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三

正如李纲所虑,由于号令不专,宋军预定于二月六日协同出击的作战计划,未及实施即付“流产”。

闯下这场大祸的,是宣抚司都统制姚平仲。

这个与汴京守将姚友仲的名字仅有一字之差的姚平仲,乃西陲老将姚古的养子。他年少投军从戎,曾先后在征西夏平方腊的战斗中建功,在当朝也算得上是一员赫赫有名的战将。他这个人胆大性刚、作战骁勇,驰骋沙场冲锋陷阵的确是一把好手,但却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过于刚愎自用,且好大喜功。当年在童贯麾下,他即因居功傲上备受压制,甚至被童贯暗使绊子剥夺过面君受赏的机会。然而性格使然,虽然屡受教训,他却依然故我。

不肯趋炎附势固然不错,但盲目逞强确实是为将者之大忌。这一回,姚平仲终因其骨子里这股摆脱不掉的自以为是的习性,给宋朝造成了致命损失。

此番与种师道一起率西部劲旅勤王,姚平仲是怀着一颗建勋立功的勃勃雄心的。部队一路上未曾遭到金军的强劲阻击,他也没怎么把金军放在眼里。抵达汴京后,看到各路兵马相继而来汇聚城下的浩大声势,更使他产生了横扫金军如探囊取物的豪迈气概。因此,他对由李纲、种师道主持制订的那个作战方案颇不以为然,甚至对李纲、种师道这两个统帅亦有轻蔑不屑之意。

在他看来,李纲无非是个冠带儒生,哪里懂得什么用兵打仗;而种师道则垂垂老矣,已失去了昔日的胆魄雄风。所以他认为若论雄才大略能征善战,这两个人实在是皆在他姚平仲之下。然李纲身为亲征行营使,在名义上是京城防卫系统的总指挥;种师道被钦点为两河及京畿宣抚使,是他姚平仲的顶头上司。而且这两个人在众将心目中的威望都很高。既然众将都同意了他们的作战方案,他也不便再坚决表示异议。但在内心里,他却并不心悦诚服,而是对自己提出的速战速决建议未被采纳甚感憋气。

开过会回到军营中,他郁郁不乐地坐了半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就以我本部兵马,亦足堪与金军一战。你们现在不打,我何妨自己先打上他一场呢?如能出奇制胜大破金军,此番援京救驾之首功,岂不就非我姚某莫属了吗?

姚平仲周身的热血顿时被这个极富吸引力的念头激荡起来,他起身在大帐里来回踱着,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可行,于是便急具奏折呈递入宫,言称金虏骄甚,防备疏松,为今之计,尤宜速战。请求圣上允许他起本部精兵,于二月一日夜间出击,奇袭金营,生擒宗望,救还康王。

赵桓并不确切了解敌情,胸中更无半点韬略,他阅过姚平仲的奏折,见其豪情洋溢志在必得,以为姚平仲对此战必定是成竹在胸胜券在握,乃大笔一挥批谕照准。这件随意改变作战计划的事,不仅李纲不知道,就连种师道在事发前也是一无所知。而当他们得知姚平仲擅自出兵的消息时,已经是大错铸成覆水难收。

二月初一夜袭金营这一战,是姚平仲戎马生涯中抱以大获全胜期望值最高的一战,也是他一生中失败得最惨的一战。这一战,使得他输光了其后半生的全部事业前程。

这天晚饭后,姚平仲经直接请示赵桓,得到了赵桓准予即时出兵的手诏,便率本部万余兵马悄然进发,直取宗望大营。出兵前他先期派出密探侦察过金军的扎营情况和兵力部署,并认真设计了战术方案,因此对于夜袭的成功,他自谓有十足的把握。

可惜的是他太低估了金将宗望。盲目的自信轻敌和急切的邀功心理,大大地降低了他的智商,使得他丝毫没考虑到,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老资格军事统帅,宗望处于数倍于己的敌军虎视眈眈的威胁中,能不百倍警惕地采取一切措施防范偷袭,能够漫不经心地留下明显的破绽吗?如果出现了某种破绽,这个破绽是真是假?以姚平仲的军事经验,原本是不难想到这个问题,但是由于求胜心切,这却被他完全忽略掉了。

部队接近金营时,姚平仲下令止步,派出哨马再探,反馈回来的情报是金军俱已进入梦乡,各营帐外只设有少数游动哨在往来走动,一个个亦皆哈欠连天,无精打采,防备状态非常松懈。

