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一

金军突然改弦更张,提出要与宋廷议和。这是金帅宗望在其全线强攻受挫后,当机立断做出的决定。

宗望不是个只知道死拼硬打的武夫,作为三军统帅,他还是颇有些头脑和韬略的。从这一整天五六个时辰的血肉较量中,他已清醒地看出,在他们的西路军没有到达之前,仅凭他麾下这支虽然号称十万,而实际上连契丹兵、奚兵和渤海兵全算上也只剩五万余人马的部队,意图强行拿下汴京,基本上不太可能。汴京守军远非想象中的那么草包,其防御措施兵力部署都相当到位,将士的斗志也相当顽强,其统帅看来亦非等闲之辈。今天他所使出的,是力求毕其功于一役的顶级雷霆战法,此役无功,其后难矣。

下一步怎么办?围城待援吗?他手里这五万余人马连半个汴京城都围不住。再说,宗翰的西路军何时能打过来也没个准儿。万一宋朝的勤王大军先于宗翰到达,他的这支孤军就不但会陷于被动,而且处境将十分凶险。因此他考虑,必须面对现实及时调整对策,将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上。

那么计将安出?宗望审时度势思量了半晌,觉得可以采取以退为进之策,使用议和方式,迫使宋廷妥协。

因为据宗望分析,今日金军虽然未能攻破汴京,但对宋军的打击还是非常沉重的。目前金军对宋朝在精神上的威慑力并未减弱,宋廷中必定有许多人不希望战事再继续延续。假如他现在向对方提出议和,估计乃其求之不得之事。那么,他便可利用金军尚未丧失的虎威,在议和条款上大做文章,得到他使用武力没有得到的东西。而倘若他继续进行强攻,却还是攻而不克,便会教宋廷渐渐地小觑了金军,到那时再提议和,在效果上恐怕便要大打折扣了。

想定这个事半功倍之策后,宗望便于当日下午酉时传令全线休战,并且马上就派出了议和使者。金军的前线统帅皆有便宜行事权,宗望欲与宋朝议和,既不需要向金太宗或者都元帅请示,也不需要同左副元帅宗翰商量。这与宋军将帅在屁大的一点事上都要受朝廷掣肘的情形,是截然不同的。

在卫州门下遭受了重创的宗弼极不甘心就此偃旗息鼓,但因其当时的军职所限,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服从军令,却在背地里大骂宗望简直是个百无一用的草包软蛋。直到后来他担任了金军的最高统帅,且在与韩世忠、岳飞等南宋名将对垒中屡遭败绩时,他才切实理解了在战场上玩弄打打谈谈、谈谈打打的伎俩的必要性。

姚友仲拿到金军射上城头的要求遣使进城议和的箭书后不敢擅专,即派一员副将把此情驰马飞报李纲。

李纲这时正坐在卫州门城墙上的一个避风处打盹儿。

这一天,李纲从早到晚奔波于城北诸门,亲临前沿督战达五个多时辰之久。到现在他不但还没吃午饭,甚至几乎是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直到宗弼的部队撤离,其他各处的金军亦已相继撤回的消息陆续传到,他才算彻底地放松下来。这一放松,便觉出了疲乏饥-渴,尤其以渴为甚,嗓子眼里像着了火似的疼得厉害。他就让甘云去给他弄点水喝。而其余的亲兵,早已被他打发去帮助守军抢修城橹炮座。

趁甘云去找水的工夫,李纲独自靠在一处墙垛后面休息。由于疲劳过度,坐下不到两分钟,他便上下眼皮粘在一块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正在忙碌着清理战场的索飞春经过这里见此情形,赶紧回身跑去,找来一件棉袍,轻轻地为李纲盖上。

谁知这一盖倒把李纲弄醒了。李纲睁眼一看,自嘲地一笑说:“哎哟,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我睡了多久?”索飞春道:“李大人真是太累了,多歇一会儿罢。城上风硬,盖上件衣裳免得着凉。”李纲忙道多谢。

这时甘云带着姚友仲派来的那员副将回到这里,向李纲禀报了金军欲遣使进城议和之事。李纲一面端着水碗大口地喝着水,一面阅读了宗望的箭书。阅过之后他稍想了一下,让那副将回去告诉姚友仲,今日天色已晚,不要放任何人进城,可让金使明早前来递交议和书。那副将即领命而去。

李纲畅饮了一大碗水,觉得精神好多了。他振臂舒展了一下-身\_体,关切地询问索飞春:“令尊可好?”索飞春回答说父亲斩杀了金兵二十余人,自己完好无损,现在正帮着徐吉将军料理阵亡将士的遗体。李纲问阵亡者有多少?索飞春道确切数字尚未核实,反正是不少,摆了很大一片呢。李纲说我去看看,便与甘云随着索飞春下了城楼,来到城门一侧一个很大的空场边。

