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三

树雄心易,做壮举难,英雄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想当便当得成的。不是那种石头开不出那方玉,不是那块坯子做不出那种糕。

正月十一日晨,李棁带着副使郑望之、高世则代表宋廷出使议和,踏入金营还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唬得灵魂出窍肝胆俱裂。再确切一点说,甚至自打走进金营的那一刻起,李棁昨夜在被窝里幻想了一宿的英雄梦,就已经如同肥皂泡般不翼而飞。两名副使的状况,与他也差不多。

要说这几个人过于熊包,实在也不尽然。能够做到笑对刀丛的人毕竟是少数,何况金人为了通过议和达到目的,在“迎接”宋使的方式上颇动了一番心思。那时尚无心理战这个名词,但宗望玩弄这种手段却很有一套。如果不具备极坚强的心理素质,不具备视死如归不成功便成仁的大无畏精神,任何人在经过了那么一番“迎接”程序后,都不可能不变得失魂落魄,几乎将一摊稀屎屙在裤裆里。

李棁一行携带重礼乘筏过壕,由一小队金军引导着抵达宗望的中军营地后,带队的百夫长命令他们候在一个角落里等着大帅传话,之后便押解着赵桓赐予宗望的金银酒果扬长而去。李棁三人像囚犯似的被金兵看守着,立在冷风里等了半天,那个百夫长才又出现,口气极其蛮横地命令他们跟他走。去的方向却不是宗望的帅帐。李棁想问一句这是要带我们去何处,可是看着那百夫长凶神恶煞般的面孔,他张了几次嘴,硬是没敢开口。

这是宗望在其正式节目开演前的一个试探,目的是要看看前来谈判的宋使好不好对付。作为代表朝廷前来进行国事谈判的使者,按理说李棁完全有权对金军的无理待遇提出严正抗议。但由于李棁等人一进金营就都开始心里发毛,竟是对金人的侮辱性接待方式逆来顺受,连屁也不曾放得一个。这便使宗望摸到了底牌,知道接下来的那套心理战术完全可以奏效。

宗望给宋使安排的第一个节目谓之“阅骑”,就是让他们观看金军骑兵的军事操练。

李棁他们被带到操练场时,数千名金军铁骑早已头戴兜鍪身披重甲列队场上,黑旗黑甲黑战马,整齐有序地形成一片黑压压的队阵,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操练场上远远近近地树立了许多草木人形靶,靶子上还不伦不类地覆盖着一些宋人衣饰。这显然又是对宋使的一种有意侮辱,而李棁等人却均未敢轻置一喙。

见李棁等被带到,一名万夫长即命演练开始。加 入 会 员 微 信 whair004

这一套演练分为三个科目,一是骑射,二是格杀,三是阵法。女真乃游牧民族,骑马作战是其与生俱来的强项,参加演练的部队又皆为百战沙场的精锐,其战术动作自然是威猛精湛非同小可。

在骑射中,飞骑过靶七寸长箭嗖嗖带响无一虚发;在格杀中,马不停蹄刀闪寒光一片草靶瞬时皆身首异处。最为震撼人心的是阵法演练。金军在马背上东征西讨多年,对马军阵法的运用早已锤炼得炉火纯青。但见随着令旗的舞动,那数千名金军铁骑忽散忽合忽分忽聚,阵形一会儿如一条长蛇,一会儿似水漫金山,方中出锐,锐又成圆,神出鬼没,变幻无穷,直教人看得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最后,金骑组合成了一个庞大的方阵,挟着遮天蔽日的飞尘,以排山倒海之势由正前方向李棁等人所处的位置冲来,直奔至仅相距一箭之地,方齐刷刷地止步。

李棁等人被唬了个目瞪口呆,皆在心里暗叹:金人有此劲旅,天下谁可争锋!