姚平仲以手加额,暗道真是天助我也,遂传令各部按预定计划迅猛出击。他本人亦亲率一支人马,直插金营腹地。他的意图,是力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猛冲,突破金营的中军,捣毁其指挥中枢,并生擒敌帅宗望。

但是还没等他冲到目的地,左右两翼的宋军便先自乱了套。

原来,两翼的宋军冲进金营后,竟发现那些营帐俱为虚设,里面并无一兵一卒。宋军将士正惊疑间,身前马后突然就响起了震耳的火药爆炸声。紧接着四面八方便火光腾起,有无数金兵从黑暗中跃起,高声呐喊着向宋军掩杀过去。

姚平仲情知中了埋伏,连忙拨马回身,指挥部队撤退,却已陷入重围。

马到功成的美梦瞬时间被击得粉碎,姚平仲叫苦不迭,只得挥舞大刀奋力杀开一条血路,带领着已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队伍且战且退。其部虽然拼命杀出了金营,却无法摆脱金军的死缠烂打。如果没有李纲、种师道的中途接应,这万余宋朝兵马即使不被金军斩尽杀绝,折损大半无复成军的下场,也是铁定无疑。

传旨让李纲、种师道去接应姚平仲,还多亏是朱后给赵桓提的醒。

当日用过晚膳,赵桓允准了姚平仲夜间出击的行动后,心情很爽快,与朱后及诸妃在后苑清心殿点茶消遣时,他便愉悦地告诉她们,今夜当有佳音,宣抚司都统制姚平仲即将出其不意大破金营,或可绑了金将宗望回来见朕也未可知。嫔妃们听了自是欢喜,纷纷举杯向赵桓庆贺。

唯有朱后有些纳罕,她问赵桓,皇上原不是说二月初六出兵吗?如何改在今夜了?赵桓道:“原定初六出兵不假,但姚平仲意欲速战,念其报国心切忠勇可嘉,朕已允准。”朱后听得这话里有点问题,不免又问,今夜是各路兵马联合出击,还是独有姚平仲一支人马出击?赵桓道:“朕又不曾让姚平仲节制各路兵马,自然是其部单独出击。”

朱后便明白了,这是赵桓自作主张改变了既定的作战方略。她觉得这事不大牢靠。虽知自己在军政大事上不宜多嘴,但她思忖片刻,还是提醒赵桓,姚平仲虽勇,凭其一军之力终究势单力薄,此举事关重大,不可不谨防意外。

赵桓乍闻朱后之言颇觉逆耳,但是稍稍一想,却感到她说得在理,而且他越想越觉得,姚平仲此去能否劫营成功,确实不敢断言,就后悔这事又做得孟浪了。于是他连忙派人分头去行营司和宣抚司传旨,命令李纲、种师道紧急提兵出城去接应姚平仲。

当时李纲因患伤风,服了一剂药正在卧床发汗。闻有圣旨到,他急忙穿衣起床接旨。听过内侍宣谕,他很诧异,心想皇上是不是搞错了日子,今夜无战事,出的哪门子兵?乃修书一封请内侍带回,向皇上说明今日非为出兵日期。

然而时间不长,内侍复来,传旨内容仍是命其急速提兵去接应姚平仲。俄而,又有内侍持着第三道圣旨到来,措辞严厉地再次宣谕李纲“疾速尽数发人马前去策应,如敢违滞,当行军令”。

李纲这才意识到确实是情况有变,事已万急。一股无名火登时呼地蹿上了他的脑门。这么重大的军事行动,宣抚司为何擅自为之,事先密不关报我行营司?但是时间紧迫,容不得他纠缠这里面的是非。他唤来甘云,命他火速派人传令驻守城中的左右中三军紧急集结。幸得李纲素日治兵甚严,督导三军常备不懈,使兵员军械马匹等时时皆处于临战状态。号令一下,须臾间便全副武装集结完毕。紧接着,队伍便以急行军的速度拉出了封邱门。

部队前进至幕天坡一带,与乘胜追杀姚平仲部的金军遭遇。

李纲一看战场已经打到了这个地方,不问可知劫营已然失利,姚平仲已然大败亏输。他禁不住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

几名统制官聚集过来,请示李纲如何打法。李纲驻马高坡观察了一下战况,判断出追击过来的金军虽然杀势凶猛,但其人马至多只有四五千,以宋军的增援兵力挡住他们是没有问题的,遂命部队蛰伏于暗处,俟放过宋军的溃兵后,先以神臂弓大量杀伤金军兵员,然后全军皆从正面杀出,集中优势兵力,迎头痛击金军。