许多阵亡者的遗体已经被搬运到此处,还有一些遗体正在陆续集中过来。每具遗体上都被覆盖了一块白布,放眼望去,偌大的场地上,仿佛是一片白雪皑皑。徐吉、索天雄见李纲走来,一起迎上前去施礼。李纲默然无声地向他们回了礼,面对那一片素白肃立了一刻,声音喑哑地吩咐他们,一定要详细核实阵亡者的姓名职务,认真登记造册,战后依册抚恤,不许遗漏一人。

这时已经天黑。众人见李纲倦容满面,都劝他早点回去休息。李纲也觉得自己确实有点支撑不住了,正要动身回行营司,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大声吵嚷。他就让徐吉去看看是什么事。徐吉前去问了一下,回来禀报说是有一个伤兵要求见李大人,嘴里还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大约是在战场上受了什么刺激脑子出了问题,李大人不必理会。

李纲便带着甘云走去。但是没走几步,却听得那边的吵嚷越发地大了起来。李纲觉得有点奇怪,就又回转身,让甘云将那个吵闹不休的伤兵带过来,询问一下他到底想干什么。

谁知这一问,竟问出了一件令李纲大为愕然之事。

原来,那伤兵执意要见李纲,是要为其结拜兄弟冷铁心鸣冤。冷铁心就是当城防右翼战况濒危时,那个浑身血污地奔跑在溃兵之前,被李纲喝令何庆言就地正法了的汉子。他在军中的职务,是副军马使。那伤兵声称,冷铁心不是临阵脱逃,而是奉命去找何将军告急求援,他被以逃兵处斩是天大的冤枉。他请求李纲李大人务必澄清此事,还冷铁心一个公道,否则他将自裁于李纲面前,以证其冤。

李纲闻言,大感惊诧。

徐吉见状,忙命人将那伤兵带过一旁,对李纲劝解道此乃疯汉之胡言乱语,李大人毋须当真。李纲却板了面孔道,不,我看此人神志清醒,不像是信口胡言。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此事必须查个明白。于是他即命徐吉会同何庆言马上调查其事真相。他也不走了,就在城门边的中军帐内等候调查结果。

由于守城部队中尚有不少证人健在,而被询问者均能据实作答,在各方答词的相互验证下,事实真相很快便被弄清,冷铁心果然是被误斩。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冷铁心所属部队之防区,遭受金军炮击甚为剧烈,不但城垛皆被炸塌,城墙也被炸开了一个很大的缺口。偏偏设置在这里的几架弩床又出现了机械故障,致使宋军无法及时对金军构成强有力的火力阻击。金军见有机可乘,遂将此处当成了突破重点。背插铁矛口衔大刀的金兵一拨接一拨地顺着云梯向着断壁残垣处攀登而上。宋军的手炮火球投光了,石块砸尽了,石灰水浇没了,甚至连盛石灰水的大桶也当作武器抛下去了,仍然未能挡住蜂拥而上的金兵。

见金兵攻上了城墙,该防区宋军守将禹大光立即率部与敌人展开了肉搏战。宋军官兵起初的确是个个奋勇,抵抗得相当顽强。冷铁心在战斗中表现得凶悍异常,抡着大刀先后力斩金兵十数人。但攻上了城墙的金兵由于身处有进无退的境地,杀气更甚于宋军十倍。他们在付出惨重伤亡后,暂时在城墙缺口处站住了脚跟。其后续部队随之乘虚而入,企图抓住战机继续向纵深发展。

在这种情况下,宋军士兵就不免慌张起来。而且随着攻上城墙的金兵的陆续增多,和守城部队不断地伤亡减员,宋军的抵抗力在客观上亦无可避免地逐渐减弱。禹大光感到再这样拼下去,仅凭其一部之力,很难堵住这个缺口,乃喝令正在他身边拼杀且已身受数创的冷铁心火速去向何庆言求援。冷铁心得令,二话没说即转身飞步跑去。

事情首先是坏在常贵乾身上。被降职为军使的常贵乾之所在防区紧邻禹大光部左侧,此时的情形亦异常吃紧。常贵乾身边的部卒已是死伤累累,其本人亦已遍体鳞伤。正在苦撑中的常贵乾一眼瞥见满身污血的冷铁心跌跌撞撞地跑来,不禁万分惶恐地脱口叫了一声:“不好,那边失守了!”却没想到在这敌我双方正进行着武力、体力和意志力全方位较量的关头,这一声惊呼对军心会产生多么大的影响。

有两个士兵听到这声惊呼,精神顿时崩溃,他们也没辨个东西南北,便紧跟着号叫起来:“完了,金兵从那边杀过来了!”而且边喊边就魂不守舍地抱头鼠窜。宋军虽然在李纲的突击整治下,精神状态大有起色,但业已侵入骨髓的恐金症到底难以彻底根除。这时经常贵乾及那两个士兵那么一带动,马上便引起了连锁反应。许多士兵斗志瓦解纷纷后撤,顷刻间就形成了一股溃逃的潮流。

