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三

这边京城内外纵横交错的文争武战正进行得惊心动魄如火如荼,那边外出避敌的大宋太上皇赵佶的心情,却伴随着逃亡旅程的延伸,而日益变得轻松起来。

赵佶离开南京应天府后,先是乘骡走了一阵子旱路,在陆地上颠簸得腻歪了,至安徽符离时又改乘官舟。经由泗上,即现今江苏盱眙西北,于正月十四日,也就是赵构和张邦昌被遣赴金营的这一日,抵达维扬。所谓维扬,就是现今的江苏扬州。

扬州位于运河汇入长江口处,乃淮南东路治所,即该行政区之首府。这座古城在隋唐时期曾相当繁华,享有“扬一益二”之称。经过晚唐的战乱兵祸,其地遭受重创,不仅城区规模大为缩小,其政治地位也大不如前。但因有悠久的历史作为烘托,它仍然不失为一座华夏名城。

扬州最闻名于世的东西,大约要算是“二十四桥”。唐朝诗人杜牧曾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之绝句流传千古,对提高扬州城的知名度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那个“二十四桥”具体指的究竟是一座名唤“二十四桥”的桥呢,还是一处由二十四座桥共同组成的人文景观,如今已无从确考。但其地“青山隐隐水迢迢”之天然秀貌,却是有目共睹无须考证的。

奔波千里终于来到了这座举步可跨过长江天险的秀丽小城,安全系数大为增加,赵佶的心情放松是很自然的事情。至于汴京那边的形势如何严峻,危机如何深重,那是赵桓和朝廷大臣们应当考虑和处置的问题,赵佶现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什么兴趣去关心那些国事。

赵佶是个富有艺术家气质的人,他的心情一放松,行为便比较随便起来。当皇帝时,龙袍在身,他的一举一动,不得不做出一副与那身龙袍相称的庄严姿态,时刻须讲究个龙形虎步不怒自威,全身上下都得横平竖直地端着,装腔作势拘束得紧。这也是使他觉得这个皇帝当得甚为累人的原因之一。如今他已经不是皇帝,又是身穿便服,而且又已远离战火威胁,其放荡不羁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船到码头,离舟登岸,赵佶命蔡攸带人去联系住宿事宜,他自己则在张迪的陪同下信步岸边,要溜达着玩玩。

这一日正好逢集,渔民们打了鱼,当时便堆在江边叫卖。其他商农人等趁着这里人多,也带着各种农副产品来此摆摊易货,推车挑担光头赤脚者往来江边络绎不绝。这种完全是由下里巴人组成的热闹景象,与汴京城里的都市繁华迥异,与汴河岸边的市民交易市场亦不尽相同,其间充溢着更纯粹更淳朴更原汁原味的民间气息。

这种乡土气息是久居深宫的赵佶很少有机会领略到的,现在他置身其间,既新鲜又好奇,勃勃兴致油然而生。他由此顿生这次离京南下确乎不虚此行之感。如果没有这次的避难,岂有机缘领略多姿多彩大千世界的另一种画面乎?

赵佶边走边看,越看兴致越浓,就不想只做个观赏者,还要参与进图画中。于是,他便驻足于一个鱼摊前,问起那刚刚网上来的活鱼的价钱。

卖鱼汉子观其穿戴气度不似村野农樵,料是个有钱的主顾,满腔热情笑脸相迎,却故意报了个高价。赵佶何曾了解行情,况且他也并不缺钱,岂会计较一星半点儿的鱼价高低。但赵佶却偏要计较,他要亲自享受讨价还价的生活乐趣。

经过一番认真的计较,双方以低于报价一个铜板的价格成交。赵佶笑逐颜开,仿佛是占了莫大的便宜。卖鱼汉子也心满意足,因为他这鱼的实价,其实比成交价还低不少。他就一面嘟囔着真是卖亏了,一面暗笑这个似乎是有点身份的人自以为精明,实则是个极易糊弄的蠢货。

赵佶让张迪付过钱提了鱼,正要继续向前游逛,宇文粹中走来,低声禀报说扬州的地方官员即刻便至码头迎驾,请太上皇速回。赵佶只得兴犹未尽地回步,他边走边叮嘱张迪,今日一定要用刚购得的这几尾活鱼下酒,又道今日之游不可无诗,回头一定要吟哦几首,记此在江边“就船鱼美”的逸事。

是日,赵佶一行在扬州地方官员的恭迎下住进驿馆。

太上皇驾临是件大事,接风洗尘是免不了的。由于赵佶他们都跋涉得很疲惫,官府将接风宴安排在了次日中午。这样一来可让太上皇等贵宾恢复一-下-体力,二来也可使宴席的筹备有点时间。

