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二

这件皇差有点棘手。棘手就棘手在李纲的使命不是单纯地去“迎接”太上皇赵佶,而是要去“迎劝”,这便是颇费周章的事了。

赵佶返京为何还要去“迎劝”,内中缘由说来话长。

赵佶是数日前从镇江回到南都的。自从正月十五日由维扬渡江,赵佶在镇江府滞留了将近两个月。在这近两个月的时光里,他的日子过得相当舒适自在。

圣驾抵达镇江之初,其行宫就在童贯的指派下,由当地政府斥巨资做了整修。此后童贯又命人召集工匠加以扩建,在短短的月余中,便将一个本来毫不起眼的院落,修建得殿阁楼台亭榭园苑俱备,俨然粗具了一座袖珍皇宫的规模。赵佶对于营造园林兴趣极浓,非常赞赏童贯进行这种劳民伤财的穷折腾,隔三岔五就要到正在大兴土木之处走走看看,还时仿昔日视察艮岳之例,信笔题写些诸如“跨云亭”“飞岑台”“玉秀馆”“凝碧苑”之类的匾额,自我欣赏自得其乐。

除此之外,他的每日功课,便是在那个貌似李师师的歌伎水奴儿的侍陪下游山玩水、访古览胜、击球蹴鞠、挥毫泼墨、听琴观舞以及品尝东西南北天上地下的各种美食。有时候他也不要水奴儿奉陪在侧,那便是他打算“御幸”一个新的-处-女。

总之,这些天来赵佶是所到之处前呼后拥,所做之事随心所欲,梦里不知身是客,乐不思蜀尽逍遥。不仅一扫落魄逃难之凄惶,重拾太上皇帝之尊贵,甚至在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天下万物唯我独尊的当今圣上。

赵佶的这种自我感觉,在很大程度上是童贯刻意培植起来的。

童贯久浸宦海,非常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不可抗拒的政坛规律,更何况赵桓在位居东宫时就对他无甚好感。赵佶正当年富力强时居然会主动禅位,这是童贯万没料到的。而且禅位还禅得那么突然,一夜之间木已成舟,让童贯及其党羽想劝阻都动作不及,完全失去了回旋余地。甫一闻得此讯,童贯便马上意识到,他的好日子已然就此终结。

他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禁不住在心中大骂赵佶。你见势不妙一推六二五自己躲清静去了,扔下我们这些死心塌地为你效命多年的奴才怎么办?你缩头乌龟一般往后一退能退进养尊处优的龙德宫,我们的退路安在?人常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你赵某人之自私自利寡义薄情又与其类何异!

可是怨恨归怨恨,童贯却还不能不牢牢地抱-住赵佶这棵大树。因为他明白,他今后的厄运,恐怕不仅是在朝廷中失势,而更可能是身家性命难保。像他这样权柄极重党羽众多树敌也众多的前朝臣子,不要说是赵桓,就是那些新贵们也见容不得,肯定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墙倒众人推,其他大小官员,无论与他有无过节儿,亦自然会见风使舵,落井下石,从而使他陷入国人皆可杀的境地。

事实也确是如此,赵桓-屁-股底下的龙椅还没坐热,随着太学生陈东的上书,朝野上下就掀起了一片铲除六贼的惊涛骇浪。只因当时战事紧急,朝廷暂未采取行动。然则金军一退,赵桓便在群臣的怂恿下动了手。不日之内,朱面力即被贬窜出京,而王黼、梁师成、李彦则已先后被斩杀于流放地,其家产亦悉数被抄没。稍后,名列六贼之首的老太师蔡京又被夺官削爵异地安置,往后尚可苟活几日也很难说了。黑名单中唯有他童贯,由于抢先一步离京,追随太上皇赵佶在外,方暂得幸免于难。但赵桓亦已勒令他致仕,其杀机不言自明。这些凶讯丧帖,皆已接二连三地传至镇江。童贯知道,一旦自己回到汴京,必会落得与难兄难弟同样的下场。或许更悲惨一点,就在午门下被赵桓当众宰了也未可知。

权力之争就是如此残酷,既然进了旋涡中心,那便只能你死我活。

童贯不是那种甘心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稀泥软蛋,即便是个稀泥软蛋,到了钢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也不可能不拼死一搏。当此生死攸关之际,他必然要竭尽全力保全自身。而得到保全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获得赵佶的庇护。

获得赵佶的庇护倒并不难。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童贯早已成为赵佶得心应手的心腹干将,能留在赵佶身边使唤,赵佶当然乐意,这一点童贯心里有数。问题在于赵佶是不是能庇护得了他。