“阅骑”完毕,已近正午。几个宋使被安置到一个简陋的小帐-篷里去用餐。午餐是一大盆糙米饭、一小盆拌了芥末和醋油的半生不熟的羊肉,此外还有一盆撒了些韭菜在上面的羊血,大约就算是汤了。李棁等人虽然早已是饥肠辘辘,面对这种生番餐饮,却颇难下咽。他们又不敢要求金人另换适合汉人饮食习惯的东西来吃,只好捏着鼻子胡乱吃了几口带有浓重腥膻味的糙米饭。至于那些生羊肉和羊血汤,则谁也没敢领教。看管宋使的金兵却是毫不客气,那些原封未动的食物撤下去后,不大会儿工夫便被他们你一碗我一勺狼吞虎咽地分食了个精光。

午餐后节目继续进行。下一个节目唤作“阅炮”,即观看火炮演练。这个同样旨在耀武扬威的节目,对李棁等人脆弱不堪的神经进一步地造成了剧烈震撼。

火药本系汉人发明,最早在战争中使用火药的也是汉人。金军的火药火器制造和使用技术,皆系从中原传入。所以在热兵器方面,无论就弹药储备还是就科技水平而言,金军与宋军相比,实际上都未见得占有优势。可是李棁等人并不知兵,对宋军的装备情况毫无了解,而金军的炮阵,现在却是实实在在地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当时金军尚未组建专门的炮兵部队,为了达到威吓目的,宗望命将配置于各部中的炮具统统集中起来,全都拉上了演练场。这些炮具形状各异大小不等五花八门,分别冠名以七梢、五梢、三梢、两梢、旋风、虎蹲、撒星、铁火等。究其功能,可分三类。其一是抛射巨石;其二是抛射爆炸物及碎石散弹;其三为抛射火球等燃烧物。三者因其抛射物的重量和性质不同,而机械系统有异。

李棁等人被重新带回演练场时,炮手们已准备就绪。但闻一声鼓响,顿时百炮齐发。霎时间,只见一片火龙石雨,带着呼啸之声,密如冰雹地飞向了对面山包一座模拟营寨。那座用木石垒造的营寨弹指间便墙塌柱倾浓烟四起,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和熊熊烈焰中化为乌有。

李棁看罢,与两位副使面面相觑。三个人谁也没说话,但从彼此的眼神里,都不难看出,对方的内心感受是什么。

“阅炮”之后,李棁等人被带往另一个场地。在这个地方,宗望要上演他的最后一个节目。

这是宗望策划的重头戏、高潮戏。宗望相信,经过了前两个节目的铺垫,这最后一幕的演出,必将圆满达到预期的效果。事实果然如此,宗望最后亮出的这一得意之笔,就不仅仅是让这几个宋使感到震撼,而是让他们的精神陷入了彻底的崩溃。

这个节目名为“阅杀”,就是要让李棁他们观看杀人。

李棁几个不知金人还要让他们看点什么,他们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了另一处空场上,看到四周刀斧手林立,场子中央竖着几根木桩,忽然感到这个地方阴森森的有点刑场的味道。

金人把我们弄到这里来做什么?莫非是戏弄够了我们,要拿我们开刀祭旗啦?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揣度到这种可能性,身上的冷汗不住地往外冒,腿脚也不禁筛起了糠。直至看到有些人五花大绑着被金兵押解过来,看样子即将在这里送命的大约不会是他们,李棁他们几个才稍稍魂魄归位。

然而他们马上就知道了,这个看客也是不好当的。那些极其残酷的杀人场面带来的恐怖感,并不亚于让他们自己去驾鹤西游。

金人依次展示了三种杀人方法。第一种是棒杀,即所谓“洼勃辣骇”。被杀者是在战场上有退缩行为的十几个女真及契丹士兵。

那些披头散发的士兵被五花大绑着押上来后,被喝令一字排开跪倒,随后就有一排手持粗头大棒的刽子手鱼贯而上,立在了受刑者的背后。行刑官一声令下,刽子手们便动作划一地同时举起大棒,向着受刑者的后脑猛击下去。但闻一阵咚咚的闷响,十几个脑袋就像被敲碎的西瓜一般一齐迸裂开来。一股股红白相间的液体从中喷射而出,斑斑点点地直溅到刽子手的胸前甚至脸上。