照料赵桓等人歇下后,扬州府上上下下便开始忙活起来。经过连夜操办,次日中午摆出的以淮扬菜系为主的一席盛宴,基本上达到了国宴标准。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场精心筹办的接风宴,尚未及酒行三巡,就狼狈不堪地半途而废。

事态的陡变起因于来自城北的一马快报。

当时盛宴刚开始不久,宴楼中洋溢着一派欢声笑语。众皇亲与赵佶一样,皆觉到了这里已算是脱离了险境,就此逗留下去亦无不可,一个个心旷神怡忧虑尽消,这就使宴会的气氛极佳。

扬州的地方主官见赵佶等人高兴,他们也很高兴。太上皇驻跸扬州的机会不可多得,侍奉好了太上皇对其日后的仕途自有好处。因此从知州到通判对今日的宴会都十分重视,命令各曹参军一律出席作陪。就在这些地方官员频频向赵佶献辞敬酒的时候,城北的快报传进了宴楼。

前来报信的是北城门守将派出的军士。他报告说,探得有大队人马正向扬州开来,兵力约有万余,具体是什么部队,正在再探之中。扬州知州为保障赵佶一行的安全,昨日在得知赵佶到来之时,就向四壁守将下达了命令,让他们发现异常情况必须及时禀报。北城的守将生怕误事受责,所以未等进一步探明端的,即先将此况报了过来。

知州得报,一面下令速搞清来者究竟,一面不得不马上禀与赵佶。赵佶不听则已,一听此讯身上就禁不住激灵一下打了个寒战。两个可怕的字眼闪电般地从他的脑子里蹦了出来:金军!至于在这距汴京千里之遥的地方如何会突然冒出一支金军,这支金军是取何道而来,假如汴京尚未失陷,它又如何可以越过宋军的阻截,如此神速地追赶到扬州,等等问题,他这会儿没工夫去想。

身上的寒战还没打完,他就哗地一推杯盏站了起来,口气急促地命令知州,立即备车送他去江边。赵佶这一慌,宴楼里顿时便全乱了套。金军已追至扬州之说疾风一般传遍席间。这时纵然有琼浆玉液龙肝凤胆,也没人再有心思吃下一口。

众人见赵佶匆匆忙忙离席而去,俱忙不迭地起身跟着往外跑。知州一见场面乱成这样,手足无措方寸尽失。亏得那通判还有点应变能力,他急命在场的官员分成两拨,一拨速备车马先护送赵佶一行去江边,另一拨调集衙役去驿馆搬运赵佶他们的行李物品。那些官员心里惦着的是自家的老小,然而当差不自由,不能不遵命先去帮助太上皇及其眷属逃跑。他们都在心里暗骂,若无赵佶这不吉祥的废物至此,哪里会招来这从天而降的祸事。

赵佶及其眷属或乘车或骑马,在扬州官员的护卫下,乱哄哄地赶到了江边,行李细软一时半会儿却还运不过来。赵佶焦急地在岸边踱了几个圈子,觉得保命为要,不可再等,就欲登舟先行。然而但见沿江的大道上甲胄闪闪尘土飞扬,一彪人马已经驰至眼前。

赵佶心慌意乱,一-屁-股坐在一块青石板上,仰天哀叹:万事休矣!如果昨日连夜过江,急调江南宋军扼住渡口,完全可以阻住追兵免除今日之险。真是太麻痹大意了!但现在后悔已无用,是死是活唯由天命了。

赵佶正紧闭着眼睛,惶恐地等待着厄运的摆布,却听得耳边响起了两个熟悉的声音:“臣童贯、高俅拜见太上皇,谨祝太上皇龙体安康!”

赵佶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暗自苦笑了一下,默然未动。那两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赵佶听得真切,他睁眼一看,跪在面前的,果然是童贯、高俅。他又惊异地环视过去,发现那奔驰而至的大队人马,原来全是宋军。

赵佶这才魂魄归位,如梦方醒地舒了一口气,开口问道,你二人如何来到此处,还带来了众多兵马?童贯、高俅就禀道,臣等闻知太上皇南下进香,念及局势动荡,唯恐途生不测,特率本部人马前来护驾。赵佶问,是皇上让你们来的吗?童贯、高俅回答,因护卫太上皇心切,行色匆匆,未及奏明皇上。

赵佶稍稍一转脑筋,便猜透了这两个人跟随而来的真正用意。但不管怎么说,身边增加了这样一支兵强马壮的护卫大军,总是一件好事。而且童贯、高俅这两个人,总体上说算是死心塌地追随他赵佶的人,有这两个人护驾,诸事会方便得多。因此赵佶便不再追究其离京意图,乃豁然而笑道,二卿忠心若此,予心甚慰。二卿所率部伍,即充为予之进香卫队可也。

一场虚惊过去,众皆额手称庆。这时有些人就觉得方才赵佶那副草木皆兵的丑态非常好笑,但没人敢表露出来。

接着装载着赵佶一行细软的车辆也赶到了江边。扬州知州便上前恭问,太上皇是要在这里住些时日,还是现在就过江?