“太上皇”这个头衔,虽然也顶着个“皇”字,手中的权力却差得远了。接掌了玉玺的赵桓,对其父之言是愿听则听,不愿听便可完全置之不理。处于这种状态下的赵佶是罩不住他的。要让赵佶说话管用,必须使他握有实权。而要使赵佶握有实权,最根本的办法,只能是让他复辟。这个大胆的思路,是童贯追随赵佶逃到镇江后逐渐清晰起来的。此计虽险,尚存一线生机,否则便只有等死。

经过谨慎考虑,他将这个想法与同病相怜的蔡攸做了秘密商议。蔡攸作为蔡京之子,早已兔死狐悲,与童贯一拍即合。于是两个人便进一步密谋了实施计划的具体措施。

措施之一,是努力培植赵佶重新登基的欲望,使复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赵佶的自觉行为。措施之二,是想方设法挑拨赵佶与赵桓父子之间的关系,激发赵佶对赵桓的不满,唆使赵佶与赵桓分庭抗礼,形成双峰对峙局面,而后再鼓动赵佶步步推进,直至逼迫赵桓退位。

两人揣度,这两条措施均能投赵佶所好,可行性很大,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大。最终即使做不到立马逼废赵桓,亦可令赵佶愤而自立于江南或川蜀。只要能形成这种局面,下面的戏便好唱多了。

他们的谋略果然推行得十分顺利。赵佶原是做惯了皇帝的人,在童贯大力经营的至尊氛围中恢复皇帝的感觉极其自然。而那皇帝的感觉一经恢复,就免不了要目空一切指手画脚,动辄下诏于江南各府,所行之事皆不通报与朝廷,浑然忘却了当初禅位时他自己亲口向三省及枢密院许下的“除教门事外余并不管”之诺。童贯见状窃喜,暗忖事成有望,在心里恶狠狠地叫嚣:欲同老夫叫板,你草包赵桓那两把刷子还嫩了点。你既对老夫不仁,就莫怪老夫对你不义了。

头儿开得不错,童贯就要伺机推波助澜进一步把水搅浑。大凡世上之事,就怕无所用心,只要时时留意,总会有机可乘。童贯用心良苦,机会很快便不期而至。

这一日,赵佶用过早膳,闲极无聊,忽然想了解一下汴京近况,便问老内侍张迪,朝廷可有文函送达。张迪回奏自圣驾抵达镇江,一应诸事皆由童太尉经办,尚未见有任何函件从童太尉处呈来。赵佶便让张迪唤童贯来回话。

童贯见问,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就缝下蛆的良机,便做出一副心焦的模样说,与京师沟通消息十分重要,臣下亦在日日等天天盼。但是一直等到今日,却并无只言片语传来。想必是皇上太忙,日理万机须先择其要,故而对太上皇这里便暂时顾不上了。

没有及时与出逃在外的赵佶沟通音信,这是个事实,也可以说是处于焦头烂额中的赵桓的一个疏忽。但这事要看怎么解释,如果解释得当,是可以使赵佶谅解的。然而听童贯这么一挑拨,涌上赵佶心头的就不是谅解而是相当的不满了:“日理万机先择其要,何为其要?是不是在他的眼里,我这个教主道君不过是朽物一枚,无关紧要啦?”

这正是童贯所需要的情绪。童贯一见火星点燃,先假惺惺地替赵桓辩解一句:“皇上倒未见得是这个意思。”旋即话锋一转,“只是如此一来,此地的事就确乎有些难办。”

“竟有何事难办?”

“不瞒上皇,几乎是事事难办。行在已驻跸镇江多日,皇上尚未传谕当如何接待,州府官员皆无所适从。目下行在之日常用度开销,都是臣下四处化缘勉力筹措而来。然若无皇上的旨意,终非名正言顺。时日久之,窃恐上皇在此诸事不便,难以为安。”

“这话从何说起?没有他发话,这镇江府难道我便住不得了吗?”童贯这几句话可把赵佶的火气彻底勾了起来。一路上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好不容易跑到这里,刚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却又生出这些麻烦,如何不让他着恼!再说他赵佶此生何曾受制于人,又何曾肯受制于人!一股热血顿时直冲赵佶的脑门,他气哼哼地一拍案几,“他不下旨又有何碍,什么叫名正言顺?难道我说话便算不得数吗?”