这个打法果然有力,金军遭受到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伤亡惨重建制大乱,马上从凶狠的追杀变成了被动的招架。与此同时,种师道带来的增援部队亦在李纲的侧翼与金军激烈接战。

坐镇帅帐指挥的金帅宗望得到从前方飞马报来的追击部队在幕天坡遭到宋军大批增援兵马强硬阻击的战报,心知全歼袭营宋军的打算已不可能实现,再硬拼下去只会徒增伤亡,而如果再有宋军闻风而动前来驰援,今夜的这场胜仗恐怕就要变成败仗了。本着适可而止见好就收的原则,他很明智地下令金军立即撤出战斗,返回驻地坚守营盘。

宋军见金军主动后撤,唯恐其中有诈,黑灯瞎火的也不敢再作反追击,一场混战就此结束。

这时已近黎明时分,李纲、种师道两部在战场上会合。

李纲对这个变故的发生恼火透顶,一见种师道,就毫不客气地质问:“种老将军,用兵作战你是行家,不会不懂得号令专一的重要性吧?非是我李纲想争权,似这般各行其是互不关报,是要误大事的!”

种师道的火气却也不小:“说得是!莫说用兵打仗,就是操办一桌酒席,也得有个主厨,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若朝廷下令各路兵马悉归李右丞节制,老夫甘听调遣绝无二话。可朝廷偏要另设宣抚司,我老种能抗旨不干吗?再者说——”他察觉到自己的嗓门太高,忙控制住情绪,放低声调对李纲苦笑道,“再者说,划归宣抚司的兵马,其实亦非老夫真正节制得了。比如今夜这一战,姚平仲何尝得我宣抚司将令?他凭着皇上的手诏就可独自发兵,老夫又奈得其何?”

听了这话,李纲方知种师道也是无辜,乃忙拱手致歉,请种师道原谅他的误解。种师道并不介意,他说,李右丞言之不谬,何歉之有?只是朝制如此,大家俱属无奈罢了。胸中的芥蒂一说开,两人感到彼此的关系倒是更贴近了一层。

他们进一步交换了一下意见,一致认为,为确保今后军事行动的统一性,应当对今夜擅自出兵导致宋军大败的肇事者严肃追究责任。

肇事者是谁?是皇上赵桓和都统制姚平仲。皇上的责任是没人能追究的,那么便只能追究姚平仲了。

姚平仲是这场祸事的始作俑者,拿他是问也不冤枉。就算是没打败仗,种师道对其故意绕过宣抚司、径自向皇上奏请改变作战计划的做法也非常不满。他就命亲兵立即将姚平仲传来问话。谁知几名亲兵到姚平仲部溃兵的集结处来来回回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姚平仲的踪影。

原来姚平仲自知此败非同小可,回去必受严惩,而到那时,皇上是不可能出面为他开脱的,相反倒有可能老-羞-成怒,将所有的责任一股脑儿全扣在他的脑袋上。他不想自投罗网,于是便在混战中趁乱杀出敌阵,扔下部队单骑遁去。据说他后来由陕入蜀,隐居深山终生未出。曾有采药者于山林中偶遇,与其有过接触,言其紫髯数尺,寡言少语,行动敏捷。其身背着一个斗笠,斗笠上书写着一个很大的“恨”字。

寻找不到姚平仲,造成这场败仗的责任便无从追究了,这使李纲和种师道都甚为憋气。然而后来这个罪责居然被扣到了他们两个人的头上,这却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当时李纲和种师道的心思其实并没在追究责任上多花功夫,而是很快地转移到了如何挽回由于盲目出击而造成的被动局面上。在率部回城途中,李纲与种师道踏着蒙蒙晨雾并辔而行,就边走边商讨了这个问题。

李纲设想,既然劫营已然铸成大错,索性将错就错,今夜再出精兵奇袭敌营,料金军定然无备。种师道同意,认为此甚合兵法中虚实相间之道,是为可行之计。并且进而延伸了这个设想:倘今夜劫营不胜,此夜仍去劫营。而每次劫营用兵不等,或数千,或数万,让金军搞不清楚宋军哪一次是虚扰,哪一次是实攻,令其防不胜防昼夜难安。这样无休止地袭扰下去,不出十次,金军必然坚持不住,不得不拔寨后撤。到那时宋军各部通力出击,全线掩杀,可望大获全胜。