按赵佶的原意,本是有在此住一段时间的念头。他诵读过不少前朝文人吟咏扬州的诗句,对这座以风流蕴藉闻名于世的南方古城很感兴趣,对淮扬歌伎之芳姿艳貌亦早有耳闻。既然到了此地,何不饱览一下其中的旖旎风光?但是方才的这场虚惊动摇了他的这个想法。这里似乎仍然不够安全。他踌躇了一下,向童贯、高俅问道,二卿之见若何?

童高二人自然是希望跟着赵佶跑得越远越好,就异口同声地道,为保太上皇平安,乃以过江为上。赵佶点头道,那么便依二卿之意。

对于扬州的地方官来说,赵佶过江不过江各有利弊。赵佶不过江,童贯、高俅的部队便要随其驻扎扬州,这就大大地加强了扬州的防卫力量,对应付局势的进一步恶化和抵御极有可能突破中原挺进江淮的金军,具有很大的好处。但这些人马留在扬州,带来的压力和麻烦也很大。别的不说,仅钱粮开支一项,就是个相当沉重的负担。赵佶过江,带给扬州的好处没了,可是压力和麻烦也没了。背着抱着一般沉,所以扬州的知州和通判在心里盘算下来,也不觉得太上皇立马要走是多么大的遗憾。听了赵佶的旨意,他们便命令属下去指挥差役将赵佶等人的行李装船。

没想到这时又出了事:有人阻拦差役们装船。

阻拦装船的是当地的平头百姓。原来,百姓们自昨日闻知太上皇驾临扬州,且要由此前往江南,就有不少人不招自来,纷纷聚集于渡口,意欲劝谏赵佶中止南下逃亡之旅。方才赵佶一行仓皇逃奔江岸,又惊动了许多民众跟来观望。此时闻风来到江边的人已说不清到底有多少,放眼望去只见是密密匝匝一片人海。一些渔船也从水面上围拢来,你拥我挤地堵住了航道。一见赵佶要走,百姓们情绪激昂一拥而上,皆恳请太上皇以社稷安危为重,坐镇扬州竖起抗金大旗。霎时间四面八方的民谏声便势如狂潮席卷了江岸。

扬州的知州和通判感到这事有点棘手,两人商议了一下,就去请示赵佶,是否可暂缓过江。

赵佶见状,恼火得很。他对这种带有要挟性质的百姓请愿十分反感。而且人们越是请求他留下,他越觉得这个地方危机四伏非久留之地。于是他沉下脸来下令,速将周围的民众驱散,不得耽搁他的渡江时间。

知州和通判只得让下属分头去劝百姓离开,两人亦亲自去往来奔走喊话。但百姓对他们的规劝根本不听,任凭他们喊叫得声嘶力竭喉咙干哑,不仅无人后退一步,向江边围过来的人反而越来越多。那知州和通判焦灼无计,额头上都冒出了豆粒大的汗珠。

童贯在旁看着,认为这个局面只能由他来出面收拾了。

童贯曾先后统率大军镇压过宋江、方腊两股农民起义军,在对付民众闹事方面是颇有些手段的。以他的经验看,从骨子里说,草民百姓都是吃硬不吃软,别看眼前这些人仗着人多势众咋呼得紧,其实是色厉内荏一盘散沙,内中真敢玩命的没有几个。只要官方动真格的,无论他们有多少人,顷刻之间全都会作鸟兽散。现在由他站出来解决困境,正好乘机显示一下他的能力,增加一把他在赵佶心目中的分量,让赵佶感到他这个人确实不可或缺。

所以,他也没向赵佶请示,便下令本部兵马成作战队形向四周的民众列阵展开,刀出鞘箭上弦。接着就命几名将领驰马阵前,同时向四方喊话,告诫所有围聚于此者立即散去,否则即为谋反,格杀勿论。

聚众情愿的人们见此情形先是愣住,但继之全被童贯的武力威胁激怒。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他们敢动手,就跟他们拼了!”这句话就像点燃了火药筒,引起了一片炸雷似的怒吼声。人群非但没有离散,反倒迎着引弓待发的箭镞渐渐地向前涌来。

童贯并不是虚张声势,他对此早有思想准备。面对越逼越近的人群,他冷冷一笑,传令下去,有胆敢再进一步者,毋庸迟疑,立即射杀。

扬州知州和通判万没想到今天这事会闹成这样,他们预感将要出大乱子了,俱在心里叫苦不迭。赵佶也觉这样一来事态恐怕要闹大,但又吃不准童贯断然采取强硬措施是对是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人群还在继续向前涌动,胜捷军的弓弦已经拉满,眼看一场血案在所难免。

忽听有人急叫一声:“童太尉且慢!”