李棁他们生平第一次观看杀人,便目睹了如此凶残的场面,皆惊骇得毛骨悚然,不忍卒观。其实更令他们惊悚的场面还在下边。

将“洼勃辣骇”掉的金兵尸首清理下去后,被解上刑场的是几个身穿宋朝服装的人。据说这几个人是胆敢抗拒大金天兵前来中原“吊民伐罪”的“匪徒”。金兵将这几个宋人缚在了刑场中央的木桩上,显然这回要换一种行刑方法了。李棁等人正魂不守舍地猜测金人欲对这几个人施行斩首还是凌迟,忽闻行刑官发出一声呼唤,随之就见有几条状如恶狼的巨犬不知从何处嗖地窜出,各向一个受刑者凶猛扑去。刑场上立时响起了惨绝人寰的号叫。受刑者的腹部转瞬间便被恶犬锋利的爪牙剖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骤然弥漫开来。

看到受刑者的肠子像蠕虫似的从腹腔里流出,且被恶犬疯狂地撕扯饕餮,李棁于极度的惊恐中感到一阵恶心,他连忙闭上了眼睛。郑望之和高世则早已控制不住,哗哗啦啦地吐了一地。而四周的金兵却皆观看得兴高采烈,在那里乱七八糟地高声喝彩。

待到李棁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时,那几个被恶犬掏空了内脏的宋人尸首已被拖走,另有一个身穿宋服的粗壮汉子被绑到了木桩上。那汉子自从被押上来,便对金人骂声不绝,由其口气判断,此人是一名在战场上被俘的宋军军官。李棁知道,金人在这个人身上,又要展示另外一种杀人方法。他估计那必定是更加残忍的一种杀法。他不忍也不敢再看,却又怀有几分好奇,乃努力壮着胆子,勉强支撑起眼皮。

这时但闻一声响亮的呼哨,便有两只形状怪异的秃鹫凌空而下。这两只秃鹫显然受过专门训练,飞临刑场后即向受刑者俯冲下去,用其坚硬的喙钩一左一右准确地啄出了那人的眼球。那人的怒骂声顿时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两只秃鹫啄食了那人的眼球后并不罢休,又继续用硬喙啄其头骨。片刻之间,那人的头骨便被击打破裂。两只秃鹫便分立于那人左右肩头一顿猛啄,将其脑浆吸食得一干二净。

李棁只觉天旋地转,慌忙再次合上眼皮。恍惚间下-身已自失禁,不知是屙了还是尿了,反正裤裆里已是狼藉不堪。

“阅骑”“阅炮”“阅杀”三场大戏全部演完,其总导演宗望方才登堂露面,升帐接见宋使,开始进行所谓的议和。

按李棁原先的想象,既云议和,双方就理应地位对等地各据一席进行协商。看过前面那三场大戏,他已知欲与金人进行真正意义上的谈判是绝无可能了。但是他还奢望,对方在形式上多少还有个谈判的样子。及至被带进中军营帐,方知就连那点形式上的面子,金人也没打算给他。

进帐之后,李棁等人举目看去,只见在正面的兽皮交椅上,宗望趾高气扬地面南而坐,其两侧分别坐着阇母和宗弼,接下来是两列魁梧彪悍的“合扎”,即侍卫亲军。如果不是军帐中的陈设过于简陋,那阵势几乎与天子召见臣属无异。

李棁见状犹豫了一下,正欲上前向宗望行礼,忽听身后一声呵斥:“跪下!”已被前面的节目吓破了胆的李棁以及两位副使,未敢稍加迟疑,便双膝一软统统跪倒在宗望脚下。

宗望满意地一笑,开口问道,你们几个前来与我大金天兵议和,能代表你们的朝廷做主吗?