童贯见赵佶愤出此言,心中大喜,表面上却连忙做出诚惶诚恐之状:“是是,臣下愚钝,不该眼睛里只有皇上没有上皇。现在臣下明白了,上皇的诏谕,原是与皇上无异的。”言毕他即喏喏而退。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是深谙言多有失过犹不及的道理的,既然火已经点起来,便不宜再画蛇添足,下面的文章留给赵佶自己去做就是了。

果然,嗣后赵佶是越想越气,冲动之下接连下诏给江南各州府,命令他们今后须一切行动听命于行在。并具体指示,凡淮南、两浙等地驿递京师的文书,一律不得放行;江东路及各州之将兵弓手未经申奏行在,不得随意调动;东南勤王之师自即日起罢止,而纲运则须于行在卸纳。赵佶到底是当过皇帝的人,这几道诏令一下,便从军政经济等各方面全方位地切断了江南与朝廷的联系。

童贯和蔡攸窥得此况暗暗称快,认为赵佶与赵桓分庭抗礼的局面这就算是业已初步形成,他们化险为夷乃至东山再起的前景看好,于是心下稍安,弹冠相庆,悄悄地把酒祝贺了一番。他们乐观地估计,到了这一步,赵佶与赵桓公开翻脸,无非就是个时间问题了。

老太监张迪瞅着这种状况不对,深恐因此酿成大变,曾小心翼翼地劝谏赵佶慎行诏令,却受到了对赵桓窝火甚剧的赵佶的严斥。他不敢再多加置喙,只能在私下里暗暗担忧。

赵佶在江南的所作所为反馈到汴京,理所当然地引起了赵桓的极大不满。

赵桓觉得他这个太上皇父亲的行为真是太霸道、太过分、太不成体统、太没有道理了。当初是谁铁了心不想再当这个操心受累的大宋皇帝,痛哭流涕要死要活地非将那块玉玺像甩鼻涕一样甩到我手上不可的?如何转眼之间你又要重操权柄,凌驾在我头顶上颐指气使发号施令啦?你这样自行其是地瞎折腾,让我这个皇帝怎么当?这大宋的天下究竟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这个太上皇说了算?

想到这里,赵桓就不仅是不满,而且是不安起来。他如惊兔般警觉地意识到,这似乎是赵佶打算夺回皇权的一个先兆。

假如赵佶果真有此企图,事情的性质就严重了。

不错,当初赵桓是百般推脱,不想那么仓促地接手皇位的,被迫答应即位后,还曾一度十分后悔。但此一时彼一时也,这顶皇冠既已戴上,再让他摘下来他可就不会心甘情愿了。数月以来,赵桓虽然饱尝了作为一国之君所要承受的种种沉重压力,却也充分领略了由于手握极权而得到的无与伦比的至尊感受。权力这东西就是这样,未曾拥有它时也便罢了,一旦尝到了它的甜头,便没人再舍得将它抛开,更何况是这至高无上的皇权。如今的大宋疆土上已是兵息戈止海晏河清,抵抗强虏挽救危亡的压力已经解除,这太平皇帝的宝座何其乐哉,谁不愿坐?凭什么要把它再拱手还给你赵佶?

在赵桓的思想上,这座汴京城是他豁出性命来保住的,他赵桓对于宗庙社稷百姓万民功莫大焉。就凭这一点,这个大宋皇帝他便当之无愧。临阵脱逃的赵佶如今若生夺权之念,实乃是厚颜无耻天理难容。

朝廷内外的大小官员,对赵佶的做法也都相当不满。江南各州府的地方官们既不敢违抗太上皇的诏令,又怕皇上怪罪,被挤对得进退维谷左右为难。而且赵佶在镇江骄奢-yin-逸大兴土木苛敛百端挥霍无度,平均一日之花费即达六千缗,月费高达二十万缗之巨,早已搞得他们苦不堪言难以招架。日耗六千缗是个什么概念?当时宰相的月俸为每月三百缗。赵佶一天的花费竟比一个一品大臣一年的薪金还多出了几乎一倍,岂能不搞得怨声载道。于是便有胆大者不顾赵佶的禁令,私下里上书朝廷,请求皇上颁旨统一政令,免得造成混乱。还有人干脆直书请求制止太上皇干政。

朝中的大臣同样认为不可放任这种现象继续存在下去。否则必致内乱丛生祸起萧墙。徐处仁、吴敏、李纲皆有奏折呈递,敦促赵桓从速解决。张邦昌自忖倘若赵佶复辟,必是童贯、蔡攸、高俅等人重霸朝纲,对他并无益处,亦积极向赵桓进言,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绝不可坐视朝廷政令不能畅行于江南。

由于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赵桓应付起来原是心里有点发虚的。见到各地各派的官员如此一致地支持他巩固皇权,他的底气充足起来,便下定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决心。