童贯回头一看,不得不将已经顶到唇边的“放箭”二字咽了回去。他再骄横跋扈,这个人的话还是不敢不听的。这个人是郑太后。

有赵佶在这里,郑太后原是不想出面的,但她见赵佶一直犹豫不语,而童贯却当真要大开杀戒了,她不得不越过赵佶站了出来。她倒不是担心一旦动武童贯控制不了局面,她相信,凭着童贯、高俅带来的这两支兵马,强行将聚集江边的请愿民众镇压下去,肯定是不成问题。问题在于那样一来,所造成的影响将极其恶劣。

赵佶于国难当头之际,置京城安危于不顾,径自南下逃跑,已是非常不光彩的事,倘于途中再酿血案,必会搞得天怒人怨,甚至下场堪忧。即使不想将来只看眼前,逃难途中的护卫措施十分疏松,若与百姓结下死仇,那江湖刺客的报复手段,可是防不胜防。

虑及种种严重后果,郑太后才不敢再沉默,急切地出面喝住了意欲蛮干的童贯。然后,她回身低声对赵佶道,上皇人在旅途居无定所,结怨民间此身何安?一语点醒梦中人,赵佶忙命童贯将人马撤下。

民众见官军不再以武力相胁,情绪稍缓,然仍无退意。

赵佶便问郑太后,对这些愚民强驱之不可,婉劝之不退,如之奈何?凭什么他们不让我过江,我就不能过江?我堂堂的太上皇难道连这一点自由都没有吗?郑太后考虑了一下说,看来若不适当地做些妥协,大家都难得脱身。以妾身之意,且先如此如此,上皇意下如何?

赵佶听了郑太后的主意,略为沉吟,觉得是个权宜之计,不禁对她生出一股感激和敬意。于是他唤来扬州知州与通判,让他们再去向民众进行劝说。

知州和通判领命,马上分头去宣告太上皇的旨意。他们告诉百姓,太上皇南幸乃朝廷的重要政务安排,行程既定不可擅改。然扬州百姓挽留意切感人肺腑,上皇不忍拂民热望,因之特留郑太后及眷属于此,并留殿前都指挥使高俅所率兵马驻守扬州,与当地军民携手备战共御金虏。希望百姓们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勿误太上皇南巡要务。

这个折中的方案通报出来后,百姓的情绪大为舒缓。肯将郑太后以及高俅一支人马留下,在百姓的心目中,是太上皇给予了他们很大的台阶和面子。而如果非坚持太上皇本人留下不可,可能会把事情搞僵,反倒事与愿违。毕竟他们也不愿意闹出流血事件,于是在民众间便议论纷纷起来,多有认可之意。

知州和通判见众意开始松动,就趁热打铁再加善劝。郑太后亦当即辞别赵佶,带着眷属们登上了返回城里的马车。人们见了,乃信郑太后等留驻扬州非为虚言,就一拨一拨地逐渐散去。一场风波至此总算平息。

这时天已将暮,赵佶唯恐夜长梦多,吩咐随员抓紧时间渡江。童贯忙命军士将赵佶的行囊箱包搬运上船,带领部分亲兵亲自护卫赵佶登舟启程。胜捷军的大队人马则经浮桥步行过江。

赵佶在张迪的搀扶下步入船舱,他看着一直在鞍前马后忙碌不停的童贯,对其勤勉事主的精神十分赞许。刚才童贯那种敢于采取极端措施、不惜得罪百姓来维护赵佶的利益的举动,尽管失之孟浪,但是忠心可嘉,令赵佶深感此人确乎不可多得。而张迪却认为,童贯其实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很担心此行由于童贯的加入,会使赵佶与皇上赵桓的关系产生裂痕。但这个念头他不敢明说。

高俅与童贯一起奔波千里,好不容易追上了赵佶,却被赵佶一句话留在了扬州垫背,心中老大地懊恼。他暗骂到底是童贯这只不公不母的老狐狸溜须拍马技高一筹,便宜总是让这厮占了去。而实际上却正是由于他没有追随赵佶过紧,后来方侥幸未被赵桓列入诛杀名单。这才真正是捡了个最大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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