昌对危国祥的话,开始只是抱着了解外界情况的态度,随便听听而已。但是听着听着,那些话不仅引起了他的兴趣,而且引起了他的重视。危国祥的言语里有相当大的虚假成分,任凭他再说得天花乱坠,张邦昌不用脑子也能听得出来。危国祥是什么人,张邦昌心里有数。用不着进行任何调查,张邦昌就敢断定,这厮肯定是在颠倒黑白。

但危国祥说的也不全是假话。李纲当众训斥了他,当场拍板允许成立民间义勇,并随即主持修改了募兵条例,这些肯定都是事实。引起张邦昌重视的正是这些情况,他感到其中颇有文章可做。

对于李纲,张邦昌过去还真没拿正眼去瞅过,甚至就没将其放在视野之内。但是现在不同了,在赵桓即位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突然横空出世崭露头角,一跃成了朝廷的中流砥柱,这便使张邦昌不能再对其等闲视之。

经过几次殿前交锋,张邦昌已领教了李纲的政治能力和能量,感受到了一种潜在的威胁。老迈昏庸的白时中已经下去了,李邦彦那个风月魁首浪子班头,迟早也得滚蛋,当朝太宰的位置张邦昌是指日可待。而李纲跃上一品大员的台阶,眼见得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事实证明,他张邦昌与李纲绝对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不可能成为配合默契的搭档。而李纲显然又是一个政治抱负极大的人。因此在不远的将来,他与李纲势必会成为你死我活的政坛劲敌,不是你挤掉我,便是我搞掉你。

既然早晚有一拼,就不如先下手为强。

可是如何下手,却需慎重斟酌。现在李纲正在得宠,马上扳他是扳不动的。再者说,固守汴京还得靠李纲去卖命,即便现在能扳倒他,守城的要命差事岂不就得落到李邦彦和他张邦昌的头上来了吗?考虑到这些问题,张邦昌认为应当采取的策略是,忍辱负重不露声色,注意搜集李纲的失误,先将整治李纲的材料准备好,一俟时机成熟,即向皇上弹劾。

李纲是否会有失误呢?当然会有。张邦昌深谙官场中的一条规律:谁主动做事谁就会有失误,做事越多失误也会越多。李纲如今全面主持军政事务,百事缠身应接不暇,一点不出现失误是不可能的。而他张邦昌现在基本上不做事,因而也就没什么失误可言。没失误的人去弹劾有失误的人,自然便占据了优势。何况这政界上的事,常常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有的事你说它不是失误,它就不是失误;你说它是失误,它也许就算是个很严重的失误。操作这类招数,张邦昌自谓还是比较内行。

从危国祥信口雌黄告的那通刁状里,张邦昌捕捉到了两点可资利用的东西。

一点,是看来李纲有点忘乎所以。他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张牙舞爪唯我独尊,仿佛是忘了自己姓什么,忘了这是在皇城圈里天子脚下。这种状况,其实是君王最反感最不能容忍的。虽然赵桓在此非常时期许其便宜行事,但待危机过去,皇上的心境变了,李纲在此期间的一些做法,就很可能变成他专断独行无法无天将自己凌驾于朝廷之上的罪状。只要能掌握些具体事例,这个秋后之账便大可一算。

再一点,是张邦昌意识到李纲正在四面树敌。这对他是甚为有利,他正好借机拉拢那些对李纲产生怨恨情绪的人,扩大自己的同盟力量。比如眼前的危国祥,只是稍稍被李纲收拾了一下,便已变得咬牙切齿苦大仇深了。莫看危国祥这种人职位低,其兴风作浪的能量却不见得小。若能把上上下下反对李纲的力量统统结合起来,有朝一日搬掉这块绊脚石,那就不是一件多么难办的事了。

张邦昌这样想来,心里十分高兴,但未露在面皮上。听危国祥说完,他略微沉吟了一下,慢条斯理地道,你主动来向我禀报外面的情况,这很好,这说明你对朝廷怀有一颗耿耿忠心,对这一点我很赞赏。李纲的某些做法确实有点不像话,各种议论我也听到了一些。不过目前金军压境,我们尚须一致对外,内部不宜自起纷争。况且皇上要依仗李纲守城,现在谁与他相争也是争他不过。你那点小小的委屈,就先忍了吧,小不忍则乱大谋嘛。当然,你若有理总还是应当让你讲出来的,但是要等到该讲的时候再讲。讲理要有事实做依据。比如你说李纲哗众取宠收买民心结党营私,使民众但知有李纲不知有朝廷,罪名扣得不小,依据就得充分,仅凭你刚才说的那点事情远远不够,分量太轻了。我看,既然你对李纲的不法行为有所察觉,不妨再多留点心,搜集一些此类的事实,将来我们把事实一桩一件清清爽爽地呈奏给皇上,以皇上之英明,岂不自会有公断吗?

危国祥的脑瓜不笨,听张邦昌如此一说,立刻心领神会。他即起身向张邦昌揖道,表舅教诲得极是,国祥一定尽力而为。今后有事需国祥效劳者,请表舅随时吩咐。

张邦昌微笑着点点头,又正色地告诫危国祥,你今后的行为也须检点些,鸡鸣狗盗的事少做。否则非但你奈何不得李纲,倒让李纲先把你给收拾了。如果你真有要害把柄攥到了李纲手里,我也没法为你开脱。危国祥连声应道表舅放心,国祥今后一定谨慎。

危国祥走后,张邦昌独自坐在书房里又沉思了一会儿。他忽然发现,原来事情并非先前想象得那么糟。假如汴京保卫战打得不好,李纲必然是罪责难逃。即便是汴京沦陷,首当其冲的倒霉蛋也是赵桓和李纲,而不是他张邦昌。而假如汴京保卫战打得好,李纲会得意一时,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永远得意,日后用某种罪名把他搞下来的可能性,现在就可以隐约看到。总之无论局势朝着哪个方向发展,他张邦昌的回旋空间都是很大的,起码是比李纲要大。

这么一想,张邦昌的心情顿时开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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