如何解决?意见不一。

某些性急的大臣奏请赵桓直接降旨拨乱反正,理直气壮地废止太上皇私自发布的一切政令,使南北军政调度速归统一。张邦昌却担心这样做未免过激,一点脸面都不给太上皇留,太上皇岂有不雷霆震怒之理?况有童贯等阴险狡诈之徒追随其侧,倘若唆使太上皇南迁江浙或西走剑南据险自立,岂不是麻烦大啦?对此,李纲之见倒是与张邦昌合拍。李纲认为现在应当做的事情,是尽力去消除而不是去扩大皇上与太上皇之间的裂痕。可是要限制太上皇弄权,这件事的本身就是在同太上皇叫板,如何才能既解决问题,又不激化矛盾呢?

正在这时,传来了赵佶已由镇江动身北还的消息。但是到了南都赵佶便止步不前了,据说其下一步是要去亳州太清宫进香。再下一步意欲何往,不得而知。大臣汪藻便献计,可乘此时机,遣使去迎接太上皇返阙。

赵桓聚众议之,皆以为此计可行。南都距汴京不过三日路程,遣使前往迎驾合情合理。“皇上切盼上皇銮舆早归宫苑,以尽孝礼于晨昏”,这个理由也很正当。太上皇既返,必当复居龙德宫。龙德宫是个养老的去处,居于其内焉能干预得了朝政?问题不就声色不动地迎刃而解了吗?

此计不错,但还有个问题:万一太上皇不肯就此返阙怎么办?

赵桓面对层出不穷的难题不胜其烦,焦躁地发话,不肯返也得返,否则太上皇万一取道西去,又不知将生何变。

根据这个宗旨,所谓的“迎接”太上皇返阙,实际上即是迫使其返阙。对太上皇自然不能使用武力相胁,只可以言语相劝,故而此行之“迎接”,就变成了“迎劝”,而且重点是落在了“劝”字上面。能否劝得太上皇归,便要看承当此任的奉迎使的能耐了。

奉迎使这个差事,初拟让门下侍郎赵野承当。但诸宰执议之,皆以为其人不足以消释皇上与太上皇之间的龃龉,在官阶品级上亦不足称。复于重臣中遴选,众人认为比较能够为上皇接受者有二,一个是吴敏,再一个是李纲。这时张邦昌忽然显得对李纲特别看重起来,力荐由李纲出使去奉迎太上皇。

李纲当然不会看不出在张邦昌这种反常举动的背后必有用意。傻瓜都能掂量出来,这是一桩事倍功半的苦差。赵氏父子龃龉既生,根源又在权柄之争,不是那么好消除的。这奉迎使若能劝得赵佶回心转意,不过是完成了应尽之责;而如果劝解失败,对其后果则难逃其咎。那后果当然会很严重,那么他回朝后将受到的处分也就可想而知。

然而正由于此,反倒激起了李纲跃跃欲试的劲头。

因为,首先,他考虑到,此事势在必行,总需有人去做。众人推举他或吴敏担此重任,除个别别有用心者外,多半还是出于对他们的信任。如果他知难而退硬将其事推诿给吴敏,无论于公于私都很不妥。其次,据他判断,目前赵佶与赵桓断然决裂另立朝廷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赵佶那样做的条件并不成熟,他也不是有那种胆魄的君主。目前赵佶之所为,更多的还是出于意气用事。只要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明之以利害,他应当不会不计后果地一意孤行。再者,李纲对自己折冲樽俎的能力还比较自信,而且希望这种能力得到施展。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越是难办的事,越是众人视为畏途的事,办成了,才越有成就感。

基于此,李纲乃向赵桓主动请缨:“臣愿前去奉迎道君,陈述自围城以来之事,解释两宫之疑。”同时,他也提出了促成太上皇回銮所需的若干条件,请求赵桓配合。

赵桓经过斟酌,对李纲所提的条件均予允准。现在他要的就是保证赵佶不从他的手里夺权,余者皆无足轻重。有了赵桓的这个态度,李纲对事成又添了三分把握。

于是李纲稍事准备,便于三月十七日带着甘云及少许随员离开京门奔赴南都。临行时,吴敏、许翰奉皇命将李纲送至南熏门外,祈祝他不辱使命凯旋归朝。基于对李纲能力的了解,他们对他此行的成功,抱有很大的信心。

然而这几个人毕竟都是君子,搞阳谋可以,搞阴谋不行,对阴谋的警惕性也不够。包括李纲在内,他们都只将注意力放在了如何说服赵佶上,却是忽略了赵佶身边的那个极为阴险的人物——童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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