李棁回答说可以,我们是奉皇上的旨意而来,带有皇上的手诏,有关议和的内容都在上面,恭请大帅过目。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赵桓的诏书,却是不敢起身,膝行向前呈给了宗望。宗望接过诏书看也没看,便随手丢在面前的条案上,另外拿起两页写着汉金两种文字的纸张扔给李棁,说既然你们能代表朝廷做主,就在这上面签个字吧。

李棁捡起那两页纸张一看,是金人拟就的议和条款。他只觉浑身的血液往上一涌,一股愤懑腾地一下充满胸膛。议和议和,首先得议,这条款应当是经过双方商议而定,你金人凭什么对我朝的意见睬也不睬,便要我们在你们单方拟定的和约上签字?但他想归想,在面皮上却不敢流露出一丝愠色,并且还得做出一副恭谨之态,双手拿着那两页纸张捧读。

未读到一半,汗珠便从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作为一个泱泱大国的君主,赵桓能够接受的议和条件,可谓已极尽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之能事,但与金人这份条款上的要求相比,仍是相去甚远。这该如何应对呢?

李棁正惶然无措地考虑着,宗望已命人送过去了笔墨。李棁一见那笔墨,就像见了烧红的烙铁似的,双手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在这样的条款上签了字,回朝后即便是得到了赵桓的认可,李纲等主战派以及全城的军民也饶不了他。而万一赵桓也不认可,他便马上会被午门问斩。这个千古罪人的名声,他可担当不起。但若不签,宗望会不会立时翻脸,将自己和两名副使弄出去统统喂了凶禽恶犬呢?

在进退维谷中,李棁的身\_体不由得剧烈地筛起了糠。

这时就听宗望突然大喝一声:“宋使李棁,你不在条约上签字,兀自在那里磨蹭什么?”

李棁心头倏地一颤,慌忙伏地回答,非是在下磨蹭,实是在下无权签署此约也。宗望板着脸道,你这话说得却是奇怪,方才你刚说过可以代表你朝做主,如何又无权签约了?李棁结结巴巴地道,在下所云可签者,乃我朝皇上所拟条款。贵国条款与之相去甚远,故而小臣不敢擅专。此言一出,李棁顿生后怕。如果宗望震怒起来,他李某人恐怕立刻就要死无完尸了。

谁知宗望不但没有发作,反而与阇母宗弼相视大笑。

原来宗望明白,对于他们提出的那些极为狂妄贪婪的条件,区区宋使是难以做主应允的,即使应允了也白搭,只有宋朝皇帝认可了才能算数。他们逼迫李棁签字,不过是要故意戏弄他一下。看到把李棁吓成了那种熊样,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宗望料定,这几个人回去后,定然会将在金营所经受的恐吓统统灌输给赵桓,而受到严重传染的赵桓则是没有胆子抗拒他们的要挟。

所以,一阵狂笑过后,宗望做出一副宽宏大量状,对李棁说既然如此,本帅也不为难你,你们可将条款带回,交由你朝皇帝签署。我大金国这可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吧。如若你朝不签,便休怪我宗望不客气了。现在你们可以回朝复命了。

李棁几个一听这话,知道自家的性命丢不了了,忙不迭地叩首谢恩,仿佛是得了宗望多么丰厚的赏赐一般。李棁一面以首触地一面赌咒发誓,回去后一定将大帅的诚意转告皇上,力促皇上速签和约,以报大帅款待之恩。宗望等闻其言颇觉滑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那款待从何说起,于是禁不住又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金兵将李棁等人押出营区后,就不再管,命他们自行返城。李棁几个生怕宗望反悔,再把他们抓回去扣押起来,出了金营撒丫子就跑。平日里他们何曾走过那么远的路,可这会儿这几个人全变成长跑健将了。筋疲力尽地跑到汴京城下时,天色已经黑透。直到被宋军接应进城,李棁几个才觉着,总算是从阴曹地府又回到了人间。

一进城门,这几个人便面色苍白地瘫倒了下去,很长时间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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