李纲点头道此计大妙,以宋军现有的雄厚兵力,完全有条件完成对金军的轮番骚扰。

对策商定,两人的情绪好转过来。回城上朝时,他们即将这个新拟的作战方案向赵桓做了奏报。在他们看来,赵桓对这个因势利导的作战方案予以允准,应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是事情远非他们想象得那么简单。赵桓听了他们的设想,沉默片刻,既没拍板首肯,也未现出一丝转忧为喜之色,只是恹恹地挥了挥袍袖,让殿下众卿议之。

宋军出击失利,是个明摆着的事实,处于这样一个背景下,这场朝议对主战派显然就很不利。原先主战的大臣中,除了许翰、孙傅、何栗等少数人认为将错就错再袭金营不失为制胜奇谋,公开表示了对李纲、种师道的支持,余者多持了暂不表态的审慎态度。

而主和一方的大臣们,却大都大模大样地站将出来,旗帜鲜明地表示绝不可一误再误,坚决反对再战。太宰李邦彦更是一马当先身先士卒。

当日一大早,李邦彦得到昨夜宋军偷袭金营大败而归的消息后,立时便有一种幸灾乐祸之感贯通肺腑。这一仗真是败得太及时了,它充分证明了企图以战退敌纯粹是痴人说梦,这条路根本行不通。这是重拳打击政敌李纲的一个绝好机会,对此天赐良机,不可轻易放过。

当然,在众目睽睽下,他是不会把内心的得意挂在脸上的,他在朝殿上表现出来的,是一副沉重的痛心疾首之色。他用十分痛切的语气向赵桓启奏,由于好战者不自量力轻举妄动,昨夜一战使宋军主力丧失殆尽,更使业已形成的和谈局面受到了严重的破坏。倘再姑息养--奸-,纵其一味玩火,则我大宋无异于自绝生路,到那时大祸临头后悔已晚,船到江心补漏难矣。说至激昂处,他甚至还当真迸出了几滴泪。

李纲见李邦彦的信口雌黄居然博得了许多朝臣的共鸣,心中非常愤慨。他当即出班严肃质问,我军的损失目前正在清点中,尚无确切数字报来,况且昨夜损失较大的也只是姚平仲一部,其余勤王兵马及行营司三军皆无大创,李太宰所谓宋军主力丧失殆尽之说来自何方?李太宰捕风捉影危言耸听惑乱人心之居心又何在?

眼看着李邦彦被问得张口结舌语无伦次,赵桓却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李纲的雄辩。之后,赵桓又听了一阵群臣七嘴八舌的奏言——其中多为对李邦彦主张的附议,便在无所仲裁的情况下结束了朝会。

表面上赵桓没有表态,其实他的态度已经摆在了那里:他并未批准李纲、种师道的作战方案,再袭金营之计不得施行。那么此后的一系列军事行动,亦将因此而统统搁浅。

下面的仗还怎么打?还打不打?

李纲这时才发现,姚平仲劫营失利所带来的后果的严重性,远远地超过了这场败仗的本身。赵桓和许多大臣心中那原本就十分脆弱的决战决胜信念,经此一击,在顷刻间几乎变得荡然无存。

与金军的决战计划难道就此便泡汤了吗?目前宋军天时地利俱在,此时不战更待何时?占据着难得一现的绝对战略优势而不利用,坐失良机放虎归山,那才真正是要遗患无穷追悔莫及。如此显见的道理,为什么偏偏就难以取得大家的公认和共识!李纲面对此状备感愤懑。退朝之后,他本想即约种师道去行营司,商讨下一步的行动策略,不料种师道却毫无与其交谈之意,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神色漠然地径自出殿而去。

李纲始觉不解,但很快便揣测出了种师道的意思:两个手握重兵的军事统帅过从甚密,难免会横遭猜忌授人以柄。领悟到这一层,李纲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谨慎起来,他不仅放弃了与种师道会商的打算,连前去造访他的许翰等人,他也以伤风头疼为由,暂时一概谢绝会见,以免在这个敏感时期给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留下攻讦口实。

经过一夜的征战,现在他也确实是头痛得厉害。他准备先服了药将息一晌,处理一下军机要务,然后再抽空独自进宫,去对皇上进行劝谏。

岂料风云变幻令人猝不及防,他还没来得及再去求见赵桓,竟极其意外地突然丧失了参政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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