冷铁心见此情形焦急万分,连忙扯开嗓子高喊,大家不要惊慌,阵地还在我们手里,弟兄们别跑,千万顶住哇!但是在那杀声震天的战场上,任凭他喊破喉咙,声音也传不了多远。再说他的喊叫对那些已经闻风丧胆的人来说,已是不起作用了。冷铁心没有办法,只好拼命奔跑着去找主将何庆言,却不幸尚且未及开口向何庆言禀报,即被当作临阵脱逃的溃兵之首而当场授首。

虽然下令让冷铁心去求援的禹大光已经战死,但禹大光的亲兵以及其他若干与冷铁心并肩作战的弟兄,均表示可以为上述经过做证。

听何庆言禀报过调查结果,李纲沉着脸坐在交椅上,一时无语。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过后,他才愤然发问,常贵乾现在何处?徐吉禀道,常贵乾已经阵亡,死得相当惨烈,是与金军的一个蒲辇勃极烈同归于尽的。金人的长刀洞穿了他的胸膛,而他的双手则将那个金将的喉咙掐了个稀烂。李纲怔了怔,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何庆言局促不安地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躬身说道,冷铁心被误斩,实乃末将鲁莽失察所致,末将愿受处罚。

李纲静静地扫了何庆言一眼,他明白何庆言的意思:当某事出现严重失误时,本应承担责任的主官委过于下属,乃为官场惯例。误斩冷铁心是李纲下的令,却是他何庆言动的手。如果李纲意欲归罪于他,也能冠冕堂皇。那么他还不如主动揽过责任,倒使大家方便。

但出乎何庆言的意料,李纲并未顺水推舟,而是断然地摆了摆手道,不,这事不能怪你,处斩冷铁心是我下的令,责任当由我来承担,何将军无须自责。这简短的几句话一出口,不仅使何庆言双目--湿--润周身生暖,而且令徐吉、索天雄、甘云以及在场的所有兵将,顿时对李纲更增了十分的敬重。

李纲稍稍考虑了一下,吩咐何庆言,出于稳定军心的需要,对冷铁心被误斩一事的真相要严加控制,不得扩散。冷铁心按阵亡将士待遇安葬,对其亲属的抚恤事宜,待战后由李纲亲自处理。至于常贵乾,临阵动摇军心后果严重其罪非轻,姑念其尚能舍生忘死奋勇杀敌,终于捐躯沙场,可以将功抵罪,亦与其他阵亡者同等对待可也。

嗣后,他又向何庆言、徐吉面授了夜间守城机宜,并派人传令诸门守将,叮嘱了他们今夜的城防守备,应当采取如何方式。

回到亲征行营司时,已接近亥时光景。李纲疲惫得全身就像散了架,他胡乱吃了一点东西,便和衣躺倒下去。

在李纲的感觉上,今日这一天,仿佛比一年还长。这不仅是一种时间感觉,更主要的是一种含量感觉。在许多人的人生经历中,都会有这种情形,他生命中某一天的意义和价值,会抵得上几年十几年乃至他的一生。他的一生会由于这一天的存在而凝重精彩,而令人在记忆里不可磨灭。靖康元年正月初九这一天,就是李纲人生旅途上的这样一个里程碑。当然,他自己在当时是不会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只是感到今日之事实在是太丰富饱满太值得回味反思,有许许多多的感受和问题需要思考梳理回顾咀嚼。

但是此刻他却是困乏得什么事情都没法再想了。他命令甘云布置好值更班次,遇有紧急情况要随时将他叫醒,便连脸也没洗就倒头睡去。这一觉他睡得比较踏实,因为据他估计,今夜不会再有战事。

李纲估计得不错,当夜汴京各城门均风平浪静,无惊无扰。

其实对于是否连夜再战,在金军内部是曾发生过争论的。以宗弼为首的一部分将领,强烈要求让部队稍加休整后,即于夜半时分再向宋军发起突袭。宗望对此建议亦曾动过心。然而经前哨部队观察,看到汴京城池各防区守备森严毫无怠状,城头上始终是灯火通明巡逻不断,四面八方皆无隙可乘,这便使宗望犯了踌躇。在这种情况下,显然是不可能以偷袭的方式奏功,如要再打,还是只能强攻。而夜间攻坚的难度比白天更大,倘若再度失利,则更长宋军威风。只怕是那样一来,连议和的伎俩都不大好使了。因此宗望斟酌再三,最终否决了宗弼等人的请战要求。

殊不知宗望是中了李纲的疑兵之计。

李纲深知,守城部队经过一整天的艰苦作战,均已疲惫不堪,如不令其稍事休息,次日再有恶战,恐怕坚持不住。于是他传令各城门守将,趁着天黑可悄悄将禁军主力撤下,而将一些没有多少战斗力的老弱军士以及厢兵保甲等众换上城头。同时在城头上多燃火把,分派哨队彻夜巡逻,以造成枕戈达旦戒备森严之势,令金军断绝夜袭之想。

金军果然被这个假象唬住,是夜未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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